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朋友
新时期文学中首部反映中学生早恋的《早安!朋友》,发表于1995年,曾因题材的敏感引发争议并一度被禁。
“让年轻人认识自己,成年人理解自己的孩子吧!”这是作家张贤亮发自内心的呼唤。
本书纯系实录。地名从略。人名虚拟。
写到人物心理活动部分,作者有权代表全知的上帝。
让年轻人认识自己,成年人理解自己的孩子吧!
至于我,我愿迎着每天去学校的学生道一声:
“早安!朋友。”
——作者声明
第一章
1
事情是这样开始的。
高三(三)班上最后一节自习的时候,本来好端端做着作业的王文明,突然向坐在他旁边的徐银花伸过手去,在她胸脯上捏了一把。
不难想象,徐银花吓得大叫起来,接着就捂着脸嘤嘤地痛哭。她不是觉得受了侮辱而装模作样,她仅仅是惶恐、害臊,后来又隐隐有一种异样的兴奋。激荡杂乱的感觉弄得她不知怎么才好,于是她只有不停地哭,并且不愿看见任何人,任何东西;她紧紧地闭着眼睛哭。
等她消停下来,发觉教室里奇怪地静。她偷偷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偌大一个教室空荡荡的。白粉墙反射着中午的阳光,分外刺目。她又坐了一会儿,想了一想,但什么也没想起来,只觉得已经隆起的乳房火辣辣的,既是她沉重的负担又是她的热源,就像三九寒天在户外生着了取暖炉往回提一样。
人身上的任何部分只要被人感觉到它的存在,这个部分便有了毛病。所以,她又觉着这个部分似乎出毛病了。
她揉了揉眼睛,用小手帕仔细地擦完脸,也收拾起书包回家。
整个儿像场梦。
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2
但事情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简单。当王文明向她胸脯伸过手去的时候,有几个坐在他们前面的同学刚好掉过头来,想向后面的同学询问什么,还有旁边的同学扎成一堆在讨论一道数学题,而坐在他们后面的人也并不是个个的眼睛都规规矩矩盯在书本上。于是,几乎和徐银花一声“啊”的尖叫的同时,就有几声港味十足的“哇”声迸发出来。惊吓和惊奇、惊喜、嘲笑的喊声虽然用的都是“!”的标点,但音调和音势却千差万别。总之,王文明这一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举动即刻获得爆炸性的效果。
“嚯!嚯!王文明不文明喽——”
“呀!看不出这傻小子还有种!”
“嘿!带劲!百分之百的土耳其电影(这是指去年放映过的一部土耳其电影《除霸雪恨》中的强奸场面说的)!”
“什么什么?怎么回事?”
在没有亲眼目睹这刺激性镜头的同学都知道了刚刚发生什么事以后,全班遏制不住地一齐哄堂大笑,可以说是声震屋瓦。毕竟是班长,鲁卫平首先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她勉强压住笑,气冲冲地从前排的座上站起来,推了推眼镜,大声呵斥道:
“不要笑!笑什么?!”
