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校看见艾尔通离开维买拉河边他们露营的地方到黑点站去找铁匠,心里颇有点忐忑不安。不过他这种内心的疑惧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他只是注意看了看那条河的周围环境。这片和平的原野,始终保持着它的宁静,几个钟头的黑夜过去了,太阳又从地平线上升起。
格里那凡呢,他只怕艾尔通独自一个人回来。假使找不到工匠,车子是不能上路的呀。这样一来,行程也许会耽搁好几天,而格里那凡急于求成,恨不得立刻达到目的,决不容许把行程拖延下去。
幸而艾尔通没有浪费时间,也没有白跑一趟。第二天天一亮他就带了一个人回来了,这人自己介绍说他是黑点站钉马蹄铁的铁匠。这家伙健壮有力,身材高大,但是一脸的粗俗、野蛮,叫人看了讨厌。不过问题倒不在这里,只要他会他那一行就成了。而且他也不多说话,正是一个所谓不肯浪费唇舌的人。
“这铁匠行不行?”约翰·孟格尔问那水手。
“我也和您一样,船长,我也不认识他,”艾尔通回答,“我们看他做了再说吧。”
那铁匠动手了。倒是个内行,看他修车厢的样子就知道。他做起来很熟练,气力也很不凡。少校看见他的两只手腕上的肉都削掉一圈,血涨成紫黑色,仿佛带了一副手镯。那显然是一种新近的伤痕,他那件破旧的毛线衫的袖子并没有能把这伤痕掩盖起来。麦克那布斯就问那铁匠,这伤痕该是很痛的吧。但是那铁匠理也不理,只顾埋头做他的事。
两小时后,车子修好了。
至于格里那凡的那匹马,也很快地就钉上马蹄铁了。原来那铁匠带了现成的马蹄铁来。这马蹄铁有些特别,瞒不过少校的眼睛。马蹄铁呈三叶状,上端剜成叶子的轮廓。麦克那布斯拿那马蹄铁给艾尔通看看。
“那是黑点站的标记,”那水手回答说,“站里的马有了这个标记,跑丢了也容易追寻回来,不至于和其他的马迹混杂不清。”
过了一会儿,马蹄铁钉好了。铁匠要了工钱就走了,他一共也没有说到四句话。
半小时以后,旅行队又上路了。走过了那排木本含羞草,就是一片毫无掩蔽的平原,真是名副其实的“露天平原”。在小树丛、深草和圈牲畜的栅栏之间,有许多硅石的和含铁岩石的残块散布着。再走几英里路,就进入湖滩地带,牛车的辙迹辗得很深。许多不规则的小河隐现在高大的芦苇帘幕中,响着潺潺的水声。再远些就是大片大片的正在蒸发着的咸水滩,旅行队就沿着滩边前进。这段路走起来并不困难,而且,还要补充一句,也并不寂寞。
海伦夫人把那些骑马的客人请到车上来,她只能一个个地轮流着请,因为她的客厅太小。这样,每个人都可以有机会不骑马休息休息,可以和那位和蔼可亲的夫人愉快地聊聊天。海伦夫人由玛丽小姐协助着,在她那行宫里招待来宾,十分殷勤;这种日常招待,当然约翰·孟格尔也有份,他那种略带庄重的谈话并不讨厌,相反地,却使人听了很开心。
就是这样,那条由克劳兰到霍尔商的邮路被斜着穿过了,这条邮路灰尘很大,步行的人很少走的。旅行队在穿过塔尔坡区的尖端时,又掠过几个不高的丘陵。晚上,旅行队就到了玛丽博罗过去三英里远的地方。这时,天下着微雨。如果在别的国度里,地面会变得十分潮湿;但是在这里空气有奇妙的收潮能力,所以露营一点没有影响。
第二天,12月29日,因为山路多,大家走得稍微慢点了。这一带有着一连串的小山,就像是整个瑞士的缩影。沿途忽上忽下,一颠一簸,很不好受。旅客们步行了一段路程,倒反觉得爽利些。
十一点钟,他们到达了一个相当重要的城市卡尔斯白鲁克。艾尔通主张绕过这城市,不进去,他说这样可以节省时间。格里那凡赞成他的意见,但是巴加内尔老是好新鲜,很想参观一下卡尔斯白鲁克。人们让他自便了,牛车继续慢慢地向前走。
巴加内尔和平日一样,总是带着罗伯尔一块儿去玩。他在城里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了一下,但这一个很短时间的游览已经足够使他对澳洲的城市有个正确的概念了。城里有一个银行、一个法院、一个市场、一个学校、一个教堂,百来座房子都是砖砌的,个个一模一样。全部建筑构成一个规则的四边形。里面的街道都是平行的,完全是英国式。太简单了,也太无味了。城市如果要扩大的话,把街道延长一下就成,就和小孩子长大了把他的裤子放长点儿一样,原有的对称一点儿也不会改变。
