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早期作品的心理描写

契诃夫早期作品以讽刺幽默著称，这还要归功于作家刻画人物心理的手法。但那是一种不同于托翁伟大的“心灵辩证法”的心理活动。契诃夫根本就不去分析人物心理，而只是通过外在的行为折射人物内心。

这与美国心理学家华生对心理学的再认识有异曲同工之妙。也许是医学专业毕业的作家契诃夫和华生都受到了巴甫洛夫的经典条件反射学说的影响。我们知道，华生是受到巴甫洛夫条件反射学说的影响，发展了他的行为主义心理学。他认为，“行为是有机体用以适应环境的反应系统。这一系统无论是简单还是复杂，其构成单位总是刺激与反应的联结。刺激是指引起有机体行为的外部和内部的变化，而反应则是构成行为最基本成分的肌肉收缩和腺体分泌，而行为则是由这些简单的机体生理反应所组成的一套复杂的反应系统”^[2]。下面就让我们以契诃夫早期创作的三个短篇小说来分析一下行为是如何折射人物心理的。

在《胖子和瘦子》（Толстый и тонкий ，1883）中作家通过人物的面部表情、身体动作的变化来反映人物的心理。如瘦子波尔菲里当得知自己的中学同学已经官升三品时，不仅自己见到老同学时的喜悦之情立马发生了变化，而且妻子儿子的神态都随之发生了变化。“瘦子突然脸色变白，呆若木鸡，然而他的脸很快就往四下里扯开，做出顶畅快的笑容，仿佛他脸上和眼睛里不住地迸出火星来似的。他把身体缩起来，哈着腰，显得矮了半截……他的皮箱、包裹和硬纸盒也都收缩起来，好像现出皱纹来了……他妻子的长下巴越发长了。纳法奈尔挺直身体，做出立正的姿势，把他制服的纽扣全都扣上……”^[3]后来瘦子波尔菲里对老同学的称呼也变了，从见面寒暄时的称呼“米沙”“你”“亲爱的”到得知同学当了三品文官后改成“大人”“您老”。

“‘我，大人……，很愉快！您，可以说，原是我儿时的朋友，现在忽然间，青云直上，做了这么大的官，您老！嘻嘻。’

‘哎，算了吧！’胖子皱起眉头说。‘何必用这种腔调讲话呢？你我是小时候的朋友，哪里用得着官场的那套奉承！’

‘求上帝饶恕我，您怎能这样说呢，您老……’瘦子赔笑道，把身体缩得越发小了。“多承大人体恤关注……有如使人再生的甘霖……这一个，大人，是我的儿子……’”（12）

在故事最后，当波尔菲里的同学看到他“那副诚惶诚恐、阿谀谄媚、低三下四的寒酸相”都要呕吐了，伸出一只手与其道别时，“瘦子握了握那只手的三个手指头，弯下整个身子去深深一鞠躬，嘴里发出像中国人那样的笑声：‘嘻嘻嘻’。他妻子微微一笑。纳法奈尔并拢脚跟立正，把制帽掉在地上。三个人都感到愉快的震惊”（13）。这里作家不仅借助人物一系列的身体语言，而且还借助象声词“嘻嘻”传达了瘦子一家人卑躬屈膝的心理。瘦子最具标志性的身体语言就是弯腰曲背，嘻嘻地笑。作家两次用了象声词“嘻嘻”，把瘦子那种尊崇敬畏，阿谀谄媚的嘴脸刻画得淋漓尽致。不难看出，中国某类人的“嘻嘻”的笑声（类似于某些太监的谄笑）给作家留下了深刻印象，而且是比较令人反感的。

