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疹伤寒在罗沃德完成了它摧毁性的使命以后,渐渐从那里销声匿迹了。但是牺牲者的数字引起了公众对学校的注意,而逐步披露的事实大大激怒了公众。学校的地点不利于健康,孩子们的伙食量少质差,学生们的衣着和居住条件很糟,曝光的结果使布罗克赫斯特大失脸面。
当地的一些热心公益的富人慷慨解囊,在一个更好的地点新建了一座大楼,伙食和衣着都有所改善。学校获得新生之后,我在它的围墙之内又生活了8年,当了6年的学生和2年的老师。
在这8年中,我的生活单调,但很愉快。坦普尔小姐担当了我的母亲和家庭教师的角色,后来又成了我的伙伴。可是后来,她结了婚,随她的丈夫迁往一个遥远的郡。她一走,我也不再同原来一样了,那种使罗沃德有几分像家的感情和联系,都随之消失。
几年来,我的世界就在罗沃德,而现在我记起来了,真正的世界无限广阔,一个充满着希望与忧烦、刺激与兴奋的天地等待着那些有胆识的人,去冒各种风险,追求人生的真谛。突然之间我开始憧憬自由了。
那天夜里,我开始思索自己的未来,像我这样没有朋友、没有亲人的孤女,应该怎么去外面的世界生存呢?我突然想到,自己可以先在报纸上登求职广告。
第二天我一大早起来,写好了一封求职信。信上说我有教学经验,愿谋一家庭教师职位,儿童年龄须在14岁以下(那时的我已经18岁了)。可以胜任法文、绘画、音乐和一些普通科目的教学。
傍晚的时候,我去了邮局,把寄给报社的信送了进去。回来时感到心里如释重负。但接下来等待的一星期却格外漫长。
我忍不住又去了邮局。管理员是位老妇人,我请她帮忙看看有没有写给J.E.的信,她打开一个抽屉翻了好久,我都有点开始泄气了。最后,她终于把一个信封递给了我。
我把信放进口袋,匆匆赶回学校。忙了半天,等我把学生们都送上了床,与其他教师吃了晚饭,回到寝室,烛台上只剩下一短截蜡烛了,我赶紧取出了信,发现内容十分简单。
那是米尔科特附近桑菲尔德庄园的费尔法克斯太太寄来的。要教一个未满10岁的女孩,年薪30英镑,如果有意,可把履历表寄去……我反复地看了看,脑海里不禁浮出许多幻想。我从那潦草的笔迹猜测,那费尔法克斯夫人也许是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规规矩矩的半老妇人。而那桑菲尔德庄园,一定布置得整整齐齐,非常漂亮。
根据记忆中的英国地图,我知道那个郡比我现在居住的郡离伦敦要近70英里。我向往热闹的地方。“不过,也许桑菲尔德离城市仍然很远……”这么想着,蜡烛熄灭了,我只好去睡觉。
第二天我就去见了校长,请她帮我开具在职证明。接着我将证明寄了一份给费尔法克斯太太,并得到了她的回复,说我得到了这份工作。
半个月的准备时间很快过去,我准备第二天就上任。我生活的一个阶段就要结束,一个新的阶段即将开始。在两者的间隙,我难以入睡,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这时,一个仆人走来对我说有人在楼下等我。
我问也没问一声就奔下了楼去。经过教师休息室时,一个人从里面跑出来,一把抓住了我。我定睛一看,是一个漂亮的少妇。
“瞧,是谁来了?”她的嗓音和笑容我似曾相识,“我想你没有把我完全忘记吧,简小姐?”
顷刻之间我便喜不自禁地拥抱她,吻她了。“贝茜!贝茜!”我这么叫着,而她听了又是笑又是哭,两人都进了客厅。壁炉旁边站着一个3岁左右的小家伙,穿着花格呢外衣和裤子。
“那是我的儿子鲍比。”贝茜立刻说。
“你结婚了,贝茜?”
“是呀,已经快5年了,嫁给了马车夫罗伯特·利文,我还有一个小女孩。”
“你不住在盖茨黑德了?”
