当一个农夫把我和干草一起丢进牛栏里的时候,我在草料棚的日子就结束了。就在我即将成为牛嘴里的食物时,一个小男孩及时地将我从险境中救了出来。虽然我觉得自己硬邦邦的身体不一定符合那头牛的口味,而且它吃下我也一定会感到胃不舒服,但我还是很感激那个小男孩,因为若没有他,我很有可能就没命了。小男孩抱着我到了另一个农场的厨房,在这个崭新的农场里,女主人正在为两个借宿的年轻人做早饭。他们两个是画家,一个是画风景画的,比如:那些小山、房子、树,等等;另一个是画肖像画的,也就是画人物的。画肖像画的画家见到我之后,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他想让我做他的模特。他给了那个小男孩二十五分的硬币,把我从他的手里买了下来。然后,他把我放在一盘煮鸡蛋的旁边,还把他的想法告诉了他的朋友。不过看他那画风景画朋友的反应,我就知道他跟农场的女主人一样,根本就没在乎我,更谈不上对我有什么印象。女主人觉得我只是一个比稻草人强不了多少的木偶而已。
收留我的画家名字叫法利,他与女主人的看法不同,在他看来,我是一个有内涵的木偶,他认为女主人对我“只知其表不知其里”,当然,这句话让我痛快多了。
第二天,法利先生带着我一起出去写生,他把我放进了他的帆布书包里。法利先生为邻居们画了几张肖像,然后就把我拿出来给大家看。虽然我的衣服已经破成了碎片,珊瑚项链也在草料棚里弄坏了,甚至连一颗珊瑚珠都没有拿回来,但我已经恢复了自信。其中一位年轻的小姐表示,她愿意为我做一件像样的衣服。
尽管我发现这位年轻小姐有些冒失,成天要么坐在马背上,要么就是跳舞,不大像会做针线活的人,但她还是为我做了一套新衣服。那衣服的料子很一般但很干净,当她脱掉我身上的旧衣服给我换上她做的新衣服时,我还是很感激她。我的旧衣服已经很破了,内衣上的名字也变得很模糊。她拿给法利先生看,还一起辨认出了绣在上面的字母是我的名字。法利先生说,知道我的名字之后,他就更喜欢我了,而且以后就一直给我用这个名字。
我的新衣服很一般,除了腰带后面一个米色的瓷纽扣之外,毫无特色。但法利先生并不在乎这些,作为男士,他觉得这没有什么。他用松油和他的旧画布把我擦拭了一番,抹去了我脸上的灰尘,还很快让我成了画中的角色。他要为一个小女孩画一幅画,他让女孩抱着我,一边画,一边给那个女孩讲我的故事,当然这故事都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故事的内容是关于我如何被弄到草料棚子里的,小女孩都被他的故事逗笑了。虽然他的故事和我的实际经历相差甚远,远没有我经历的那些冒险精彩,但那个小女孩却听上瘾了,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一动不动,这对画家来说非常重要。结果,我们的画像画得非常成功。
从此,我做起了画家的模特,这也是我第二次成为模特。只要有小女孩的画像,我都会作为画像的一个构成元素。法利先生要周游全国,到处去画画,而我也在周游的路上留下了很多可爱的形象。许多油画里都有我的身影,我也成了一个相当有名气的人物,说不定你们当中就曾有人看过我的画像呢。有时候,法利先生也单独给我画画,让我跟一些洋葱或者瓶子里的干草在一起,他把这种画法叫作“静物画法”,但我却不怎么感兴趣,因为我更喜欢和孩子们待在一起。
和法利先生在一起的日子里,我曾在镜子中看到自己的形象,这让我大吃一惊。没想到我的变化这么大,我当年的光彩已经不复存在,只留下了这些年来在大海和陆地以及草料棚中经历磨难的痕迹,我的眼睛不那么明亮了,紫楸木的花纹也露了出来。对此,我真有些说不出的感觉。不过法利先生对我情有独钟,在他看来,我要比那些漂亮的搪瓷玩具好多了,他说搪瓷玩具有“晃眼的亮光”,不像我这样真实。他这样的话让我得到了极大的安慰,让我不那么沮丧了,我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话来表达我对法利先生的感谢,感谢他对我的赞扬和鼓励。
我和法利先生一起旅行了好多年,也去过几次纽约和费城,但却从来没有听到过关于先前主人的任何消息。我们还一起坐着船去过南方,船上巨大的桨轮猛烈地搅动着密西西比河棕黄色的河水,水面上泛起了一片白色。这对于只见过带有横帆的捕鲸船和快速帆船的人来说,这样的船在水面上的行进速度真令人惊叹不已。不过这船也有缺点,小孩子坐着不太适合。所以法利先生就把我连同他最珍贵的颜料桶和骆驼毛画笔装进一个箱子,当他把画架准备好之后才把我们拿出来。因此我特别怀念我和法利先生在奥尔良的日子,不但可以欣赏路上的美景,还可以享受那里高雅的聚会和狂欢的景象。