笑声居然在一秒钟之内戛然而止,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到她红彤彤的面孔上。与其说是尊重,不如说是对她的喊叫也表示惊讶:还用问“笑什么”?徐银花仍在哭,那哭声在这一秒钟的安静中更为高亢。有一种笑称为傻笑,那么有一种哭也可称为傻哭。徐银花的哭就属于这一种。鲁卫平自己的嘴角也不由得往上微微一翘。上翘的嘴角好像是举起的指挥棒,全班学生又无一例外地大笑开了。笑声比前一阵子还要响亮。
“好可怕啊——National!”酷似“松下”电视广告中的波斯猫。
“满座皆惊矣——”还有“三味书屋”中的冬烘先生。
鲁卫平只好又一屁股坐下,脸埋在胳膊弯里“哧哧哧”地偷笑,肩膀不住地抖动。
老师当然很快就来了。但不是他们班的老师,而是隔壁高二(一)班正在讲物理的。这间教室的喧闹实在让他再也无法把一条颠扑不破的规律讲下去。他站在门口先是训斥,后是询问学生“犯什么神经病”,竟无一人搭理他。他愣了一会儿,看见他亲戚的一个孩子正坐在门边,咧着嘴前仰后合。他俯下身去,不耻下问,这孩子才支支吾吾地使他闹明白。
他很快跑到教研室,用成人的语言大声宣布:
“真邪乎!现在的男学生大白天的竟敢公开在课堂上摸女生的奶头了!吴老师,你还不快去……”
3
现在,王文明战战兢兢地站在吴老师面前。他显然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脸色灰黯,头发蓬乱,微耸着两肩。他觉得非常冷,而这时已经是四月的天气。阳光灿烂,几乎把一切都照得透明。但也正是在这种强光中他什么也看不见,或者说他什么东西也不愿意看见。他只想赶快回家,拉开被子往床上一躺,把自己和整个世界隔离开来。
吴子安不安地咂着嘴,发出无可奈何的“啧啧”声。他知道教研室里其他老师在支着耳朵听他如何解决这场官司,别看他们都埋着脑袋好像是在专心致志地批改作业。“你叫我说什么好?!”吴子安心里暗暗叫苦。作案经过,那是一句陈述句就能说完的,连第二个“。”都用不着。动机?只能归结为一个名词——“流氓”。
可是看看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学生,从来是老实巴交的。学业成绩:中下;学习态度:努力;平时操行:一般。他正是太一般化了,就像人身上某个运转正常的器官,简直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打架斗殴,没有他;耍横骂人,没有他;看黄色录像,没有他。上学期开学的时候,在年级组长胡淑兰老师的主持下,曾暗地里调查过学生中开始早恋的有多少对,被学生称为“黑名单”的名单上,更没有他。他是否看过金庸梁羽生的小说、琼瑶的小说,抑或是《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没有。据接近他的学生说,他什么课外书都不看。为此,他所在的学习小组还帮助过他。作为文科班的高中生,只有这一点才有些反常,怪不得他作文的成绩总上不去。每一次作文,都被吴老师的红笔勾画得一塌糊涂。“狗屁不通!狗屁不通!”吴子安经常对着他的作文恨得牙痒。高考是绝对没有希望的,不过是一个候补的待业青年,全班的平均分却至少被他拉下零点几。他之所以弃理学文,只因为理科功课更差,并不是他对文科有特殊的爱好。
案情虽然大明大白,没有什么可问的,可是又不能让他轻轻松松地回家。那么就先让他写一份检讨吧。
“听见没有?要从动机和影响上来检查。”吴子安冷冷地瞪着他,“你想想,你给全班、全校造成了多坏的影响!”
提到“影响”,吴子安自己心中先吃了一惊。原来在脑海里尚为朦胧的意识,忽然清清楚楚地跳了出来。所以说到“坏”字时,他几乎是咬牙切齿。
王文明却不走,仍木然地站在办公桌前,脸上既没有痛悔的表示,也没有对抗的神色。
是不是他害怕回家?吴子安飞快地搜索关于他家庭的记忆。因为他太一般,太平常,老师很少去他家家访。吴子安只记得他父亲在县银行里当会计,母亲大约也在商业部门搞财经。印象比较深的是,他家那间待客的房间,墙上没有一份当下时兴的明星挂历,而是被一张张先进工作者的奖状环绕着,却也五彩缤纷。从七十年代初到八十年代中,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勤勤恳恳如一日的工作态度,令人叹服也令人可笑。
好像就是这些了。再有,就是他并非独生子,他下面还有个弟弟,可是从他父母的话音中听出来,他弟弟在智力发育上有些毛病,所以对长子的希望特别殷切。
然而,这下可好!……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想到他的家庭,吴子安的语气不觉地和蔼起来。“同学反映的,是不是事实?”