“我住在门房里,原来那个看门的走了。”
“噢,他们都过得怎么样?把他们的事情统统都告诉我,贝茜。”
“你长得那么高了,简小姐,而又没有发胖,”利文太太继续说。“我想学校里没有把你照看得太好吧,里德家的小姐要比你高得多呢。”
“乔治亚娜想来很漂亮吧,贝茜?”
“很漂亮。去年冬天她同妈妈上了伦敦,在那儿人见人爱,一个年轻勋爵爱上了她,但勋爵的亲戚反对这门亲事,你猜怎么着——他和乔治亚娜小姐决定私奔,但被她姐姐给告发了。我想她是出于妒忌,如今她们姐妹俩老是吵架。”
“那么,约翰·里德怎么样了?”
“啊,他上了大学,但考试不及格,是个典型的浪荡子,我看他甭想有出息。”
“里德太太怎么样?”
“太太现在有些发胖,外表看着倒不错,但我想她心里很不安。约翰先生的行为不检点,又挥金如土。”
“是她让你到这里来的吗,贝茜?”
“不是。我早就想见你了。你们学校写了封信来,说你要去很远的地方,我想还是趁你还没有远走高飞的时候,赶紧来见你一面。”
“恐怕我使你失望了吧,贝茜?”说完我笑了起来。
“不,简小姐,现在的你看上去像个淑女了,虽然你小时候长得不漂亮。”
我对贝茜坦率的回答报之以微笑。
“啊,简小姐!我早知道你会有长进的。我有件事儿要告诉你,大约7年前的一天,一位爱先生来到盖茨黑德,要见见你。太太说你在50英里外的学校里,他好像很失望,因为他不能多呆。他要乘船到外国去,一两天后从伦敦开航。他看上去像个绅士,我想他是你父亲的兄弟。”
“他上国外哪个国家,贝茜?”
“几千英里外的一个岛,那儿出产酒——管家告诉我的。”
“马德拉岛?”我提醒了一下。
“对,就是这地方。”
“那他走了?”
“是的,他在屋里没有呆上几分钟。太太对他很傲慢。”
贝茜和我又谈了一个钟头的往事,后来,她不得不告辞了。第二天我在镇子里候车时又见了她5分钟。此后我们分手,她动身回盖茨黑德,而我踏上了自己的前程。
10月的天气已经非常阴冷。我头天下午4点离开洛顿,到达米尔科特镇时已经是第二天晚上8点了。初次来到陌生的地方,我心中不免有些发慌。刚好,这里有一间旅馆,先进去休息一下再说吧。房间里的壁炉火光熊熊,从屋顶上垂下一盏洋油灯。我把手提袋和雨伞放在桌子上,按了一下铃,侍者来了。
“这里附近有没有个叫‘桑菲尔德’的地方?”我问侍者。
“桑菲尔德?我不知道,小姐。我去打听一下吧。”他走了,但立刻又回来了。
“你的名字叫爱吗,小姐?”
“是的。”
“这儿有人在等你。”
我跳了起来,拿了手袋和伞急忙来到过厅。敞开着的门边,一个男人在等候着,在点着路灯的街上,我依稀看到了一辆马车。
“我想这就是你的行李了?”这人见了我,指着过厅上我的箱子说。
“是的。”他把箱子放到车上,随后我坐了进去,不等他关门就问到桑菲尔德要多久。
“大概一个半小时。”
他关了车门,我们便上路了。
从朴实的仆人和马车来判断,我想费尔法克斯太太不是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这样倒更好。我祈求上帝,但愿费尔法克斯太太不要像里德太太。
我一边想着,一边放下窗子往外望。道路难行,夜雾沉沉,时间显得很长。最后车夫转过头来说:
“现在你离桑菲尔德不远了。”
我再次往外眺望。我们正经过一个教堂,教堂的钟声正敲响一刻。大约十分钟后,我们来到一幢房子宽阔的正门前。只有一扇窗亮着烛光,其余一片漆黑。一个女佣来开了门。
“请从这边走,小姐。”姑娘说。我跟着她穿过昏暗的方形大厅,进到了一个炉火明亮的房间,被弄得有点眼花缭乱。等我定下神来,眼前便出现了一个惬意和谐的画面。
温暖的炉火旁摆着一张圆桌,一条老式高背安乐椅上坐着一位再整洁不过的矮小老妇人,身穿黑色丝绸长袍,还围着雪白的平纹细布围裙,跟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只是显得更加和蔼。对一个新到的家庭女教师来说,再没有比这更让人放心的初次见面的情景了。没有那种咄咄逼人的豪华,也没有令人难堪的庄严。我一进门,那老妇人便上前来迎接我。
“你好,亲爱的!你一定怪冷的,到火炉边来吧。”
“我想你就是费尔法克斯太太了?”我说。
“是呀,请坐吧。”
她把我领到她自己的椅子上坐下,又吩咐仆人为我准备饮料和三明治。
“你已经把行李带来了是吗?”她继续问。
“是的,夫人。”
“我来叫人搬到你房间去。”她说着走了出去。
我没有料到会受到这样的接待。
“今晚我能见一见费尔法克斯小姐吗?”我吃完了她递给我的点心后问。
“费尔法克斯小姐?噢,你的意思是瓦伦小姐!瓦伦是你要教的学生的名字。”
“哦,那她不是你女儿?”