我们刚到奥尔良的时候,大家正在热闹地过狂欢节,整座城市都在准备狂欢节的游行、宴会和舞会,事情实在太多了。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住的地方,那是两个老妇人的房子,她们答应腾出一间屋子给我们住。她们的房子位于法国区,院子里面绿树葱茏,铁质的阳台下面还有一条铺满圆石子的狭窄小路。在这座年代久远的房子里除了安妮特和霍顿丝两姐妹,还有一个年纪更大的黑人老妇,据说她在内战前就是这家的奴隶。
两姐妹中,霍顿丝小姐的年纪更大些,也更漂亮。她的眼睛大大的,黑黑的,虽然没有了年轻时的明亮,但依旧能看出它们当年迷人的影子。我猜想,姐妹两个在年轻的时候一定是大美人。这很快就被证实了,因为在画室里挂着两个人年轻时候的画像。那时候霍顿丝小姐二十岁,安妮特小姐十八岁,正是朝气蓬勃的青春年纪。画像中的两个人是那么美丽——霍顿丝小姐穿着淡黄色的织锦衣服,乌黑的头发盘绕在耳边,纤长的手指正在拨动吉他的琴弦,看上去有些漫不经心的悠闲;安妮特小姐穿的是蓝色的衣服,棕色的卷发被梳得光滑整齐,她靠在姐姐身边,正随意地摆弄着一朵红玫瑰。我真想不到,眼前这两位皮肤松弛,满脸皱纹而且衣着寒酸的老妇人,曾经是那么的美丽动人,我真为她们变老而惊骇。当我看到她们长时间地站在画像前,嘴角上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表情时,我想她们也肯定会为自己变老而感慨的。不过,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她们因为年华老去而哀叹,也没有美人迟暮的心酸和遗憾,即使就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她们也没这样说过。我知道人总是要变老的,也知道岁月流逝对她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一年的复活节来得很晚,狂欢节的时候,天气还很暖和。法利先生在街上看着风景,看那里来来回回的游行队伍。两个老妇人身体不太好,不能在街上看这样的热闹,所以她们就坐在阳台上看这一切。我坐在法利先生的房间里,这个房间的门正好对着阳台,我可以清楚地看见两个人在做什么,也能听见她们在说什么。她们一边听音乐,一边评论着街上的游行,哪个队伍怎么样,哪辆彩车又如何,她们喋喋不休地说着,就像两只远古的鸟儿在鸣叫。
有时候,法利先生也带着我上街,我对街上那些新奇的东西十分感兴趣,整个人也兴奋起来。我看见街上有许多黑人,妇女们都戴着鲜艳的印花头巾,有些人还头顶大篮子,走起路来看上去很轻松。年老的和年轻的男人们则忙着叫卖货物,他们用低沉的嗓音发出十分奇特的叫卖声,让我十分好奇,连走南闯北的法利先生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用什么办法发出这样声音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开始变得炎热起来。女士们都躲在凉爽的客厅里很少出门,即使在晚上也是这样,她们会让她们的老仆人买来需要的东西。不过有时候,一个年纪很大的绅士和老妇人会在下面摇铃,召集大家一起喝咖啡。这可是一件十分重要的大事,因为每次我都会听到喝完咖啡的两姐妹对这件事谈论好几天。有时候她们也邀请法利先生一起去。他总是欣然接受,然后去跟大家一起喝一杯。有一次,他还把我带上,展示给大家看。我永远不会忘记她们拿着我看的样子,是那么的仔细,那么的亲切。她们的手指依然细长,像发黄的象牙。看过之后,她们连连夸赞,我是一件精美无比的旧玩具,她们还建议法利先生,应该让我穿得漂亮一点才对。