王文明不声不响,他感觉很累。老师没有让他坐,他不敢坐。站着。他在沙漠里跋涉了几万里。最近以来他极力压制着的那种冲动,终于没有压制住,不知怎么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蹦了出来。刚刚那件事根本不是他干的,而是“它”干的。当时他要是大喊一声就好了,就会把“它”吓回去。可是他没有大喊大叫的习惯,他从来都像只小老鼠,一只经营自己小窝的小老鼠。他决不让人碰他拖进窝里的粟粟呀,糜子呀,可是也从不去碰别的老鼠窝里的东西。他喜欢独自一个在野地里去拣。你说他的窝狭小吗,不,荒野地里是一个广阔的世界。那里是属于他的。如果碰见了人,可以躲藏的地方多的是。
他忽然惦记起自己的老鼠来。别的同学养狗,养猫,养兔子,他养了两只小白鼠。
笼子里的小白鼠使他的眼睛亮了。他微微抬起眼皮,身子扭动了一下,他似乎恢复了正常。
“嗯?说吧,你是怎么想的?”
吴老师问的什么呀?我什么也没想!那根本不是我要干的,相反,正是我老叫自己不要去干,不要去干,结果,干了出来。他摸了以后,手上没有一点感觉,对那个东西是软是硬没有丝毫印象。但他摸了以后就感到轻松,有一种解脱感。当初,大家笑的时候(笑得那么开心),他甚至想加入进去一块儿笑,但徐银花不停地哭,哭得那样伤心,使他不好意思笑才作罢。一直等吴老师把他叫到教研室来,他才意识到大概闯了祸。在他个人的经验里,从小学一直到中学,老师从来没有把他单独叫出来表扬或者批评过,没有单独给他布置过任务或是个别辅导。老师们坐在一起办公的地方,在像他这样的学生眼里可不是个好地方,是属于派出所和居民委员会什么什么一类的。
“说吧,你也可以说说你的想法嘛。”吴老师又催他。
说什么呀?我说这不是我干的,是“它”干的!最近不知道怎么搞的,总是手痒,老想摸摸什么,尤其是想摸对我来说非常新奇的、从来没有摸过的东西。当时,我正在做数学题,就是旁边那几个同学讨论的那一道。我知道他们不会来问我,也不屑于跟我一起讨论。我要自己解出来。我知道我也考不上大学了;我爸爸妈妈也知道。他们常在我面前唉声叹气。唉声叹气干什么?你们还不如打我一顿哩!那长吁短叹的声调都透着假,冷得人骨头冰凉。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心里其实是在恨我。养我这样一个儿子,费那么多力,花那么多钱(我知道你们最看重钱,你们就是管钱的),可中学毕了业却考不上大学。你们放心好了,考不上大学我也不要你们养活。不过眼前这道题又怎么也解不出来。我承认我笨,但是编数学书的人也聪明得过火了,变着法儿来整人。我急得手心直冒汗。这时候我就管不住自己了。我本来想大喊一声:“考不上大学,解这道数学题有啥用?!!整个儿是场骗局!”可我没敢喊,结果就……
“说呀!你是怎么想的?同学又没有冤枉你。”吴老师不耐烦了。对这样的学生真没办法。如果他一直很坏,还可以根据平时的表现来推定。
王文明局促地倒腾了一下腿,把重心移到另一条腿上去。他的意识里现在是一片空白。他闯了祸,他知道。但他不知道怎样从“影响”上来检查。大不了丢脸,丢脸是丢定了的。可是顶多还有两个月,大家就各分东西了。你考上大学,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考不上大学,我走我的独木桥。他只想早点把这事结束。他实在是太累了,不是身体觉着累,而是脑子觉着累。他直想睡觉。
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嘟哝了出来:
“我想睡觉。”
又引起了一阵哄堂大笑。一个学生在一小时内在教室和教研室里都下流得出奇,这不能说不是一个“事件”。
4
王文明被叫走后,教室里自然乱了套,谁也没心思自习了。
不知是谁,拿捏着嗓子学“邹七嫂”,对仍在座位上哭着的徐银花叫道:
“谁不知道你正经呀,短见是万万寻不得的呀。”
一句玩笑提醒大家,都纷纷把《阿Q正传》搬上来,怪声怪调地喊:
“哼,有趣,这小孤孀不知道闹着什么玩意儿?”