“不是,我不是这家的人。”
我本想接着问她与瓦伦小姐什么关系,又觉得不太礼貌。
“你能来我很高兴。”她在我对面坐下,把那只猫放到膝头,继续说,“桑菲尔德是一个很好的老庄园,不过你知道,在冬天,即使住在最好的房子里你也会觉得孤独凄凉的。莉娅是个好姑娘,约翰夫妇也是正派人,但终归他们是仆人。去年冬天,除了卖肉的和送信的,没有人来过。春秋两季情况好些,阳光和长长的白天使得一切大不相同。今年秋天小阿黛勒·瓦伦和她的保姆来了,一个孩子立刻使一幢房子活了起来,而现在你也来了,我会非常愉快。”
听着听着,我对这位可敬的老妇人产生了好感,不由得把椅子往她身边挪了挪。
“现在钟敲12点了,你奔波了一整天,一定已经很累,要是你的脚已经暖和过来了,我就带你上卧室去。就在我的隔壁。”
我感谢她周到的安排,跟着她走出房间。这栋房子有长长的过道,看上去不像住家,而像教堂。楼梯和过道上弥漫着一种阴冷的气氛。当我最后被领进自己的房间,发现它面积不大,有着普通现代风格的陈设,心里便十分高兴了。
费尔法克斯太太跟我道了晚安。我闩上了门,环顾四周,在经历了身心交瘁的一天之后,终于到达了一个安全避风港,在向神祈祷后,倦意与满足袭来,我很快便沉沉睡去。
我醒来时阳光从颜色鲜艳的印花布窗帘缝隙中射进来,照亮了糊着墙纸的四壁和铺着地毯的地板,眼前的情景使我精神为之一振。我认真地穿戴了一番,对着镜子时,我为自己没有长得漂亮些而感到遗憾,有时巴不得自己有红润的双颊、挺直的鼻梁和樱桃般的小口。还希望自己修长、端庄、身材匀称。可不幸的是,我长得矮小又苍白,五官也不显眼。不过当我把头发梳得溜光,穿上那件黑色的外衣时,我想我可以体面地去见费尔法克斯太太了。
费尔法克斯太太很惊讶我起得这样早。
“你认为桑菲尔德怎么样?”她问。我告诉她很喜欢。
“是呀,如果罗切斯特先生能来这儿住久一点就更好了。”
“罗切斯特先生是谁?”我问道。
“桑菲尔德的主人,”她回答。“我丈夫家和罗切斯特家是远亲,他是个牧师,他去世后,我就来这儿替罗切斯特家帮忙了。”
“那么,那位小姑娘呢——我的学生?”