几周之后,她们要去拜访一位朋友,她们特地请求法利先生,允许她们带着我一起去跟那位朋友喝咖啡。她们还说,那位朋友是她们哥哥的朋友,是一个矮个子的绅士,留着花白的胡须,穿着精致的名牌皮鞋,来同她们商量租用她们母亲那件漂亮的绣花裙子的事情,还准备将那裙子在展会上展出。对她们来说,这是一件和狂欢节一样重大的事,甚至比狂欢节还要隆重。那绅士还说要我也参加那个展会。这个消息真的让我有些发狂了。于是,她们决定把我打扮成她们年轻时候流行的样式,因为她们一直觉得那才是时髦的,不管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是最优雅大方的打扮。她们还说,我的表情十分特别,只要稍微花费点儿时间,就能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而且她们要亲自动手,让我成为展会上最漂亮的木偶,让展会的组织者和参观者都看到我的风采。她们还承诺,只要展会一结束,就会把我送回到法利先生身边的。我被这个消息陶醉了,也没听见法利先生是怎么跟她们说的,反正最后他同意了,而且还说这是个好主意,因为他要离开一个月,去几个种植园画肖像,正好委托她们来照顾我,我想,这可真是件两全其美的事。
“我知道,把她委托给你们是件让人十分放心的事。”他向两位女士鞠着躬说,“我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机会,可以让她去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她在我这个单身汉这里忍受得已经够久了。”
霍顿丝小姐和安妮特小姐把我带到了她们的小世界——她们楼上静悄悄的房间。我便成了她们生活中的一部分,就像她们房间里瘦长的搪瓷人,玻璃圆顶下黑色的镀金时钟,还有那些花心木和花梨木家具一样。钟是她们的父亲很多年前远渡重洋从法国带回来的;那个高傲的男瓷人,穿着花马甲,两耳垂着卷发,一脸脉脉含情的样子,看上去优美大方。她们把这个瘦长的搪瓷人叫做罗密欧阁下,把他当作家中很重要的一员,从来都没有挪动过他的位置,一直摆在壁炉架中间。她们对他极其尊重,每天都要在他那食指和中指间的小口处插上一朵鲜花,而且还要经常用湿布把他擦拭一番。我至今还记得安妮特小姐为他擦拭的样子:她腰里系着一块淡黄色的围裙,站在老式的桃花心木椅子上,用纤细瘦弱的手拿着湿布,小心地擦掉瓷人身上的每一粒尘土。在她们的眼里,瓷人好像有生命一样,虽然事实上他与她们并不一样,不是活生生的人。但这并没有阻挡那瓷人的高傲,我觉得他眼里根本就没有我。
由于那个展览会要求只能穿棉布做的衣服,这件事就成了姐妹俩最大的心事,她们为此讨论了好几天,直到一天早上,她们在睡醒之后发现了一个得到彼此认同的好办法。
“姐姐,”安妮特小姐说,“我一直都在想,我们能不能用那块结婚手帕,给她做一件衣服呢?”她显然有些胆怯,似乎怕姐姐不同意。
“我也是这么想的,”霍顿丝小姐点了点头,她头上的银发在阳光的照射下一闪一闪的,“晚上我就想到了,咱们把手帕拿出来,看看够不够大。”
她们让佣人找出一个老旧的大皮箱子。箱子里最上面是一条缎裙,看上去富丽堂皇,缎裙上闪烁着的亮光就像瓷器上闪烁着的光彩一样。箱子里面还有一双小拖鞋、一副精致的手套、一块丝质面纱、一本银白色封面的祈祷书,还有她们所说的那块手帕。这里面的每件东西都很精致:那双带有小花点的小拖鞋,上面还有可以系在脚踝上的丝带;而那块面纱,看上去就像是用月光下的蜘蛛丝织成的。这些东西都是她们的祖母、母亲和两个婶婶结婚时才用的,在她们看来十分珍贵。姐妹俩把这些东西一件一件地拿出来,好像它们是有生命的活物一样。尤其是当拿到那块手帕时,她们显得格外激动,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那种激动。手帕是用她们曾祖父的祖父种植园里的棉花织成的,她们的曾祖母在修道院学习的时候亲手给它绣上了荷叶花边,从曾祖母开始,家里每一位新娘子都用过它,这是婚礼上必不可少的东西之一。可是现在,家里不可能再有什么婚礼了,因为整个家就剩下了霍顿丝和安妮特两个人,而且她们都已经年华老去,不可能在有生之年举办婚礼了。姐妹俩看着这块手帕忍不住弯下腰哭了。
“看啊,”霍顿丝小姐说,“玫瑰花蕾做的花环,中间还有可爱的小鸽子。当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看它的吗?我们两个都没有机会能用它,想起来真是遗憾啊!这倒不是为我自己悲伤,我一直就想,如果有可能,你结婚的时候一定是个美丽的新娘。”
“哦,姐姐,”安妮特满眼泪水地叹了口气,“我没有什么的,只是你为了朱利安·查普利花费了那么多青春时光,你等了他那么久,他却在北方佬占领维克斯堡的时候战死了!”