卡尔斯白鲁克充满了活跃的气氛,这是新兴城市的一个显著的特点。在澳洲,城市仿佛和树木在阳光照耀下一样欣欣向荣。许多忙忙碌碌的人满街跑着;搬运金子的人往运输站里直涌,这些宝贵的金属都是在当地警察护送下从奔地哥和亚历山大山的各厂里运来的。这里每一个人都一心牟利,只想到自己的生意,外路人打这些忙碌的人中间走过,一点儿也不会引起他们注意。
我们的两个游览者花了一个钟头在卡尔斯白鲁克城里走了一趟之后,又穿过一片仔细耕种过的田野回到他们的旅伴那里了。田野过去,就是漫长的草场,称为“低原”,上面有无数的羊群和牧人的棚舍。再过去,立刻就是荒漠的区域,这种突变是澳洲大自然特有的现象。辛浦孙丘陵和塔兰哥佛山标志着乐多县向南伸出的尖端,这尖端正在东经一百四十四度线上。
然而,直到这时为止,没有遇到任何一个还是过着原始生活的土人。格里那凡已经在怀疑:是不是和阿根廷的潘帕斯没有印第安人一样,澳大利亚大陆上也没有澳大利亚人了呢?但是巴加内尔却告诉他说,在这条纬度线上,土人主要是在墨累河那带平原上跑,那带平原由此向东还有二百英里路程呢。
“我们快到出产金子的地方了,”他说,“不到两天的工夫,我们就要穿过亚历山大山那个豪富的地区了。1852年这个亚历山大山有无数采金矿的人像蝗虫一样遮天盖地地一落下来,土人一定早逃到内陆的荒区里去了。虽然表面上还看不出来,可是我们现在是在文明区域呀,今天不到天黑我们就要越过连接墨累河和海岸的那条铁路了。不瞒你们说,朋友们,澳大利亚竟会有条铁路,我觉得真是件怪事!”
“为什么是怪事呢,巴加内尔?”格里那凡问。
“还问为什么!因为太不调和了!啊!我知道,你们英国人在海外做殖民事业做惯了,你们在新西兰都架电线,开万国博览会,你们觉得在澳洲建铁路是再自然不过了!但是像我这样一个法国人就看不惯,一筑铁路就把我原有对澳洲的观念完全搅乱了。”
“因为您只看过去,而没有看现在呀。”约翰·孟格尔说。
“我承认这话,”巴加内尔回答,“但是火车头在荒漠无人的区域里呜呜地叫着,大团的蒸汽在木本含羞草和桉树的枝子上绕着,单孔兽、鸭獭、食火鸡在火车前面逃着,未开化的土人乘着从墨尔本到肯顿、到卡斯尔门、到散达斯特或者厄秋卡的三点三十分的快车,这一切,除了英国人和美国人,任何人看了都会惊讶的。你们那些铁路一来,荒原的诗意会没有了。”
“诗意没有了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文明进入了荒原!”少校反驳。
这时一声响亮的汽笛打断了争辩的话头。旅行队离铁路不到一英里远了。由南方来的一个火车头用低速度走着,恰好停在铁路和牛车走的那条路交叉的地方。这条铁路正如巴加内尔刚才说的,是联系维多利亚省的省会和澳洲最大的河流墨累河的那条路。墨累河是1828年司徒特发现的,它发源于澳洲阿尔卑斯山,承受着拉克兰和达令两条河的水,流经维多利亚省北部,在阿德雷得城附近的遭遇湾入海。这条铁路经过的都是富庶肥沃的地区,沿线“坐地人”的牧畜站一天比一天多起来。因为有了这条铁路,和墨尔本的交通便利得多了。
这条铁路那时已修成一百零五英里长,在墨尔本和散达斯特之间,有肯顿和卡斯尔门两大站。正在修建中的还有七十英里,要修到厄秋卡,这就是本年在墨累河上新建立起来的殖民地利物林的首城。
三十七度线在卡斯尔门上几英里的地方穿过铁路,那地方恰好是一座桥,叫作康登桥,架在墨累河的一个支流吕顿河上。
艾尔通把牛车赶着正对着这交叉点走,骑马的人都在牛车前面打着马大跑了一程,想一直跑到康登桥。他们是被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引诱着要到桥那里去的。
是的,那时正有大群的人都向那座铁路桥跑去。附近各牧畜站的居民都离开了自己的房子,牧人都丢下了他们的牧群,他们一齐围到铁路旁边来了。人们可以听到不断重复着的这样一个呼声:
“到铁路上去!到铁路上去!”
