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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缝等人和驼背的故事

时间:2023-07-12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席间,裁缝的女人想开个玩笑,她拿起一大块鱼,生生地塞进驼背口中并用手将他的嘴捂住,说:“你必须不喘气一口把它吃下去!”他扛起尸体经过院子来到他老婆的房间,告诉她发生的事情,然后一筹莫展地坐在一旁。犹太人听完老婆的一番话,觉得眼下也只能这样做了。就这样,他和驼背一块儿被扔进督抚家的一间房子里关了起来。于是,督抚又命令绞死犹太人。

不知距今已有多少年代,反正是很久很久以前,传说在中国的都城里住着一个裁缝。他不愁吃不愁穿,过着小康生活,平日里好开个玩笑逗个乐子,时不时还爱带着老婆到各处名胜走走逛逛。这一日,夫妻俩又外出游玩了一整天,直到晚上才往家走。半路上遇见一个驼背,这人的模样滑稽可笑,说来也怪,看他一眼,发火的人马上会心平气和,忧愁的人立刻会笑逐颜开。他俩停下脚看了一会儿,然后上前搭讪,并执意邀请他当晚去家中喝上几杯。驼背乐得如此,二话没说跟着来到他们家里。这时天已黑了下来,裁缝到街上买回炸鱼、面饼、柠檬和糖果等食物,三个人坐下吃了起来。席间,裁缝的女人想开个玩笑,她拿起一大块鱼,生生地塞进驼背口中并用手将他的嘴捂住,说:“你必须不喘气一口把它吃下去!”驼背在她的催促下,嚼都来不及嚼直接吞了下去,谁料鱼里有一根硬刺正好卡住他的喉咙,驼背一口气没上来,当即毙命。

裁缝一见顿时傻了眼,喃喃道:

“除了真主谁也没有办法。这个可怜人偏偏这样死在我们手上。”

“你磨磨蹭蹭的干什么,”他老婆抢白道,“还不快想个主意。”

“我能做什么呢?”裁缝听了她的话问道。

“你赶紧把他抱在胸前,盖上一块丝巾。趁现在外面黑灯瞎火的咱们把他弄走,我在前面,你在后面跟着我,万一撞上人你就说:‘这是我儿子,这是孩子他妈,我们送他到大夫那儿去看病。’”

裁缝听了老婆的话,抱起驼背迟疑地跟着她出了家门。一路上,只要有人从旁边经过,他老婆便提高嗓音装模作样地说:“孩子呀,你快点儿好吧。告诉妈,你哪儿疼啊?天花这病,不管你在哪儿都会得的。”以致后来见到她的每个人也都附和着他俩说:“这是个正出天花的孩子。”他们夫妻俩一路走一路打听大夫的住址,终于在人们的指点下找到一个犹太大夫的家。他们上前敲了门,下楼开门的是一个黑人女仆,问道:

“你们有什么事吗?”

“孩子得了病,我们想叫大夫给他看看。这是四分之一第纳尔,交给你主人,请他下来给我儿子看看病,他快不行了。”裁缝老婆急急巴巴地说。

女仆转身上楼,裁缝老婆紧接着跨进门槛,对老公说:

“嘿,快把驼背撂这儿,咱们来个金蝉脱壳。”

裁缝此时对她是言听计从,他放下抱了半天的驼背,两人一起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女仆上楼见了犹太人,告诉他楼下有一男一女带着儿子来求医,听他妈说那孩子病得不轻,想请他诊断一下,好根据病情对症下药,接着女仆把那四分之一第纳尔交给了犹太医生。犹太人见钱眼开,匆匆忙忙摸着黑就往楼下走。刚到楼下第一脚便踩在一个软乎乎的东西上,凑近一看,可是不得了,一个驼背躺在地上已经没了气。他这一惊非同小可,惶恐地说:

“我的主啊,摩西十戒啊,先知亚伦和约拿啊,看来是我绊在这个病人身上,他滚到楼梯下摔死了。我怎么将这被我误杀的人从家里弄出去啊!”他扛起尸体经过院子来到他老婆的房间,告诉她发生的事情,然后一筹莫展地坐在一旁。他老婆一听着急地说:

“你这样干坐着怎么行,你在这儿坐到天亮咱们俩的小命也就完了。我看不如你我把他抬到楼顶上,再扔到隔壁那个穆斯林的家里去。他是皇帝的御厨长,经常有猫窜进他家逮耗子和偷吃别的东西。假如尸体在他家放上一夜,外面的狗会从房顶上过去把它吃个精光。”

犹太人听完老婆的一番话,觉得眼下也只能这样做了。于是,这两口子一人提手一人提脚,把驼背抬到房顶,然后又紧贴着墙放了下去。完事后两人悄悄溜回了自己家里。

说来也巧,驼背刚被放下来,御厨长便进了家门。他手中拿着一支明亮的蜡烛,猛然见到厨房那边的旮旯里站着一个人,不禁吓了一大跳,心说:“好哇,闹了半天,原来偷东西的是个人啊。我把肉和油脂藏来藏去,防得了猫狗却防不了他来拿呀。就算我把胡同里的猫啊狗啊斩尽杀绝也无济于事,因为他能从房顶上溜进来。”他心里一边嘀咕着,一边顺手抄起一把大锤子,照着那人当胸就是一锤。那人扑腾腾倒在地上,他上前一看,发现人已经死了。他先是感到很难过,接着便害怕起来,喃喃道:

“除了真主谁也没有办法,都赖那些肉和油脂,还有这个倒霉的夜晚,我怎么会亲手结果了这人的性命呢!”

他又仔细看了看,发现被他打死的人是个驼背,于是又道:

“唉,你也真是的,当个驼背还不够吗,还非要当个偷鸡摸狗的贼。我的主啊,您行行好,帮我把这事遮掩过去吧!”

他把驼背扛在肩上出了家门。这时已是后半夜了,他一直走到接近市场的地方,把驼背放在胡同口的一家店铺旁,扶他靠墙站住,然后溜之大吉。

这时正好有一个在皇帝手下做掮客的基督教徒路经此地。他喝得醉醺醺的想找个厕所方便一下,边走嘴里边说着醉话:“耶稣离这儿不远啦。”当他一溜歪斜走到驼背近旁时,他实在憋不住了,黑咕隆咚的就在他面前尿开了。他觉得眼前像是绸缎那样的东西一闪一闪的,定睛一看,原来是个人站在那里。这个基督徒前半夜刚被人抢走了缠头巾,这会儿看见驼背以为又是个来抢缠头巾的人,于是攥紧拳头照着他的脖子猛击一拳。见对方栽倒,他一边喊市场的守卫,一边仗着酒劲骑在驼背身上一通乱打,还狠命地掐他的脖子。守卫闻声赶来,见基督徒正压在一个穆斯林身上对其饱以老拳,便把他拉了起来。守卫上前察看那挨打的人,发现他已经死了,便大声叫了起来:

“这还了得,基督徒打死了穆斯林!”说完,守卫将基督徒绑了押往京城督抚家,当然他没忘了带上驼背的尸首。基督徒这时酒也醒了,理智也恢复了,一路走一路唠叨:

“我主耶稣啊,圣母马利亚啊,我怎么会杀死这个人呢,他怎么连一拳都禁不住,死得这么快呀。”就这样,他和驼背一块儿被扔进督抚家的一间房子里关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督抚令刽子手把基督徒叫了来,命人竖起绞架,将他带到绞架下面,刽子手在他脖子上套了一根绳子准备将他吊死。正在这时,只见御厨长拨开人群挤到前面,他见基督徒站在绞架下,便对刽子手说:

“慢着,那人是我杀的。”

“你为什么杀他?”督抚问。

“昨夜我回到家中,见他从房顶上下来偷我的东西,我就用锤子打在他胸口上,他便死了。我把他扛到市场,让他靠在某条胡同的一堵墙上。”御厨长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难道我杀死了一个穆斯林还不够吗,怎么能再让一个基督徒代我受过呢?要绞就绞死我吧。”

督抚听他一说,决定释放当掮客的基督徒,并对刽子手说:

“将这个自首者绞死!”

刽子手把绳子从基督徒的脖子上解下来套在御厨长的脖子上,并把后者带到绞架下准备行刑。就在这节骨眼儿上,只见犹太医生从人群中走出,对刽子手喊道:

“慢点动手,杀人犯不是他而是我!昨夜他到我家来看病,我从楼上下来绊在他身上把他踩死了。人是我杀的,该由我偿命,不关御厨长的事。”

于是,督抚又命令绞死犹太人。刽子手把绳子解下套在犹太人脖子上。在这当口,裁缝分开众人,来到刽子手面前,说:

“且慢,我才是你们要找的杀人犯。昨天我外出游玩,快吃晚饭时才回家,半路碰上这个驼背。他喝醉了,手里拿着个铃鼓边走边唱。我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请他到我家做客,买了炸鱼大家坐下享用。其间,我老婆拿了一块鱼塞在他嘴里,鱼刺卡住他的嗓子,他当时便死了。我抱着他和我老婆一起假装到犹太医生家给他看病,女仆下楼开门,我们让她转告她的主人,就说有一男一女来给他们的孩子看病,请他下来诊治开点儿药,并交给她四分之一第纳尔。她转身上楼,我们把驼背放在楼梯下便溜掉了。犹太人下楼时绊在他身上以为是自己把他踩死了。”说着他问犹太人:“是不是这样?”犹太人点头说是后,裁缝将目光转向督抚,说:“放了这个犹太人,把我绞死好了。”

“没想到这驼背引出这么多奇怪的事,”督抚被这些事深深地感染了,“应该把它作为史料写在书里。”接着他对刽子手说:“放了犹太人,把自首的裁缝绞死。”

“一会儿说绞这个,一会儿说绞那个,到现在哪个也没绞死。”刽子手嘴里嘟嘟囔囔,把绳子套在裁缝脖子上。

这边我们暂且按下不表,回过头来再说这驼背。据说他是皇帝手下一个专供取笑逗乐的侍从,皇帝一刻都离不开他。那天他喝醉酒之后,一夜不曾露面,到了第二天中午,仍不见他的踪影。

“这家伙上哪儿去了?”皇帝问身旁的人。

“回圣上,他在督抚那里,人已经死了。督抚正准备绞死杀他的人,可一连来了三个人,都说自己是凶手,而且各自讲了弄死他的原因。”

“来人啊!”皇帝听了左右的禀报吼了一声,“去,传我的话,命督抚立刻将那一干人统统给我带来!”

侍卫领命而去。等他赶到时,刽子手正要将裁缝吊上绞架。侍卫大喊道:“手下留人!”接着他告诉督抚皇帝已知道此事,命他抬上驼背,带上裁缝、犹太人、御厨长和基督徒即刻进宫。

他们来到皇帝面前,督抚五体投地行了大礼,之后禀告了所有人经历的所有事。皇帝听了这个故事连声称奇,同时也来了兴致,连忙命手下人用金墨将这个故事记录下来以传后世,他问左右的人:

“你等可曾听过类似这个驼背的故事吗?”

“时代之王——尊敬的皇帝陛下,”基督徒上前说道,“如陛下允许的话,我给您讲讲自己的经历,它比驼背的故事更离奇古怪,更引人入胜。”

“那你快快讲来!”皇帝说。

“时代之王啊,您听我讲。”基督徒开始叙述他的经历:

我出生在埃及,是科卜特人,从小在那里长大。我父亲原是个掮客,在我长大成人后不幸去世。我子承父业,也做了掮客。后来我带着大批货物外出做买卖,受命运驱使这才来到贵国。

记得当初有一日我正在店里坐着,忽然来了一位衣冠楚楚相貌堂堂的年轻人。他骑着一头驴,见到我后过来和我打招呼,我连忙恭恭敬敬地站起来。他掏出包有一些芝麻的手帕,问我:

“像这样的货色一依达布[1]能卖多少钱?”

“一百迪拉姆。”我回答说。

“那好,请你带上几个称量和搬运的人到胜利门旁的游子客栈,在那儿你会见到我。”

说完,他把手帕包着的芝麻作为样品留给我,便走了。我赶紧出门推销,最后终于找到一个愿出一百二十迪拉姆的买主。我带了四个人手来到那个年轻人说的地点,他果然在那里等我。他把我们带到仓库,开门让我们量他的芝麻,总共是五十依达布。年轻人对我说:

“每依达布我给你十迪拉姆的佣金,货款应该是五千迪拉姆,除去你的五百还剩四千五百迪拉姆。这笔钱我暂时托你保管,等我的货全部脱手后再到你这儿来取。”

“你放心吧,没问题。”说完,我吻了他的手,离开了他。

这一天之内,我净赚一千迪拉姆,还不算从年轻人那儿得的五百迪拉姆佣金。过了一个月,他来了,问我钱在哪儿,我说都准备好了,他又说先让我拿着,过会儿他来取。我在店里等他,谁想一个月后他才出现。他问我钱在哪儿,我说早就备齐了,他又说先放在我这儿,过些天再来取。我等啊等,转眼又是一个月过去他才露面,这次他对我说一天之后他就来取钱。我把货款拿出来让他看过,并请他留下吃些东西,他谢绝了邀请,只是说让我把钱保管好。可一天之后他还是没有来。我又足足等了一个月。我心想:这小伙子可是够大方的。他来时身上穿着非常华丽的衣服不说,而且,我请他把货款取走,他却说不急。他的钱存在我这儿,已经让我赚了不少钱了。下次他来我一定要好好款待他。这年年底,他终于又来到我这里,穿的衣袍比上次更为华贵。我对他说:

“我发誓,这次你非得来舍下一叙不可。”

“这好说,不过我有个条件,所有费用必须从我存在你那儿的钱里开支。”

“悉听尊便。”

我请他坐下,抓紧时间准备好吃的喝的,然后端到他面前。在我说了以真主的名义之后,他上桌和我一起用餐。我发现他总是用左手拿东西吃,心里有些纳闷。饭后我们洗过手,我把毛巾递给他擦手,然后重新坐下闲谈起来。我开口道:

“先生,别让我纳闷了,请告诉我你为什么老用左手,莫非你的右手有什么伤痛?”

他从袖子中伸出右手。我看到他的前臂从手腕处被切断,根本没有手掌。看我露出惊奇状,他说:

“用不着大惊小怪,也不要说出你心里想什么。我和你吃饭时一直用左手是有点儿怪,但我这右手被切断的原因要是说出来那才叫怪中之怪呢。”

“那你不妨讲给我听。”

“事情是这样的。”年轻人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我是从巴格达来的,家父原是那里的头面人物。我成年后,常听一些旅行者和走南闯北的商人说起埃及,这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后来父亲故去,我便拿出一大笔钱买了巴格达和摩苏尔的布帛等贵重货物,决心到埃及去经商。我离开巴格达,一路上托真主的福,平安地抵达你们这座城市。

我来到埃及,下榻在苏鲁尔客栈,我卸下布匹和行李,给了仆人一些钱叫他去为我们买点吃的。我打了个瞌睡,然后出去到宫间街转了转,回来后便上床睡了。第二天早晨,我解开一捆布,对自己说:我应该去市场看看行情。于是我挑了几种布料让仆人带上来到吉尔吉斯街市。掮客们好像早知道我要来似的,热情地接待我,并拿着我带的样品去寻找买主,可报来的价格比本钱还低。这时,一个看上去像是掮客头头的长者对我说:

“先生,我教你一个你能够受益的办法。你得像其他商人一样把你的货物放在我这里赊销一段时间,不用担心,你还可以找一个司书、一个证人和一个兑换商,我们立个契约。这样你在每个星期一和星期四只管收钱就是了,我保你赚加倍的钱。有了闲余的时间,你可以在埃及游览观光,看看尼罗河的景色。”

“这主意不错。”我听从了他的建议,带着掮客们来到我落脚的客栈。他们把布匹运到集市,我将这些货赊销给商人们并同他们分别写了契约。我收好这些契约回到客栈。自此我一日三餐必是美酒佳肴,倒也落得清闲自在。到了该收账的月份,逢星期一、四,我就坐在市场上的商人们的店中,静等兑换商和司书将钱款收齐给我送来。

有一天,我在澡堂洗浴之后回到客栈,一杯酒下肚,睡了一小觉,醒来又吃了一只鸡。然后我洒了香水来到一个名叫白德尔丁·布斯塔尼的商人店里。他一见我来,很是欢迎,东拉西扯地和我聊了起来。我俩聊了一会儿,忽然一位女子走了进来,坐在了我的身边。她的头巾斜着搭在一侧,周身散发出沁人肺腑的香气,迷人的身段和高雅的气质令我心猿意马,灵魂出窍。她脱下斗篷,忽闪着两只乌黑发亮的眼睛看着我,然后同白德尔丁打招呼,后者连忙回了礼,站在那里与她交谈。我听着她讲话的声音,看着她优美的举止,心中立刻充满了对她的爱慕之情。

“你这儿有纯金线织的料子吗?”她问白德尔丁。

“有的,小姐。”店主赶紧拿出一块衣料递给她。

“我能不能把它拿回去,到时我叫人把钱送来?”

