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破仑主题是诗人莱蒙托夫喜爱的主题。在自己短暂的一生中,诗人一直被拿破仑那不平凡的命运所吸引。概括起来有三方面的原因:一是莱蒙托夫的法语家庭教师Капэ对他的影响,他的教师曾在拿破仑军队任职过,很愿意和自己的学生分享那些关于拿破仑战争的回忆,如军事行军、波罗金诺战役、莫斯科大火等,使童年的莱蒙托夫萌生了对拿破仑的兴趣;二是与诗人内心世界的需求,即对俄罗斯命运、对同时代人的思考有关,诗人总是把拿破仑与寻找有效的生活原则联系起来;三是当时欧洲诗歌拿破仑主题以及诗人普希金拿破仑主题的直接影响。
法国皇帝的命运成为诗人思考人的使命的矛盾性的出发点和创作动因,如“时代对人的思考和人与时代的对抗”。诗人企图解决英雄与大众之间的道德冲突。莱蒙托夫总是把拿破仑的形象和在天才与命运的角逐中人类的“我”与传统和与悲剧性的死亡之间的斗争联想在一起。诗人借助拿破仑这个形象表达了他关于个体的思想、关于反抗的思想。随着诗人思想和创作的发展,拿破仑主题的体现原则也在发生着变化,少年时期和诗人生命最后几年的拿破仑主题不同,拿破仑形象本身与诗人青少年时期的英雄传统和理想是一致的,对于诗人而言具有历史意义。
在莱蒙托夫的诗歌中可以划分出拿破仑组诗,其中又可以分为两个主题:一个是拿破仑及其历史命运,有《拿破仑》(1829)、《拿破仑》(1830)、《拿破仑的墓志铭》(1830 )、《圣赫勒拿岛》(1831)、《飞船》(1840)、《最后的新居》(1841);第二个主题为俄罗斯人民在1812年卫国战争中对拿破仑的胜利,有《波罗金诺战场》(1831)、《两个巨人》(1832)、《波罗金诺》(1837)。
“为什么他如此把光荣追逐?
为了荣誉竟蔑视了幸福?
竟同无辜的各国人民厮杀?
用铁的权杖把王冠击败?
为什么他把公民的血当儿戏,
既鄙薄友谊,也蔑视爱情,
在造物主面前不胆战心惊?……”[25]
诗人想倾听拿破仑的内心,以叩问的方式企图走近他,破解这个复杂的历史人物。在诗歌的末尾,莱蒙托夫借拿破仑的阴魂的想法表达他对拿破仑的理解,这是一个“鄙夷那高声喝彩和歌颂”,超越“赞扬、荣光和人世”(上,56)的人,诗人超越了前辈对拿破仑的诠释和表现方式。
时隔一年,诗人又写了一首《拿破仑》,如果前一首诗里关注的焦点是作为英雄的拿破仑,那么这首诗里则呈现的是英雄的阴灵,“海上幽灵”的形象:在大海的背景之下,屹立起拿破仑的形象,宛如一尊雕像。让坟墓中的拿破仑站立起来,还原了他生的面目:“这高高的前额,锐利的双眼,/这两臂,交叉如十字架模样”(上,138),“他的脸还依稀可见/操劳受累和内心搏斗的痕迹”(139),诗人刚把那个处心积虑的忍受被抛弃的孤独的拿破仑的形象树立起来,顷刻间就消失了。“幻影不见了,岸石上空荡如前”(上,140)。但是在最后的诗节里诗人借助渔人的视野再现幽灵拿破仑,与诗歌开篇形成首尾呼应。雷电中“一个忧伤的灵魂站在岩石间……/能辨认出那张一动不动的黑脸膛,/那戴着帽子,紧蹙眉头的额角,/那两只十字架般叉在胸前的臂膀”(上,140) 。诗中三次写了拿破仑双臂交叉于胸前的姿势,抓住了他的典型特征,还有那不离不弃的帽子。在写于同年的《拿破仑墓志铭》里诗人直接表达了自己对拿破仑的景仰之情,“谁也不会谴责你的阴魂,/命运的伟丈夫!”(上,141),“但伟大却是谁也改变不了”(上,141)。
“作为阴郁的流放犯,背信弃义
和盲目、任性的命运的牺牲品,
他死后和生前一样无祖先和儿孙,
虽然被击败了,仍不失为英雄!”(上,380)
诗中对拿破仑充满敬意,同时又充满同情,认为他是“背信弃义和盲目、任性的命运的牺牲品”,是“飘忽命运的玩物”,认为拿破仑辉煌发达的开始注定了失败没落的结局。诗人从该诗一开始就表达了对拿破仑的敬意,“我们对着一个孤岛致意”。甚至谴责法国本土不配葬有拿破仑这样的英雄:Порочная страна не заслужила...