我看见霍顿丝小姐的脸颊开始变得红彤彤的,她的眼中充满了回忆与伤感地说:“好多姑娘的未婚夫都战死在了战场上,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样。这真是太残酷了,这种滋味我们两个人最清楚。”
两个人的谈话让我想起了露丝,想起了约翰·诺顿受伤时,我在普莱斯家里度过的那些日子。我想肯定也有很多北方人和这姐妹俩一样,有相同的感受。这些人生活凄惨,我和她们生活在一起,得到了她们很好的照顾,她们这样善待我,让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不过这些事太复杂了,不是我一个木偶能够理解和明白的。
一听到安妮特小姐建议把我打扮成新娘的样子,我的不愉快马上就烟消云散了。
“看来这样最合适不过了,”霍顿丝小姐也同意了她的建议,“参加展览会的人肯定认为我们家棉花纺出的布是最好的,我想曾祖母也会支持我们的。”
姐妹俩打定主意之后,就开始为我的衣服忙碌起来。她们先进行了一系列的测量与筹划工作,还读了一遍旧的时装书,用一些纸剪裁了一些样子,然后按照纸样来剪裁那块珍贵的手帕。这样既可以把我的衣服做得漂亮,又可以避免出现错误而浪费了那块手帕。她们用细薄棉布做了一件有皱边的衬裙,细密的针脚肯定会让萍奇小姐都惊叹的。几经考虑,她们最后还是留下了我那件旧衣服,因为她们觉得“每位新娘都要穿陈旧的,崭新的,借来的和蓝色的衣服”这句箴言是有道理的。她们还亲自用手洗净了我的那件旧内衣,这期间她们还一直好奇,这上面的字母究竟是谁用十字针法绣上去的。接下来,一天又一天,她们待在昏暗的房间里为我赶制衣服,百叶窗紧闭着,几乎都听不到街上的叫喊声。
当最后一针完成的时候,她们激动得就像两个孩子一样。整个下午,她们都如小鸟般兴高采烈。这一次,我觉得我的地位已经高过了那个高傲的瓷人,因为这些天,她们没有看过他一眼。在屋子中间的桌子上,她们把我放在那本银白色的祈祷书上,静静地欣赏了我好长时间。安妮特小姐长舒了一口气,用手指抚摸着我丝质的面纱说:“姐姐,我们终于完成了,我觉得好像是天使降临,来为她做的衣服,太漂亮了!”她的语气中含着一丝敬畏。
“是的,只有天使才知道如何做出这么漂亮的衣服,”霍顿丝姐姐说,“如果再给她的袖子上加两条花边,就完美无瑕了。”
还要感谢她们的那位朋友,那位老绅士,他实现了他的承诺。在展厅中展览棉织品的地方,有一个专门属于我的展位。我的前后左右,都是精美的纺织品。我被放在一个玻璃柜子里,浑身上下十全十美,就连手里拿着的那束用花边纸做的小白花都妙不可言。我的玻璃柜子前面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我的信息,还介绍了霍顿丝姐妹是怎样为我打扮的。我的柜子前面经常会有好多人,把我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得水泄不通。人们一边看着我,一边发出赞叹之声。唯一遗憾的是,我在玻璃柜子里,听不见他们是怎么赞美我的。
虽然我听不见大家说些什么,但我所在的地方却能很好地观察到外面的一切。在玻璃柜子里,我能清楚地看见女士们穿的漂亮衣服,裙子上面镶着精美的金边,用裙撑撑得鼓鼓的,她们的紧身上衣都有大袖子,还穿着紧身夹克,戴着小软帽。帽子上的蝴蝶结上面还扎着丝带。女士们有的梳着卷发,还有的头发像波浪一样下垂着。这是我从草料棚子里出来之后所见过的最新款的衣服。开始的几天,我就一直待在那里欣赏这些。
看着小姑娘和她们的父母在展厅里到处走动,我内心顿时涌起了一丝悲伤的情绪。小孩子们很喜欢我,每当看见她们因为不能把我拿回家而哭闹时,我就会感到很欣慰。因为我知道,小姑娘们还是很喜欢我,玩具仍旧是玩具,无论时装变成了什么样子,是大裙子还是小裙子,小孩子们对我的感情一直没变。看到她们把鼻子紧紧贴在玻璃上看我的时候,我感到很满足。即使是总督大人或其他名流在我面前赞美我的时候,我都没有这么满足过。