“这可不行,小姐。这货的主人就在这儿,我收了钱得马上把他那份给人家。”

“老板,你这可有点不识好歹了。按老规矩,我从你店里拿衣料都是零买总付,叫人给你送来的钱比你想赚的都多。”

“小姐,您这话没错。可今天我是非得收了这笔钱不可,没办法,请您多包涵。”

“哼!”她一把抓过衣料扔到店主胸口上,“认钱不认人,这就是你们这帮商人!”说完转身就走。

她这一走,我仿佛觉得自己的灵魂也要跟她去了似的,忙起身对她说:

“小姐,请留步,你能否行行好,再待一会儿。”

“那好,我可是看你的面子回来的。”她高兴地笑着走过来坐在我的面前。

“这料子你的售价是多少?”我问白德尔丁。

“一千一百迪拉姆。”

“好吧,你赚一百块,其余的钱先算在我的账上,空口无凭,你拿张纸来,我给你写个字据。”说完我给他写了字据,从他手中拿过衣料递给那女子并对她说:“你拿去吧,如果你愿意,改日叫人把钱送到市场来交给我;如果你愿意把它作为我送给你的礼物接受,我将不胜感激。”

“你这人真好,但愿真主让你荣华富贵,最好是让你成为我的丈夫分享我的财产。希望真主让我如愿以偿。”她真心实意地说。

“小姐,你先拿这块料子去用吧,以后有好的我还会给你留着。现在能不能让我一览你的芳容?”我请求道。

她揭开脸上的面纱。那姣好的面容犹如一石激起千重浪,令我整个的心为了爱而翻腾不定。正在我神魂颠倒之际,她重新戴上面纱,拿起衣料,说了句“希望尽快再次见到你,先生”便离去了。整整一下午我都坐在店里,恍恍惚惚,魂不守舍,被爱折磨得不知如何是好,以致在起身告辞时忍不住向白德尔丁打听这个女子的情况。他告诉我,她是个富家女,一个已故亲王的女儿,继承了父亲的大笔遗产。我回到客栈,仆人送上晚饭,我想起了她,什么也吃不下去,于是便上了床。无奈辗转反侧,竟夕不眠。

次日早上,起床后我换了一身衣服,喝了杯酒,随便吃了点东西,而后又来到白德尔丁的店铺。没想到我刚刚坐定,和他寒暄了几句,那女子就来了,她也换了一身比前日更华丽的服装,还带着一个侍女。她坐下来,先同我,而不是白德尔丁打了招呼,接着用我从未听到过的甜润悦耳的声音对我说:

“我带来一千一百迪拉姆,是买衣料的钱。”

“这又何必呢。”我客气地说。

“我怎好叫你破费呢,你为我垫了钱,我已经很感谢了。”

我坐下和她交谈,说话间对她使着眼色,她一看心里就明白我是想同她进一步联系。但她却像不愿和我多谈似的急匆匆起身离开了店铺。我心神不定,身不由己地朝着她们去的方向一直走出街市,冷不防一个女仆模样的姑娘走到我近旁,对我说:

“先生,请你去和我的女主人说几句话。”

“我在这儿谁也不认识呀!”她的话叫我摸不着头脑。

“你的忘记性好大呀!我的女主人就是今天去布店的那位。”

我一听,二话不说跟着她来到一处僻静的地方。那女子见我来了,把我拉到她的身边,一往情深地对我说:

“亲爱的,自从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对你产生了爱慕之情,无时无刻不惦念着你,想得我茶饭无心,夜不能寐。”

“哎呀,快别说了,我何尝不是如此呢,我比起你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呀。”我不失时机地表白自己对她的感情。

“亲爱的,我到你那儿去好吗?”

“这……”我感到很为难,“我是个外乡人,在这里除了客栈没有栖身之地。假如你能开恩让我前往贵舍,那我真是三生有幸了。”

“也好。可今天是星期五,不如你明天来吧。明天你做了礼拜,雇一头毛驴,先打听一个叫哈巴尼亚的地方,到了那里再打听奈齐布大院,我就住在那儿。你可别耽搁,我等着你。”

我听了她的话,高兴得不得了,分手后我回到自己住的客栈,兴奋得几乎一夜不曾合眼。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便从床上爬起来,换了一身我认为是最好的衣服,往身上洒了香水,精心打扮了一番,之后用手绢包了五十第纳尔揣在怀里。我出了苏鲁尔客栈走到祖维莱城门,在那儿雇了一头毛驴骑上,对驴夫说:“带我去哈巴尼亚。”他带我走了没一会儿就在一条叫曼革里的小路前停下脚步。我让他前去打听奈齐布大院。他的身影消失了没多大工夫便又出现在我面前。

“您下来吧,走几步就到了。”他说。

“你在前边走,带我到那里去。”等他把我送到院子前,我对他说,“明天早上你在这儿等我,把我送回去。”

“是,先生。”说完他接过我给的四分之一第纳尔,去了。

我上前敲了院门,里面出来两个像月亮一样清秀的小姑娘。

“你可来了,”她俩对我说,“我们女主人正等着你呢。因为太想你了,她昨夜一点儿觉都没睡。”

我通过七道关闭着的门走进一个大厅。大厅是圆形的,周围一圈都有窗户,可以俯瞰外面的花园。园内花木扶疏,五颜六色的水果挂满枝头,流水潺潺伴着各种珍禽的啾鸣。大厅的墙壁全部是白色的,那种白,透显着王宫般的堂皇,亮洁得可以照见人的面孔;整个顶部用金粉涂刷,边缘描绘着绛红色的花纹图案,流光溢彩,巧夺天工,令金光照射下的仰望者叹为观止;地上铺砌着条纹大理石,中间有一喷泉,其基座边角镶满珍珠宝玉;地面上铺着各种颜色的丝毯,摆放着一些精致的坐垫。我进了大厅坐了下来。

我坐在大厅里,在我毫无察觉的情况下,那位姑娘飘然而至。她头上戴着一个皇冠,上面镶嵌着一排排的珍珠宝石。她笑容可掬地面对我的脸,玉手轻拢将我拥在她的怀中,一边如饥似渴地吻我,一边喃喃道:

“这是真的还是在梦里?”

“我是你的奴隶。”热吻中我回答说。

“你来,太让我高兴了,以真主发誓,从见到你的那天起,我觉也睡不好,饭也吃不下。”

“我也一样啊!”

说着我俩坐下互诉思慕之情,我垂头看着地面,显得有些腼腆。不多时,一桌丰盛无比的佳肴已经备好,红烧肉香气扑鼻,膛中包着各色珍馐美味的炖全鸡叫人垂涎欲滴……我们两人饱餐一顿后,下人拿来盆和壶,我洗了手。然后我们各自喷洒了些用玫瑰和麝香做的香水,重新坐在一起叙谈。

她向我倾吐相思之苦,我对她表露爱慕之意,两心缱绻,情话绵绵。此时的我可谓情笃意迷,觉得自己所有的钱财与对她的爱相比简直无足轻重。我们沉浸于拥抱与亲吻之中,不觉间天已近夕。侍女们又摆上美肴佳酿,我一看真是应有尽有。我俩开怀畅饮,直喝到子夜时分,之后我与她同床共寝,度过我一生最销魂的一夜。清晨醒来,我将包有第纳尔的手绢塞在褥子下面,同她告别。她送我到门口,眼泪汪汪地对我说:

“先生,我何时能再见你俊秀的面孔啊?”

“晚饭时我会再来你这里。”我回答她。

我出得门来,见昨日送我的那个驴夫正在门外等我,于是骑上驴回到苏鲁尔客栈。下驴后我给了他半个第纳尔,吩咐他黄昏时再来接我。他点头答应着便离去了。我走进客栈,吃了早饭,然后上街收我的货款。我为昨晚的事兴奋不已。于是,为心上人买了一只烤全羊和一些甜食,花钱雇了个脚夫让他按我说的地址送去。我忙活着自己的事情,直到日已偏西。驴夫准时前来接我,我把五十第纳尔包在一块手绢里离开客栈。

等我再次进入那姑娘的家,发现下人们把大理石擦得锃亮,各种铜器重新装饰一番,大厅内灯烛辉煌,犹如白昼,美酒佳肴早已准备停当。姑娘一见我便扑上来,双手钩住我的脖子,说:“你真让我想死了!”我们美餐一顿后,侍女们将饭菜撤下端上琼浆玉液,我们亲亲热热喝到半夜,然后睡到天明。我像头一次一样把五十第纳尔给了她,从她那出来后,骑驴返回客栈。我睡了些时辰,起床后叫人准备晚饭。上面铺着核桃仁和杏脯的肉饭和油炸芋头等好吃的东西都做好了,我又上街买了水果、下酒的胡桃仁、花生仁等干果和麝香什么的,让人统统送到姑娘的住地。我照例包上五十第纳尔,骑驴来到她家,吃喝一通。天明醒后,把包着钱的手绢给了她,回了客栈。我就这样沉湎酒色,不能自拔,直到花钱如流水的我成了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

我一路溜溜达达穿过宫间街来到祖维莱城门下,只见人们摩肩接踵,挤得一塌糊涂。也许是天意,我身不由己被人群拥来挤去贴在一个当兵的身上,我的手正好插进他的衣兜,摸到里边有一个钱袋,我一时贪心,将那钱袋拿了出来。当兵的觉察自己的衣兜突然轻了,忙把手伸进去摸索,结果什么也没摸着。他瞅了一眼紧挨在身边的我,二话不说就用手中的大棒劈头给了我一下,我顿时跌倒在地。人们将我们团团围住,抓住当兵的马的笼头。

“就因为挤了你,你就这么狠地打这个小伙子呀!”众人道。

“这家伙是小偷!”当兵的冲他们大声喊叫。

“这年轻人一表人才,不会偷东西的。”我醒过来听到有人这样说。他们当中有的信有的不信,你一言我一语,莫衷一是。几个好心人为了搭救我,把我拉到一旁。要说也真巧,本地的地方官此时刚好带着几个部下从城门进来,看见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围着我和当兵的,便问:

“出了什么事?”

“以真主起誓,阁下,他是个小偷。”当兵的回答,“我兜里原来有一个蓝色钱袋,装着二十第纳尔,刚才他趁着拥挤把它偷去了。”

“当时还有别人吗?”地方官问当兵的。

“没有,阁下。”

“来人!”地方官对随从高声命令道,“把他抓来搜查一下。”见外衣里没找出什么,他又说:“把他穿在身上的衣服全扒下来!”他们在内衣里发现了钱袋,地方官接过来打开数了数里边的钱,正如当兵的所说不多不少二十第纳尔。“把他带过来!”地方官勃然大怒,对随从喊道。他们把我带到地方官面前,他质问我:“小伙子,你从实招来,这个钱袋是不是你偷来的?”

我耷拉着脑袋,心里犯起了嘀咕:说没偷吧,他们已从我衣服中搜了出来;说偷了吧,后面的麻烦可就大了。我一咬牙抬起头,说:“是的,是我拿了它。”地方官见我承认,有点惊奇,命人找来证人在祖维莱城门下听了我的全部供词,然后命令刽子手砍去我的右手。看到这样的后果,当兵的感到于心不忍,遂向地方官为我求情。地方官也就不再追究,带上自己的人走了。人们围拢在我身旁,不知是谁给了我一杯水喝。那个当兵的把钱袋递给我,说:“你是个相貌出众的青年,不该当贼啊。”

当兵的把钱袋给了我便离我而去。我随便找了块布将伤口包扎好,用衣袖遮挡起来。由于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头沉体乏,脸色苍白,摇摇晃晃地走到那姑娘的家,进屋后便一头倒在床上。

“你哪儿难受,我怎么看你不太对劲呀?”她见我脸色不好,问道。

“我头疼,浑身不舒服。”

“别让我心急火燎的,先生。”她略显不悦,忧从中来,“你坐起来,抬起头,给我讲讲今天发生的事情,你的脸告诉我你是有话要说的。”

“能不能让我静一会儿,我什么也不想说。”

她哭了,继续问长问短,我始终没有搭腔。天色渐晚,她给我端来饭菜我也不吃,担心她发觉我用左手吃饭。

“这会儿我什么也吃不下。”我说。

“今天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看你满面愁容,心力交瘁,告诉我原因好吗?”

“好吧,现在让我慢慢讲给你听。”

“稍等一下,”她拿来酒,“你先喝杯酒,它可以消除你的忧愁,所以你一定得喝,然后再告诉我。”

“如果非喝不可的话,那你就亲手喂我好了。”

她斟满一杯,我喝了下去,她又斟了第二杯递给我,我用左手去接,此刻,泪水溢出我的眼角。

我左手接过酒杯,哭了起来。她见状,提高嗓音问:

“你为何伤心落泪,为何用左手拿杯子?快说呀,我心里像有一团火在燃烧!”

“我手上长了个疖子。”我骗她说。

“那你伸出手,我帮你把脓挤出来。”

“现在还不能挤。你别这么没完没了,该伸出来的时候我会伸出来。”说着我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她不停地倒酒,我不停地喝,直喝得大醉倒头睡了过去。这时她发现我被砍去了手掌,她又摸了摸我身上,看到那个装着第纳尔的钱袋。立刻她心里充满任何人不曾有过的悲伤,为了我痛苦得一整夜目不交睫。第二天,我一觉醒来,看到她已把炖好的食物给我端来。我一看,原来她连夜为我炖了四只仔鸡。她让我喝了杯酒,之后我又吃又喝,酒足饭饱,我把钱袋放下准备离去。

“你要上哪儿?”她问。

“随便走走,到外面散散心。”

“你哪儿也别去,就坐在这里。”我坐下后,她接着说,“你对我的爱真到了花尽钱财、失去手掌也在所不惜的程度了吗?真主作证,我决意今生今世永远不离开你。你将看到我绝不会食言,但愿真主帮我了却与你结婚的心愿。”说完她差人叫来证人,对他们说:

“你们写下我和这位青年的婚书,并作证我已收到了彩礼。”

证人们写毕,她又说:“你们还要作证,我存在这个箱子里的钱和我的全部财产以及女仆统统归他所有。”

他们作了证后,我接受了姑娘把财产转立在我名下的好意。证人们拿了出证费便走了。她牵着我的手,带我到一个储藏室,打开一个大箱子,对我说:

“你看看箱子里面。”

我低头看去,里边放满了手绢。她又道:

“这是我从你那儿得到的钱,你每次给我包着五十第纳尔的手绢,我都把它包好放在箱子里。收下你自己的钱吧,这是真主还给你的。你今天是最尊贵的人,为了我你遭遇不幸失去右手,我纵使付出生命,对于报答你来说也不过是沧海一粟。你有恩于我啊。”见我不动,她催促说:“快收下吧。”我不忍拂其一片真意,决定收下。我把她箱子里的钱移到我的箱子里,又将她自己的钱和我过去给她的钱放在一起。此时我心花怒放,满腹忧愁顷刻间化为乌有,我站起来吻了她,和她举杯交盏,真想喝它个一醉方休。她动情地对我说:

“为了爱我,你失去一切,甚至你的手,我就是死了也无法报答你对我的这番痴情,无法偿还这份情债。”说完她给我写了一张字据,将自己所有贴身衣物、珠宝首饰和私房细软都归于我的名下。这一夜,我与她同床共枕,可她听了我的遭遇后,悲悲戚戚,彻夜未眠。

我们这样过了不到一个月,她的身体突然变得十分虚弱,乃至一病不起,未足五十天,竟撒手人寰,去了另一个世界。我为她料理后事,入土安葬,诵读了《古兰经》的全部章节,葬仪隆重体面,花多少钱我都不在乎。丧事完毕,接下来是清点家业,我发现她存的钱以及其他财产和房地产多得不得了。

我卖给你的就是其中库存芝麻的一部分。这些日子我无暇顾及你这里,只是因为我忙于出售其他存货,到现在我还没把货款收齐。我这会儿吃了你的食物,希望你不要违背我刚才说的话,我把卖给你芝麻的货款送给你,算是投桃报李吧。这便是我用左手拿东西吃的缘故。

基督徒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讲述自己的经历:

我对那断手的年轻商人说:

“你这样善待我,功德无量啊。”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他说,“我看你不如跟我到我的国家去吧,我在都城和亚历山大办了几批货,不知你愿不愿意陪我一起去做生意?”

我同意了,并同他约定下月初动身,然后我变卖了全部财产,购进了当地的货物,和他一同去了埃及,后转道来至贵国的京城。他卖出自己的货物后,采购了许多中国的商品回国去了。而我则留下做了一名掮客。正如贵国人民常说的: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昨天夜里独在异乡的我竟会碰上这样的事情。时代之王啊,难道我讲的不比驼背的故事更离奇吗?