“这些东西忽然都学起小姐模样来!”
“吴妈此后倘有不测,唯王文明是问!”
一个男生在另一个男生的脖子后面拍了一巴掌。“你的妈妈的,你连赵家的用人都调戏起来了,简直是造反!”
被拍的男生反手一掌。
“我手执钢鞭将你打!”
从动嘴到了动手,正在哄笑的高潮,吕宝辰猛地站起来,用少女尖利的嗓音大喝道:
“别闹了!闹什么?”她一对水灵的大眼睛闪电般向几个打闹的人脸上一扫。“你们在教室里没干过坏事?别当人不知道!”阳光映在她气得雪白的面孔上,连阳光仿佛都发冷。
果然奏效,几个带头闹的学生搭讪着坐下了。
“嚯,差点忘了,这儿还有大学预备生哩。”
“王文明这小子,这下子不知道要咋样处理呢!”
“别哭了,”有人大声劝徐银花,“你哭得越厉害王文明越倒霉!”
“喂喂喂!言归正传,少安毋躁好不好,未来的大学生们!”
“回家啰!”被称为“白公子”的白思弘抬起腕子瞄了一眼亮晶晶的“西铁城”。“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他旁若无人地收拾起讲究的人造革书包,潇洒地向肩膀上一甩,大摇大摆地拉开教室门。
鲁卫平正想喊住他,却无端地脸红起来,可是这时下课的电铃声也骤然大响。
第二章
5
鲁卫平仔细地推敲过自己在这个“事件”中有什么责任。没有。她颇为心安理得。吴老师,还有几位学校的领导,曾绕着弯儿问她班上有没有学生“早恋”的。那天在办公楼二楼尽头的小会议室里,她端端正正地坐在小沙发上,她觉得回答得十分得体。没有一个老师给她解释“早恋”的概念,只要轻轻一点她就明白。谁谁谁跟谁谁谁好,谁谁谁跟谁谁谁有那么点意思;班上“早恋”的占百分之二十,她垂首敛目计算了一下,像汇报植树造林的成绩一样有条不紊。“还有吕宝辰……”只有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舌头有点儿打绊儿。“是吗?”吴老师马上皱起眉头,“她跟谁?”胡老师也紧张起来:“全县文科高考的最高分就靠她拿哩,千万不能在她身上出岔子!”“反正白思弘老找着机会接近……”她嗫嚅着。“白思弘?你刚刚不是说白思弘跟罗晓莉好吗?”在这个问题上她被堵住了,但她不服输,侧着头不作声。不是还有三角恋爱的吗?这些四五十岁的老师真傻!她蓦地打心眼儿里怜悯他们。而这些四五十岁的老师正苦恼着:班上最漂亮的女孩子和最漂亮的男孩子总是破坏安定团结的因素,所以也认为她说的可信。“吕宝辰……白思弘”,吴老师的小本上是这样记的。中间的虚线表示一种不确定的关系。
她没有报王文明的名,没有报徐银花的名。因为用姜旗旗刻薄的嘴说,这两个纯粹是“圣人”,也就是说,即使全班学生都“早恋”了,最后剩下的准是这两个。王文明,活活的一个果戈理笔下的泼留希金转世;她见过他爸爸,他是他爸爸最优秀的接班人。正课不行,小三门也没一样拿得起来;冬天的时候,一面做广播体操一面流鼻涕。而徐银花,将来最好的出路是到电影厂里当特型演员。还没到二十岁就胖得出格,不仅从正面看,从侧面看也是这样:两头小中间大。只是因为她不招人惹人,不使人讨厌,才没人给她起外号。不然,她准叫“枣核儿”。徐银花还格外壮,面孔红润,两臂有力,是块义务劳动的好材料。要不,她还是进“三八”公司给人当保姆去吧。
