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伊凡·伊凡诺维奇和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吵架的故事》是以惊人的语言制胜的,那么这部小说既不是以吸人眼球的情节,也不是以引人入胜的语言制胜,而是以乏味平淡的吃吃喝喝日常生活的重复叙述而显得另类,小说一开始就有一段非常精彩的景物描写,把读者带进了一个世外桃源、乡村田园,交代了一对旧式地主夫妇生活的环境。他们几十年生活如一日,吃了睡,睡了吃,生活平淡而亲切。
俄罗斯文艺界曾从社会政治角度来解读这部小说,批判了以两个地主为代表的这种庸庸碌碌无所作为的生活。如斯坦科维奇读后曾感叹:“美好的人类感情是如何在空虚的、卑微的生活中被吞噬殆尽!”[11]俄罗斯学者卡普斯金认为:“这是两个不像样的人,他们的生活毫无意义,他们的思想和兴趣毫无意义。他们没有走出过自己安静的角落。整个生活就是吃喝,耗尽积累起来的食品。……旧式地主……他们实质上过着同牲畜一样的生活。”[12]赫拉普钦科指出:“……生活的惰性使他们全部的思想和感情集中到毫无精神需求的生活琐事上。……通过对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和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的叙述,揭示出他们离群索居生活的令人厌倦和平淡乏味。”[13]中国学者也基本上沿袭了这些观点和看法,把这对地主夫妇看作是地道的寄生虫,感受到了他们生活的空虚无聊和愚蠢。即使承认了两位老人善良真诚的一面,但还是强调了他们生活的无意义和无价值。别林斯基在《关于俄罗斯的中篇小说和果戈理的中篇小说》一文中讨论了果戈理为何如此呈现旧式地主吃吃喝喝几十年如一日的生活,他假设了读者的感受,在那反反复复吃喝场面的描述中,读者会感到这种生活的龌龊和鄙俗。那么小说的魅力何在呢?
别林斯基认为,果戈理“就是要在这种庸俗、荒唐的生活中找到生活的诗意,找到人类的情感,正是这种情感推动着主人公,使其充满生气。这种情感就是一种习惯”[14]。“……习惯是伟大的心理学任务,是人类心灵的伟大秘密。……对于大地的儿子,对于凡夫俗子,习惯就是真正的幸福,就是上天赐予的礼物,就是他快乐和人类快乐的唯一的源泉。习惯这个词就其完整意义而言对人到底意味着什么?难道不是命运的嘲笑吗?人为习惯付出了自己的天赋,与那些空虚的事物、空虚的人粘在一起,一旦失去他们就会感到难过。果戈理将深刻的、人类的情感,崇高的、火热的激情与渺小的半人马的习惯相比较,认为习惯是更为强烈、更为深沉、更为持久的情感……”[15](笔者译)在《叶甫盖尼·奥涅金》中达吉娅娜的母亲“差点没有跟丈夫离婚,后来家务事占住她的心,习惯了,于是就变得满意。老天爷把习惯赐给我们:让它来给幸福做个替身”(63)。由于习惯,女主人忘记了心头的悲伤,开始全心全意投入家务的忙碌中,丈夫什么都不用操心,有时和邻里聊天、喝茶,然后吃饭、睡觉,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他们保持着古老的风习,日子过得如此平平静静”(64);他们过谢肉节,吃薄饼,每年戒斋两次,荡秋千,跳圆圈舞,降灵节要做谢主祈祷,喝克瓦斯,夫妇两人还会洒上几滴感伤的眼泪。年迈的丈夫先妻子而去,他的老伴儿比谁都哭得伤心。因为他们不是小说的主角,诗人只是较为简洁地呈现了夫妇两人的生活,而果戈理是把两个地主作为小说的主角,将他们生活的细节放大,包括人物生前平常的饮食起居,妻子临终前,下葬前后老人生活和心情的变化。小说中无论是他们吃吃喝喝的琐碎生活,还是相守终生的暮年之恋都是无法用言语转述的,只能依据原文。
作家一开始就把这夫妇两人与古希腊神话故事中的一对恩爱夫妻作比,可见对他们的好感。“如果我是一个画家,要画一幅菲列芒和巴芙基达的油画,除了他们之外,决不会选择别人来做原型。”[16]这两人一辈子相敬如宾,“看到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和普利赫利娅·伊凡诺夫娜彼此恩爱的情景是不可能无动于衷的。他们之间从不说‘你’,总是客客气气地称‘您’:您,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您,普利赫利娅·伊凡诺夫娜。‘是您把椅子压坏的么,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不要紧,您别生气,普利赫利娅·伊凡诺夫娜,是我压坏的。’”(169)而普希金笔下的妻子“学会专横地把丈夫管紧”(《叶甫盖尼·奥涅金》,63)。
当女主人的小灰猫突然被野猫勾引离家出走再不肯回来后,老太婆心生不祥之感:“这是死神来招我去了!”(185)起初老伴儿还和她打趣,以为她信口胡说的。事隔一天,老太婆就变消瘦了,“于是,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深感懊悔,刚才不该打趣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他望着妻子,一滴泪花挂在他的睫毛上。
‘不,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我知道快要死了。不过,您别替我难过:我已经是老太婆了,也活够了,再说您也已经老了,我们很快会在那个世界里见面的。’
然而,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却像孩子似的大声哭了起来。
可怜的老太太!到了这个时候,她没有去想那守候着她的重大时刻的到来,没有去想灵魂和自己的未来的归宿。她一心想的是那曾经共伴一生、将要孤苦无依地留在人世的可怜的伴侣。她非常机敏地安排好一切后事,以便在她死后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感觉不到她的离去。”(185)老太婆临终对仆人的嘱托,不仅令老太婆的老伴儿泪流满面,哪个读者又能不为之动容,不为这夕阳之恋喝彩呢?
