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的光芒

丝绸的光芒

从张骞出使西域路线图上看，公元前138年张骞和家奴堂邑父，还有一个归顺的“胡人”及一百多名随从出使西域时，从长安出发第一站到达的是渭河上游的天水。那时候，渭河水流湍急，张骞从长安溯渭河西进，到了宝鸡，只有沿千河北上，从陇县翻越关山，再经张家川、清水，才能到达天水。

从天水往西，张骞也只有从环绕渭河两岸的山岭河谷之间向西行进。也许有些地方有木筏和小渡船可以帮助他在渭河之间行走，但要到达临洮，他还要翻越渭河源头的鸟鼠山。从临洮再往西，就是匈奴人统治的天下了。另一条从长安出关中，进入河西走廊的丝绸之路北线，虽然很长一段路程没有直接经过渭河，却也是沿着渭河支流泾河，从彬县、长武进入平凉，然后翻越六盘山，经兰州，沟通河西。

由于渭河过于湍急，在古代，人们更多的时候是从渭河支流千河流经的关山草原往来于渭河中下游和渭河上游的。

漫长丝绸之路从长安越帕米尔高原直抵西亚，是世界上最早沟通东西方文明的贸易之路。汉唐时期，这条翻山越岭的商贸通道，最漫长的部分穿行在被西北游牧民族占据的戈壁、大漠和草原之间，只有从兰州进入渭河流域，看见了山谷之间波光闪闪的渭河和金浪翻腾的泾河，那些往来于汉唐都城和西域之间的丝绸商人、僧侣学者，就等于瞭望到了长安城里让他们温暖并激动的灯火。而告别长安的丝绸商人，在渭河和泾河的陪伴下抵达天水或平凉后，也要在这条滋养了关中平原丰收的稻菽、长安城繁花似锦的花草树木的河流那温馨宁静的浪声里，让匆忙疲惫的脚步暂时停息下来，让贮满离情别绪的伤感和充满前路茫茫担忧的心境稍事休息之后，才会回过头来，遥望一眼被莽莽苍山阻隔在渭河另一头的长安城，继续遥遥无期的漫漫旅程。

由于丝绸之路，渭河及其支流沿线便蓬勃生长出一座又一座拥有歌楼酒肆的城镇。这些大小不一的城市和村镇，分布在渭河两岸的山谷之间，是赶着胡马骆驼前往长安淘金的胡人和西出阳关的丝绸商人漫漫旅途上温暖的梦乡，也是崇山峻岭的渭河上游谷地的经济文化中心。中原文明和西域文化在这里相融相生，胡音汉腔在这里交相辉映，成为中西文化交融的驿站码头。甚至到了唐代，大诗人杜甫为逃避安史之乱来到当时被称作秦州的天水时，看到的秦州城还是一派胡汉杂居的景象：“州图领同谷，驿道出流沙。降虏兼千帐，居人有万家。马骄朱汗落，胡舞白题斜。年少临洮子，西来亦自夸。”（《秦州杂诗》）

如果没有渭河，张骞开通的丝绸之路也许就会是另外一种走向。但现在渭河让丝绸之路在从长安出发之后的最初行程，变得短促而且相对平坦。于是来自西域的香料、象牙、珠宝、玉石，在走出流沙与风暴肆虐的大漠戈壁和鸣镝弯刀闪烁的西域之后，就可以被滚滚东流的渭河一路温情舒缓地送往长安。而从长安城出发，讨伐匈奴的车骑，这时也与源源不断走向西域的丝绸并肩而行，一路沿着渭河向西。幽光闪射的刀戈和闪着柔曼温暖迷人光彩的丝绸，将一同被渭河的波光送往河西走廊。到了那里，那些闪射着冰冷寒光的兵器和它的主人，将驻守在遍布戈壁大漠的烽燧里，或者奔赴马革裹尸的战场，而闪光的丝绸却要继续向西，从玉门关进入更遥远的西部世界。

这样的村镇在渭河南岸是最常见的。

一个是杀人的兵器，一个是给人类以温暖和无尽美丽感觉的丝绸。它们都从长安出发，被渭河送上漫漫丝绸之路。虽然它们各自的走向与让人感受它们存在的方式不一样，但自从有了这条沿渭河蜿蜒西进的丝绸之路，丝绸和守边士卒的刀戈，都是保障地处渭河腹地长安城安宁与繁荣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公元前138年，张骞出使西域，只是外交意义上建立了西汉与西域诸国的联系。一开始，真正能够保证随时畅通的贸易之路和军事交通线，也只有从长安到大汉王朝属地的渭河源头临洮一段。因此，要保障丝绸之路全线畅通，唯有以武力荡平盘踞在漫漫丝绸之路上的游牧民族。