展览会进行了数周之后的某一天,我发现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带着一个小女孩进来了。他穿着蓝色的上衣,上面有用丝线缝上去的黄铜扣子,皮肤被太阳晒得红红的。那个女孩也就八九岁的样子,皮肤也是红褐色的。和其他到这来的孩子不同的是,这个小女孩虽然身材苗条,却没有穿着像样的衣服。她的裙子皱巴巴的,短外衣也脏兮兮的,看上去十分破旧,不过我猜想这些衣服刚刚做出来的时候一定是不错的,只是现在破烂得不成样子了而已。这女孩看上去无拘无束,走路急匆匆的,满头的黑发又长又直,与众不同。手里还拿着一把破旧的红色丝绸雨伞。她对我的兴趣十分浓厚,因为我看见她一次又一次地来到我的柜子前,就站在那儿盯着我看,直到展览会大门关闭的时候,那个穿蓝衣服的男人才能把她领走。
第二天早上,展览会刚刚开门,她又来了。她黑色的眼睛就那么认真地端详着我,浑身上下一处都没落下。她看我的样子,让我感觉到她内心蕴含着无所畏惧的勇气,即使隔着玻璃,我依然能感受到就像一匹没有被驯服的小马驹般不受约束。那个男人一直向她喊着,可她就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我。我能看出来,得不到她想要的东西,她决不罢休。简而言之,她很想要我。我记得培保夫人以前就是常常用“简而言之”这个词,我觉得现在用在这里很合适。
后来的几天,情况有些变化。那个男人早上在展览会开门之后,就会把她送来,然后就离开了。她就在柜子前看着我,直到中午,那个男人再回来接她去吃饭,之后再把她送回来。她就再回到柜子前面接着看我,一直到展览会关门为止。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好几天,她对我如此的专注,把我搅得心神不宁。她的黑眼睛很锐利,什么也逃不过她的视线。在她的眼神里,我感觉到,她好像在等柜子上的钥匙什么时候会留在上面几分钟。
终于,这样的机会来了。这个展厅的负责人正在向一群客人介绍各种展品,但有一位客人却表示想要再仔细看看我,所以展厅的负责人就把我的柜子给打开了。我在人们的手里被传来传去,大家不停地发出赞美的声音。然后,负责人把我放回了原处,把钥匙插进锁眼里,正当他要锁上门的时候,不知道哪里发生了什么事,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他随着大批的参观者到另一个展厅去了,这里只剩下那个小女孩,机会就这样降临到了她的面前。她悄悄地向我靠近,看着四周空无一人,她棕色的手指飞快地转动着钥匙。门一打开,她就闪电般地把我从里面拿了出来,紧紧地抓着我的腰,就这样把我偷走了。这一切就发生在眨眼间的工夫里,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已经到了她的手里。
有时候我就回想当时的情况,展厅负责人发现我在一转身的工夫就不见了,肯定会瞠目结舌、不知所措。钥匙依旧在锁眼里,但展柜里却空空如也,没有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就在他吃惊的同时,小姑娘已经带着我,顺利地骗过了保卫走出了展览馆。她当时举着那把破旧的红伞,我就被她藏在伞里面。当人们正在展厅里到处搜查的时候,谁也不会想到,她已经带着我顺利地离开了这里。
她很快就找到了那个穿蓝衣服的男人,开始同他讲话。他是她的爸爸,她说自己累了,准备回到了他们的“晨光”号上。
“好的,萨莉,”他说,“我算一下我们下次出船要装多少棉花后就走。”我只好待在伞里,伞骨戳着我,这里狭窄的空间还刮坏了我衣服上的花边,实在不好受。萨莉在等待他爸爸的过程中,还伸手摸了我一回,确认我还在之后才放心地松了手。这期间,她对我的事守口如瓶,没说一个字,这让我很佩服她。想想看,有几个孩子能保守一个如此重要的秘密,而且不露一丝痕迹呢?
