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1年德意志帝国的建立,使尼采感觉到时代正面临着一种危机四伏和意义贫乏的境况。德国的统一,现代性的种种景象开始在生活世界里突显出来,平庸的利己主义和经济上的功利主义占据要津,德国人的精神生活受到重创。“迅速提高的富裕生活多方面地导致生活的外表化,使人们过分重视物质的东西,产业、成就、威望和权力赢得了前所未有的意义。广大群众无条件地相信理性主义和科学。”启蒙运动末期,理性业已陷入严重的自我怀疑中,“理性的神话学”也陷入其不可期的未来。早期的浪漫主义者曾期望诗人、哲学家和音乐家联手,从人类的“精神深处”探索出一种新的神话,来取代软弱无力的“大众宗教”。瓦格纳为此曾写下《艺术与革命》一文,在其中,他建立了自己的“尼伯龙根计划”。瓦格纳认为,在古希腊城邦中,艺术是公众的事情,而如今,真正的公众已不复存在,而是变作了市场的买家,艺术也被变作商品出卖。艺术变得私有化,艺术真实存在的目的和尊严遭到破坏。瓦格纳明言:“人的最高目的是艺术的。”他为此花了整整25年时间来为《尼伯龙根的指环》谱曲。尼采和瓦格纳一样,也试图通过激活神话来拯救危机四伏的现代世界,而拒绝接受一个马克斯·韦伯意义上的技术化、科层化的“祛魅”的世界。作为古典语文学者,尼采的方式是重新潜回古希腊的神祇世界,并重新找回了酒神狄俄尼索斯和日神阿波罗。
马克斯·韦伯 1864—1920年,是德国的政治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他被公认为现代社会学和公共行政学最重要的创始人之一。
阿波罗(Apollo),又名福波斯(Phoebus),意思是“光明”或“光辉灿烂”。阿波罗是太阳神,也是预言、音乐和医药之神,是希腊神话中最著名的神之一。德尔斐、提洛及小亚细亚的狄底玛等地,是古希腊崇拜他的中心。在伊特鲁里亚和古代的罗马,阿波罗曾同样受尊崇。罗马皇帝奥古斯都曾宣称自己是他的儿子,为他建造庙宇,并举行四年一度的赛会。古希腊的雕刻艺术常以阿波罗为题材,借他的形象表现男性之美。在尼采的笔下,日神阿波罗是一切造型力量之神,“按照其语源,他是‘发光者’,也可译为‘制造外观者’”。日神的形象是“适度的克制,免受强烈的刺激,造型之神的大智大慧的静穆”,即使当他愤激和发怒时,“仍然保持着美丽光辉的尊严”。日神冲动使人沉浸在事物的外观之美中,犹如沉浸在梦之中,享受一种深沉内在的快乐。具有日神冲动的人保守而讲究理性,最看重节制、和谐与适度。日神的神谕是:“认识你自己”,“勿过度”。需要强调的是,尼采的本意并非是说这个世界是由日神创造出来的,而是借用日神阿波罗的形象,来喻指人的一种创造才能。
奥古斯都 奥古斯都时期,他使奥运会一度复兴,成为希腊人在被占领时代的精神安慰的娱乐项目。
阿波罗!凡是你太阳照不到的地方便是我的欢场乐园
狄俄尼索斯(Dionysus),罗马名字巴库斯(Bacchus),是酿酒和葡萄种植者的庇护神,为宙斯和忒拜王卡德摩斯的女儿塞墨勒所生。据说他曾遍游希腊、叙利亚,直抵印度,然后经色雷斯返回。他到处建立对自己的崇拜,用的方法是教人们造酒,制造各种各样的奇迹,或变作山羊、牛、狮、豹等动物的形状,或使酒、牛奶、蜂蜜不断地涌出地面。对狄俄尼索斯的崇拜与古代的化装仪式有密切的联系,纪念他的庆典具有秘密仪式的特点,往往会变成狂欢暴饮,使参加者忘记平常的禁忌。一般认为,古希腊的悲剧和喜剧即起源于纪念他的仪式。罗素曾说,与希腊正统的奥林匹斯诸神不同,狄俄尼索斯是一个原始农耕者的野蛮人形象,常在酩配大醉中给人以神秘主义的启示,这就使得“希腊人,至少是一部分希腊人,发展了一种对于原始事物的爱慕,以及一种对于比当时道德裁可的生活方式更为本能的、更加热烈的生活方式的爱慕。对于那些由于强迫而在行为上比在感情上来得更文明的男人或女人,理性是可厌的,道德是一种负担与奴役。这就在思想方面、感情方面与行为方面引向一种反动”(罗素《西方哲学史》上卷)。