中国皇帝听了基督徒的故事,不屑地说:

“故事我听得多了,这算什么。依我看还是得把你们全都绞死。”

就在中国皇帝说要把他们全部绞死的时候,御厨长上前一步对皇帝说:

“启禀皇上,请允许我给您讲述我遇到这个驼背之前亲身经历的一件事,假如您以为它比驼背的故事更有趣,还请您网开一面免我等一死。”

“好吧,你先讲讲看。”皇帝准许了他的请求。

“您听我讲,皇上。”御厨长开始叙述他的故事:

昨天夜里,我参加了一个诵读《古兰经》全文的聚会,聆听众多精于此道的方家学士诵读经文。他们朗读完毕之后,大家便入席开宴,其中有一道叫做“祖尔巴杰”的荤菜,其香无比,众人竞相品尝。我们当中有个人一口也不吃这道菜,大家请他吃,他竟发誓说不吃,再三再四地请,他却说道:

“你们不要强人所难,我今生今世吃过一次就够了。”

“以真主起誓,你能否把不吃的原因告诉我们呢?”我们问他。

“要吃也可以,但我必须先用兑了酒的水洗四十遍手,之后再用浸过香附子的水洗四十遍,最后用肥皂洗四十遍。不洗够这一百二十遍我是不会吃的。”

诵经会的召集者一听,忙吩咐下人按他的要求把水端来。那人果真像他自己说的洗了一百二十遍,然后极不情愿地走过来坐下,心有余悸似的伸手抓那道菜来吃。看着他难以下咽的样子,我们无不感到万分惊奇。他的手不住地颤抖,这时我们才看清他的手没有大拇指,他是用四个手指抓东西吃。我问道:

“你的拇指怎么会是这样,是生下来便如此呢,还是后天遇到什么事故造成的?”

“唉,我的兄弟们,岂止这个拇指,另一只手和两脚的拇指都是这样的啊。”说着他伸出左手给我们瞧,果然和右手一样,他又伸出双脚,同样各少一个拇指。

他的这种情况更增加了我们的好奇心,于是大家急巴巴地说:

“我们实在等不及了,快把你失去手脚的拇指和洗一百二十遍手的缘由讲给我们听听吧。”

“那好,你们听我慢慢道来。”那人开始诉说他的经历:

家父原是一个巨商,在哈里发哈伦·拉希德当政时期可以说是巴格达城中首屈一指的大商人。他嗜酒成性,终日以听弹唱为乐,他一掷千金,挥霍无度,以致去世时没给我留下任何财产。我安葬了父亲,为他诵读了《古兰经》全文,悲痛地为他日夜守灵。丧事过后,我去清理他的店铺,发现他不仅没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反而欠了一屁股的债。我对债主们好言相求,使他们同意宽限债期。而后我专心经营,不断买进卖出,按星期将赚来的钱偿还债主,这样持之以恒地过了一段时间,不但还清了所有债务,也积累了更多的本钱。

一日,我正坐在店前,忽然看到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漂亮女郎,她身上的服饰高贵而华丽,骑着一头骡子,两个奴隶一前一后跟着。她在市场尽头下了骡子,带着一个奴隶向街上走来。

“主人,您出来可以,但可别让人认出来,那可是引火烧身的事。”她那跟随的奴隶说完,便帮她遮上了面纱。

她看街上的店铺数我的最整洁,而且开门最早,便径直朝我这边走来,奴隶一步不落地跟在她身后。进了我的店,她主动和我打招呼,声如银铃,珠圆玉润,是我从来不曾听到过的。她摘下面纱,我只看了一眼便心潮起伏,爱意顿生。我反复端详她美丽动人的面孔。

她问我:

“小伙子,你这儿可有好看的衣料?”

“真抱歉,小姐,愿为你效劳的我本钱有限,店中货色不全,不过你别急,等别的店开门以后,我去替你把货办好。”说完我和她攀谈起来。此刻,我沉溺在爱的大海,对她的爱已使我意乱情迷。

过了一会儿,别的店都开了门,我便出去找来她要买的东西,价钱是五千迪拉姆。我把东西全部交给她的奴隶,他接过之后,两人径自离去。在市场外,那女子骑上备好的骡子走了。自始至终她也没给我留下一句话,连她从哪儿来的都没说,我也不好意思问她。我只好替她担保,等于欠了商人们五千迪拉姆。回到家,我依然沉醉于对她的爱恋,下人端上晚饭,因为心里总是出现她的倩影,所以只吃了一口就再也吃不下去了,我想睡觉但说什么也睡不着。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我一直处于这种状态。商人们上门讨账,我请他们再宽限一周。又过了一星期,那女子骑着骡子带着一个用人和两个奴隶终于露了面。我一看见她,相思病顿时痊愈,这些天的精神痛苦忘得一干二净。她过来和我亲切交谈,声音非常好听。她让我拿个天平来,好称她带来的用以付款的黄金,她给我的比应付的多很多。她继续同我侃侃而谈,我高兴得要死。蓦地她话锋一转,问我:

“你可有妻室?”

“没有,我不曾结识一个女人。”我情难自禁,竟落下泪来。

“你怎么哭了?”

“唉,一言难尽啊!”说着我趁她去看别的商品时拿了几个第纳尔塞给她的用人,希望他能暗中相助,牵线搭桥。他收下钱,笑道:

“我家女主人也为你害了相思病,而且比你还厉害,她压根儿就不需要什么布料,不过是因为爱你才来买东西。你想说什么就对她说好了,她不会违背你的意思的。”

那女子瞥见我与用人嘀嘀咕咕并且塞钱给他,便回转来坐到我这边。我对她说:

“有个人愿做你的奴隶,你开开恩允许他说出心里的话吧。”接着我向她直言不讳地表明了自己的爱慕之情。她听后又惊又喜,答道:

“这个用人会为我带信儿给你的,你照他说的做就是了。”说完她起身走了。

我抓紧时间将上次欠的货款付给商人们,他们都赚了一大笔。而我,因那女子走后音信全无,陷入深深的懊悔之中,又熬过了几个不眠之夜。令我欣慰的是没过几日她的用人来了,我好生款待他,向他询问他主人的近况。

“她病了。”用人说。

“你可不可以给我讲讲她的情况?”我急切地问。

“你见到的这位姑娘是哈伦·拉希德的夫人祖白黛的养女,长大后在夫人身边做侍女。由于身份特殊,被夫人允许在宫内外进进出出,自此她可以随意走动,后来成了女管家。最近她对夫人提起你,请求将她嫁你为妻。夫人说必须亲眼见见这个年轻人,如果认为配得上她便应下这门亲事。我这会儿来就是想告诉你我们准备把你弄进宫去,如果你进去了又没被任何人察觉,你娶她的事就算有谱了;若是被人发现,那可是掉脑袋的事。不知你意下如何?”

“我跟你去,就是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

“那好,等到了今天晚上,你前往祖白黛夫人在底格里斯河边建造的清真寺,做过礼拜就在那里过夜。”用人交代说。

“太好了!我一定遵命行事。”

这天太阳刚一落,我便来到清真寺,礼拜完毕,便在寺里边留宿一晚。直到公鸡打鸣天麻麻亮的时候,才见两个用人划一只载着几个空箱子的船来了。他们把箱子放进清真寺掉头就走,其中一个故意放慢脚步,我定睛一看正是为我和姑娘穿针引线的那个用人。又过了片刻,我为之着迷的姑娘来到寺里,一见她我立即迎上去紧紧拥抱她。她也不住地吻我,一边抽泣,一边倾吐衷肠。过后她将我放入箱里关紧箱盖。我什么都没感觉到,箱盖再打开时我已身在哈里发的宫中。人们给我搬来许多家具什物,其价值不在五万迪拉姆以下。我看到二十个体态丰盈、正值妙龄的侍女前后簇拥着祖白黛夫人向我这边走来。夫人穿金戴玉,沉甸甸的珠宝几乎使她走不动路。她拨开身边的侍女,我连忙上去跪在她面前吻了地面,她示意我坐下后,便开始询问我的情况,包括我的家世血统。我一一作答。

“我们算是没白把这个侍女养大。”她听后十分快慰,“要知道这姑娘在这儿的地位同我的亲生儿女一样,今后真主就把她交给你了。”

我倒头便拜,向她表示我愿意娶姑娘为妻。夫人命我在宫中先住十日,我岂敢违令。这期间我连姑娘的面都没见着,只有一些端水送饭的宫女在我屋里进进出出。十天之后,祖白黛夫人请自己的丈夫,信民的领袖哈伦·拉希德恩准姑娘的婚事,哈里发同意,并赏赐了一万第纳尔。夫人差人叫来法官和证人,为我们写下婚约,然后这些人享受了丰富的饭菜和糖果,分散在各个房间一住又是十天。自我进宫二十天后,人们才叫姑娘进浴室沐浴净身,准备完婚入洞房。他们摆开丰盛的宴席,包括好几种做法的红烧鸡和各色令人暗暗叫绝的美味佳肴,其中有一道掺了糖撒了麝香玫瑰汁的糊状的“祖尔巴杰”。不瞒你们说,我一上桌便盯着它猛吃,直吃到肚子装不下了为止。吃罢,我忘记了洗手,只是随便擦了一把,然后坐在那里专候良辰。入夜,灯火齐明,姑娘们打起铃鼓欢庆婚礼,人们向新娘祝贺道喜并赠与礼物,然后载歌载舞簇拥着新娘在整个宫中转了一圈,末了才来到我在的新房并帮她脱下结婚礼服。只剩下我们俩的时候,我在床上拥抱她,可让我无法相信的是,当她闻到我手上“祖尔巴杰”的味道时,她竟然尖声叫了起来。宫女们闻声从各处赶来,我吓得浑身发抖,不知出了什么事情。

“你怎么了,姐姐。”宫女们急问。

“你们给我把这疯子轰出去,我本以为他是个明事理的人呢。”她喊道。

“我做了什么?你说我是疯子。”我很纳闷。

“你这个疯子,为什么吃了那东西不洗手!你这样缺少理智,胡来一气,我发誓绝不要你。”她越说火越大。

姑娘将我数落一顿后,拿起身旁的一根鞭子,狠狠抽打我的背和屁股,我支持不住,昏厥过去。

“你们把他抬到管事的那里去,叫他剁下他吃完祖尔巴杰没有洗的那只手。”她吩咐下人。我迷迷糊糊听到她的话,忙说:“这叫什么事,就为吃了那玩意儿没洗手,就要把手剁了去!”宫女们也纷纷上前劝她说:“念他是初犯,姐姐就饶他这一遭吧。”她气咻咻地甩下一句:“今天先饶了他,但我发誓要从他四肢上割下点儿东西!”说完便拂袖而去。

她十天不曾和我照面。第十一天头上她来到我这儿,余怒未消地对我说:

“你这无耻之徒,我不会和你成双配对的,你居然吃过祖尔巴杰不洗手。”说完她喊来侍女,将我捆绑起来,取过一把锋利的剃刀割下了我双手双脚的拇指,我就成了你们大家现在看到的这样。我疼得晕了过去,她往我的伤口上撒了些药粉止住了血。我对自己说:从今以后,除非用兑了酒的水、浸过香附子的水和肥皂各洗四十遍手,我绝不再吃祖尔巴杰。她要求我像对你们说的那样立下誓约。所以我方才看到你们吃祖尔巴杰时,脸色大变,心想这正是我失去四个拇指的原因啊。你们执意让我吃时,我说了我必须恪守誓约。

什么?你们问后来怎么样了?当我发了誓之后,新娘的气总算消了,放下怨恨之心,重整欢愉之色,与我同床而眠。我就这样住了些时日。过了一段时间她对我说:

“哈里发宫中的人对你我之间的事颇有微词,因为宫中从未有外人进来过,更别提住在这里了,你进宫全靠祖白黛夫人的关照。”说着她给我五万第纳尔,“拿着这些钱,到外面为我们置一处宽敞的宅院吧。”

我遵从她的意思,出了宫买下一所既美观又宽大的房子,将她的全部衣料、古董和细软以及平日积蓄的钱财都搬了过来……这便是我被割掉四个拇指的经历。

御厨长接着对皇帝说:

“我们在那次聚会上听了他的故事,吃饱了饭便各自离去了。后来就发生了我和这驼背之间的事。我要讲的就这些,完了。”

“呸,你讲的哪儿比得上驼背的故事有趣。”皇帝不悦地说,“我一定要将你们全都绞死!”

正在皇帝说要将他们统统绞死的当儿,犹太医生上前伏地叩头并说道:

“时代之王,请准许我给您讲一个比驼背更离奇的故事吧。”

“那你快讲!”中国皇帝同意他的请求。

“皇帝陛下,您听我给您讲。”犹太人开始叙述自己的经历:

在我年轻的时候,经历了一生中最奇特的事情。当时我在大马士革学医,学成后行医为生。一日,我正在工作,突然来了一个大马士革总督家中的侍卫,叫我随他出诊。我跟他来到总督府邸,进去之后看到大厅中央有一包着金箔的大理石床,床上躺着一位病人。此人青春年少,在当时那个年代我从未见过比他更英俊的人。我坐在他头的侧旁,向他保证说一定会治好他的病,他听后用眼睛表示会意。我说:“把你的手给我,先生。”他将左手伸给我,我感到非常奇怪。因为按当地的风俗这是很不礼貌的,像他这样标致的青年,且出身豪门大户,怎么会如此行止有亏呢。我为他号了脉,开了药方,留住十日为他精心治病。第十一天,他病情大有好转,人也有了精神,他问我说:“你看咱们在室内消遣一下好不好?”见我答应,他命奴仆将被褥卷起,吩咐烤羊肉上水果。奴仆一一照办。我发现他拿东西吃时总是用左手,心中纳闷,便请他讲出个中因由。

“时代的名医啊,你听听我的故事吧。”他开始讲述他的经历:

我的祖籍是摩苏尔,已故的祖父膝下共有十个儿子,家父排行老大。他们弟兄十个长大后,各自结婚成家,父亲得了我这么个儿子,而他九个弟弟均无子嗣。由于是一脉单传,叔父们都特别宠爱我。我长大成人后,有一个星期五,父亲带我和叔父们一起去摩苏尔大清真寺。做过聚礼之后,人们都走出寺门,父亲和叔父们留坐在寺内海阔天空地谈论着各个城市和地区的名胜古迹和奇事趣闻。提到埃及时,一个叔父说:“那些经常外出旅行的人都说,世界上没有哪儿能比埃及和它的尼罗河更美。”接着他们眉飞色舞地形容起埃及和尼罗河的旖旎风光,说了一阵,他们便各自回家了。然而他们对埃及有声有色的描述,却在我脑海里留下极深的印象,令我心驰神往。那一夜,我久久不能入睡,一心想着埃及,到了白天也是喝不下吃不香。没过几日,几个叔父准备动身前往埃及,我哭着闹着让父亲同意我与他们同行。父亲无奈,只得为我置办了货物,并叮嘱叔父说:“不要带他去埃及,让他在大马士革看看,把货卖出去就行了。”

我告别父亲,和叔父们上了路。我们出了摩苏尔,向阿勒颇进发,到达后在那里盘桓数日,然后继续前行,终于到了大马士革。乍到这山水如画的胜地,我如入梦境一般。这里绿树成荫,河溪交错,水果种类繁多,累累挂满枝头,鸟儿成群结队在天空自由飞翔,俨然人间天堂一般。我们在一家旅店住了下来。几天里叔父们忙着做生意,把我的货也卖了出去,赚了五倍的钱,我欣喜异常。之后,他们留下我前往埃及。

他们走后,我租了一处建筑精美到舌头找不出词来形容的住所,每月租金两个第纳尔。我吃喝玩乐,尽情享受,没过多久钱就折腾得差不多了。有一天,我在门前闲坐,忽见一盛装艳服的女子从这里经过,其服饰之奢华是我从未见过的。我请她进来做客,她一口答应,毫不迟疑地进了房门,我心里的高兴劲儿就别提了。我随手关上门,摘下她的面纱,脱下她的罩袍,发现她竟有如花似玉般的美貌,使我顿生爱慕之心。我连忙摆出最可口的食品和水果以及这场合所需要的东西。我们吃过,调笑了一会儿,开始饮酒作乐,直喝到都有了几分醉意,然后春宵共度,直到天明。分手时,我给她十个第纳尔,她死活不肯接受,说:

“亲爱的,三天后的日落时分我会再来你这里,用我的钱再像今天这样摆设一番吧。”说着她反倒给了我十个第纳尔,然后告辞而去。我不禁怅然若失。

三天过后,她如约而至,身上穿的用金银线织绣的锦缎华服和佩戴的名贵首饰比第一次的更加光彩夺目。我已在她来之前把一切准备妥当,我们开怀畅饮,整夜欢快无比。临走时她又给我十个第纳尔,许诺三天后再来。第三次来时她的穿戴比前两次更加靡丽华贵。谈笑间她问我道:

“先生,我漂亮吗?”