在某县调解会审法庭的一次会审后，法官们聚在议事室里，等待审判长对刚结案的案件写好自己的“不同意见”后，一道去吃午饭，就在审判长认真写他的意见时，法庭书记虚拟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包括凉盘和三道菜。当他讲到锅煎小葱头，用祖传银杯喝酒，“不慌不忙把酒送到嘴边，马上，您就觉得火星子从您的胃传遍全身……”^[4]这时审判长急了：“小声点！都是您闹的，我都写坏第二张纸了。”（6，49）当讲到刚出锅的清焖白蘑菇和大馅饼时，“审判长哭丧着强调说：‘就是您，我又写坏了第三张纸。’”（6，50）有哲学家之称的米尔金露出鄙夷的神情：“除了蘑菇和馅饼，生活里就没别的乐趣了么！”（6，50）当法庭书记绘声绘色地讲着吃馅饼的情景时，他自己禁不住“翻了翻眼，嘴巴一直向耳根斜过去。名誉法官漱了一下喉咙，大概想象着眼前也摆着饼，弹弹手指”（6，51）。当描述如何吃红菜汤时，“审判长眼睛离开文稿，叹口气，但马上又拿起笔来，哎哟了一声，‘你们就敬畏着点上帝吧，就这么着，我到了晚上也写不完我的个人意见！第四张纸就要报销了’”（6，51）。当法庭书记接着描述鱼菜时，“‘把小鲟鱼卷成一个圈圈，这种做法也很好，’名誉调解法官闭着眼说，但立即出乎人们的意料，他就地跳起来，脸上带着凶恶的表情，朝着审判长吼叫：‘彼得·尼古拉耶维奇，您快完了没有？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没法等了！’”（6，51）。审判长还想写完再走，名誉调解法官急了，“挥挥手，抓起帽子，也不道声再见，就窜出房间”（6，52）。法庭书记继续对检察官耳语着谈热菜。尽管检察官自己有胃炎，也被法庭书记勾起了食欲。当法庭书记描述炸火鸡和烤嫩鸭时，一直淡定且鄙视这些吃货的米尔金，“突然凶相毕露，显然想说点什么，但突然吧唧了一下嘴唇，大概也馋烤鸭了，没说一句话，就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驱使，拿起帽子就跑了出去”（6，52）。 “审判长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又坐下”（6，52）。当法庭书记建议吃完烤食再饮三杯家酿时，“审判长哼了一声，在纸上胡乱画了几笔，”（6，53）。 “‘我这是毁第六张纸了’，他气急败坏，说道，‘这真是不讲公德！’”（6，53）当法庭书记说道：“品家酿酒的时候，最好再吸支雪茄，一个接一个地吐烟。这个时候，脑子里就出现奇而又奇的妙想，好像您就是位大元帅，或者，您娶了一位天下第一的大美人，好像这个美人整天价就在您的窗前如此这般的在游泳池里游水，那池里有金鱼游来游去。她游着，您就对她说：‘小心肝，来亲亲我！’”（6，53）这时审判长“呻吟了一声”（6，53）。当听法庭书记讲到酒足饭饱后，宽衣解带，准备上床睡觉，手拿报纸，躺在床上，昏昏欲睡时，审判长“一下子跳起来，把笔扔到一边，两手揪着帽子”（6，53）。检察官也“忘记了自己的胃炎，被他们说昏了头，按捺不住，也跳了起来”（6，53）。小说结尾审判长“摆摆手，奔向门口”（6，54）。检察官也和他一起消失了。

在《美食的诱惑》中，契诃夫的贡献在于，将饮食作为探测人生理和心理的媒介。看似说者不动声色，实则每个听众的内心都已经开始蠢蠢欲动。法庭书记对各种美食的描述就是在创造饮食意象，而听者则根据他的描述再造想象，从而引起一系列内心的变化。仿佛法庭书记日林做了一个实验，小说中的人物都是法学工作者，他们在要准备去吃午饭的时候，都无一例外地经历了这样的美食诱惑，参与实验的对象最后全部逃离，留下的只有他这个实验主体。他实验的结论就是：对饮食的欲望是人的一种本能，人的理智也难以抵御美食的诱惑，不管是最先退场的还是熬到最后的，人的理智最终都成了美食的俘虏。饮食是欲望，是激情，是人难以抵御饮食的诱惑。

契诃夫发扬了自普希金以来的小人物主题，吸取了果戈理的幽默讽刺写法，但是比果戈理简洁而幽默，如果说果戈理是通过细腻琐碎的过量描述，喋喋不休的夸张语言达到讽刺和幽默的效果的，那么契诃夫是通过对人物行为的简洁描写来揭示人物内心的，即行为折射心理，这在契诃夫笔下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这也正是契诃夫的短篇成为经典，令人终生难忘的奥妙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