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很难接受老伴儿去世的现实,在送葬的现场显得很麻木,“可是,当他回到家里,一看房里空荡荡的,连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坐过的椅子也搬走了的时候,——他放声大哭起来了,哭得十分伤心,哭得痛不欲生,那泪水犹如决堤的河水似的,从那了无生气的眼睛里奔涌而出”(188)。
与这两个老人生死相依的情感形成对比的是一个年轻人的情感生活:年轻人曾因失去至爱二次自杀未遂,一年后,“我”见到了那个年轻人,“他正坐在一张牌桌旁边,手盖着一张牌,兴高采烈地喊着‘佩季特——乌维特’,身后站着他的年轻的妻子,两只臂肘支在他的椅背上,正在清点他的筹码”(189 -190)。尽管他曾经“爱得那样深情、那样迷恋、那样狂热、那样果敢、那样庄重”(189),年轻人来得快、去得快的爱情哪里能跟两位老人如同历久弥香的老酒一样的情感相比啊!而我们的老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在老伴儿去世后,生活发生了什么变化呢?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去世五年后,“我”重返故里,探望了老邻居阿法纳西,庭院的里里外外“都可以感觉得到细心操劳的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不在人世了”(190),饭桌上,那道浇上了酸奶油的乳渣饼端上桌来时,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十分激动,声音变得颤抖哽咽,“眼泪就要从他那暗淡无神的眼睛里滚落下来,可是他极力忍住了。‘这是那个食品……我……那……亡……妻’。泪水忽然夺眶而出。……眼泪像小溪似的,像滔滔不绝的喷泉似的,纷然流淌出来,洒落在系着的餐巾上”(191)。
“‘五年销蚀一切的时光——老人变得如此麻木了,这个老人——从来不曾有过一次强烈的心灵震撼搅扰过他的生活,他的一生似乎只是安坐在高背椅子上,啃啃鱼干和梨干,讲讲古道热肠的故事,——竟会有这样长久而剧烈的哀伤!到底是什么更有力量来支配我们呢:是欲念还是习惯?抑或是一切强烈的激情,我们的希冀和沸腾的欲望的急速变幻,——只不过是我们灿烂年华的结晶和凭着它才显得那样根深蒂固和摧肝裂胆?’不管怎么说,而在这个时刻,我们所有的欲念与这个长久的、缓慢的、近乎麻木的习惯相比,我觉得都是天真幼稚的。他好几次使劲想要说出亡妻的名字来,可是话到一半,他那平静而寻常的脸孔便抽搐得十分难看,那孩子般的哭声直刺我的心坎。不,这不是老人们向你展示可怜与不幸时通常滥用的那种眼泪;这也不是老人们饮酒作乐时抛洒的那种眼泪;不,这是一颗已经冰冷的心深受痛苦的煎熬而积聚起来、发自内心、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的眼泪。”(191-192)时间可以冲淡失恋的痛苦,却难以弥合一个老人失去老伴后的悲伤。
没过多久,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听到了老伴儿的召唤,也随她去了。他临终前留下的全部遗言就是请求把他埋葬在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的旁边。
也许我们的读者开始会因两个老人吃吃喝喝的琐碎生活感到无聊,但当其中一个生命不存在,平衡被打破了,习惯被打破了,那种幸福的氛围被老头鳏居生活的感伤气氛所替代。此刻那曾经的重复乏味的生活是多么令人怀念,变得多么宝贵啊!在无所事事的打发时日的生活中,我们看到的是人类朴素真实的存在、幸福生活的真谛。这就是进入暮年的老人的相濡以沫,耳鬓厮磨,不离不弃。
世界文学中不乏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故事,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如果说那是青春的浪漫和激情,也足以让人相信爱情,那么果戈理笔下的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和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白头偕老的暮年之爱也足以让你我他感动了!
别林斯基也被果戈理这位语言的魔术师深深折服了,甚至不能不为那两个只是吃吃喝喝一生的旧式地主的死去而哭泣。显然前面所述的对《旧式地主》的传统解读有断章取义之嫌,曲解了别林斯基对果戈理的理解。如果将《旧式地主》放置于今天的语境来解读,我们会少些责备,多些宽容,我们会羡慕他们这种恬淡平和的田园生活,羡慕这人类的夕阳之爱,他们的平凡之爱要比年轻人的轻浮浅薄的激情更加有魅力,更值得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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