“这还用问。”

“那你是否允许我带一个比我更漂亮、更年轻的姑娘来,我们和她一块儿说笑玩乐?因为她老缠着要跟我一起在外面共度欢乐的夜晚。”

“这主意太妙了!”我脱口而出。

“为了这个要来的姑娘,”她边说边递给我二十个第纳尔,“你下次要尽心准备,多买些好东西来吃。”说完她道别而去。

第四次,我像往常一样将一切准备好,太阳下山后,她领着一个周身遮得严严实实的姑娘来了。她俩进门坐下,我满心欢喜,点上蜡烛,热情招待,随后她俩起身脱下外衣。当新来的姑娘掀开面纱时,她像满月一样美丽无比的面容,使我惊呆了。我端来吃的喝的,三人尽情享用。我不停地亲吻新来的姑娘并为她斟满酒杯与她同饮,第一个姑娘见我们亲亲热热的样子,不由心生醋意,对我说:

“这姑娘的确很漂亮,但她比我还有味儿吗?”

“那没错。”

“依我看你今天要和她同床共寝了?”

“那肯定是。”

她听后再没说什么,起身为我们铺好了床。我与新来的姑娘一直睡到黎明,醒来后我感觉自己手上黏糊糊的,睁眼一看原来手上沾满了鲜血,再瞧瞧窗外,太阳已经升起,我赶紧推推身边的姑娘叫她起床,谁料她的脑袋竟滚落到她的肚子上,我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惊魂稍定,我一琢磨,准是第一个姑娘对她由嫉生恨才下此毒手。我沉思片刻,索性脱了衣服,在大厅里挖了一个坑,将那姑娘的尸体放下去,然后盖上土,把大理石地面按原样铺好。我收拾床铺时,一掀枕头发现下面有一串项链,正是那离魂倩女生前所戴之物。我拿起它,睹物思人,潸然泪下。

两天里我足不出户,第三天我去澡堂洗了澡换了衣服。这时我手头的钱已是区区可数。几天后的一日,我想去趟市场,肯定是天命的安排让我在这一天被魔鬼迷住心窍,因为我准备将那条宝石项链拿去变卖。到了市场,我把它交给一个掮客,他请我在他身边坐下,等到街面上热闹起来,他才拿出去鬼鬼祟祟地用我听不懂的行话出价寻求买主。原来这项链非常珍贵,足足值两千金币。少时,掮客回转来试探着对我说:

“这条项链是欧罗巴人做的赝品,不值什么钱,有人最多出一千银币。”

“是的,我们做这玩意儿是为用它取笑一个女人,后来传到我老婆手里,眼下我们想把它卖了。去吧,一千就一千。”我对他说。

那掮客听我答应以一千银币将项链出手,知道这事弄不好要惹麻烦,便将项链送去交给市场总管,后者又拿着它来找司法官,说:

“报告大人,这项链是有人从我那里偷走的,我们已找到这个坏蛋,看他的打扮像是商贾子弟。”

我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上来一伙大汉将我围住,然后把我揪到司法官那里。司法官问我项链的事,我把对掮客说的话重复了一遍,他听后笑笑,说:“这真是满嘴胡言。”话音未落,他的侍从扒去我的衣服,挥起皮鞭狠狠抽我,把我打得遍体鳞伤,我疼得实在招架不住,便招认说:“是我偷的。”我心里说:“这总比我说出项链的主人在我的住处被人杀了,他们拿我抵命要强。”他们见我亲口招认,二话不说上来将我的右手剁掉,紧接着把剁下的手扔进油锅中炸了。我当即晕死过去,他们给我喝了口水我才慢慢苏醒。我捡起自己被剁下并被炸焦了的手,步履艰难地走回寓所。刚到家,房东找上门说:

“今天发生的事大家都知道了,你不能住在这里了,你赶紧找地方搬走吧,因为你是犯了罪的人。”

“先生,求你宽限两三天,我好另找住处。”

“只好这样了。”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坐在屋中独自伤心落泪,自言自语道:“失去一只手,叫我如何回家去见亲人啊。剁下我的手的人不知道我是无辜的,但愿真主能帮我澄清事实。”说着我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每当房东从屋前经过 ,我更是心烦意乱,愁上加愁。就这样我迷迷瞪瞪过了两天。第三天,房东带着一伙泼皮来到门前,其中有告我偷项链的那个市场总管。我慌忙出来问发生什么事,他们也不搭腔,上来几个人把我绑起来,还在我脖子上拴了一条大链子。这时他们才开口对我说:

“你那条项链已经呈送大马士革总督、宰相和执政官,他们说项链乃是总督家中之物,三年前和他的女儿一起不见了。”

一听此话,我如遭五雷轰顶,四肢颤抖不止,心想:“这下完了,他们非把我杀了不可,干脆我对总督和盘托出,讲明事实真相,是杀是饶随他便吧。”

我被带到总督面前,他见了我,冲着带我来的那帮人说:

“这就是偷了项链拿去卖的那个人吗?他是无辜的,你们不问青红皂白就剁了他的手,该当何罪!”

说着他命令将市场总管抓起来,并声色俱厉地对他说:

“你必须赔偿他手的损失,否则我把你绞死,还要没收你的所有财产。”

说完他喝令手下将市场总管逐出门外。接着他命人将捆绑我的绳索和套在脖子上的链条全部解下。待只剩下我们两人时,他端量着我说:

“孩子,告诉我实情,这条项链是怎么到你手里的?”

“我的主人啊,我一定实话实说。”我答道。

接下来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怎样见到第一个姑娘、她怎么带来第二个姑娘、她又如何因嫉妒将第二个姑娘杀死等等,一五一十毫无遗漏地讲给他听。他听后摇头叹气,用手帕掩住脸哭了好一阵,然后走到我近前,说:

“要知道你说的第一个姑娘是我的女儿呀。我一直将她养在深闺,长大后送到埃及和她的堂兄完婚,可不久她的丈夫就死了,她又回到我这里。在埃及时,她常常与纨绔子弟来往,沾染了不少恶习,成了放荡的女人。她到你那儿去了四次,最后一次还把她的妹妹带去。她们是亲姐妹,好得像一个人似的,姐姐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妹妹,妹妹便要姐姐带她一块儿去。后来她一个人回来,当我问她妹妹在哪儿时,她哭了,回答说不知道。过后她把杀害妹妹的事如实告诉了她的母亲,她母亲又告诉了我。她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对我说要一直哭到死。孩子,你说的都是实话,其实在你告诉我之前我已知道了。你看,发生了这样的事,谁也没办法,我很喜欢你,希望你能顺从我的意思。我想把我的小女儿嫁给你,她和她那两个姐姐不是一母所生,是个品行端正的姑娘。我不仅不要你的彩礼,而且还会从我这儿定期拨给你俩俸禄。我会像待亲儿子一样待你。”

“我遵从大人的旨意。”我回答,“这也算因祸得福吧,要不然我上哪儿能找到这样的好事呀。”

后来我父亲过世了,岳父大人派专使到摩苏尔取回他留给我的遗产。现在,我过着舒适安逸、无忧无虑的生活。

犹太医生接着对中国皇帝讲道:

“我听了他的故事,感到十分惊奇,在他那儿住了三天,他给了我很多钱。我离开他后便来到贵国,在这里我生活得非常惬意,美中不足就是让我碰上驼背这件事。”

“你讲的根本比不上驼背的故事,我还是得把你们都绞死,尤其是你,”皇帝指着裁缝说,“你这个裁缝是罪魁祸首,所有的事都是由你而起的。不过你要是能讲一个比驼背更有趣的故事,我就免你们几个一死。”

这时,裁缝上前说道:“时代之王啊,我还真有一段比所有人的经历更为离奇的故事。您听我慢慢讲来。”说着他开始讲他的故事:

昨天,我在遇到驼背之前,和各行各业的手艺人一起聚餐,当中有裁缝、卖布的和木匠等不少人。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饭菜端了上来,我们便吃开了。这时主人带着一个小伙子走进来,这小伙儿长得那叫一个俊,只可惜是个瘸子。他和我们打招呼,我们起身回礼,当他准备坐下时,他发现我们当中有个理发师,于是不仅不坐反而转身要走。我们劝他别这样,主人也一个劲儿劝他别走,左劝右劝劝不住,主人便问他:

“你干吗进来了又要出去呢?”

“以真主起誓,主人,”小伙子回答他,“我想出去不为别的,只因在座的有一个理发师。”

主人听了大惑不解地说:“你这小伙子也真是,你从巴格达远道而来,这理发师招你惹你了?”

我们也都看着他说:

“你不妨把不容这理发师的原因说给我们听听。”

“诸位,”小伙子说,“在我的故乡巴格达,我曾和这理发师经历过一件非常离奇的事,我腿瘸脚坏就是因为他。我发过誓,不论什么时候绝不和他同坐一处、同住一地。我离开巴格达来到这个城市住下,没想到冤家路窄又碰上了他,看来今晚我得连夜出门远行了。”

“求求你,就给我们讲讲你和他的故事吧。”我们说这话的时候,理发师脸色变得煞白。

“诸位好心人,你们要真感兴趣,就听我给你们讲。”说着小伙子便开始叙述自己的经历:

家父本是巴格达的大商人,真主只让他养了我这个独子。等我长大成人,他便去世了,给我留下大量钱财和奴仆婢女。我开始了养尊处优的生活,食不厌精,衣不厌华,可真主却偏偏赋予我厌恶女人的秉性。

直到有一天,我正在巴格达的胡同里行走,突然一伙地痞迎面拦住我的去路,我惹不起他们,夺路而逃,情急中竟钻进一条死胡同。我靠在胡同尽头的一个石台边,没过一会儿,我所在的地方对面人家的一扇小窗突然打开,一位少女在窗前出现,她给窗下的花草浇了浇水,探出头向左右两边张望了几下。我一生中从未见过像她这么漂亮的姑娘,简直就像一轮满月光彩照人。我痴呆呆的,两眼发直,她却关上窗子,在我眼前消失了。我心中如同燃起一把火,脑海全部被她占据,对女人的厌恶骤然间为喜爱所替代。我呆坐原地直到黄昏,强烈的爱使我觉得整个世界离我很远很远。正在这时,城里的法官骑着马由两个奴仆一前一后护送着朝这边走来,下马后进了姑娘凭窗而望的那家深宅大院。这下我才知道他是姑娘的父亲。

我心事重重地回到家中,一头倒在床上,忧闷不已。女仆进来坐在我身旁,不知我所为何事,我没对她们讲,也懒得回答她们的询问。几天下来,我竟郁悒成疾,一病不起。人们纷纷前来看望我。一个老太太进来,她一见我便猜出事情的七八分,她在我头前坐下,和蔼可亲地安慰我,并对我说:“告诉我怎么回事吧。”我便把我偶然窥见那姑娘的经过讲给她听。

老太太听完我的话,对我说:

“孩子,你说的这位姑娘是巴格达大法官的千金。她父亲一直把她关在家里,你见到她的地方是她家的二层,她就住在那里,她的父亲住下面一层。她老是一个人在家,我经常出入他们家,你如果想和她联系只有通过我。孩子,加把劲儿,把病养好了什么都好说。”

听了她的话,我精神为之一振,病顿时去了一半,浑身好像也有了力气,只盼着快快彻底康复。这天亲人见我的病情大为好转都非常高兴。老太太去了些时辰,回来时脸色不大好看,对我说:

“孩子,你最好别打听在她那儿发生的事。当我向她说起你的情况,她对我说:‘你这倒霉的老太婆,要是不赶紧闭上你的嘴,我就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不过我一定再去试试。”

她的话仿佛迎头给我泼了一盆冷水,我的病一下又重了起来。几天后,她又来到我这里,一进门便说:

“孩子,今天我给你带来了好消息。”

我一听她这话,立刻精神焕发,说:

“我今后一定报你的大恩大德啊,快告诉我怎么回事吧。”

“昨天我又去了那姑娘家,她见我愁眉苦脸眼中闪着泪花,便问我:‘姨娘,我看你心里很难过啊。’她说这话时都掉泪了。我对她说:‘小姐,我的主人,前日我从一个爱上你的小伙子那儿来,他爱你爱得发疯,都快死了。’她心有所动,问:‘你说的这个小伙子他是谁呀?’我说:‘他是我的孩子,我的心肝呀。前几天你打开窗户给花草浇水时他看见了你的脸,一下就被你迷住了。我第一次跟你提起他时,他病得很厉害,已经卧床不起了,看来他只有等死神把他召去了。’她听我这一说,脸色大变,动情地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吗?’我说:‘千真万确呀,你看该怎么办呢?’她说:‘你到他那儿去,替我向他问好,并告诉他我绝非无情无义之人,叫他星期五做礼拜之前来我家,我会吩咐下人给他开门,他上来和我单独待一会儿,父亲做完礼拜回家前他再离开。’你说这是不是好消息?”

老太太这一番话胜过灵丹妙药,我所有的痛苦顷刻间全都消失,心中感到异常舒畅。我把身上穿的锦袍送给她作为酬谢。

“祝你交好运!”她告辞道。

“是啊,”我回答她,“我现在一点儿难受的感觉都没有了。”

家人和朋友见我这么快就恢复了健康无不喜出望外。我好不容易熬到星期五,果然那老太太又来看我,她问我现在身体如何,我回答说已经完全好了。我穿好外衣,喷了香水,焦急地等着人们去做礼拜,我好和那姑娘小楼相会。老太太见我心神不定的样子,说:

“你还有的是时间呢。不如先去洗个澡理个发,精精神神的,要不叫人家看见你刚生过病的模样多不好呀!”

“这真是个好主意。不过我最好是先理理发。”我说。

我来到澡堂,差一个侍童去找理发师来给我剃头,并叮嘱他道:

“你到街上叫个理发师来,注意啊,要找个明白事理、不爱管闲事的,省得他啰里啰嗦吵得我头疼。”

侍童去了,回来时带着这个老头儿。

“你好啊,先生。”他一进来便同我打招呼。

“你好。”我回答。

“愿真主使你不再有烦恼、忧愁、痛苦和悲伤。”

“愿真主接受你的好意。”

“先生,我很高兴你病体康复,你是要剪短头发呢还是要放血?因为哲人伊本·阿巴斯说过:谁在星期五理发,真主会让他得七十种病。他还说过:谁在星期五放血,谁就会永保视力、百病不入。”

“我大病初愈,身体虚弱,没工夫听你耍嘴皮子,快点儿开始给我剃头吧。”我有些不耐烦。

他伸手掏出一块大手绢,里边是一个由七层薄片组成的星盘,他拿着它走到院子中央,抬头全神贯注地望着太阳的光芒,然后说:

“你要知道,今天星期五,是伊斯兰教历七百六十三年二月十日,根据历法学,火星正值七度六分,正好是理发的吉日。我算出你想到一个叫麦斯欧德的人那里去,但见到他之后将发生的事乃是我不能向你泄露的天机。”

“得了,得了,你搞得我心烦意乱、头昏脑涨,我不过是叫你来给我理发,你别说起来没完没了行不行!”我有些光火。

“说真的,你若是了解了事实真相,会请求我作进一步说明的。我是根据星相学的原理在为你今天的行为指点迷津,你要想平安无事就不要违背我的意思。我是由于同情你,才对你忠言相告的。我自愿为你服务一整年,你将受益无穷,而我则分文不取。”

“我今天非死在你这个啰嗦鬼手里不可!”我气急败坏地说。

理发师不管我爱听不爱听,还是一个劲儿地往下说:

“先生,你可能还不知道,人们给我起的名字叫萨米特,意思是沉默的人,因为我比我的六个兄长话少得多呢。我大哥名叫柏格布格,意为多言者;二哥名叫海达尔,意为空谈者;三哥名叫柏格巴格,意为唠叨者;四哥名叫库兹艾斯瓦尼,意为饶舌者;五哥名叫欧沙尔,意为碎嘴者;六哥名叫夏格利格,意为啰嗦者;老七萨米特——沉默者,就是我了。”

这理发师越说越起劲,我却感到身体越来越难受,我对侍童说:

“快给他四分之一第纳尔,叫他赶紧走人,我不需要理发了。”

理发师听了我对侍童说的话,不仅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我的主人,我想你可能还不知道我的地位,你别小看我的手,它可是摸过君主、王子、大臣和学者名流们的脑袋的。诗人是这样形容干我这行的人的:

各行各业的人犹如宝石项链,

这理发师是链中最亮的一颗。

面对着贤哲才俊他高高在上,

手下是帝王将相尊贵的脑壳。”

“你去自我陶醉吧,我现在胸中憋闷,头脑发木。”

“我看你是不是挺着急的?”他慢慢悠悠地开始给我剃头。

“是的。”

“不要这么匆忙。俗话说:匆忙是魔鬼的行为,它导致错误和后悔。先知穆罕默德说过:‘稳重处事,效果最佳。’你的事令我疑虑,希望你对我讲明为何如此着急,这样对你有好处,我担心发生于你不利的事情。现在离礼拜的时间差不多还有三个钟头呢。”说完,他略显不快地把剃刀扔在一旁,拿起星盘走到太阳地儿,观望了老大工夫,然后说:“不错,离礼拜的时间不多不少整整还有三个钟头。”

“你这家伙,快住嘴吧!”我忍无可忍地说,“我的肝儿都快破成碎块啦。”

他这才不情愿地重新拿起剃刀,像刚开始那样把它反反复复鐾了又鐾,还没给我剃几下,又打开了话匣子:

“哎,你这样匆匆忙忙,真让我为你担忧。你若是说出其中原因,对你来说有百益而无一害。要知道当初你父亲不管什么事都是和我商量之后才去做的。”

当我知道自己无法摆脱他时,不禁暗暗着急,心说:“礼拜的时间已经到了,人们出来之前我得赶紧走啊,否则晚上个把小时,还怎么进得了姑娘的家门呀。”于是我催他说:

“你少说几句,少管点闲事吧。我还想去赴朋友们的约会呢。”

一听我提到约会二字,他的话更多了:

“你的好日子也是我的好日子,昨天一帮朋友非让我请他们聚会一次,可我却忘了给他们准备吃的东西,到这会儿才想起来,这叫我怎么有脸见人啊。”

“你用不着分心,既然你说了,只要你别磨磨蹭蹭,快些把头给我剃完,我家里吃喝的东西全由你支配好了,反正我要出门赴约。”

“愿真主给你报偿。你都有什么给我的客人享用啊?请你说说看,我好心里有数啊。”

“有五大盘饭菜,十只红烧鸡,一只烤羊。”

“你能不能拿出来让我看看呀?”我把所有东西拿来,他过目后又问:“喝的呢?”