从王文明今天叫人吃惊的举动来看,是不是他们两个……?如果他们俩也真的“早恋”了,那她就算失职,没有全面地向老师汇报情况。班长班长,一班之长,是老师的助手和耳目。谁也没有教她当干部的学问,她却也能无师自通。她爸爸妈妈都是县委的干部,在饭桌上经常讲,“这事可得跟领导汇报”,“他使的这一套你跟书记谈过没有?不让书记知道可不行”,“这事迟早会捅上去,咱们还是早点跟上面说,不然脱不了干系”,等等,这样的话,把她从小熏陶到大,使她知道了干部的主要职责就是把下面大大小小的事向上报告。
不会!她最终得出结论。两个相好的人,谁也不会在班上当着众人的面动手动脚。哪有那样傻的?准是王文明想女生想出了神经病!哼!真是咬人的狗不叫唤……
在一些男生的哄闹声中,她虽然两眼盯着一堆系数矩阵,却支起耳朵听这里面有没有白思弘的声音。她没有听见,一股温柔的欣慰从她心底里涌了上来。从上学期的某一天开始,他就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下午最后一节体育课,她拎着书包从楼上跑下来,正和急急忙忙回教室的白思弘撞个满怀。白思弘一手夹着篮球,一手用一根手指提着搭在肩膀上的衬衣领。他穿着雪白的弹力背心,裸露在外面的浅褐色肌肉还没有丰满,但已有了坚实的轮廓。皮肤上湿漉漉的,球壳的皮革味和汗水混合一起散发出来的气息,使她平白感受到一股迫人的晕眩。“你要死啦!”她伸出小拳头擂了他胸脯一下。“啊,对不起,‘名人名言’。”他冷冷地一笑,侧着身子跨上楼梯。“名人名言”?他为什么叫我“名人名言”?尽管她知道好些同学背后都叫她“名人名言”,还有当面叫的。“但是别人是别人,他不应该这样叫我,”她执拗地想,“他不应该这样叫我,他不应该这样叫我……”这个刺耳的外号,和小拳头上的感觉,和那股球壳皮革和汗水的气味,和那副初具规模的坚实的轮廓,杂七杂八地纠缠在一起,有时弄得她眼睛里暗暗地涌出泪水。
自此以后,风吹得也不对了,云的颜色也不对了,县城那两条十字交叉的大马路更脏乱差了;鼻子的嗅觉却特别灵敏,除了那股皮革和汗水的混合味,再也没有引人食欲的芳香。她非要将他盘问到底不行。
一天,最后一节课下课,她将班长和同学的面孔综合起来,取得一个平均值,也就是说,把脸板得很适度,叫他先别忙走,有点话要跟他“谈”。
“谈什么?”白思弘无所谓地把搭在肩膀上的书包重又甩下来,搁在桌子上,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她非常欣赏他甩书包的动作和把衣服、书包等等凡是能上肩的东西都斜搭在肩膀上的姿势。她记得在哪部电影或者是电视剧里看过,难为他学得这么像。她忽然软化了,款款地问他:
“你为什么叫我‘名人名言’?”
“‘名人名言’嘛,”白思弘微微一笑,“就是不属于文艺节目。你不是也常看电视嘛。”
她以为他会回避,或是绕个弯儿,没有想到他直接撞了上来。“我怎么就不属于文艺节目!”她几乎叫了起来。
“你别急嘛,”白思弘稳稳地向她解释,“‘名人名言’又不是什么不好,文艺节目也不都是好的,比如,最近播的电视剧你爱看么?‘名人名言’有‘名人名言’的价值,‘为您服务’有‘为您服务’的价值。这个外号一点恶意也没有,你怕什么?”