“她是罗切斯特先生收养的孩子。瞧她来了,和她的保姆一起。”
这时,一个小女孩向草坪这边跑过来。她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娇小玲珑,皮肤白皙,一头美丽的卷发直披到腰上。
“早上好,阿黛勒小姐,”费尔法克斯太太说,“过来见见你的新老师。”
“她是我的家庭教师吗?”她指着我用法语问她的保姆,保姆回答是。
“她们都是外国人吗?”我听到她们讲法语,很吃惊。
“是的,她们刚来时一句英语也不会说。现在能讲一点了。”
幸好我曾拜一个法国太太为师,下工夫学过法语,因此不至于听不懂阿黛勒小姐说的话。她开始似乎有些怕我,但等我们在桌旁坐定,她用淡褐色的大眼睛审视了我十来分钟之后,突然叽叽喳喳地说开了。
“啊!”她用法语叫道,“你的话同罗切斯特先生说得一样好。我可以同你说话了,像我可以跟他说话一样。索菲娅也可以同你说话了,她会很开心的,这里没有人懂她的话。索菲娅是我的保姆,和我一起乘了条大船穿过海洋,船上有个烟囱冒着浓烟!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爱——简·爱。”
“埃尔?啊,我说不好。我们的船在一个大城市靠了岸,罗切斯特先生抱着我走过一块板,来到陆地上,我们去逛一个老大的地方,种满了树,碧绿碧绿的,他们管它叫公园。那儿还有一个池塘,池塘里有很多漂亮的鸟,我用面包屑喂它们。”
“她讲得那么快,你能听懂吗?”费尔法克斯太太问。
我完全懂她的话,于是夫人继续说,“你问她一两个关于她父母的问题,看她还记不记得她们。”
“阿黛勒,”我问,“以前你跟谁一起过日子的?”
“很久以前我跟妈妈住在一起,可是她到圣母玛丽亚那儿去了。妈妈过去常教我跳舞、唱歌、朗诵诗歌。很多很多先生和太太来看妈妈,我老是跳舞给他们看,或者坐在他们膝头上,唱歌给他们听。我现在唱给你听好吗?”
我允许她露一手。她从椅子上下来,走到我面前,一本正经地抱着双臂,开始唱起了某出歌剧中的一个曲子。我很惊讶她居然会唱这种曲子。随后她又为我朗诵了一首短诗,声调抑扬顿挫,在她这个年纪,实在是很不寻常了。
“你妈妈到圣母玛丽亚那儿去了后,你跟谁一块儿住呢?”
“同弗雷德里克太太和她的丈夫。她照顾我,不过她跟我没有亲戚关系。我想她很穷,我在那里没呆多久。罗切斯特先生问我,是否愿意同他一起住到英国去。他总是待我很好,送我漂亮的衣服和玩具。”
吃了早饭,阿黛勒和我进了图书室。大部分书籍都锁在玻璃门内,但有一个书架却是敞开的,上面摆着基础教育所需要的各类书籍,还有几部轻松的文学作品。
我发觉我的学生虽然不大肯用功,但相当听话。于是我打算一开始先给她讲些有趣的故事,让她对学习感兴趣。随后我打算在午饭前画些素描,供她学习用。
我正上楼去取画夹和铅笔,费尔法克斯太太叫住了我:“我想你上午的课结束了吧?”
她这时正站在一间大敞着门窗的房间里。我顺着她的声音走过去,那是一个宽敞壮观的房间,椅子和窗帘是紫色的,地上铺着土耳其地毯,墙壁上钉着胡桃树的木板,落地窗上镶着花玻璃,高高的天花板上雕刻简·爱着细致的花纹。
“多漂亮的房间!”我不觉惊叫起来。
“是呀,这是餐室,我刚开了窗,让它进来一点新鲜空气和阳光,这边还有一间。”
说着,就把中间挂着的帐幔拉开,露出了隔壁的房间:白色的地毯上,织着美丽的花环;雪白的天花板上,雕刻着一串串的葡萄;靠着墙摆有大红色的卧床和长椅子;在那灰白色的大理石暖炉上,装饰着像红宝石般闪烁发光的花玻璃。朝着镶在墙壁上的一面大镜子望去,屋子里面反映得如同雪和火一般的鲜艳美丽。
“这些房间收拾得多整齐呀,费尔法克斯太太!”我说。
“唉,爱小姐,尽管罗切斯特先生很少上这儿来,但要来就往往很突然,所以我想还是把房间准备停当好。”
“罗切斯特先生是那种爱挑剔的人吗?”