在尼采看来,酒神狄俄尼索斯使人们通过音乐和悲剧的陶醉,“沉醉”在神秘的“自弃”状态中,尽情放纵自己的原始本能,将自己的能量和欲念毫不顾忌地宣泄出来,从这种不停的充满活力的野性放纵中找寻幸福,化痛苦为欢乐。在春日熠熠,万物欣欣向荣的季节,人们在酒神的作用下飘然欲仙,陶然忘机,在忘我中从人的天性里升起充满幸福的狂喜,这就是酒神的本质,“把它比拟为醉乃是最贴切的”。在这种迷狂状态下,人与人之间不再存在任何禁忌和“藩篱”,“在酒神的魔力之下,不但人与人重新团结了,而且疏远、敌对、被奴役的大自然也重新庆祝她同她的浪子人类和解的节日”。挣脱了束缚的个体将自己融归于集体和自然,重新团结、消融在一起。此刻,奴隶也是自由人;此刻,人与人之间树立的僵硬敌对的樊篱也土崩瓦解了。“此刻,在世界大同的福音中,每个人感到自己同邻人团结、和解、款洽,甚至融为一体了。摩耶的面纱好像已被撕裂,只剩下碎片在神秘的太一之前瑟缩飘零。”
酒神精神和艺术是一种什么关系?尼采认为,酒神冲动是艺术的根源,酒神狄俄尼索斯对应于一种“醉”的境界,在酒神的作用下,“人轻歌曼舞,俨然是一更高共同体的成员,他陶然忘步忘言,飘飘然乘风飞飏。他的神态表明他着了魔。就像此刻野兽开口说话、大地流出牛奶和蜂蜜一样,超自然的奇迹也在人身上出现:此刻他觉得自己就是神,他如此欣喜若狂、居高临下地变幻,正如他梦见的众神的变幻一样。人不再是艺术家,而成了艺术品:整个大自然的艺术能力,以太一的极乐满足为鹄的,在这里透过醉的战栗显示出来了”。也就是说,在最初的酒神精神作用下,艺术是“非个人”的,作为个体艺术家的“个人原则”被粉碎了,因为面对整体的生命力,个体所依赖的理性之光已不复存在,而是与万物重归于陶然忘我、如痴如醉的一体境地。日神艺术代表着一种素朴与适度的“静观的艺术”,是“梦”的艺术,人们陶醉于日神的艺术世界里,犹如在梦境中一样,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和谐、节制、有序。作为德性之神,日神要求它的信奉者适度以及——为了做到适度——有自知之明。“于是,与美的审美必要性平行,提出了‘认识你自己’和‘勿过度’的要求”。如果说酒神代表的是永恒循环的、无限的生命,被视作奥林匹斯之父的日神则代表着一种辉煌的、个体的、有限的生命。酒神的陶醉所激发的原始生命力,日神给予形状、意象、形式。酒神代表尚未成为形式的现实,日神则代表形式化了的现实。酒神冲动是本体性生命意志否定、消灭具体事务和现象世界的冲动,属于意志世界本身;日神冲动则创造出包括天地万物在内的整个现象世界。日神的形式,让我们在瞬间的和谐中看到了世界不和谐的真相(酒神现实)。反过来说,艺术中神秘的张力是酒神冲动,它暗示和谐或秩序只是短暂的幻象。无论酒神冲动还是日神冲动,都是基于一个更为本原的酒神世界基础之上的,也就是尼采经常提到的“永恒的生命意志”或“原始冲突”、“存在之母”等概念。这是人的更为本质、更为内在的本体存在。这种存在在日神冲动的生成与创造,以及酒神冲动的毁灭和破坏下,创造出一个现象世界,一个生活的世界。在此世界基础之上,在酒神和日神的不同冲动之下,才会创造出不同的艺术世界——日神的“梦”的艺术和酒神的“醉”的艺术。