渭河上游，是汉武帝荡平盘踞丝绸之路异族势力的起点。

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汉武帝任用霍去病，相继展开的两次歼灭盘踞在河西走廊匈奴的河西之战，都是以临洮为出发地，以拥有渭河沿线畅通的后援供应供给线为前提展开的。两次开始于渭河上游的征伐之战，不仅将河西走廊南北两侧的匈奴和羌族分割开来，使河西完全置于西汉帝国控制之下，而且让张骞开通的丝绸之路畅通无阻，成为为大汉帝国带来无尽珠宝和财富，名副其实的贸易之路。

唐贞观元年（公元627年）八月，继张骞之后又一位伟大的旅行家和佛学大师从长安出发，开始了他长达十七年的西行之路。他就是唐代著名佛学大师玄奘。唐代，从长安到西方的通道不止一条，但玄奘和尚仍然选择了溯渭河而上，经陇县翻越关山到达天水，再沿渭河向西，从河西走廊去印度。

这一次，玄奘为大唐帝国带来的是比无尽珠宝更加珍贵的佛教文化。

我们不知道玄奘当年翻越陇坂之际，到底历经了多少艰辛。但与当时在长安学习《涅槃经》的秦州僧人孝达结伴从莽莽陇山出来，再次看到流向长安的渭河时，玄奘内心肯定也充满了亲切与惊喜。所以到了唐代叫作秦州的天水，玄奘还在那座静静安卧在渭河岸上的古城停宿了一夜。有一部叫《行者玄奘》的小说里说，玄奘在天水滞留期间，还举办过一次秦州法会。

盛唐的强大，使西域和西亚诸国要么向大唐称臣，要么与唐朝交好，所以在盛唐相当长的时期，丝绸之路上商贾往来，畅通无阻。往来于丝绸之路的西域商人和传教士，在将无尽珠宝、滚滚财富带到长安的同时，西方文化也瞅准高度开放的大唐，将胡姬胡舞、龟兹歌舞等西域文化带到了大唐都城长安。那时候，在长安城的歌楼酒肆，欣赏来自西域的歌姬、舞姬、杂耍艺人表演是最受文人雅士和上流社会欢迎的休闲娱乐项目。长安对西域外来文化的追捧之风，蔓延到全国，以至于在南方一些贵胄名门之家，如果不养几位妖冶美艳、能歌善舞的胡姬，就不能彰显他的地位和身份。

与胡姬沿丝绸之路一起传入盛唐时期中国的，还有伊斯兰教。

盛唐时期，长安城里来自西域的商人络绎不绝，其中不少人来自伊斯兰国家。大抵是来自西域的胡商与唐朝女子结婚数量太多的缘故吧，贞观二年（公元628年）六月六日，唐太宗李世民下令，“诸蕃使人”将所娶汉族妇女带回蕃地。紧接着，已经进入新疆等西部边地的穆斯林也沿着丝绸之路，先后从北路越过六盘山，从平凉、泾川、长武、乾县沿泾河或从丝绸之路南线经天水，循渭河进入关中。

这时候的丝绸之路，已经远非当初汉武帝和张骞开通丝绸之路时单纯的通商贸易之路，而成为名副其实的东西方文化交流之路。滚滚渭河则让这条换来汉唐两个东方帝国持续繁荣与文明的丝绸之路，有了更多的选择方式和行走姿态。

唐中期开始，沿渭河西进的丝绸之路为大唐帝国带来无尽的珠宝象牙，另一条早在秦汉时期已经开通的海上丝绸之路上，大唐帝国的商船已经从海路抵达大食、波斯、天竺等国。到了宋代，这条不仅出口丝绸，还将中国生产的瓷器、糖、五金制品从海路运往国外，再将国外的香料、药材、宝石运送回国的“香料之路”，成为宋元王朝必不可少的经济依靠，陆上丝绸之路渐渐失去耀眼的光芒。

从长安出发，经渭河抵达西域的陆上丝绸之路衰落后，偏居中原的大宋王朝在沉迷国外进口香料给他们生活带来的芳香的同时，还需要来自西北少数民族饲养的优质战马保障国防。于是，继丝绸之路后维系宋王朝国家安全的通商口岸，又在渭河上游诞生——这就是中原汉族用茶叶换取西北少数民族马匹的茶马互市。

与茶马互市沟通的商道，是茶马古道。

宋代茶马交易的主要区域在陕西和甘肃。为了确保这项事关国家安危的边境贸易顺利进行，宋代在可以控制渭河上游交通的天水设立了茶马司，从四川、陕南翻秦岭运送到秦州的茶叶被集中起来，然后分销至渭河及其支流流经的甘肃通渭、甘谷和宁夏固原等地政府设置的茶马市场，与藏族及其他少数民族以茶易马，保障大宋王朝加强国防所需的战马供应。宋仁宗至和二年（公元1055年），仅朝廷用于从秦州买马的白银，就达十万两。

丝绸的光芒从渭河沿岸的丝绸之路褪去之后，茶叶的清芬和战马的嘶鸣，让渭河中上游的边贸活动持续繁荣到了明清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