“有,有。”我说。

“拿出来呀!”我拿来后他又说,“太好了!你是个多么慷慨的人啊。不过不知有没有好香啊?”

我取出一个小箱子,里面有乳香、沉香、龙涎香和麝香,少说也值五十第纳尔,当时时间已经很紧了,就像我的心一样紧得难受。我对他说:

“快收下吧,赶快把我的头剃完完事。”

“瞧你说的,我不看看里边都有什么是不能收的。”

我耐着性子吩咐侍童给他打开,他倒好,将手中的星盘一扔,索性就地一坐,慢条斯理地逐样摆弄起这些香料来。我魂儿都快给他气飞了。而后,他不着急不着慌地走过来,拿起剃刀,剃了一小块儿后,说:

“孩子,我真不知怎么感谢你和你的父亲才好,因为我今天招待朋友全靠你的善心和慷慨。其实我请的这帮人根本不配享用这些,他们不过是在澡堂干活儿的宰通,卖咸鱼的萨利阿,卖豆小贩欧凯尔,卖菜的阿克莱什,扫垃圾的哈米德,卖牛奶的阿卡里什等人。他们每人都会跳一种舞。”

我憋着一肚子气,苦笑道:

“行了,干你的正经事吧,我还得赶去赴约,再说你的朋友也等着你去呢。”

“那哪儿行啊,我还惦记着和你一起会我的这些朋友呢,你放心,他们都不是多嘴多舌好管闲事的人。你只要见他们一面,保管你不再理你原来所有的朋友。”

“愿你和他们过得高兴。改日我一定请他们到我这儿来。”

理发师听了我的话,更来了兴致,说:

“你这样想真是太好了。如果你今日一定要赴朋友之约,那你不妨耐心等我一下,我把你准备用来款待我的朋友的这些东西先给他们送去,让他们吃着喝着不必再等我,我马上回到你这儿,和你一道去你朋友那里。我和我的这帮朋友之间没那么多规矩,走了就走了。我很快就能回来,然后你到哪儿我就跟你到哪儿。”

“天哪,除了伟大的真主谁也无能为力。”我叹了口气,“我看你还是去找你的朋友和他们高高兴兴地在一起,让我今天去和我的朋友相聚,他们正等着我去呢。”

“我怎么好让你一个人去呢?”

“我要去的地方除了我谁也进不去。”

“这么说来,我看你今天是要同某个女人幽会了,要不你一定会带我去的。我这人最让人放心,跟你去只是想帮你的忙,万一你碰上个外国娘儿们,弄不好连命都得搭上,这巴格达城哪一个敢做这种事呀,尤其是在今天这日子,谁不知道这巴格达城的总督是个铁面无情的人啊。”

“呸,你这一肚子坏水的死老头儿,竟敢对我说这些污言秽语!”

理发师让我这一呵斥,半天没再吱声。这时,礼拜已快结束,都到了讲经的时间了,谢天谢地,他总算把我的头剃完了。

“快带上这些吃的喝的到你朋友那去,我等你回来咱们一起走。”我想先把他骗走再说。

“你别是在骗我吧,”他可不傻,“你想等我走了你独个去,那样的话,你可是自己往出不来的火坑里跳啊。说真格的,你千万要等我回来再走,我和你一块儿去好知道你会发生什么事。”

“好好好,你快去快回,来,拿上我给你的饭菜什么的。”

他从我这儿出去后,将东西交给一个脚夫送到他家去,他自己则躲在一条胡同里窥伺我的动静。刻不容缓,我急急忙忙穿起外衣,风风火火独自出了门,这时已传来人们从宣礼塔上喊出的礼拜即将结束的声音。我大步流星赶到那条死胡同,找到看见姑娘的那所房子,当时我并不知道理发师一直暗中跟着我。我发现大门开着,我前脚刚一进去,做完礼拜的法官后脚就进了门。他关上门,走进大厅,我心里暗暗叫苦:“这老鬼怎么会知道我在这儿?”

有道是无巧不成书,也许是真主有意揭穿我的秘密,法官一进家便不知为何事惩罚他的一个女仆,打得她喊叫起来。一个男仆过来替她求情,也被法官打得哇哇乱叫。理发师听见了,以为我事情败露遭法官毒打,便在门外大喊大叫,一面撕扯自己的衣服,一面抓起地上的土扬在自己头上,还高声呼救。他对前来围观的人们说:“我主人在法官家里被杀了!”说完他一路叫喊着跑回我家通风报信,身后跟着一大群人。家人和家里的仆人们听他这么一讲,信以为真,一时间“主人啊,你死得惨啊”的哭喊声响成一片。理发师更是起劲,在众人面前撕着自己的衣服,捶胸顿足。看热闹的也都跟着起哄,人们就这样喊着嚷着向法官家蜂拥而来。理发师当仁不让,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扯开嗓子跳脚号叫。法官听见外面人声喧嚷,“打死人啦,打死人啦”的叫喊声不绝于耳,他不知出了什么大事,忙开门察看,见自家门前聚集着这么一大群人,顿时目瞪口呆。

“诸位,出了什么事了?”他问。

“你打死了我家主人!”我的侍童们上前喊道。

“诸位,你们可不能随便冤枉人啊。你们主人干了什么事我要把他打死?”

那法官问侍童:

“你们主人究竟做了什么,非惹我杀他不可?你们当中我怎么见不到那个理发师呢?”

“刚才,你用鞭子抽他,我听到了他的叫喊声。”理发师站出来答道。

“他干了什么事,我要用鞭子抽他?是谁把他放进我家的,他从哪里来,又去了哪里?”

“你这倒霉的老夫子,事情的经过,他去你家的目的,我都知道。说白了就是他爱上你的女儿,你女儿也爱他。你听说他潜入你家,便令手下人打他。真主啊,要么我们去找哈里发评理,要么把我们主人放出来,让他的亲人把他接回家去。你赶快将他放出来,别逼我亲自进你家把他找出来。”

法官被质问得哑口无言,在众人面前羞愧难当。他对理发师说:

“如果你说的是实话,你就进去把他叫出来吧。”

理发师起身走进房间。我一见他,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是我能往哪儿逃呢。幸亏在我躲避的房间里有一个大箱子,我赶紧跳了进去,又把盖子盖好,只觉里面又憋又闷。他敏捷地走进屋,冲着我藏身的方向走来,东瞧瞧,西看看,一眼就盯住了大箱子。他走上前,连我带箱子一起举过头顶,迅速朝门口走去。我险些被吓蒙掉。当我断定他不会把我放下来时,我猛力一推,将箱盖推开,顺势跳了出来,跌在地上,把一条腿摔伤了。我一瘸一拐地朝门口跑去,看到门外人们拥挤不堪,水泄不通。这么多人拥聚在一起,是我生来见所未见的。我看到这种情景,急中生智,将我的金币向人群撒去。趁他们抢金币的机会,我夺路而逃。出了大门,我便顺着巴格达城里的胡同飞速奔跑。那个理发师一直在我身后跟着,我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嘴里还没完没了地唠叨:

“他们想通过折磨我的主人让我感到难过,赞美真主,是真主保佑我战胜他们,把我的主人从他们手中解救出来。主人啊,你怎么还是那么冒失,那么莽撞。要不是真主让我来帮你,你甭想躲过这一劫。他们企图使你落入没顶之灾,让你永无出头之日。愿真主保我长命百岁,以便我永远为你排忧解难。你的过失几乎把我毁掉,因为你一门心思想独自赴约。不过我并不责怪你采取了愚蠢的行为,因为你缺少心计,而且性情急躁。”

“你说完了没有?你把我害到这个地步还不甘心?我跑到集市上,你为什么还穷追不舍?”我责问他。

当时,为了摆脱他的纠缠,我宁愿去死,可我连能够免受其害的死法都想不出来。气极之下,为甩掉这个尾巴,我进了集市上的一家店铺,向掌柜的求助。掌柜的出面总算把他赶走了。我坐在店铺的一间库房里,自言自语道:“我算是被这理发师粘上了,这家伙不论白天黑夜总跟着我,他那副嘴脸真让我看了难受。”想到此,我叫人帮我找来证人,我给家人写下遗嘱,为他们选了一个遗产保管人,委托他变卖家业房产,并将家中老小托付与他。此后,我远走他乡,以便摆脱这个龟孙子。我流落贵乡,在此已住留多时。谁想今日我应邀前来赴宴,却见这个王八蛋居然坐在贵宾席上,真是冤家路窄。我怎能咽下这口气,怎能和这个坏我好事、害我瘸了一条腿的老混蛋同席而坐呢!

小伙子说到这里,仍恨恨地不肯入座。我们听了他和理发师之间发生的事,便问理发师:

“这小伙子讲的是真的吗?”

“说真的,我确实做了这些事,可我全是为了他好。要不是我,他能活到今天?他能死里逃生都是靠了我。真主也是因为我才对他开恩,让他只丧失了一条腿,而没有丧失性命。我若果真饶嘴饶舌,是不会对他做这样的善事的。我这就给你们讲一讲我的经历,好让你们确信我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不像我的六个兄长那样多嘴多舌、好管闲事。”说着,他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在信民的领袖穆泰希尔·比拉哈里发时代,我生活在巴格达城。哈里发爱民如子,体恤穷苦百姓。他礼贤下士,惯与学者君子结交恳谈。有这么一天,他为十个罪犯逍遥法外而心头火起,便责令巴格达城总督即刻将他们捉拿归案用船押来。事有凑巧,我正好碰上这十个人刚刚登上的一条船。我暗自忖度:“他们一定要在船上聚集欢宴,大吃大喝闹腾它一整天,此时除了我谁能陪他们饮酒助兴呢!”于是我上了船,与他们混在一起。谁料,待船划到对岸,总督的差役忽啦啦冲过来,不由分说,便将随身带来的枷锁套在众人的脖子上,我也被他们捎上了。我没有分辩,一声都没吭。诸位,这你们该知道我是个少言寡语的人了吧,我不是不会说,而是不想说。差役们将披枷戴锁的我们押到哈里发面前。哈里发命令将十人斩首。刽子手便一个接一个地砍下十颗人头。

刽子手按数砍了十个人的头,把我剩下了。哈里发扭头看看我,质问刽子手:

“你在搞什么名堂?我让你把十个人的头都砍下来,还剩一个怎么不砍啦?”

“回陛下,小人已经砍了十个了。”

“胡说,你只砍了九个,站在我面前的这个是第十个。”

“以您的恩惠发誓,我确实已经砍了十个。”

“你再仔细数数!”

经过核实,整整十个人被砍了头,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哈里发莫名其妙地望着我,高声问道:

“是什么让你这么沉得住气,到这个节骨眼儿还一言不发?说,你是怎么同这帮被杀掉的人搞到一块儿的?”

“信民的领袖,”听了他的发问,我才开口说话,“我的职业是理发剃头。您别瞧我是个不爱说话的老头儿,可绝不缺少聪明智慧,至于我的老成持重、理解高妙和沉默寡言,说起来更是无穷无尽。昨天一大早,我偶然看见这些人准备上船,满以为能和他们欢宴一通,便和他们一起上了船。谁知没过多久,才闹清楚他们都是官府通缉的罪犯,下船后他们被赶来的差役套上了枷锁,我也未能幸免。想到自己是堂堂男子汉,我当时一言未发,我不说话纯粹是因为我太过豪爽。我们被押解到您面前,您下令将十人处斩,我这第十一个自然就留在刽子手眼前。我虽未来得及作自我介绍,但我的侠肝义胆却告诉我应与他们同生共死,我一辈子都是这样仗义行事。”

哈里发听了我的话,知道我是豪侠之士,且少言寡语,根本不像我从危难之中解救出来的这个小子说的那样,是个无事生非的人。哈里发问我:

“你可有兄弟?”

“有六个呢。”我回答。

“他们也像你一样既聪明又有学问,而且少言寡语吗?”

“他们若是像我,就不会落得不死不活的下场了。信民的领袖,您太小瞧我了,您不该拿我和他们相提并论。他们由于话太多,又不讲义气,所以个个落下残疾:一个是瘸子,一个是瘫子,一个是瞎子,一个是独眼,一个被割去耳朵和鼻子,末一个被割去双唇。您别嫌我话多,信民的领袖,我必须向您表明我比他们更重义。他们每人致残的原因都是一个故事,您如果不介意,听我慢慢给您讲来。”我开始给哈里发讲我六个兄长的故事:

我大哥是巴格达的一个裁缝,原本不是瘸子。他向一个富翁租了一间房做店铺,为人缝做衣服。主人住在店铺上面,下面有一个磨坊。一天我大哥正在店里闲坐,一抬头看见一个女人正从上层楼房的窗口向外张望,她在看过往的行人。这女人年轻貌美,如同升起的一轮满月。她是房东的老婆。我大哥一见她就被迷住了心窍。那一天,他一直魂不守舍地偷偷看着她,把手里的活计都留到晚上才做。第二天早晨,他照常打开店门,继续缝做衣服。他缝一针朝窗口望一眼,就这么过了很长时间,到头来所做的针线活儿连一个迪拉姆也不值。过了几天,房东带着一大堆衣料来找他,对他说:

“把这些料子给我剪裁一下做成衬衣。”

“一定照办。”

房东走了后,我大哥抓紧时间赶活儿,到吃晚饭的时候,已经裁好二十件衬衣,可他却一整天水米未沾。后来,房东问到工钱时,我大哥碍于这种关系,没有及时应答,就在这时,那女人用眼色示意他免收工钱。其实我大哥很缺钱,三天来,为了赶做这些衣服,他都没好好吃过一顿饭。原来,这女人已将我大哥对她痴情的情况告诉了她的丈夫。夫妇俩一合计,让他白给他们做衣服,还要拿他开心取乐。我大哥把做好的衣服给房东夫妇送去时,他们按事先商定的计策提出要把女仆嫁给他,以示对他的报答。当天夜晚,我大哥正想与女仆同房就寝,却听那两口子对他说:

“今夜你先睡在楼下磨坊里,明天一切都会变得十分美好。”

我大哥以为他俩的话有什么正经说头,便老老实实一个人来到磨坊过夜。房东找来一个磨夫,向他交代了他们两口子的坏主意:让他像对待牲口似的使唤我大哥推磨。半夜三更的时候,磨夫溜进磨坊,嘴里不住地叨叨着:

“这头懒牛真不中用,有这么多麦子等着磨,人们都想快些吃到磨好的面粉。看来,我只好把这头不中用的懒牛套在磨上了。”说着他将我大哥当牛套在磨上。天快亮的时候,房东来了。他见我大哥正在推磨,磨夫在一旁用鞭子狠命地抽打着我大哥,便得意地走了。天一大亮,已许配我大哥的女仆来到磨坊,她赶忙把我大哥从磨上解下来,对他说:

“你这样子会让我和我的女主人心疼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们都为你感到难过。”

我大哥被打得遍体鳞伤,连一句话也没答上来。他挣扎着回到家中,刚一进门,为他和女仆证婚的老头儿就来了。老头儿打过招呼后,说道:

“真主会保佑你们白头偕老的。恭喜你呀,从昨晚到今早,你一定是在甜蜜、温柔和快乐中度过的。”

“你这该死的老东西,真主是不会饶恕骗子的。你给我证婚难道就是为了让我像牛一样拉一夜磨吗?”我大哥质问道。

“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大哥将事情的经过向他叙说一遍之后,他劝慰道:“看来你俩星座不合,命中相克。这样吧,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给你另谋一门亲事,挑选一位更好的姑娘。这回挑的新娘,不仅要品行端重,她的星座还得和你的相合才行。”

“那你就看看自己还有什么高招吧。”

我大哥实在没心思再搭理证婚人,便撇下他来到自己的店铺,等待顾客来送活儿,也好赚点钱维持生计。忽然,房东家的女仆走进店里。她依照事先和主子商量好的计谋,进门便压低声音说:

“我家夫人十分想念你,她到楼上去了,想从窗口看看你。”正说着,房东老婆已从楼上的窗口探出头来,她一边抽噎着一边说:

“你为什么对我不理不睬的?”