“不完全是这样。不过他具有上等人的趣味与习惯,希望按他的趣味和习惯办事。”
“你喜欢他吗?”
“啊,是的。这个家族一向受人尊敬。”
“但他的性格究竟怎样?”
“啊,一下子也讲不完,以后,你见到他就知道了。总而言之,他是一个很好的主人。”
从餐室出来,她又带我到各处去看。使我最感兴趣的,是在二楼上有一间阴暗的房间,摆着许多陈旧的家具,好像博物馆一般。如果在深夜里,一个人单独到那边去,一定会有异样的感觉。
菲尔法克斯太太带着我从窄窄的楼梯走上楼顶的看台,我俯身下望,天鹅绒般的草坪包围在寓邸的四周,大门旁的教堂,静静的山冈,都历历在目。
我们回来的时候,菲尔法克斯太太因为要关门,落后了一步。我不知怎地竟走到一个阴暗而狭窄的长廊的尽头,从仅有的一扇小窗户,透进来一丝微弱的光。两旁的房门都关得紧紧的,寂静得有些令人害怕。
突然,不知从何处发出一阵尖锐而奇怪的笑声,把我吓了一跳。我停了下来,接着又听到一阵更高的笑声,随后就没有声音了。那笑声很古怪,清晰、拘谨,又悲哀。
“费尔法克斯太太?”我听见她走下顶楼的楼梯。“你听见笑声了吗?那是谁呀?”
“很可能是格雷斯·普尔,”她回答说,“她在这儿的一间房子里做针线活,有时莉娅也在,这两个人在一块总是闹闹嚷嚷的。”
笑声又响起来了,低沉而有节奏。
“格雷斯?”费尔法克斯太太嚷道。
旁边的一扇房门打开了,一个红头发、身体健壮的佣人样子的女人出现了。
“太闹了,格雷斯。”费尔法克斯太太说。格雷斯默默地行了个屈膝礼,走了进去。
“她是我们雇来做针线活的,”老妇人继续说,“顺便问一下,你跟你的学生相处得怎么样?”
于是我们的谈话转到了阿黛勒身上,一直谈到我们来到下面敞亮的地方,阿黛勒在大厅里迎着我们跑过来。
我初到桑菲尔德府的时候,感到非常满意,费尔法克斯太太性格温和,心地善良,受过足够的教育。我的学生非常活泼,虽然有点被宠坏了,但好在很听我的话。
光阴似箭,三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了。第二年1月的某个下午,因为阿黛勒得了感冒,费尔法克斯太太说给她放假一天,我同意了。在这么好的天气里,我也想出去走走,费尔法克斯太太刚写好了一封信,等着去邮寄。于是我戴好帽子,披了斗篷,把信送到镇子里去。
冬日下午步行是一件好事,我走得很快,直到浑身暖和起来才放慢脚步,经过钟楼时,教堂的钟正好敲响3点。我走在离桑菲尔德一英里的一条小路上,这里的灌木丛浆果累累,到处是珊瑚般的蔷薇果和山楂。微风掠过光秃秃的树梢,偶尔有几只褐色的小鸟在天空飞翔。
这条小径沿着山坡一直通到镇子里。走到半路,我在通向田野的台阶上坐了下来,用斗篷把自己紧紧裹住,把手捂在皮手筒里,默默地俯视桑菲尔德庄园。那幢灰色的建筑物,以苍郁的森林为背景,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分外壮丽。深红的晚霞渐渐沉没在树荫后,转过身来向东边望去时,月亮已经悠悠地升上天空。
突然,一阵粗重的声音打破了细微的潺潺水声和沙沙的风声,我不禁紧张起来。这时,从树林的深处跑出一只狮子一样的大狗。随后,一个人骑着马追了过来。原来是过路人。我正要离开台阶,但因为小路很窄,只好端坐不动,让马过去。
当骑马人从我身边跑过后,我起身继续赶路。还没走几步,便听到身后滑倒翻滚落地的声响,我回过头,看到那过路人连人带马倒在地上,肯定是被路上光滑的薄冰层滑倒的。那条狗蹿了回来,大概是看见主人处境困难,跑来向我求助。我走了过去。
“你伤着了吗,先生?”
