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公使陀思妥耶夫斯基感兴趣,是作为一种特殊的看待世界和看待自己的观点,是作为一个人思考和评价自己和周围现实的一种立场。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重要的不是他的主人公在世界上是什么,而首先是世界对主人公是什么以及主人公本人对自己本身是什么”[1]。如果说普希金和果戈理描写的都是穷官吏,那么陀思妥耶夫斯基描写的就是穷官吏的自我意识。
瓦利娅借给他读了《驿站长》和《外套》。陀氏将普希金和果戈理的这两部写小人物的作品引入自己的小说,作为马卡尔的阅读对象,成为马卡尔观照自己命运的镜子。马卡尔读了《驿站长》后,感到了自己与维林相似的境遇,维林失去爱女的遭遇让他预感到自己失去瓦利娅之后的痛苦,瓦利娅出去谋职的计划让他想到了维林对自己女儿未来的担心,“您是我的一只柔弱的小鸟,羽毛还未丰满,您怎么可能自己养活自己,怎么可能保护自己免遭暗算和欺凌!”(67)他把瓦利娅视为自己生活的精神支柱,可以忘却物质上的捉襟见肘,生活上的不如意,只求她能留在他身边。“杰符什金从《外套》的主人公形象中看到了自己,就是说:被完全计算好了、被测量好了,并被彻底限定住了:瞧,你整个人都在这儿了,在你身上再没有什么了,关于你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感到自己的毫无希望地被预先决定和被了结了,仿佛还没有死就已丧失了生命,同时他认为这种态度是不合理的。主人公对自己的文学完结性所进行的这种独特的‘造反’,被陀思妥耶夫斯以杰符什金的意识和话语所具有的始终一贯的、极简陋的形式表现出来了”(巴赫金,65)。维林失去女儿后,阿卡基失去外套后所经历的内心的折磨和痛苦的过程我们全然不知。他们的死宣告了悲惨的命运。而在《穷人》中作家弥补了人物心理空白,杰符什金喊出了维林和阿卡基没有表白的痛苦,我们听到了他内心的呼号,他向读者敞开的是他的全部意识活动。
《外套》则让他有一种感同身受的伤害侮辱,在同情阿卡基的同时,也更清楚地认识到了外套对于一个人的重要性,不仅是用来御寒,更是为了维护人的尊严。“我根本无所谓,就是冰冻三尺的大冷天,没有外套,不穿靴子,我也能忍受,什么都能挺过去,我不在乎,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嘛。可是人家会怎么说?外套是为别人穿的,……”(90)这正是陀氏不同于普希金和果戈理的地方,他不是以一个全知全能的独白小说的作者来呈现小人物的遭遇,而是关注人物的自我意识。
作家让马卡尔借助于镜子看到了镜中的自己:马卡尔走近将军,看到了镜中的自己:“我心里慌得要命,嘴唇发抖,两条腿也在发抖。为什么会这样呢?宝贝儿?第一,羞死人了:我朝右边的镜子里看了一眼,而我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那副样子简直让人要发疯;……大人立即注意到我的外貌和我的衣服,我想起了我在镜子里看到的形象:我就奔过去抓纽扣!”(112-113)马卡尔在镜中见到了果戈理在描写阿卡基的外表和大衣时所描绘的一切。
当年别林斯基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但是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主人公自我意识的折射,而是把它作为强化“穷人”形象的人道主义倾向的神来之笔罢了。
小人物主题在内容上几乎无法超越,大同小异,那么陀氏就从叙事策略上入手,让笔下的人物走出独白作者的视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不是客体形象,而是完整的话语、纯粹的声音;我们不是看到它,而是听到它;除了主人公话语外,我们所看到和听到的一切都不是本质的。它们或者作为这个话语的材料被它吞没,或者作为刺激物和激发物而外在于它。”(巴赫金,59)在这部以书信体形式写成的小说里,我们听到的都是人物自己的声音。每一封信都是一个内心世界。