我大哥没搭理她。随后,她又指天发誓,说在磨坊里发生的事根本与她无关。我大哥禁不住她这么一说,再一看她那天生丽质的俏模样,便把自己遭受的痛苦都抛在脑后,相信了她的话。他为能看见她而感到无比欢乐。他向她问好,和她亲密地交谈了一会儿。之后我大哥坐下来开始干自己的活儿。不多时,女仆又进来对他说:

“夫人让我替她向你问好,并让我捎话给你,说是她先生今天应邀去朋友家做客,晚上不在家过夜。她让你等她先生出门后,到她家里与她相会。”

谁能料到,这都是房东两口子毒设相思局,准备把我大哥当场抓住送交总督。那女人更是不甘示弱,表示有更好的计策让我大哥在全城臭名远扬。可怜我那大哥,对女人的诡诈与歹毒是一无所知。

天刚擦黑,女仆来到店里。我大哥便随她来到女主人房中。

“哎呀呀,我的主人,你可把我想坏了。”那女人假惺惺地说。

“快过来让我亲一下……”我大哥话还没说完,房东就从邻居家冲进来,一把将他抓住,说:

“胆大包天的小子,我非把你送官不可!”

我大哥苦苦求饶,房东置之不理。他押着我大哥来到总督府。总督先令手下人对我大哥施以鞭笞,随后又吩咐将他放在骆驼背上在城中转来转去,游街示众。围观的人们高声呐喊:看哪,这就是调戏良家妇女的下场。由于精神和肉体上的折磨,我大哥从骆驼背上跌落在地,摔断了一条腿,从此成了瘸子。这还不算完,他紧接着被总督逐出城去。我大哥走投无路,如同丧家之犬。我听到消息,义愤填膺,急忙出城追赶,把他接回家中。直到今日,我一直供他吃喝,照顾他的生活。

哈里发听了我这番话,笑着对我说:

“你做得对!”

“陛下,我不能接受您的称赞,除非您肯听我讲我另外几个兄长的故事。您可千万别以为我是个话多的人。”

“那好,你就把你所有兄长的经历都讲给我听,让这些趣闻一饱我的耳福。凡是有趣的事,你只管活灵活现地讲,再长我都不嫌。”

“信民的领袖,那我就讲给您听。”我又开始讲了起来:

我的二哥名叫海达尔。有一天,他徒步外出办事,半路上,一个老太婆拦住他的去路,对他说:

“先生,你稍停一下,听我给你讲一件事。你要是感兴趣,就去帮我办。”见我二哥停下脚步,那老太婆说道:“我告诉你一个绝好的去处,我还可以带你到那儿去。不过,我的条件是你不要多嘴多舌。”

“那你就讲讲看。”我二哥说。

“那是一个迷人的宅院,里边流水潺潺,景物宜人。新鲜水果供你品尝,美酒佳酿尽你畅饮,俊俏的人儿让你观赏,鸭蛋脸庞任你亲吻,苗条的身段随你拥抱,令你从晚上一直逍遥到天明。你觉得如何?只要你按我说的条件做,保你尽享这良辰美景。”

“我说这世上的人多如牛毛,你怎么偏偏选中我呢?我有什么特别之处,得你如此厚爱?”我二哥听了她的话问道。

“我不是对你说过,不要多嘴多舌嘛!闭上嘴,跟我走吧。”

老太婆转身便走。我二哥一边跟在她身后走着,一边回味着她所描述的美妙景象。二人来至一座宽阔的宅院,进去后由她带着从低处登上高处,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座建筑别致的宫殿。他看到四个人间难得见到的妙龄美女,正在欢快地唱歌,悠扬的歌声就是顽石听了也会为之动情。其中一个姑娘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我二哥忙跑上前,对她说:“祝你健康!”说完便献殷勤要伺候她。姑娘拒绝了他的好意,反而给他斟了杯酒,送到他嘴边让他喝了下去,紧接着扬手打了他一个耳光。我二哥被打得糊里糊涂,一气之下走出门去,嘴里嘟嘟囔囔说个不停。老太婆追出来,使了个眼色叫他回去。我二哥一声没吭,乖乖地走了回去。他刚坐下还没张口,后脖子又结结实实挨了那姑娘一巴掌,他被打得晕了过去。醒来后他推说有急事便往外走。老太婆忙又跟出来,劝道:

“你再忍耐一会儿就能达到你的目的了。”

“忍一会儿,忍一会儿,忍到何时算完!”他心里说,“这巴掌敢情不是打在你脖子上。”

“等你喝醉的时候,你便可如愿以偿了。”

我二哥将信将疑地回到原处坐下。四个姑娘全都站起来,老太婆命她们将我二哥的衣服扒掉,又往他脸上洒些玫瑰水。其中最有姿色的一个姑娘对他说:

“愿真主喜欢你。你既然来到我家,只要遵从我的条件,你就能实现你的愿望。”听她的口气像是这里的主人。

“小姐,我是你的奴隶,随你使唤。”

“真主赋予我酷爱音乐的天性。谁顺从我的意志,谁便可获得他向往的一切。”

说着,她吩咐侍女们唱起歌来,随着她们优美的歌声,大厅顿时充满欢乐的气息。她对一个侍女说:“带这先生去把他的事办了,然后马上带他回来。”我二哥被侍女带走,不知她要对他干什么。老太婆跟出来,对他说:

“你再稍微忍耐一下。”老太婆跟在我二哥和侍女旁边,“你只需再忍耐一件事,便可大功告成。这就是你要把下巴上的胡子刮掉。”

“什么?”我二哥惊讶地说,“你这不是让我在众人面前出丑吗?”

“小姐喜欢你这么做,她要让你变成一个没有胡须的人,怕你脸上有东西扎着她。她已深深爱上你了,你的美梦能否实现,就在此一举啦!”老太婆说。

我二哥没辙,只好任侍女把胡子刮了个一干二净,之后随她回到小姐处。小姐猛一见他嘴周围和下巴包括双眉在内根毛不剩、满脸通红的模样,先是吓了一跳,继而扬脖大笑,对他说:

“先生,你端正的品行和容貌把我完全征服了。现在我以生命发誓,要你为我跳个舞。”

我二哥按照她说的跳了起来。谁料她抄起身边的枕垫向他打去,侍女们也拿起酸橙、柠檬和佛手柑等水果向他扔去,直把他打昏在地。她们仍不甘休,又围上来用手劈头盖脸地一顿狠打。我二哥苏醒以后,老太婆对他说:

“你已达到目的了,用不着再挨打了。只不过小姐有个习惯,她一喝醉酒便不让任何人挨身,她会一件一件地脱掉自己的衣服,最后一丝不挂。这时,你也要脱光衣服,紧跟在她后面。她拼命往前跑,仿佛想摆脱你似的,你呢,要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穷追不舍,等你浑身兴奋起来,便可成其好事。”她顿了一下,推了一下我二哥,“去吧,把衣服脱了。”

我二哥迷迷瞪瞪起身将衣服脱了个精光。

我二哥脱掉衣服,浑身赤裸。姑娘过来说:“现在,我在前面跑你在后面追,若想干什么,必须得追上我。”说着她便开始飞跑起来。我二哥紧紧追赶,从一处跑到另一处,从这儿进去又从那儿出来,跑啊跑啊,只觉欲火在胸中燃烧,此时他和一个疯子没有什么两样。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忽听前方传来姑娘甜柔的声音,于是又拼力向前追去。猛然间,他发觉自己跑进皮货市场的一条胡同里,皮货商们正吆喝着招揽生意。人们看到他浑身上下一丝不挂,脸赤红红光秃秃没有一根须毛,先是一阵惊叫,继而一个个哈哈哈捧腹大笑,接着几个人冲上来用皮革将他打得不省人事,最后把他抬到驴背上送往总督府。总督一见我二哥这副模样,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在宰相府门前见到他时,他就是这个样子。”众人回答。

“竟有这样伤风败俗之事。来人啊,棍棒伺候!”总督发令。

可怜我二哥足足挨了一百棍之后,被他们扔到城外,从此成了瘫子。是我偷偷把他背回家中,供养至今。如果不是我讲义气,怎么会容留像他这样的废人呢。

我三哥名叫柏格巴格。在命运的驱使下,有一天,他来到一幢高大的屋宅前。他上前敲了门,指望这家主人出来说话,好求他施舍点什么。

“谁在敲门?”主人在里面问。我三哥没做声。“到底是谁啊?”主人高声问。我三哥还是没做声。只听到里边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你想干什么?”主人开门后怒气冲冲地问。

“看在真主的面上,随便施舍点东西吧!”

“你是瞎子?”看我三哥闭着眼睛,他问。

“是的。”

“那你把手伸出来。”

他拉着我三哥的手走进房子,顺着楼梯往上爬,经过一级级台阶向顶层走去。我三哥异想天开,以为他是去给他拿什么吃的东西,等到了最高处,却听主人问他:

“你想干什么,瞎子?”

“想讨点东西。”

“愿真主周济你。而我则无能为力。”

“哎,我说你这个人,我在下面时你为什么不说这话?”

“下面?你这个在最下面的贱人,你敲我家门,第一次听到我说话时也没向我讨东西啊!”

“这会儿你打算拿我怎么办?”

“不怎么办,反正我没东西给你。”

“那你把我带到楼梯口总可以吧?”

“路就在你前面,自己走吧。”

我三哥摸到楼梯,一级一级往下挪动,在距门口还有二十个台阶时,脚下一滑,顺着楼梯滚了下去,摔得头破血流。他晕晕糊糊不知该往哪里去。这时,正巧他的几个瞎子伙伴碰上他,便问道:“你今天遇到什么事啦?”我三哥向他们讲述了自己的遭遇,然后说:“哥儿们,我想从咱们积攒的钱中拿出些来花。”当时,那家主人一直跟在我三哥身后,想察看他的底细,此刻听了他说的话,心中窃喜。我三哥哪里想到会有人暗中跟踪他呢。他来到放钱的房子里,那人也毫无声响地溜了进去。我三哥等伙伴们都到齐了,说:“把门关好,检查一下屋里,可别让外人跟进来。”那人一听,急忙顺着一根绳子爬上了顶棚。几个瞎子把整个房间摸索了一遍,未发现任何人,于是在我三哥旁边坐下,取出他们的钱数了起来。他们数出一万迪拉姆放在屋角,把余下的按各自需要分了,然后把那一万迪拉姆埋在土里。埋好后,大家找来些东西,围坐在一起吃了起来。突然我三哥听到自己近旁有异常的动静,忙问:“我们这儿有外人吗?”他一边问一边伸手四下摸索,一下摸到当初坑他的那家主人,于是对伙伴们大喊:“在这儿哪,这有外人!”大伙扑上去,给那人一顿臭揍。

几个瞎子把那人痛痛快快打了个够,便走出门外大声呼喊:“穆斯林弟兄们,快来呀,有人到这儿偷我们的钱来啦!”不一会儿工夫,门前就围了一大群人。被指控为盗贼的那人急忙紧闭双眼,装成和我三哥他们一样的瞎子,以免众人怀疑他。他贼喊捉贼,抢先叫道:“弟兄们啊,我以真主起誓,以苏丹、艾米尔、哈里发等所有君主的名义起誓,我要向哈里发进谏。”众人只顾听他喊,没注意到总督的差役们已将这一干人围住,随后,他们被押送到总督面前。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总督问。

“大人,您听我说。”装成瞎子的那人恶人先告状,“您要想了解事情的真相,就得对我们用大刑。如您愿意,就从我开始吧。”

“来人,将此人掀翻在地,用鞭子狠狠地抽!”总督下令道。

听差的将其按在地上打了起来。当他疼痛难忍时,他睁开了一只眼;当他实在招架不住时,他又睁开了另一只眼。

“你这混蛋,搞什么名堂?”总督喝问。

“您若赦免我,我就说实话。”

“好,本官赦你无罪,快讲!”

“大人,我们几个其实都是装瞎。因为这样一来,我们便能大摇大摆地从人面前经过,走门串户,一来可窥视女人们的脸面,二来可通过她们找到一条生财之道,靠这路子我们已弄了一大笔钱,总共有一万迪拉姆。我要求分得其中四分之一,他们不但不给,反而合伙打我。我求您主持公道。我宁愿把我那份钱给您,也不愿白白送给他们。您若想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您不妨比打我更狠地打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他们都会睁开眼睛。”那人阴狠地说。

总督一听,下令继续拷打其他人,头一个就是我三哥。他被打得死去活来,奄奄一息。总督问他们几个:

“你们这帮下流货,枉受真主恩惠,竟敢光天化日之下装瞎。”

“真主啊真主,您明察秋毫。我们中没有一个人的眼睛能看见东西啊!”我三哥辩解道。看他嘴硬,听差的又将他按倒在地打了一顿,直到把他打得昏死过去。

“别管他,等他醒了再接着打。”总督说完,又命手下将其他几个瞎子各打三百余棒。

“你们快睁开眼睛吧,免得再受皮肉之苦。”装瞎的那人假惺惺地劝他们,然后转脸对总督说,“您派人跟我去把钱取来吧,看来这几位怕当众出丑是不想睁眼了。”

总督派人同他一起把钱取回来,不管真瞎子们愿意不愿意,给了伤天害理的装瞎人所谓的那份二千五百迪拉姆,然后叫人把我三哥和他的三个伙伴扔到城外的荒郊野地。我得知后急忙赶往那里,问我三哥怎么回事,他把我刚刚给您讲的这番经过向我叙说了一遍。我悄悄把他背回家里,好生赡养,准备管他一辈子。

哈里发听完我三哥的故事,哈哈一笑,吩咐道:

“给他奖赏,让他走吧。”

“我以真主的名义发誓,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给信民的领袖讲讲我其他几个兄长的故事,以便证明我是少言寡语的人。”我说道。

“那你就用胡编乱造的故事继续毁我们的耳朵吧,把你憋在心里难受的那些事一吐为快好了。”哈里发无可奈何地说。

“那我就不客气了,信民的领袖。”我又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我四哥是个独眼。他原先生活在巴格达,是一个屠夫,靠卖肉为生,也养一些羊。大人物和有钱人常来他店里买肉,一时生意兴隆,财源茂盛。他添牲口,置房产,着实过了好一阵子美满富裕的生活。有一天,他照例在店里忙活生意,忽然来了一个满脸大胡子的老头儿。他掏出几个迪拉姆,说:“给我称块肉。”我四哥接过钱,给他称了一块肉。老头儿拿了肉转身走了。我四哥仔细端量老头儿给的银币,只觉得那银子特别白,特别亮,于是把它们单独放在一处。五个月里,老头儿常常来店中买肉,我四哥把他给的钱专门找了个箱子存放。后来他想用这些钱进一批羊,可当他打开箱子时,发现里面只有一堆白花花的纸片。他一边打自己的嘴巴,一边高声叫喊,引得人们都围拢过来。他给大家讲了银子变纸的事,人们一个个听得目瞪口呆。然后我四哥像平日习惯的那样来到店里,宰了一只羊,挂在店内,又割下一块肉挂在店外,自言自语道:“但愿老头儿还会来,我好把他抓住。”没过多大工夫,那老头儿果然又带着自己的银币来了。我四哥上去将他一把扭住,大声喊道:

“穆斯林兄弟们快来呀!让我把这老恶棍的事讲给你们听听。”

“你喊什么!”老头儿反唇相讥,“告诉你,两条路由你选,要么你睁一眼闭一眼不再声张,要么我叫你在大庭广众之中出乖露丑。”

“伙计,我又没做见不得人的事,你能让我出什么丑?”

“你把人肉当羊肉卖!”

“你……你真是坏透了,竟敢当众撒谎。”我四哥气得七窍生烟。

“你把人肉挂在店里卖,坏透了的不是别人,正是你。”

“假如事情真像你说的那样,我的钱财,我的性命,都归你!”

“大家听我说,这个屠夫他杀人,然后把人肉当羊肉卖给我们。如若不信,你们可以到他店里去看。”

人们一窝蜂似的冲入我四哥的肉店,果见原来挂羊的地方挂着一个人。大家炸了窝似的大喊大叫:“叛教者!挨千刀的!”于是,人们把我四哥吊挂起来,拳脚相加,就连平日最亲近他的人也对他饱以老拳。老头儿拨开众人,只一掌,便将我四哥左眼珠打了出来。他就是从那时起变成独眼的。随后,人们带上那尸首把我四哥押到巡捕房。老头儿恶人先告状,对捕头说:

“大人,这小子不仅杀人,还把人肉当羊肉卖。这不,人我们已经抓住给您送来了。您按至尊的真主旨意,对他严厉惩罚吧!”