我只听见他口中念念有词,没有马上回答我,我就又问了一遍。
“你得站到一边去。”他边回答边站起来。我照他的话做了。他费了好大劲让他的马重新站起来,又对叫个不停的大狗说了声“趴下,派洛特”!然后蹒跚着朝我刚才起身的台阶走去,一屁股坐了下来。
我很想帮忙,于是再次走近他。
“要是你伤着了,需要帮忙,先生,我可以去叫人,到桑菲尔德,或者镇上。”
“谢谢你,我能行,骨头没有跌断,只不过扭坏了脚。”他再次站起来,试了试脚,可是结果却不由自主地叫出了声。
此时月光很明亮,我看到他肩膀很宽,普通身材,相貌端正,是个严肃而忧郁的男人。假如他是个年轻英俊的男子,我也许要避一下嫌疑,但看来他已将近40岁,反而使我从容些。
“先生,如果你不能骑上马,我是不能让你留在这条偏僻小路上的,天已经这么晚了。”
我说这话时,他看着我,而在这之前,他几乎没有朝我这边看过。
“我觉得你自己该回家了,”他说,“要是你的家在附近的话。你是从哪儿来的?”
“就是下面那个地方。如果需要,我很乐意为你去跑一趟镇上,我正要上那儿去寄封信。”
“你说就住在下面?”他指着桑菲尔德府。
“是的,先生。”
“那是谁的房子?”
“罗切斯特先生的。”
“你认识他吗?”
“不,从来没有见过。”
“他不常住在那里吗?”
“是的。”
“当然你不是府上的佣人了?你是——”他打住了,目光掠过我照例十分朴素的衣服。
“我是家庭教师。”
“啊,家庭教师!”他重复了一下,“见鬼,我竟把这也忘了!家庭教师!”过了两分钟,他从台阶上站起来,刚一挪动,脸上就露出了痛简·爱苦的表情。
“我不用你找人来帮忙,”他说,“不过要是你愿意,你本人倒可以帮我一点忙。”
“好的,先生。”
“你有没有伞,可以让我当拐杖用?”
“没有。”
“那你敢抓住马笼头,把马牵到我这里来吗?”
我鼓起勇气走过去,想抓住马笼头,但这匹马性子很烈,不让我靠近它头部。我试了又试,怕被它的前腿踩着。这位过路人等了一会儿,最后笑了起来。
“好吧,我得请你到这儿来。”
我走了过去——“对不起,”他继续说,“不得不请你帮忙了。”他把一只沉重的手搭在我肩上,吃力地一瘸一瘸朝他的马走去。他一抓住笼头,立刻使马服服帖帖,随后跳上马鞍,因为搓了一下扭伤的部位,一用力便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好啦,”他说,放松了紧咬着的下唇,“把马鞭递给我就行啦,在树篱下面。”我找了一下,把马鞭找到了。
“谢谢你,现在你快去寄信吧,快去快回。”
说完,他一叩马,便疾驰而去,那条狗蹿了上去紧追,刹那间三者便无影无踪了。
我继续赶路,回味着帮助别人的快乐。当我送完信,再次跨进桑菲尔德府的大门时,发现客厅的窗子里射出融融的火光,那里显然有一群人。我走到费尔法克斯太太的房间,那儿也生着火,却没有点蜡烛,也不见费尔法克斯太太。只见一头长着黑白相间的长毛大狗正端端正正坐在地毯上,神情严肃地凝视着火焰。我禁不住走上前说了声“派洛特”,那家伙一跃而起,走过来嗅嗅我。我抚摸着它,它摇着硕大的尾巴。它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拉了一下铃,想要一支蜡烛,也想了解一下这位来客。莉娅走进门来。
“这条狗是怎么回事?”
“它跟老爷来的。”
“跟谁?”
“跟老爷,罗切斯特先生,他刚到。”
“费尔法克斯太太跟他在一起吗?”
“是的,还有阿黛勒小姐。他们都在客厅,约翰去叫医生了。老爷出了一个事故,他的马摔倒了,他扭伤了脚踝。”
“那匹马是在路上摔倒的吗?”
“是呀,下山的时候,在冰上滑了一下。”
“啊!”