酒神和日神的关系如何?在《悲剧的诞生》第一句,便提示了这种关系:“只要我们不单从逻辑推理出发,而且从直观的直接可靠性出发,来了解艺术的持续发展是同日神和酒神的二元性密切相关的,我们就会使审美科学大有收益。这酷似生育有赖于性的二元性,其中有着连续不断的斗争和只是间发性的和解。”尼采将其关系理解为彼此的争斗和短暂的和解,犹如男女之间为生育繁衍所产生的情爱,彼此冲突不断,只有间歇性的和解。冲突源于两位神祇的不同秉赋,如果说日神代表着奥林匹斯众神的壮丽形象,酒神则更多日神前泰坦时代和蛮邦世界的特征。日神艺术虽然是出于对个体生命的抚慰和拯救,但人如果一味沉溺其中,就会忽视生存的悲剧真相,失去对生存痛苦的抵御能力;酒神艺术虽能窥见事物的永恒本质,但如果一味沉溺其中,就会厌弃日常生活世界,失去对生活的信心和乐趣。古希腊时代流传着一个古老的神话:弥达斯国王(希腊神话中佛律癸亚国王,以巨富著称,传说他释放了捕获的西勒诺斯,把他交给酒神,酒神许以点金术)问酒神的伴护、聪明的西勒诺斯(希腊神话中的精灵,酒神的养育者和教师):对人来说,什么是最美妙的东西?这精灵木然呆立,一声不吭。直到最后,在国王强逼之下,他才发出刺耳的笑声,说道:“可怜的浮生呵,无常与苦难之子,你为什么逼我说出你最好不要听到的话呢?那最好的东西是你根本得不到的,这就是不要降生,不要存在,成为虚无。不过对于你还有次好的东西——立刻就死。”走向毁灭——这正是被希腊人用奥林匹斯诸神世界不断地加以抵抗的。为了能够活下去,希腊人从原始的泰坦诸神的恐怖秩序,通过日神的美的冲动,逐渐过渡而发展成奥林匹斯诸神的快乐秩序,“这就像玫瑰花从有刺的灌木丛里生长开放一样”。而毁灭的冲动却被酒神视为必然,“自负和过度”也被视为痛苦的根基,悲剧中的英雄人物的苦难都起源于这种酒神般的“过度”,如普罗米修斯(泰坦神之一,在神话中作为人类的保护者出现。给人类盗来火种,宙斯为此下令把他锁在高加索的悬崖上,用矛刺穿胸脯,派一只大鹰每天早晨飞来啄食他的肝脏,夜晚又让他的肝脏愈合,以此来折磨他)因为对人类的泰坦式的爱,必定遭到兀鹰的撕啄;俄狄浦斯因为他过分聪明,解开了斯芬克司之谜,必定陷进罪恶的乱伦漩涡。面对酒神的冲决力量,日神通过一个及时缔结的和约,使强有力的敌手缴出毁灭性的武器。这一和解是希腊崇神史上最重要的时刻,真正悲剧的诞生,就源于这一最原始对立的短暂融合。由于这种结合,酒神的权力在这媾和的压力下显现为一种救世和神化作用,悲剧中的英雄人物兼具了日神与酒神的特质,“酒神说着日神的语言,而日神最终说起酒神的语言来。这样一来,悲剧以及一般来说艺术的最高目的就达到了”。如此看来,两者的关系既对立又相互依存,但酒神冲动始终处于优势地位,因为如前所述,酒神因素是一种更为本原的、更富于创造性和主动性的冲动,“酒神因素比之于日神因素,显示为永恒的本原的艺术力量”。因此,在尼采的笔下,无论酒神艺术还是日神艺术,本质上都是基于世界的原始冲突的,是非理性的。
俄狄浦斯 忒拜的英雄,德尔斐神示所预言他将弑父娶母,他竭力逃脱这一命运,但预言终于应验。为此他把自己的眼睛弄瞎,最后死在雅典的郊区科罗诺斯。