我四哥极力辩解,可捕头却置之不理。他命手下重打我四哥五百大棍,没收其全部财产。多亏我四哥有这些家业,否则就不只是被驱逐出城而是要以命抵罪了。

我四哥无家可归,四处漂泊,流落到一座大城市。他生活没有着落,心想不如当个鞋匠算了,于是开了个小铺,惨淡经营,勉强糊口。有一天,他出门办事,走在街上忽然听到马的嘶鸣。他一打听,才知是国王出城狩猎。他凑上前去兴致勃勃地观看国王的大队人马,因为他自打沦落为鞋匠之后,很少见到如此热闹场面,所以难免好奇。国王无意间看到我四哥的眼睛,大为扫兴,低下头说了句“愿真主保佑我今日逢凶化吉”,便掉转马头,悻悻地打道回宫。所有兵士也都跟着往回走。可怜我的四哥,在国王的授意下被其手下痛打一顿,险些丢了性命。他平白无故挨了这顿毒打,感到莫名其妙,拖着苟延残喘的身体好歹算是回到住处。后来,他对一个宫里的人讲了这件事。那人听后,笑得前仰后合,说:

“兄弟,实话跟你说吧,国王认为见到独眼是非常晦气的事,尤其见了瞎了左眼的人,更觉得是不祥之兆,必置之死地而后快。”

我四哥听了宫里人的一番话,打定主意出逃。他离开那座城市,到处流浪,辗转来到远离国王的另一座城市,在那里住了很久。一日,他心血来潮,想到外面逛一逛,正走着,忽听身后传来马的嘶鸣。他自忖道:莫非这是天意。他拔腿就跑,想找个藏身的地方,可左找右找找不着。有道是慌不择路,他见眼前有座大门,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推门而入,进门后他顺着长长的走廊继续往里去,冷不防被斜刺里冲出的两条大汉擒住。只听他俩嘴中说道:

“赞美真主,把你给我们送上门来了。你这真主的对头,整整三天三夜,搞得我们坐卧不宁,没睡过一个囫囵觉,那滋味儿跟死差不多。”

“两位伙计,我到底哪儿得罪你们了?”我四哥问。

“你监视我们,要使我们和我们的主人出丑。你使我们主人倾家荡产,连累他的朋友们成了穷光蛋,难道还不够吗?不过你还是先把每天夜里威胁我们的刀子交出来吧!”

说完他俩在我四哥身上搜来搜去,从腰间搜出了当初他做鞋匠时割皮子用的刀子。我四哥有口难辩,说:

“伙计,我真的没有恶意。你们这样待我,就不畏惧真主吗?你们要知道,我的来历很是奇特。”

他们让我四哥讲讲他的经历,他便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希望以此打动他们。谁知他俩听完跟没那么回事似的,上来就劈头盖脸地将他臭揍一顿,把他身上的衣服也撕破了。这下他的身体暴露无遗,两个大汉看到了他腰部两侧被皮鞭抽打的伤痕,便对他说:

“该死的家伙,这挨打的痕迹证明你是犯过罪的!”

于是他们把他送交总督。我四哥绝望地自言自语道:

“完了,我又要遭殃了。”事情的结果和他预料的一样,总督以携带凶器私闯民宅的罪名,下令重重地责打我四哥,任他百般辩解、乞哀告怜,均无济于事。最后他们把还剩一口气的他扔到城外。我四哥想到自己苦难多舛的人生,喟然叹道:这真叫天下乌鸦一般黑啊!他无处安身,只得重返故乡,可到了巴格达城外又不敢进城。我听到这个消息,立即赶到他那儿,将他偷偷背回家中,管吃管喝,奉养至今。

信民的领袖,我五哥现在是个没有耳朵的人。他先前一贫如洗,夜晚向人乞讨,白天用讨来的钱物维持生计。我父亲年迈体衰,死后给我们留下七百迪拉姆。我五哥分得他那一份后,犹豫不决,不知用它做什么。他想来想去,忽生一念:何不用这笔钱买进各式各样的玻璃盘子,然后倒手赚钱。说干就干,他把用一百迪拉姆进的货,放在一个大筐里,运到街上。他选好了一块地方,把筐放在一个高台上,身体靠着后面的一堵墙,一边叫卖,一边做开了白日梦:

眼下我买了一百迪拉姆的货,一转手就能卖二百迪拉姆;我再买二百迪拉姆的货,再转手,又能卖四百迪拉姆。这样不断地买,不断地卖,总有一天我会有很多钱。到时候,我就经营香料和其他所有商品,赚更多的钱。等到了那个时候,我就买一幢漂亮的房子,买奴隶,买骏马,还要给我的马配上镀金的鞍子。我可以大块地吃肉,大碗地喝酒,对了,还得从城里叫一个歌女到家里来给我一个人唱歌。

我五哥想入非非,面前筐里的货却无人问津。他仍继续做着自己的美梦:

我要让所有的媒婆替我向国王和王公大臣的女儿们求婚。我将和宰相的女儿订婚,她聪明贤惠,貌似天仙,我给她一千第纳尔彩礼。他老爹若是识相,答应这门亲事,我便如愿以偿;他若是不知趣,说个不字,我就把他女儿强娶过来。等我有了房子,我先买他十个侍童,再买国王苏丹们那样的华丽服装,然后定做一个镶满珠宝的赤金马鞍。我骑马前往相府,奴隶侍童前呼后拥。宰相见了我,毕恭毕敬,起身相迎,他把专座让给我坐,自己却要等我坐下后才坐在对面,因为他的身份只是我的老丈人。我身边有两个侍从,每人手拿一个装有一千第纳尔的钱袋。我把一个钱袋给宰相,并向他说明,一个是作为他女儿的聘礼,另一个作为恩赐给他本人。我的这一举动,足以向他表明我是如何慷慨大方、出手阔绰,世界在我眼中是多么渺小。随后,我返回家中,若是我女人的奴仆前来探访,我必赏银赐衣;若是宰相派人前来送礼,无论礼物多么珍贵,我都一概退回。我这样做,不为别的,只是要让他们知道我是何等自重,让他们对我居于最高地位的人格刮目相看。然后,我到他们那里去,看看他们准备的是否符合我的地位和尊贵。我还会把房子装饰一新。如果符合要求,我便吩咐他们准备举行婚礼。大喜之日,我身着最华贵的礼服,坐在用绸缎做面的椅子上。我不会东张西望,而是目不斜视,以示我庄重高雅,不属轻浮之辈。新娘翩然而至,穿金戴玉,月儿般婀娜妩媚,而我不会向她投以惊奇和着迷的目光。所有在场的人都来对我说:

“先生,将要侍奉你的新娘,就站在你面前,你给她点面子看她一眼吧,她站了老半天,都快累坏了。”

接着,他们在我脚下不住地亲吻地面,求我开恩。这时,我抬起头匆匆地扫她一眼,然后再把头低下。人们把她带开,我起身更衣,穿上比刚才更奢华的服装。当她第二次被带进来时,我仍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对她不理不睬。众人又再三再四地求我,我这才再瞥她一眼,然后又把头低下。我就这样保持高傲的派头,一直到婚礼结束。

我吩咐仆人把一个装着五百第纳尔的钱袋赏给新娘的贴身女仆,她们欢天喜地地收下后,我让她们带我进洞房。进去后,我既不看新娘也不同她说话,显示瞧不起她的样子,好让人说我庄重而能自持。直到她母亲来,又是吻我的头又是亲我的手,向我乞求道:

“先生,看看你的奴婢吧,她一心想和你亲近呢。你就安慰安慰她,哪怕说一个字呢。”

见我不搭理她,她就一直没完没了地求我,无数次地吻我的手吻我的脚,又对我说:

“先生,我女儿是百里挑一的漂亮姑娘,从未见过男人,如果看你对她冷若冰霜,她会心碎的。你就过去和她说句话吧。”

说完,老夫人亲自给我倒了一杯酒,由她闺女恭恭敬敬地给我端过来。等她走近我,我就让她在我面前干站着,而我则舒舒坦坦地倚在金线刺绣的靠垫上,以目空一切、唯我独尊的眼神看着她,好让我在她的眼中是一位至高无上的君王。她会低声下气地说:

“我的主人,看在真主的分上,请不要回绝奴婢手中的这杯酒。”

我仍旧一言不发。她一再求我,说:“这杯酒你非喝不可啊。”说着便将酒送到我的嘴边。我挥手就给她脸上一巴掌,接着就这么踢她一脚。

我这位做梦娶媳妇的五哥,心里想着“就这么踢她一脚”,脚下一使劲,将高台上装着玻璃盘子的货筐踢翻在地,里边所有的东西哗啦啦全都摔得粉碎。我五哥当时后悔莫及,只好自叹这就是他目空一切的结果。是啊,倘若他这事让您这位信民的领袖知道了,您管保得叫手下人抽他一千鞭子,让他在全城人面前丢人现眼。

我五哥眼看自己的本钱泡了汤,更谈不上赚什么钱了,于是心疼加懊悔地扇着自己的耳光,撕着自己的衣服号啕大哭起来。这天是星期五,去做聚礼的行人从他身边经过,有的停下脚观望着,有的视而不见、无动于衷。他就这样坐在那里没完没了地哭,忽然一个前去清真寺做礼拜的女子走过来。她模样生得十分标致,周身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麝香气味,骑一匹高大的骡子,鞍垫用金丝银线刺绣的锦缎做成,几个奴仆寸步不离地跟在左右。她看到一地的碎玻璃和我五哥哭丧的样子,不由得心生恻隐,对他很是同情。她上前询问,有人告诉她,这个号哭的人靠卖玻璃盘子为生,盘子全都掉在地上摔碎了,他就变成她所见到的这副模样。她叫来一个仆人,吩咐说:“去,把你身上带的钱给这个可怜人。”仆人把一个钱袋递给我五哥,他接过打开一看,好家伙,里边有五百第纳尔,他乐得差点没死过去,连连为这女子祝福祈祷。我五哥摇身一变成了大富翁,喜滋滋地回到家里。正当他坐下思前想后的时候,忽听有人敲门。他站起来去开门,只见一个老太婆站在门外对他说:

“孩子,你知道,礼拜的时辰快过去了,可我还没来得及洗手洗脸做礼拜前的小净呢。请你让我进你家里做小净吧。”

“您请便。”我五哥客气地回答。

他把老太婆让进门。这时,我五哥仍处在极度兴奋之中,他为自己一下子有了这么多钱,高兴得几乎要飞起来了。老太婆做完小净走到他坐的地方,跪拜两次后,为我五哥祈求好运。他随手给了她两个第纳尔以表谢意。老太婆见他出手如此大方,便道:

“赞美真主。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喜欢你,你具有那种草莽英雄的侠义气概。把你的钱收起来吧,如果你用不着它,你可以把它回送给当初玻璃器皿摔碎时为你慷慨解囊的那位女子。”

“大妈,我用什么方法才能找到她呢?”我五哥问道。

“孩子,她对你也有意思。可她是有夫之妇,丈夫是个大财主。不过这没什么,你把所有的钱都带上,随我去她家。你见到她时,要百般温存,说尽甜言蜜语。这样你便可财色双收,遂心如意了。”

我五哥二话没说,带上所有金币,跟老太婆出了门,几乎不敢相信发生的这一切。他紧随老太婆身后,来到一幢大房子门前。老太婆敲敲门,一个罗马女奴应声开门。老太婆一面往里走,一面叫我五哥跟她进去。他进到里边之后,看到一个很大的客厅,摆着很多缀满穗状饰物的靠枕和坐垫。他坐下,将钱放在面前,解下缠头巾搁在膝盖上。一个身穿最华贵衣服的姑娘悄然而至,我五哥从没有见过像她这么漂亮的女子,他连忙站起身,姑娘冲他莞尔一笑,对他的到来显出欢快的神情。她过去关上门,走回我五哥站的地方,拉着他的手,双双走进一个单独的房间,屋内挂着铺着各种各样的绫罗绸缎。我五哥坐下后,她也挨着他坐下,与他嬉戏调笑,闹了一阵子,然后她起身对我五哥说:“你不要走开,等着我回来。”她离开不久,我五哥正巴望她早点回来,突然一个膀大腰圆的黑奴,手执一把明晃晃的快刀,闯了进来,厉声喝道:“倒霉的家伙,是谁把你带到这里来的,你这贱人,私生子,下流坯。”我五哥吓得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黑奴一把将他提起,扒光他身上的衣服,用刀背没头没脸地打了他足有八十多下,直到他被打倒,直挺挺地横卧在地上。黑奴以为他死了,便背过身大喊一声:“美人儿在哪儿?”那喊声震得大地发抖,四处回荡。这时,一个女奴手端一个精美的盘子闪了出来,盘子里放的是白色的食盐。她肆无忌惮地将盐撒在我五哥的伤口上。我五哥强忍钻心的疼痛,一动不动,生怕他们知道他还活着,再次把他杀死。女奴走后,黑奴又像刚才那样怒吼一声,这回出来的是老太婆。她走到我五哥身边,拽着他的腿把他拖到一个长长的黑咕隆咚的地道里,扔在一堆被杀死的人的尸体上。五哥在那里挣扎了两天两夜,是真主让他捡了条命,因为那些盐将血止住了。当他觉得自己有了点力气能够动弹时,他站起身,撬开地道的通气窗,从死人堆里逃了出来。靠真主的庇护,他躲在走廊的暗处,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这时,老太婆出门准备寻找下一个猎物,我五哥便乘机跟随其后溜出大门,而她却丝毫没有察觉。

我五哥回到家中,经过一段时间的自我治疗和调养,身体渐渐地恢复了元气。从那以后,他每时每刻暗中监视老太婆的行动,发现她一个接一个地把人拐骗到那所房子里去。他没有向外人吐露半点口风,而是等到自己的身体彻底康复、感到浑身是劲的时候,才开始了他早已策划好的行动。他找来一块布,缝了一个口袋,装满碎玻璃,紧紧地系在腰间。为了不让别人认出自己,他乔装打扮,穿上波斯人的衣服,将一把宝剑藏在衣内。他找到老太婆,用波斯话问她:

“老太太,你这里有没有能称九百金币的秤啊?”

“有,有。”老太婆看他腰里鼓鼓囊囊的,窃喜不已,“可巧我小儿子是开钱庄的,什么样的秤他都有。你快跟我来,好赶在他出门之前去称你的金币。”

“那你在前面带路吧。”我五哥说。

于是一个在前头走,一个在后头跟,不一会儿就来到那所房子门前。老太婆上去敲了门,罗马女奴应声开门走出,冲来客甜滋滋地一笑。

老太婆说了声“我给你们带了块肥肉来”,便把我五哥交给了那女奴。女奴拉着他的手引他进了上次的房子。姑娘进来后挨着他坐下,与他嬉戏了一阵,然后起身对他说:“你不要走开,等着我回来。”说完她就走了。我五哥刚想定定神,那黑奴便手执明晃晃的快刀冲了进来,对他吼道:“起来,你这倒霉的家伙!”我五哥先下手为强,噌地飞身上前,手起剑落,将黑奴人头砍落在地,接着拽着他的脚把他拖入地道。然后,他大叫一声:“美人儿在哪儿?”女奴端着盛满咸盐的盘子走出来,一见我五哥手中握着利剑,扭头便跑。我五哥紧追几步,一剑就让她身首异处。我五哥又喊:“老太婆在哪儿?”老太婆一进来,我五哥便问:

“老刁婆,你可认得我?”

“我不认识您啊,大人。”

“告诉你,我便是上次带着金币来过的那个人。就是你曾在我家做小净,祷告,然后把我诓到这里来的。”

“求老天保佑我啊!”老太婆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了。

我五哥斜了她一眼,挥手一剑,将她砍成两截。接着他便去搜寻与他两次调情作乐的那个姑娘。姑娘一见他,吓得魂飞魄散,苦苦求饶。他答应不杀她,问道:

“你是如何落入这黑奴魔爪的?”

“唉,说来话长。我本是一个商人的侍女,当初这老太婆经常到我那里去。有一天,她对我说她们那儿要举办一个盛大无比的婚礼,希望我去看看。我答应了她,于是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带上装了一百第纳尔的钱袋,随她出了门。谁知从此落入虎口。我进了她带我来的这所房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这黑奴抓住,在这一住就是三年。这个阴险狡诈的老妖婆害得我好苦啊!”