终于到了“晨光”号上,萨莉立刻把我从伞里面解救了出来。我看见这是一艘内河蒸汽船,它经常在密西西比河上往返,主要是把这里的棉花运到新奥尔良,然后再从那里运回一些日用品和其他货物。能再次来到船上,我很高兴,虽然开始的时候我还觉得从展会上被偷来有些遗憾。此刻,我成了船长女儿的玩具,心中不禁升腾起了新的希望,心情也禁不住地愉快起来。
萨莉很少让我在公共场合露面,她把我藏在一个小篮子里。即使她自己在船舱里的时候,萨莉·卢米斯——这是她的全名,也很少把我拿出来玩。我藏身的这个小篮子是用一种有香味的草编织的,就放在一个架子上,这样她就可以很容易地把我拿到手里。我现在还记得她刚把我从伞里拿出来的情景,对我既敬畏又喜爱。但她的脾气很暴躁,而且反复无常。有时候她会像看待来自月球的怪物一样看待我,用她的黑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好像要把我看穿一样;有时候,她又会突然把我抱紧,然后用各种姿势抚摸我,而且神情激动。开始的时候,我对她的这些反应还真有些不知所措,但当习惯了她的古怪行为之后,我就感觉好多了。现在,我待在古董店里,再次仔细思考这件事,我发现,她其实是一个很可怜的孩子,同其他这样的孩子一样,她不知道该怎么玩得开心。我想她这种性格可能和她的经历有关。她从小就野惯了,因为她的妈妈在种植园里住,由于身体不好而不能照顾她,她就跟着爸爸在“晨光”号上旅行,只要她愿意,她就可以随时跟着爸爸到处走,而且,她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船上度过的。
我自然也是跟着她一起在船上度过时日,我慢慢习惯了桨轮搅水的声音,还有发动机“突突”的吵闹声。旅行中,我们会经常在沿途的港口装上一些货物。每当我们的蒸汽船靠岸停留的时候,我就能听见岸上人们的叫喊声、歌唱声还有谈话声。我们来到了一个叫纳兹的地方,这里有许多码头,还有白色的房子,茂密的绿色植物。就在这里,我听见卢米斯船长读了前几天报纸上的一则新闻,那是关于我的新闻。
“萨莉,过来,听听这个,”卢米斯船长说,“这条新闻是关于棉织品展览会的,和你看的那个木偶有关。”他们坐在靠近我的那个甲板舱上,他开始大声朗读报纸上的新闻:
棉织品展览会上木偶玩具神秘失踪
展览会主办方无法解释柜子中的贵重展览品为何失窃……失窃展品是霍顿丝姐妹用传家宝来装饰的……警察正在寻找所有可能的线索……提供线索者可获得重奖。
他读完之后,轻轻地摸着下巴上的胡子,对萨莉说:“嗯,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萨莉没有说话。我发现她沉默着,表情有些异常。
“让我想想,‘那个玩具是昨天下午失踪的’而这是三天以前的报纸,哦,就是你在那儿的那天。你在的时候,她还没有丢呢,是吧?”萨莉的爸爸继续说,但他并没有发现萨莉脸上的异常表情。
“是的,没有丢,我当时还看到她在呢。”萨莉尽量保持平静,不露声色地说。
我承认,萨莉这样说是对的,当时我的确还在那儿。但如果她爸爸知道最后是她把我从展览会里偷了出来,会怎么想呢?而如果他知道我现在就在船舱的篮子里,又会说些什么呢?