尼采把古希腊历史分为四大艺术时期:“日神和酒神怎样在彼此衔接的不断新生中相互提高,支配了希腊人的本质;从‘青铜’时代及其泰坦诸神的战争和严厉的民间哲学中,在日神的美的冲动支配下,怎样发展出了荷马的世界;这‘素朴’的壮丽又怎样被酒神的激流淹没;最后,与这种新势力相对抗,日神冲动怎样导致多立克艺术和多立克世界观的刻板威严。”这种变化发展的最终意图,这些艺术冲动的顶点和目标,就是古希腊悲剧。在其第一个阶段,尚属于面对自然界的直接的艺术状态,是不需要艺术家中介的、非个人的自然迸发。再往前走一步,进入第二个阶段,才会来到亚里士多德所言的“模仿自然”,也就是每个艺术家都仅仅是作为一个“模仿者”而存在。有人模仿日神冲动,用颜料、大理石或文字编织梦的形象,成为造型艺术家和史诗诗人;有人模仿酒神冲动,用节奏和旋律传达醉的情绪,成为音乐家和抒情诗人。史诗诗人荷马作为日神艺术的象征,成为希腊人用以对抗痛苦的艺术才能的纪念碑,是这一时期的代表。“这种文化必定首先推翻一个泰坦王国,杀死巨怪,然后凭借有力的幻觉和快乐的幻想,战胜世界静观的可怕深渊和多愁善感的脆弱天性”,才能抵达一个素朴的、作为个人的荷马世界。与荷马相对立的,则是作为抒情诗人的、古希腊诗人的持火炬者阿基洛科斯——“荷马,这潜心自身的白发梦想家,日神文化和素朴艺术家的楷模,现在愕然望着那充满人生激情、狂放尚武的缪斯仆人阿基洛科斯的兴奋面孔”。阿基洛科斯是酒神冲动的代表,由于酒神精神的参与,也就不再存在“主观艺术家”和“客观艺术家”的简单区分。尼采认为,在每个艺术种类和高度上,首先就要求克服主观,摆脱“自我”,让个人的一切意愿和欲望保持缄默。“没有客观性,没有纯粹超然的静观,就不能想象有哪怕最起码的真正的艺术创作。”但又如何理解阿基洛科斯所受到的尊崇呢?“正是这个阿基洛科斯,在荷马旁边,用他的愤恨讥讽的呼喊,如醉如狂的情欲,使我们心惊肉跳。”如此说来,这位与荷马并列的古希腊诗歌的始祖岂不是一位非艺术家吗?抒情诗在何种意义上才能够成立?尼采认为,“这种尊崇恰好是由‘客观’艺术的故乡德尔斐的神谕所证实了的”。这话怎么理解?尼采认为,作为酒神艺术家的抒情诗人,已完全与自然及痛苦和冲突打成一片,抒情诗人在酒神过程中业已放弃了他的主观性,不再是清醒的、经验现实的自我,“而是根本上唯一真正存在的、永恒的、立足于万物之基础的自我”。在尼采看来,抒情诗人阿基洛科斯这个燃烧着、爱着和恨着的人,只是创造力的一个幻影,他已不再是阿基洛科斯本人,“而是世界创造力借阿基洛科斯其人象征性地说出自己的原始痛苦”。抒情诗人的客观化过程需要日神的参与,通过日神的外化作用,无形象无概念的抒情诗成为一种可感知的譬喻或例证。尼采以《酒神的伴侣》为例:“正午,阳光普照,他醉卧在阿尔卑斯山的草地上。这时,阿波罗走近了,用月桂枝轻触他。于是,醉卧者身上酒神和音乐的魔力似乎向四周迸发如画的焰火,这就是抒情诗,它的最高发展形式被称作悲剧和戏剧酒神颂。”
阿基洛科斯 生活于公元前7世纪的古希腊抒情诗人,擅长讽刺诗。
虽然尼采的酒神冲动和日神冲动几乎就是叔本华“意志与表象”的翻版,但尼采在借助叔本华概念的同时,已在本质上做着颠覆叔本华的工作。比如在论述酒神冲动与日神冲动的争斗与融合时,尼采就反驳了叔本华关于主观艺术与客观艺术对立的说法。他认为不存在一个追求一己目的的艺术主体,艺术家作为主体只在下述意义上成立:“他已经摆脱他个人的意志,好像变成了中介,通过这中介,一个真正的主体庆祝自己在外观中获得解脱。”也就是说,只有当(日神的)天才艺术家在艺术创作活动中同(酒神的)原始艺术家互相融合,他对艺术的永恒本质才略有所知。“在这种状态中,他像神仙故事所讲的魔画,能够神奇地转动眼珠来静观自己。这时,他既是主体,又是客体,既是诗人和演员,又是观众。”借助酒神和日神,尼采开始构建自己的审美形而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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