那天晚上,遵照医嘱,罗切斯特先生上床很早,第二天早晨也没有马上起身。他就是下楼来也是处理事务的,他的代理人和一些佃户到了,等着要跟他说话。
阿黛勒和我现在得腾出书房,用作每日来访者的接待室。早上我觉察到桑菲尔德变了样,不再沉寂,每隔一两个小时便有访客上门,热闹非凡。就我来说,倒更喜欢这样。
那天阿黛勒不大好教。她静不下心来,不住往外张望,随后,又说她多么喜欢罗切斯特先生,还想象着他给她带来了什么礼物。还说他一定也会送我礼物,因为昨晚他向她打听老师是不是一个苍白的小个子女孩。
我和我的学生照例又在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客厅里用餐。下午风雪交加,我们呆在读书室里。天黑时我允许阿黛勒到楼下去玩,因为下面已经比较安静了。这时费尔法克斯太太走了进来说:
“罗切斯特先生请你和你的学生,今晚一起同他在休息室里用茶点。”
“他什么时候用茶点?”我问。
“六点钟。还来得及换衣服。”
“有必要换外衣吗?”
“是的,最好还是换一下。罗切斯特先生在这里的时候,我总是穿上夜礼服的。”
这额外的礼节似乎有些庄重,不过我还是上自己的房间,把黑色呢衣换成了一件黑丝绸衣服,别上了坦普尔小姐作为临别礼物送给我的珍珠别针。随后我们下了楼。我比较怕生,觉得这么一本正经被罗切斯特先生召见,实在是活受罪。
休息室里,两支蜡烛点在桌上,两支点在壁炉台上。派洛特躺着,沐浴在一堆旺火的光和热之中,阿黛勒跪在它旁边。罗切斯特先生半倚在睡榻上,端详着阿黛勒和狗,炉火映出了他那严肃的不可侵犯的面孔,的确是昨夜我在路上遇见的那个过路人。
罗切斯特先生肯定知道费尔法克斯太太和我进了门,但他似乎没有兴致来注意我们,我们走近时,他连头都没有抬。
“爱小姐来了,先生。”费尔法克斯太太小心地说。
他点了下头,目光依旧没有离开狗和孩子。
“让爱小姐坐下吧。”他说。那副看似不耐烦而又一本正经的神气倒让我不再窘迫。他继续一言不发,费尔法克斯太太于是絮絮地聊起天来。
“太太,我想喝茶。”这是她所得到的唯一的回答,她赶紧去打铃,并请我把罗切斯特先生的杯子端过去。我按她的要求做了。他从我手里接过杯子时,阿黛勒叫道:
“伯伯,在这小箱子里,不是有送给爱老师的礼物吗?”
“谁说有礼物?爱老师,你喜欢别人送礼物给你吗?”
罗切斯特先生用锋利的眼光看着我。我回答说:
“我还没有那个经验。”
“你不像阿黛勒那样天真率直。阿黛勒一见了我,就向我要礼物。”
“我怎么好意思向您讨礼物,而且我也没有什么功劳值得您的赏赐。”
“不,你为了阿黛勒,已经尽了很大的心力。她也不是什么天才儿童,竟能在短短的时间有了惊人的进步。”
“您这些话胜过一切礼物。对一个做教师的来说,没有比被人夸奖自己的学生进步更高兴的事啦。”
“哼!”罗切斯特先生哼了一声,默默地喝起茶来。
“请坐到火炉边来。”这位主人说,我义不容辞地服从了。阿黛勒想坐在我膝头上,却被吩咐去逗派洛特玩了。
“你在我这里住了三个月了吧?”
“是的,先生。”
“你来自——”
“缅因郡的罗沃德学校。”
“噢!一个慈善机构。你在那里呆了几年?”
“8年。”
“8年!你的生命力一定是够顽强的。我认为在那种地方就是呆上一半时间,也够了不起的了。怪不得你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你的父母呢?”
“我没有父母。”
“从来没有过?你不记得他们?”
“不记得。”
“我想也记不得了,所以你坐在台阶上等你自己想要的人。”
“等谁,先生?”
