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区的蘑菇

■伊塔洛·卡尔维诺［意大利］

一阵夹杂着孢子的风，从远方来到这座城市，于是，市区街道的花坛处萌发了一簇簇蘑菇。谁也没有发现这个变化，除了小工马可瓦多。每天，他都要在花坛附近等电车。

马可瓦多不是很适应城市生活。他从不流连橱窗、海报、霓虹灯、广告招牌、交通信号灯这些装腔作势的想引人注意的城市风景。相反，树枝上的一片枯叶、红瓦上的一根羽毛，他却不曾错过。桌上的蛀洞、马背上的牛虻、人行道上被踩扁的果皮，他没有一次注意不到。季节的交替、内心的欲望和自己的微不足道，这些他都能最先感知。

一个早上，在站牌附近等电车时，马可瓦多发现了一些奇特的东西。他弯腰下去假意系鞋带，实则想看得更清楚点。那东西是蘑菇，真是蘑菇，在市中心花坛处萌芽！对马可瓦多来说，周围这个贫乏的灰色世界，仿佛在瞬间因为这些不为人知的蘑菇变得丰富起来。原来，生活中除了计时薪水、额外补助和家庭津贴外，还有些值得期待的东西。

这一天，他工作得比以往还要心不在焉。他总是在想，当他搬卸箱子时，那些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蘑菇，正在幽暗的砖缝中寂静、努力地生长，它们不断吸取地下水分，只等破土而出。“只要晚上下一场雨，”他自言自语地说，“就可以收回家了。”

“我跟你们说，”马可瓦多在享用可怜巴巴的晚饭时大声宣布，“一个星期之内，我们就会有蘑菇吃！超级好吃的油炸蘑菇！我向你们保证，一定会有！”

不过，孩子中较小的那些还不知道什么是蘑菇。他开始激动地讲解蘑菇外表的美丽、内在的鲜美以及烹饪的方法。他希望能把太太多米娣拉吸引进这个讨论中来，因为她总是带着怀疑和漠不关心的表情。

“爸爸，蘑菇在哪里？”孩子们问。

对于这个问题，多疑的马可瓦多抑制住兴奋，暗暗思量：“如果我和他们说出位置，他们就会叫上平日混在一起的野孩子去找，接着消息很快就会传遍整个社区……哎，蘑菇就都到别人家的锅里了！”

这个推测马上填满了他原来充满爱的心灵，担忧、嫉妒及冷漠促使他关闭了心门，他只渴望拥有，于是冰冷地答道：“蘑菇的位置只有我知道，如果你们在外头走漏了风声，就要倒霉了。”

次日清早，马可瓦多满怀挂念地走向电车站。他蹲在花坛边上，发现蘑菇长大了一些，但数量并不多，基本上还完整地躲在地下，他松了一口气。

他就这么一直蹲着，直到发觉身后站了个人。他猛地起身，并极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身后的人是个清道夫，那人正倚着扫把盯着他看。这位清道夫管辖的正是这片区域。他叫阿玛弟吉，戴着眼镜，瘦高个儿，对马可瓦多一向不怎么友善。

那天正好是星期六，马可瓦多花了半天时间在花坛附近转悠，失魂落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清道夫和地下的蘑菇。他的心里一直在盘算，蘑菇什么时候才会长大。

星期天早上，马可瓦多带着孩子们和一个借来的篮子冲向花坛。蘑菇笔挺地立在那儿。

“万岁！”他们高呼一声，立刻埋头开始采摘。

“爸爸，你看那位先生摘得真多！”米开尔说。马可瓦多抬起头来，看见他们旁边的阿玛弟吉也提着满满一篮蘑菇。

“怎么，你们也来了？”清道夫说，“看来，真的好吃？我摘了一些，但又没有把握……既然如此，那边的大道上还有蘑菇，更多更好呢……我得去告诉我的亲戚，他们刚刚还讨论要不要摘……”清道夫说完便大步流星地走了。

马可瓦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还有蘑菇，更多更好？而他竟然完全不知道，眼巴巴地看着一次意外收获变成别人的盘中餐？好一会儿，他气傻了，然后——有时候——个人情感的崩溃会让人突然变得慷慨。当时，有很多人在等电车，因为天气多变，大家臂弯里都挂着一把雨伞。“喂！你们这些人，今天晚上不想吃油炸蘑菇吗？”马可瓦多朝着拥挤的人群喊道，“马路上长出了蘑菇！都跟我来！人人有份！”之后他就跟在阿玛弟吉身后，而他身后也跟着一群人。

大家都抢到了蘑菇，没篮子的，就把蘑菇放在撑开的伞里。有人说：“如果我们办个午宴一定很棒！”最后，所有人都带着蘑菇回到自己家中。不过，他们很快再次见面了，就在当天晚上，同一家医院里，因食物中毒来洗胃；他们中毒都不严重，因每人吃的蘑菇数量都不多。马可瓦多和阿玛弟吉躺在相邻的病床上，正怒目相视。

读·感·悟

伊塔洛·卡尔维诺（1923-1985）是意大利短篇小说家。他的奇特和充满想象力的寓言作品使他成为20世纪最重要的意大利小说家之一。这篇《市区的蘑菇》节选自卡尔维诺的短篇小说集《马可瓦多》，这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微型小说，但它独立成篇，故事完整，情节曲折，人物个性鲜明——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市区的蘑菇》作为一篇独立的、有血有肉的文章，归入微型小说也不为过。卡尔维诺的这篇小说，成功演绎出一幕人间悲喜剧：主人公马可瓦多和阿玛弟吉因为一点蝇头小利大肆相争，将一场“蘑菇宴”变成“中毒者聚会”，令人啼笑皆非。文章通过喜剧手法深刻讽刺了那些以自我为中心的自私自利的人。不过，小工马可瓦多和清道夫阿玛吉都是小人物，他们地位卑微，生活困顿，那些和他们一起中毒的市民也都是社会底层人物，读来又令人心酸，不免对他们的遭遇产生同情。作品主题思想深刻，用真实的笔触为读者描绘出一幅社会底层人物生活的立体画卷，令人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