马卡尔在不能保障自己生活的情况下,还要怜香惜玉,很快他花光了所有积蓄,就在这时,瓦利娅的亲戚和贝科夫就要找上门来,情急之下,马卡尔喝得大醉,竟然几天没去上班,失踪了几天。果戈理笔下的大人物把阿卡基逼上了死路,陀氏却让大人物给了马卡尔生路,他被马卡尔满地找扣子的窘相震撼了,“那就想办法帮帮他”(113)。为了维持马卡尔与瓦利娅的联系,作家让他拮据的生活发生了转机:由于抄写错误受到将军斥责的马卡尔得到上司安抚金100卢布。付了房租,伙食费,也有了买衣服的钱,开始对生活充满希望。这一转机让马卡尔获得了阿卡基所没有的尊严,阿卡基这个抄写机器,每天得不到好脸色,人们把要抄写的东西向雪片一样投掷在他眼前。抄不好肯定一顿臭骂,还有奖金?与自己阅读小说的主人公相比,马卡尔感到了生活的恩赐。后来贝科夫找上门来,向瓦利娅求婚,目的是为了给他生孩子——将来的继承人,因为他无能的侄儿令他很失望。瓦利娅迫于生计还是投入了贝科夫的怀抱。也许,瓦利娅深信不疑,杜尼娅逃离父亲与骠骑兵私奔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无论马卡尔的“父爱”多么伟大,无论马卡尔多么难过,尽管他工作,活着,写诗都是为了身边的瓦利娅,可最终她还是离开了他。
在马卡尔写给瓦利娅的最后一封信中,作家很细致地设想了马卡尔失去她之后的心理活动,“宝贝儿,我要扑到车轮下面,我不让您走!呵,不行,这到底算怎么回事?我有什么权利这样做?我要和您一起走,如果您不带我走,我就跟在您的马车后面跑,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要拼命地跑。……”(133)“我再叫谁宝贝儿呢?这些亲昵的称呼,我用来叫谁?以后我在哪儿才能找到您,我的小天使?我会死去,瓦连卡,我一定会死去,我的心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不幸!我爱您如同爱上帝的光辉,我爱您如同我亲生的女儿,我爱您的一切,宝贝儿,我的亲人!我只是为了您而活着,我工作,我抄文件,我来回奔波,散步游玩,我把自己的观感倾诉在纸上,写成情深意切的信件,这就是为了您,我的宝贝儿。”(133)马卡尔得知瓦利娅就要被带走的消息后悲痛欲绝,同时又很无助。从此他将失去一个倾诉的对象,陷入可怕的孤独中。
鲁迅在《穷人》的序跋里写道:“穷人是这么相爱,而又不得相爱;暮年是这么孤寂,而又不安于孤寂。……富终于使少女跟穷人分离了,可怜的老人便发了不成声的绝叫。爱是何等的纯洁,而又何其有搅扰诅咒之心呵!”马卡尔和瓦利娅的通信就是在物质极其匮乏的情况下享受精神世界的沟通和交流。这对孤独可怜的马卡尔无比重要。普希金笔下的杜尼娅到底给维林带来了哪些快乐,作家没有写,而在《穷人》中穷人通过与瓦利娅的通信获得无比的幸福感,因而失去这个交流的对象对其意味着什么也就显而易见了,而且作家的确写出了马卡尔的内心感受,补充了普希金在《驿站长》中的心理空白,还原了人物的心理活动,阿卡基失去外套不就像马卡尔失去瓦利娅那样伤心欲绝吗?他曾把外套想象成他的未婚妻啊。但是在维林和阿卡基身上我们看不到伤心的过程,只有伤心的结果——死亡。马卡尔在近五个月的书信交流中获得的是超越时空的愉悦,尽管他享受了生活的温存后还是失去了他快乐的源泉。相比普希金和果戈理的小人物,马卡尔算是幸福的穷人,他毕竟得到了快乐。
通过书信的形式,马卡尔找到了宣泄的通道,填补了他的孤独,同时又与瓦利娅保持着交往的距离,增强了他对瓦利娅作为女性的美好想象。马卡尔不仅在维林和阿卡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而且通过杜尼娅和外套看到了瓦利娅的重要性,维林和阿卡基都以自己的死证明了女儿和外套的重要性,杜尼娅从不知道自己有那么重要,外套更加不知道。两个主人公完全被操控在作者的视野中,是作者告诉我们,他们如何想,如何做。而马卡尔和瓦利娅在通信过程中,他们的意识进行了沟通,他们告诉了读者,他们彼此互为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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