“等绿衣仙人呗,晚上月光皎洁,正是他们出没的好时光。是不是我破坏了你的等待,你就在路面上撒下了那该死的冰?”
我摇了摇头。“绿衣仙人几百年前就离开了英格兰,”我也像他一样一本正经地说,“所以,即使在明亮的月夜,你也不会再见到他们了。”
费尔法克斯太太放下手中的织物,竖起眉毛,似乎对我们的谈话内容感到惊奇。
“好吧,”罗切斯特先生继续说,“要是你没有父母,总该有些亲戚。”
“没有,就我所知,一个也没有。”
“谁推荐你到这里来的呢?”
“我自己登广告,费尔法克斯太太答复了我。”
“是的,”这位好心的太太说,此刻她才弄明白我们说的是什么。“爱小姐对我是个不可多得的伙伴,对阿黛勒是位和气细心的教师。”
“别忙着给她作鉴定了,”罗切斯特先生回答说,“就是她害得我的马跌倒在路上。”
“啊?”费尔法克斯太太惊叫起来。
“我得感谢她使我扭伤了脚。”
太太更加莫名其妙了。
“爱小姐,你有朋友吗?”
“除了罗沃德的学生和教师,什么也没有。如今还有桑菲尔德庄园里的人。”
“你读过很多书吗?”
“碰到什么就读什么,数量不多,也不高深。”
“你过的是修女的生活,毫无疑问。布罗克赫斯特,我知道是他管辖着罗沃德,你们很尊敬他是吗?”
“我不喜欢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我们都不喜欢,他是个很吝啬冷酷的人,常常虐待我们。”
“你去罗沃德的时候几岁?”
“10岁左右。”
“你在那里待了8年,那你现在是18岁喽?”
我表示同意。
“好吧,你在罗沃德学了些什么?会弹钢琴吗?”
“会一点。”
“当然,请你到书房去,带着你的蜡烛,弹一个曲子。”
我听从他的吩咐走过去。
“行啦!”几分钟后他叫道,“我知道了,也许比有些英国女学生强一点,但也并不好。”
我关了钢琴,走了回来。罗切斯特先生继续说:
“今天早上阿黛勒把一些速写给我看,她说是你画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完全由你一个人画的,也许某个画师帮助了你?”
“没有!”我冲口叫了起来。
“噢,那伤了你的自尊。好吧,把你的画夹拿来,要是你能保证里面的画是自己创作的。”
我从书房取来了画夹。他审慎地细看了每幅速写和画作。把其中三幅放在一旁,其余的看完以后便推开了。
“这些画你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摹本?”
“我自己想象的。”
这些都是水彩画。第一张画的是低垂的铅色云块,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翻滚,一束微光把半沉的桅杆映照得轮廓分明。第二张画前景只有一座朦胧的山峰,一个女人的半身形体高耸天际,双目乌黑狂野、炯炯有神。第三幅画的是一座冰山的尖顶,刺破了北极冬季的天空。
“你创作这些画时愉快吗?”罗切斯特先生立刻问。
“是的,我很愉快。画这些画是我最大的乐趣。”
“看来你已经捕捉到了你思想的影子,但也许仅此而已。你缺乏足够的艺术技巧和专门知识,淋漓尽致地把它表达出来。嗨,把这些画拿走!”
我还没有把画夹上的绳子扎好,他就看了看表,唐突地说:
“已经9点了,爱小姐,阿黛勒该去睡觉了。”之后朝门的方向做了个手势,表示他对我们的陪伴已经感到厌烦,希望打发我们走。
“你说过罗切斯特先生并不特别古怪,费尔法克斯太太。”安顿好阿黛勒上床后,我来到费尔法克斯太太的房间里。
“嗯,没有常和他在一起的人就会那样想,像我们和他相处惯了,也不觉得怎么样。他那个人天性固然是有点儿古怪,那是因为他受过很多磨难的缘故。他年幼的时候,跟父亲和哥哥生活在一起,处境非常可怜。直到最近,他的父亲和哥哥都去世了,他才成为这里的一家之主。”
说到这儿,她就把话题岔开了。我本想了解得更透彻些,但费尔法克斯太太不想多谈了,于是我也就不再多问了。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