В шапке золота литого
Старый русский великан
Поджидал к себе другого
Из далекиx чуждых странам.
За горами, за долами
Уж гремел об нем рассказ,
И померятЬся главами
ЗахотелосЬ им хотЬ раз.
И пришел с грозой военной
ТрехнеделЬный удалец,—
И рукою дерзновенной
ХватЬ за вражеский венец.
Но улыбкой роковою
Русский витязЬ отвечал:
Посмотрел—тряхнул главою...
Ахнул дерзкий—и упал!
Но упал он в далЬнем море
На неведомый гранит,
Там, где буря на просторе
Над пучиною шумит.[26]
年老的俄国巨人
头上金冠辉煌,
等候另一个巨人
来自异国他邦。
人们在海角天涯,
把他的威名传扬,
他俩都想用头颅,
决一雌雄拼一场。
三星期的勇士来了,
手擎战争的雷电——
举起莽撞的手臂,
便抓住对手的冠冕。
然而俄罗斯的勇士,
回敬他致命的一笑:
扫他一眼,头一摇:
狂夫惨叫——便摔倒!
他摔倒在遥远的海中
神秘莫测的岩石上,
那里风暴正肆虐着,
在深渊的上空喧嚷。 (63-64)
诗歌中充满了对自己祖国和人民感到骄傲的情感,这里采用了莱蒙托夫惯用的对照写法:俄罗斯老巨人(старый русский великан)、俄罗斯勇士(русский витязЬ)的淡定自如,对战争的结果充满自信;来自异国的三周勇士(трехнеделЬный удалец)信誓旦旦、粗鲁莽撞。在这首诗歌里拿破仑的形象出现过两次,分别在第三诗节和最后一个诗节。第一次出场时“手擎战争的雷电,举起莽撞的手臂,便抓住对手的冠冕”(上,64)。第二次:“他摔倒在遥远的海中,神秘莫测的岩石上”(上,64)。
“当血气方刚,来日方长,
这位皇太子却已凋残,
皇帝久久地等他到来,
独自呆立,孤孤单单。
……
他伫立着长吁短叹,
直到东天露出了霞光,
眼里涌出痛苦的泪水,
一滴滴落到寒沙之上。”(下,228)
诗歌的气氛凄苦悲凉。与其他的拿破仑组诗相比,这首诗作者持有与传统的拿破仑神话思维定式相悖的观点,企图透过拿破仑浪漫的外表抵达人物的内心世界。
首先是形式上的不同。两个诗人的诗歌尽管都有72行,但德语诗是八行一个诗节,莱蒙托夫将其改造为四行一个诗节,共18个诗节。三音步诗节,重音在中间,形成一种近似海浪起伏的音响效果。为了与莱蒙托夫的改写版进行比较,不妨附上采德里茨的《幻船》的俄文译本的第一段:
Шум ветра. И вЬются туманы.
И звёзд не найти в небесах.
А парус плывёт в Океаны,
КачаясЬ легко на волнах.
Летит он стремителЬно-лихо
Дух-демон командует: “В путЬ!”
Ни бури, ни рифы длябрига-
Совсем не помеха, ничутЬ.
莱蒙托夫《飞船》的前四行:
ПО синим вОлнам Океана,
ЛишЬ звезды блеснут в небесах,
КораблЬ одинокий несется
Несется на всех парусах.