“玩具失踪了,看来展览会必须要负责了。他们正在搜集这方面的证据。”他继续看着报纸说,“主管那间展厅的负责人说,他只离开几分钟而已,但回来却发现木偶不翼而飞,却没有发现任何人,而且钥匙还在钥匙孔里,一切都完好无损。然后他去报警,接着就搜查所有当时在场的人,都没有找到一点儿线索。如果偷玩具的人在场,是一定会被看出来的,但现在没有线索,所以有人觉得是展厅其他的负责人把玩具偷走了。”
“爸爸,如果他们抓住了偷玩具的人,会怎么处置呢?”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我听见萨莉说话的声音。
“处置?我想,他们会采取一贯的做法,把小偷关进监狱。”他的注意力显然已经不在这条新闻上了,“好在我们很幸运,一到那里就去了展览会,否则我们就看不到那个木偶了。”
不是为乔,噢,不,不,不,
也不是为约瑟夫,如果他知道……
听完爸爸的话,萨莉开始唱起歌来,声音也提高了许多,这是一首她刚学会的歌,她好像是怀着极大的兴趣一样地唱着。但当她走进自己的船舱,马上就不唱了。她把我拿了出来,小心翼翼的,然后就坐在月光下看着我。借着月光,我能清楚地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很古怪。
“我才不会在乎那张旧报纸说些什么呢,”她神色中透出了一丝轻蔑,“我绝不会被抓住,更不会被他们抓住。”
说完,她就迅速地抱了我一下,然后把我放回原来的地方。过了一会儿,她走上甲板,又开始唱刚才那首歌,而且声音很大。之后我又听见她爸爸对她喊着“闭嘴”,还让她上床去睡觉,或者如果想唱的话,就换一首好听的歌。
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谈论过关于我的话题,虽然船长看的报纸上有很多这样的消息,但他再也没提起过。这些天,他格外忙,船正向上游航行,我们停靠的地方也越来越少。萨莉也很少把我从篮子里拿出来,所以只有在她偶尔把我拿出来的时候,我才能看看窗外那些景色,看见密西西比河宽阔而混浊的水面,看见岸上黑人们在棉花地和甘蔗地里辛苦地劳作。船不停地走着,我真盼望能欣赏沿岸的美景,那些静静的小溪和长满青苔的大树,带有白柱子的老房子掩映在高大绿树和美丽花园中的身影,但这一切都让我觉得那么遥远。
终于有一天,我们的“晨光”号停了下来,虽然那个码头十分破烂,但我还是很高兴。船长要到那个古老的码头上看望一位朋友,他住的大种植园离这里很远,而且他们有很多事要谈,所以萨莉不能去。她可以待在船上,也可以到岸上走走,看看河边上的一片小木屋。船员们有的到码头上去办自己的事,有的就懒洋洋地躺在甲板上,没有人注意萨莉。她带着草篮子,把我放在篮子里,走到了离船很远的地方,她确认船上的人不会看见我们之后,就把我拿了出来,大胆地抱着我,好像我根本就不是偷来的而本来就是属于她的一样。
此时正午刚过,太阳火辣辣地照在地上,天气热极了。人们都匆匆地赶往教堂,去做礼拜。这里的人都晒得特别黑,他们手里拿着大棕榈叶子和鲜花,还有人怀里抱着很小的孩子,笑声爽朗。我和萨莉就跟在他们身后,一起到了教堂。在两个蜜糖桶之间的木板上,我们和其他孩子一起坐下。教堂很小,人们挨得很近,这里比外面还要热,苍蝇嗡嗡地飞着,蜜蜂也不时光顾,还有婴儿抽泣的哭声,这些让教堂更热了,连扇扇子都不管用。那个牧师精神抖擞地讲着,不断地挥舞着胳膊,他所讲的生涩单词我没记住几个,但萨莉却被其中的一段吸引了,而且牢记在心。
“我的兄弟姐妹们,”牧师靠在布道桌上说,“我要告诉你们一件真实的事,如果有谁违背了八项戒律中的任何一项,比如说‘不要偷窃’,你就会非常后悔。也许你们当中有人犯过戒律,蹲过监狱,受过不少煎熬之苦。我要告诉这些人,如果你继续违犯戒律的话,所受的痛苦会更大,以前受到的那些煎熬和这些将要来临的痛苦相比,根本不算什么!难道你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吗,我的兄弟姐妹们?所以,请不要再愚弄上帝了,他时刻都在看着你,就连这里最小的孩子,他都能看得清晰透彻,他能看见每个人的心里是否藏着邪恶。”