一定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故,才能引起这样的一片骚动。也许是一场惨祸。
格里那凡催着马,他的旅伴们都从后面跟上来。不消几分钟他们就到了康登桥了。到了桥边他们才知道许多人涌来的原因。
原来这里发生了一件悲惨的意外事件,不是碰车,却是火车出轨落到河里去了,这情况使人联想起美国铁路常发生的那些最严重的灾难。铁路跨过的那条小河被车厢和火车头的残骸塞满了。也许是因为车子过重,把桥压断了;也许是因为车子滑出了钢轨,六节车厢中就有五节跟着车头一起钻下了吕顿河底。只有最后一节车厢,不知怎样铰链断了,奇迹般地被保留下来,还停在距深渊一米的地方。深渊里面只是惨不忍睹的一大堆烧黑了、扭坏了的车轴,撞破了的车厢,扭弯了的铁轨和烧焦了的枕木。锅炉被撞得炸裂了,大块的碎片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从这一些乱七八糟的废物堆中,还冒着一股一股的火苗和在黑烟中缭绕着的蒸汽。车子掉下河固然是惨,接着的一场大火就更是惨了!一大片一大片的血迹,东一处西一处的残骸断肢,烧成焦炭的躯体,遍地皆是;谁也不忍心去数一数究竟在这一大堆模糊的血肉里有多少遇难的人。
格里那凡、巴加内尔、少校和孟格尔杂在人丛里,听着大家说长论短。人们一边忙着搭救,一边在议论着失事的原因。
“是桥断了。”这个说。
“哪里是桥断了呢!”那个说,“桥现在还是好好的呀。明明是车子到的时候没有把桥接上,所以出事了。”
康登桥发生了一场惨祸。
原来那是一座转桥,平时可以转开让船只通行。是不是守桥员犯了不可饶恕的过失,忘记把桥转过来,接上铁轨,以致车子冲过来,突然落了空,就唏里哗啦落到吕顿河里了呢?这种推测是很近乎事实的,因为桥虽然有一半压到破的车头和车厢底下去了,另外一半还在河那边铁索上吊着,铁索并没有损坏。因此,无可怀疑,这是守桥员没有尽职才惹出这场大祸。
这场大祸发生在夜里,是三十七次快车,晚十一时四十五分从墨尔本开出的。这次车在离开卡斯尔门车站后二十五分钟到达康登桥,失事的时间应该是在早晨三点十五分。一出了事,最后一节车上的旅客和员工就立刻求援;但是电线杆子都倒在地上,电报不通了。因此卡斯尔门的主管当局在三个钟头后才赶到出事地点来。当殖民地总监米彻尔先生和一位警官率领的一队警士把抢救工作组织起来的时候,已经是早晨六点钟了。许多“坐地人”带着他们的人都跑来帮忙;那时正是燃烧着那一大堆车头和车厢的大火最炽烈的时候,他们首先扑灭了大火。
有几具尸体,面目模糊得不能辨识,躺在路基的斜坡上。但是要想在那团火海里拖出个把活人来,根本就办不到。那整个的一堆一会儿就被火烧完了。全车旅客究竟有多少,也不知道;只有十个人,是坐在最后一节车厢里的,才侥幸逃脱了这场惨祸。铁路当局已经派出一辆救护车把他们接回卡斯尔门去了。
这时,格里那凡爵士向总监说明了身份,就和他以及那位警官攀谈起来。这警官又高又瘦,镇定万分,纵然心里有点感触,冷酷的面孔上却一点也不表现出来。他在这场惨祸的前面,就和一个数学家面对着一道算术题一样;他在没法解决的难题面前寻找未知数。所以,当格里那凡叫道“真是一场惨祸啊!”他却冷冷地回答道:
“不止是惨祸,爵士。”
“不止是惨祸!”格里那凡听了这句话惊叫一声,“还有什么呢?”