结构不同。如果说采德里茨短诗中有风暴的画面:雾卷风啸,看不到星星,那么莱蒙托夫的《飞船》里则是风平浪静的自然画面:“高高的桅杆啊没被风刮弯,/桅杆上风信旗也没有喧响”(225),“在大海碧蓝碧蓝的波涛上,/每当星星在天空中闪亮,/有一条孤单单的海船,/张满了风帆疾驰往前方”(225)。
主题不同。在德语的短诗中法国是缺席的,诗歌的主旋律是歌颂政治自由,在最后四行里尤为明显;而在莱诗中法国的形象以不同的意象表现出来:“他是驶往故国法兰西”(227),“当他扫视苍茫的夜色,/远远望见了他的祖国”(227),“迈开了大步径直登岸”(227),“躺在易北河喧腾的原野”(227)。在莱氏的《飞船》里,在拿破仑身上回荡着无限的落寞和忧愁,时过境迁,世界上对于一个个体而言最为宝贵的东西都随岁月消失殆尽了,岁月让拿破仑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失去了人们对其内心的依恋情结,忘记了他英雄的过去,以及曾经享誉世界的荣誉。中心意象的表现方式不同。在奥地利诗人采德里茨那里是幽灵操控着飞船,“飞船”“就是最纯粹的阴森的浪漫主义类型的幽灵”[27]。而在莱氏那里船是自行来到拿破仑的墓地的,当拿破仑苏醒后才开始驾驶飞船奔赴法国的。而且诗人赋予了这只船材质感—“—敞开着的一排舱口里,/有几尊铁炮默默地在窥望”(226)。在奥地利诗人诗歌中的主要人物是尸体,一年复活一次;而莱氏没有遵循这种墓地短诗的模式,他笔下的中心人物是从墓地里复活的拿破仑,是以幽灵出现的孤独形象。在第七个诗节中,被巨石压在坟墓中的拿破仑从墓地里站了起来,怀着昔日的抱负:“他抱起坚强有力的臂膀,/朝胸前垂下了高傲的头,/跨步向前握住方向盘,/立刻起航把飞船开走。”(227)
对拿破仑的理解不同。奥地利诗人对拿破仑的理解比较单一,仅作为政治自由的象征来歌颂的,没有哲学潜台词;而莱蒙托夫对拿破仑的理解更加人性化,那个“命运的伟丈夫”已经被时间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在叙事诗的最后诗节里拿破仑被演变成变化无常的命运的牺牲品,变成了一个极其痛苦的、渴望温暖和同情的人。他意识到自己的历史罪过,并感慨时间飞逝不再。即在这首诗里诗人莱蒙托夫将拿破仑这个浪漫形象变成了具有悲剧命运的多维心理形象。
拿破仑组诗的第二部分严格说应该是卫国战争主题,拿破仑形象已经屈居次要地位,而把俄罗斯人民、士兵推到了首要地位,再现了残酷战争的场面和战士们为国而战的赤胆忠心。《波罗金诺战场》(1831)和《波罗金诺》(1837)主要以再现波罗金诺战役为主线,诗歌的抒情主人公是“我们”,只不过诗人采取了不同的叙事策略,前一首是波罗金诺战役即时报道,后一首是参加波罗金诺战役的老兵的回忆录。在两首诗中拿破仑的形象都是缺席的。
在拿破仑组诗中,诗人莱蒙托夫不仅认识了拿破仑作为历史人物在现代欧洲和俄罗斯生活中所起的作用和他的历史意义,同时还发现了这个人物的双重人格。拿破仑既是战争中的枭雄,恶的集大成者,强大意志的实现者,同时又是个众叛亲离的孤独的悲剧人物。对拿破仑这个浪漫主义抒情主人公内心的深入挖掘和理解是莱蒙托夫超越普希金的地方。普希金笔下的拿破仑不再为世事烦扰,心中唯一牵挂的是自己的儿子;而莱蒙托夫经常让拿破仑作为抒情主人公死而复生,甚至从陵墓中站起来,还要借助神奇的飞船飞回巴黎,企图调兵遣将,重整旗鼓,死后依然是个不安分的渴望斗争的形象。拿破仑主题的诗歌中,诗人借用历史人物表现恶魔主题的尝试,赋予欧洲恶魔传统以新的内容和表现形式。当然,诗人也和普希金一样,认识到拿破仑这个形象对于俄罗斯的意义——战胜拿破仑强化了俄罗斯的民族尊严,拿破仑使俄罗斯这个国家认识到了人民的力量,增强了民族自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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