萨莉坐在那里,眼睛专注地盯着牧师的脸,我从来没有看到她这么认真过。我知道她在想什么,也知道牧师的这番话让萨莉坐立不安,我还感觉到她浑身都不自在。板凳的另一头,几个孩子愉快地睡着了,还有几个孩子在翻跟头大声叫喊,但这些都没有吸引她的注意力,她默默地坐着,一动不动。接着,教堂里的人都激动地唱起了赞美诗,祈祷着,还大声地忏悔着自己的罪过,但萨莉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直到大家都站起身离开教堂,她才慢慢地站起来,跟着大家出来,走到了河边上。我感觉她从来没有这样迷茫过。
在河边进行的“洗礼仪式”十分好看。激动的牧师站在右边的河水里,那里的水已经到了他的腰部。然后他督促每个人都到河里洗刷自己的罪恶,从齐腰深的水里走到他那里去。在场的每个人都很激动,陆续地下了河,有高高的青年,穿着白裙子的姑娘,还有比萨莉还小的孩子,根本没有人在乎那水是脏还是干净。于是我禁不住想,他们为什么不在干净的河水里洗刷自己的罪恶呢,这样不是更好吗?我看见那些抱孩子的母亲,把孩子交给别人,自己下了河,她们来到牧师的身边,牧师几近疯狂地接待大家,还要左躲右闪地不要碰到每个人。
“荣耀归于上帝!荣耀归于上帝!”他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边喊边把每个湿淋淋的受过洗礼的人送到岸上,嘴里还不停地说,“又一个灵魂得救了,现在它比天上的雪还要洁白、干净。”
虽然我不懂得灵魂究竟是什么,但当他们从河里回来时,从他们湿漉漉的衣服来看,我觉得牧师也不是很严守戒律。大家都在忙于洗礼,没有人注意天上乌云滚滚,一场大雨即将来临。密集的雷声从远处滚滚传来,没有防备的人们无处躲藏,在大雨中叫喊着。牧师也立刻从河里爬上了岸,跟着混乱的人群一起,争先恐后地向小木屋跑去,边跑还边喊着要大家注意戒律的事,还说这雷声和这暴雨就是对大家的警告,警告那些没到河里接受洗礼的人们赶快去接受洗礼。
下雨时,萨莉也开始跟着跑起来,但不是向小木屋跑,而是向着“晨光”号的方向。天空黑压压的,闪电在乌云里闪烁着“之”字形的亮光,雷声不断地传来。回家的路好像比来的时候长了很多,我们在路上不停地跑着,白杨树被风刮得东倒西歪,那些小帆船的白帆在闪电的映衬下显出了一丝鬼魅的恐怖。萨莉颤抖着,越跑越快,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就在我们离“晨光”号只有四分之一英里的时候,暴雨倾泻而下。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耀眼的闪电,更没有听过如此巨大的雷声,没有经历过如此骤然而至的大暴雨。就在离我们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一棵大树被刮倒了,发出了“咔嚓”的一声巨响。自从“戴安娜—凯特”号横梁断裂之后,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巨大的响声,震耳欲聋。萨莉蹲在一棵白杨树下,等着闪电过后再走。她哭着,祈祷着,她感到很害怕。看来,她真的相信了那个黑人牧师的话。
“噢,上帝,请不要这样,求求你了,不要让闪电把我劈死,把我变得惨不忍睹。”她祈求着,号哭着,“我知道我违背了戒律,我偷了海蒂,我是个罪人。但我现在没有时间接受洗礼,请不要把我劈成两段,只要我有时间,我马上就会去接受洗礼,只一小会儿,我就去。”萨莉不断地祈求着,但上帝似乎没有听见她的祈祷,也没有来拯救她,闪电和雷声依旧,暴雨仍然哗哗地下着。
萨莉哆哆嗦嗦地靠近树干,把我放回了篮子,她还继续地说着。“噢,上帝啊,难道你就不想原谅我吗?你就没听见我说什么吗?难道没听见我已经后悔了吗?”她胡乱地喊着,接着又是一句可怜的请求,“如果你想让一个小孩子死,难道就不能从那群孩子里挑一个吗?他们刚刚洗去身上的罪孽,还没有犯新的罪恶,求求你了!”萨莉坦白地祈求着上帝,但回应她的只有更大的雷声。“我现在就把海蒂送回去,不再留着她了。你看,上帝,她就在这里,我把她给你,总行了吧。只要你能让我回到船上,回到爸爸那里,什么都可以!”
萨莉歇斯底里地哭着,在暴雨的响声中我也能听见她的哭声。然后她就慌乱地跑下河岸,她究竟要把我怎么样呢?我无从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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