“他在这房子里可还有什么东西?”我五哥问。

“他的东西多得很,你要能搬就搬走吧!”她说。

我五哥跟姑娘来到一个地方,这里有很多箱子,箱子里摆满了钱袋。我五哥从没见过这么多钱,看得都傻了眼。姑娘说:

“你现在去叫些人来搬运这些钱,我在这儿等着你。”

我五哥出去雇了十个壮汉,可回来时却见房子大门敞开,那女子早已无影无踪,那些钱袋也都不翼而飞,只剩下一些零碎钱币和布料。他这才恍然大悟,知道上了姑娘的当。他后悔莫及,但转念一想,有一点儿总比没有强,于是将剩余的钱收起来。他打开每个衣柜,找出所有衣料,把整个房子扫荡一空,能拿走的一点儿不剩。这一夜,他睡得格外香甜。谁知第二天一早,他发现二十名官差守候在他家门口,他刚跨出大门,就被捆绑起来。

“总督传你问话!”他们说着将他押到总督面前。总督一见他,劈头便问:

“你这些衣料从何而来?”

“大人若宽恕我,小人便说。”

总督扔给他一块表示宽恕的手帕,算是答应了他。于是他便把被老太婆所骗及那女子逃之夭夭的前后经过从头到尾讲了一遍。之后,他对总督说:

“大人,我从那里拿回的东西,您若想要尽管拿,给我留个仨瓜俩枣儿能凑合过日子就行。”

总督本想将所有钱财吞为己有,但又怕我五哥将此事报告苏丹,便将大半留下,小半给了他,并恐吓道:

“你赶快给我离开这座城市,不然我就绞死你!”

“遵命,大人。”

我五哥仓皇出逃,从此流离失所,四处漂泊。后来,他路遇强盗,他们扒光他的衣服,将他毒打一顿,这还不算,末了还把他的两只耳朵割掉了。我听说此事,急忙赶去,给他穿上带去的衣服,悄悄把他接回家中,安排吃喝,供养至今。

信民的领袖,您千万别不耐烦,下面是我最后一个哥哥的故事。我六哥现在是被割去双唇的残疾人。他原先是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光蛋,在这变幻无常的浮华世界里一无所有。一天,他出门去,想讨点吃的聊以度日。他在路上走着,看见一幢十分壮观的屋宇,从开着的大门望进去,可以看到又宽又高的走廊。仆人站在门口,指手画脚,发号施令。我六哥向驻足观望的人打听,才知道这是一个王子的住宅。他上前问了管门人几句,那些人说:“你进门往里走,主人会满足你的要求。”他进了门,顺着走廊向前走了一阵,里边又是一个大院子。其建筑极为精美别致,居中是一个人所罕见的室内花园,地上铺满大理石,窗上挂着华贵的帷帘。我六哥左顾右盼,不知该往哪里走,便信步走到大厅中央。在那里他看到一个美髯俊面的男子。那人一见他便起身相迎,询问他的情况。当听说我六哥一贫如洗,靠讨要过活时,他脸上泛起愁云,痛心疾首地用手撕扯自己的衣服,说:

“同在一城,我每日酒足饭饱,你却整天饥肠辘辘,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许诺要让我六哥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然后又道:“你一定得和我一起进餐。”

“说的是呢,先生。我早就等不及了,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我六哥说。

“来人啊,把脸盆和水壶拿来!”他喊一声,然后对我六哥说:“我的客人,请先净净手吧。”说着他在既没盆又没壶的情况下两手比画着好像在洗手,完后又喊下人摆桌上菜。仆人们你走过来我走过去,仿佛把菜都端上来了。他拉着我六哥和他一起坐在假设的餐桌前,一面吧唧吧唧动着嘴唇像是嚼得很香,一面对我六哥说:“吃啊,别不好意思,你饿了,我知道你饿得够呛。”我六哥莫名其妙,学着他的样子装出吃饭的动作。那人又说:“吃啊,你看这面饼多白呀。”我六哥嘴上不说,心中暗道:看来这家伙是以捉弄人为乐呀。于是他假装恭维道:

“是啊,先生。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白这么香的面饼。”

“这是我女仆的手艺,她是我花五百第纳尔买来的。”说完他又吆喝道:“来人啊,把国王们宴会上都见不到的烤羊肉端上来!”然后转脸对我六哥说:“吃,吃,我的客人,我知道你饿极了,得多吃才是啊!”我六哥的嘴一张一合,显出大嚼大咽的模样。这家主人一道一道地点菜,煞有介事,面前空无所有,却一个劲儿劝我六哥多吃。喘了口气,他又喊道:“来人啊,把膛里填着开心果的炖仔鸡给我们端上来!”然后他对我六哥说:“趁热吃,你以前肯定没吃过味道这么鲜美的鸡。”

“那是,先生。这道菜恐怕世间找不出第二份。”我六哥有苦难言。

那人一听,连忙将手抬到我六哥嘴边,像是把一块鸡送入他口中似的。他就这样不厌其烦地点菜,不厌其详地一一介绍描述。我六哥可好,此时已饿得前心贴后心,哪儿还敢惦记什么白面饼啊,有块大麦饼填填肚子就不错了。有道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这家主人又开口问我六哥:

“老兄,你可曾见过这么丰盛的菜肴吗?”

“不瞒你说,真没见过。”

“那你就敞开吃,别难为情。”

“我已经吃饱了。”

他一听,立刻吩咐仆人上甜食。仆人们手在空中比画来比画去,算是把甜食上了。

“来来来,吃这块儿,这块味道不错。”那人活灵活现地对我六哥说,“我以生命发誓,再尝尝果脯,喏,这块儿,快吃,当心别让糖汁儿流了。”

“我不会跟你客气的,先生。”我六哥凑近他,跟真的似的问道:“这果脯为何会有一股浓浓的麝香味儿?”

“这是我在家吃饭的习惯。他们总是在甜食中加一钱麝香,半钱龙涎香。”主人不慌不忙地回答,也跟真的似的。

接下来,我六哥继续摇头晃脑,拉开过屠门而大嚼的架势,任凭口水顺着嘴角流下,看上去活像一个见了甜食没命的馋鬼。这时,主人喊了声:“该上干果啦。”仆人们又忙活了一番,用手在空中抓挠了一阵,干果就算上来了。

“来,吃干果吧。”主人招呼着,“吃这桃仁儿,核桃仁儿,葡萄干儿……”接着他数了长长一串干果的名称,“吃呀,你我之间可不要客气。”

“我已经撑死了,实在吃不下去了。”我六哥与其说撑死了,倒不如说累死了。

“如果你想吃什么,想品尝山珍海味、人间奇肴,那你尽管开口。真主在上,在我这里你可千万不能饿着自己。”

我六哥越听越气,心里盘算着:我非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好好地戏弄他一次不可,让他为自己的行为向真主忏悔。这最后一句,我六哥差点说出声来。这时,主人吩咐上酒,仆人们又把手在空中上下舞动,表示已经上了酒。主人假模假样地递给我六哥一杯酒,劝道:

“干了这杯,你一定喜欢。”

“先生,恭敬不如从命,感谢你的好意和善举。”我六哥扬脖做一饮而尽状。

“感觉如何?”

“我从没喝过比这更香醇的酒。”

“那你就痛痛快快喝个够。祝你健康!”

主人说着假作干了自己手中那杯,随之又斟满一杯递到我六哥手里。看我六哥的样子,像是又将酒喝下了肚,接着身子晃晃悠悠,好似醉了一般。他趁主人不备,将手举得高得不能再高,连胳肢窝那块儿的白内衣都露了出来,然后铆足劲劈了下来。就听“啪”的一声,主人的脖子上已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这巴掌震得大厅内嗡嗡作响,回音未落,又是“啪”的一声,这是我六哥梅开二度。再看这房子的主人,腮帮子上已然又添了五个指印儿。

“你这畜生,为什么打我?”主人声色俱厉。

“我的主子,我是受恩于您的奴隶,是您让我进来,好菜好饭殷勤款待,还特意拿出这陈年老酒让我受用。小人酒量不济,两杯下肚便晕晕糊糊跟您撒起了酒疯。以大人的地位,我想您是不会怪罪小人这鲁莽之举的。”我六哥振振有词。

这家主人听罢我六哥一番话,竟转怒为喜,高声笑道:

“哈哈,很久以来,我总是拿别人取乐,所有以诙谐幽默、风趣滑稽著称的人我都见识过。可他们当中没有一个能对我这嘲弄人的恶作剧应付自如的,没有一个聪明到能够拆穿我所有鬼把戏的。只有你除外,你让我大开眼界。现在我原谅你,别离开我了,留下来做陪我喝真酒的真朋友吧。”说着,他又高声喊道:“来人啊,上菜!”

这回再上的菜可是实打实的了,方才点过的那些菜一样不缺一样不少都端了上来。两人吃饱喝足,我六哥总算不枉此行,弄了个肚儿圆。这之后,二人又移座家中酒厅,这里歌女舞姬济济一堂,个个月亮般的美貌与豪华的大厅相互辉映。连续不断的轻歌曼舞,层出不穷的娱乐表演,无不令人飘飘欲仙。这家主人与我六哥对酒当歌,一醉方休。他非常喜欢我六哥,赏他华丽的衣袍,待他好得像亲兄弟一样。两人睡到日上三竿,起床后又在一起吃喝谈笑。

他俩就这样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一同生活了二十年。后来身为王子的这家主人死了,国王收缴了他的全部财产,我六哥便从这座城市逃走了。他行至半路,被一伙贝都因人劫掳到他们的部落。酋长一边折磨他一边发话说:

“快拿钱来赎命,要不我就杀了你。”

“酋长大人,”我六哥哭求道,“以真主发誓,我一无所有,也没有弄钱的路子。我是攥在您手心的俘虏,随你们处置好了。”

暴虐的酋长抽出宽宽的腰刀,这刀就是砍在骆驼的脖子上,也能连骨头带筋都砍断。他右手持刀,一步步朝我可怜的六哥走去,割掉了他的两片嘴唇,逼他交钱。话说这酋长有一年轻貌美的妻子,只要酋长外出,她便来勾引我六哥。我六哥出于对真主的敬畏,屡屡回拒,可几次下来,他渐渐抗不住了。这一天,当酋长妻子又来挑逗他时,他将这风骚的女人拥抱在自己的胸前,与她调笑亲热。正闹得起劲,他丈夫突然破门而入,狂吼道:“你这混账,竟想糟蹋我老婆!”他抽出锋利的腰刀,一下割掉了我六哥的命根子,然后将他扔在骆驼背上,拉到一座山上,丢下后,看也不看,便扬长而去。过路的好心的人看到我六哥,觉着挺可怜,便给他水喝,给他饭吃,并把消息告诉了我。我急忙赶去,将他背回城里家中,好吃好喝供养。

“信民的领袖,”我讲完这些故事后,对哈里发说,“我在您面前,要是不把这一切讲给您听,我是不敢回家的。因为不讲将使我铸成大错,您会为此惩罚我,而我家里还有六个哥哥要靠我养活呢!”哈里发听罢我和我哥哥的经历,哈哈大笑,对我说:

“你说得不错,萨米特。你的名字起得好——沉默寡言的人。我看你话确实很少,绝非好事之人。不过,你最好马上给我离开这个城市,上别的地方安身养命去吧!”

我被哈里发驱逐出巴格达,从此过着颠沛流离、漂泊异乡的生活。后来这个哈里发归天及由别人继承王位的消息传到我耳朵里,我才悄悄潜回巴格达城,一打听,他果然已死,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再后来,我就遇上这个小伙子,为他做尽好事,要不是我他早没命了。可他却将莫须有的罪名加在我头上,从他在背后编派叨咕我的所有不实之词中,挑出几个来诬陷我,什么多管闲事、碎嘴唠叨啦,什么喜怒无常、缺乏教养啦。诸位,这些全都是无稽之谈!

裁缝说到这里,喘了口气,然后接着给中国皇帝讲后来发生的事:

我们听了理发师讲的故事,都认为他的好管闲事和多嘴多舌是确凿无疑的事,好端端的小伙子瘸了一条腿都是他招惹的。于是我们把他从席中拎了出来,关在一边。之后大家踏踏实实地坐下,高高兴兴地吃喝,小小的宴会善始善终。饭后大家坐在一起闲聊,直到下午传来祈祷的宣礼声,我才告辞。

回到家中,我和妻子吃了晚饭。

“你多好啊,”妻子半嗔半娇地说,“一整天在外面玩个痛快;我可惨了,整天一个人憋在家里伤心。你要是不趁天黑之前带我出去走走看看,我就不跟你过了。”

我只好带她出门游逛,直到黄昏时分。在回家的路上,我们碰上这个驼背。一看就知道他喝了一肚子酒,酒气熏天的嘴中还哼吟出前人咏酒的妙句:

樽壁剔透醴晶莹,

玉液玉舟难分清。

看酒酒在杯无影,

看杯杯在酒无踪。

我邀他到我家吃饭,他爽快地答应了。为了表示我的热情,到家后我又出门买回了炸鱼,然后三人坐下吃喝。我老婆多事,拿了一大块鱼塞到他嘴里让他吃,结果他喉咙被刺卡住,一命呜呼。我把他抱出去,耍了个花招,将他扔在这个犹太大夫家中。大夫又把他扔到御厨长家院里,御厨长又把他扔到掮客经过的路上。这便是我昨天经历的故事。我想它应该说比驼背的故事更有趣吧!

中国皇帝听了这个故事,命侍从随裁缝一道去把理发师找来,对他们说:

“你等务必将理发师带来见我,好让我听听他怎么说。这与你们所有人是否得到宽恕直接相关。然后我们埋葬这个驼背,他昨天就死了,赶紧让他入土为安。我们还要给他好好修个墓,因为正是他使我们听到这些奇闻逸事。”

不一会儿,理发师就被前去找他的裁缝和侍从带到皇帝面前。皇帝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老头儿,只见他:年逾九十,老态龙钟;脸膛黢黑,须眉皆白;耳朵短小,鼻子长大。皇帝一见他这副模样,忍俊不禁,笑道:

“喂,沉默的人,我想让你给我讲点什么,你不是有一肚子故事吗?”

“永恒的皇帝,这是怎么回事?这个基督徒、这个犹太教徒和这个穆斯林,还有这个死在你们这儿的驼背,他们为什么会跑到一块儿来了呢?”理发师问。

“你问他们的事干什么?”皇帝反问道。

“我问他们的事,是想让陛下知道我是个不爱多管闲事的人,与我无关的事我一概不闻不问,我在他们指控的多嘴啰嗦的罪名面前是无辜的,我无愧于人们送我的称号萨米特——沉默的人。”

“你们把这驼背昨晚的事给理发师讲一下,还有基督徒的故事、犹太医生的故事和裁缝的故事统统给他讲一遍。”皇帝吩咐说。

理发师听他们讲完之后,摇头晃脑地说:“这事儿是够离奇的。你们让我瞧一眼这驼背。”于是,理发师被引到驼背跟前,他在驼背头旁坐下,将他的脑袋抱到自己胸前,仔细观察他的面孔。“哈哈哈!”他突然纵声大笑,笑得脖子后仰差点翻过去。然后他说道:“每一种死都有其原因,而这驼背之死可说是奇中之奇,应该将其记入史册。正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此话怎讲?快将其中奥秘说给我听,沉默的人。”皇帝对他的一番话感到万分惊奇。

中国皇帝催理发师说出个所以然,后者回答说:“皇帝陛下,托您的福啊,这驼背还有气儿呢。”说着,他从腰里掏出一个装药膏的小瓶,打里面挖出点儿药膏,在驼背的脖子上厚厚地抹了一层,直到眼见皮肤表层渐渐渗出汗来。接着他又取出一把铁镊子,伸进驼背的喉咙,夹出一大块连骨头带刺的鱼肉。当他把鱼肉夹出来时,周围的人都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只见驼背两腿一蹬,霍地站起身来,打了个喷嚏。他完全清醒了,随后用手搓搓脸,说了句:“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真主使者。”

在场的人都为亲眼目睹其人其事惊诧不已。皇帝看后仰天大笑不止,竟然笑晕了过去。其他人也和他一样,一个个笑得死去活来。皇帝清醒后,对众人说:

“以上天发誓,这个故事一波三折,真正是人间奇闻,我从来没听过比这更离奇的故事。你等说说看,有谁这辈子见过人死而复生的。若不是老天借理发师之手让这驼背还阳,他今天肯定要进阴曹地府了。这理发师是驼背的救命恩人啊。”

“陛下说的是,这个故事真可谓千古奇闻。”众人同声道。

中国皇帝命人录下此事,存入他的书库。手下遵旨照办。然后,他厚赏众人:分赐犹太医生、基督徒、御厨长华服数身;留裁缝御前听用,享受朝俸,并使他与驼背重修旧好;特赐驼背一身名贵漂亮的衣袍,拨给俸禄,留在宫中陪酒作乐;封理发师为皇室御用修容师兼做宫中食客,不仅赏衣定俸,而且理发另外加酬。就这样,他们尽享人间荣华富贵,直到甘尽苦来,宴罢人散。

【注释】

[1]依达布:埃及量粮食的器具,容量是员怨苑郾远公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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