“而且是一个罪行!”那警官安闲地回答。
格里那凡不追究这种不适当的措辞,回头望望米彻尔先生,用眼光探询他的意见。
“是的,爵士,”那总监回答,“我们的调查得到了这样一个肯定的结果:这场惨祸是由一个罪行而来的。最后一节车厢里的行李曾遭到搜劫。未遇难的客人曾遭受五六个暴徒袭击。转桥是被人故意转开的,而不是由于疏忽,如果我们再考虑到守桥员也失踪了,就必须承认这个坏蛋是和那伙暴徒串通了的。”
警官对总监这个结论只是摇头。
“你不同意我这意见吗?”米彻尔先生问他。
“关于守桥员串通暴徒一节,我不同意。”
“然而,”总监又说,“有守桥员串通,我们才能说这一手是那些在墨累河一带原野上游荡的土人干的呀。要不是守桥员串通一气,那些土人不懂这转桥的机关,又怎么能转开这座桥呢?”
“您这话说得不错。”警官说。
“那么,”米彻尔先生又说,“还有个证明,昨晚十点四十分有一只船过了这康登桥,据船夫说,船一走过,桥又按规则关好了的呀。”
“这话也非常对。”
“因此,不是守桥员,桥就转不开,我觉得他和土人串通一气应该是不可辩驳的事实了。”
那警官一直在摇头,摇个不停。
“那么,先生,”格里那凡问他,“你认为这一手不是土人干的吗?”
“绝对不是。”
“不是土人又是谁呢?”
正在这时,一片相当大的喧哗声从上游半英里路的地方传过来。人围成一团,越聚越多。这群人一会儿就来到车站。人群中有两个人抬着一具尸体。这尸体就是那守桥员,已经是冰冷的了。他的心口被短刀戳了一刀。凶手把尸体拖到离康登桥远远的地方,一定是想使警察在调查时摸不到案情的真相。现在尸体发现了,就充分证明那警官的怀疑是正确的。这件案子绝对没有土人的事。
“干了这一手的人们,”他说,“使用这玩意儿一定是很熟练的。”
他说时指着一副手铐,这副手铐是一对铁环连着一把锁。
“不久,”他又补充了一句,“我要把这副‘手镯’送给他们做新年的礼物。”
“那么,干这一手的人你疑心是……”
“是那些‘乘英王陛下的船不用付钱’的家伙。”
“怎么!是那些流犯吗?”巴加内尔惊叫起来,他懂得澳洲殖民地里的这句俗语。
“我原以为被流放的罪犯是不准在维多利亚省逗留的呢!”格里那凡试探一句。
“呸!”那警官说,“不准尽管不准,逗留还是逗留!他们有时会逃出来的,那些流犯;除非我完全猜错了,否则这班家伙一定是直接从珀斯来的。果真如此,他们还要回到珀斯去,我可以担保。”
米彻尔先生点点头,表示同意那警官的话。这时牛车已经到了公路和铁路的交叉点了。格里那凡不想让女客们看到康登桥下的凄惨景象。他和总监打了个招呼,告别了,又向他的旅伴们招招手,叫他们跟他走。
“不值得耽误我们的行程。”他说。
人群中有两个人抬着一具尸体。
到了牛车旁边,格里那凡只对海伦夫人说有一列火车出了事,没有把罪行的这部分告诉她;也没有提到此地来了一批流犯,他准备以后个别地告诉一下艾尔通。小旅行队在桥的上游几百托瓦兹的地方越过了铁路,照旧继续向东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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