“那我和‘名人名言’有什么关系?”她还是觉得委屈。文艺节目一般地来说总是人爱看的。
“我想,给你起这个外号的人大概以为真理总在你一边吧。”白思弘轻轻地把责任推给了不知什么人。又看看崭新的“西铁城”,“还有什么没有?今天我家有客人来。”
“先别走,还有,”她想多留他一会儿,终于把一个不应该传播的秘密说出来,“你知道吗,前些日子,高三级的几个老师,还有教导处的,调查过咱们学校有没有早恋的哩。”
“扯淡!”白思弘出言不逊。“不好好教书,瞎管闲事!”但是他总算坐下了,虽然是愤愤的。“准有‘细胞核’!”他肯定地说。
她微微点点头。那天在座的果然有“细胞核”。不过她还是觉得应该管。
“所以说你是‘名人名言’啰!”白思弘咧开嘴瞅瞅她。“请问,那些老头子知道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友谊?正常关系和非正常关系的区别在哪里?还有,那天,在‘幸子光夫事件’的讨论会上,吴老师居然说‘不准发展超同学关系’,请问,他们老师中间,有没有超同志关系?他们有超同志关系,有要好的朋友,‘亲密战友’,为什么不许我们在同学里交朋友?”
她知道自己说不过他;她知道原来同学们选的是他当班长,只因为吴老师倾向自己,桂冠才落到她的头上。她打心眼里佩服他的气度。小伙子就是跟姑娘不一样。上初三那一年,她的竞争对手是个女生,后来这个女生没当上班长,气得从此跟她翻白眼,直到现在一个在三班,一个在二班,教室挨教室,见了面都不说话。
“还有人向吴老师反映你和罗晓莉哩!”
她讨好地告诉他。
他怀疑地瞥了她一眼。“好就好!”谁知他满不在乎。
“是真的?”这样问的时候她已经不是班长了。
“她嘛,”白思弘懒懒地说,“她就属于文艺节目里的那种不怎么样的电视剧,花里胡哨的。不过在没好片子的时候,看看也凑合。”而他心里却想着,让人家以为他跟罗晓莉好也行。
“她有什么好的!”她气愤地说,“罗晓莉曾经公开地跟人说过,她的爱情原则就是‘广种薄收,择优录取’。你可小心点!”
“是吗?”白思弘竟高兴地笑起来,“她能说出这话来简直是天才!我还没听她说过哩。她真是说出了我想说而没说的话。就冲这个我也得跟她好。”
白思弘弄得她懵头转向。她搞不清这个原来的地主孙子,现在的暴发户儿子心里究竟怎样想的。但越弄不懂越神秘。这种神秘不是系数矩阵那样干巴巴的神秘,而带有滋润心肺的水分,于是牢牢地吸引住她,使她不由得对他的一举一动都非常关切。
在大家都哄笑成一团的时候他无动于衷,这才是个男子汉,就像电影电视剧中那些总也吓不跑打不死见解与众不同临了一锤定音的英雄人物。这中间,虽然吕宝辰拍案而起,耍了一通威风,气镇群雄,使她嫉妒得气喘,但她拥有一个莫大的秘密,就足以令她满足。这个秘密是个朦胧的秘密,不成形的秘密。既有她知道白思弘把罗晓莉不过看成是部不怎么样的电视剧,又有她知道白思弘并没跟吕宝辰好上,还有她偷偷地“早恋”上了白思弘。
我喜欢他,你们知道吗?你们不知道吧!
于是,她原谅了吕宝辰,甚至暗暗赞赏“宝宝”有这样的胆量。
徐银花还在啜泣。身旁有些女生在劝,可是都没有劝人不哭的本领,她们自己也还经常哭鼻子哩,尤其是碰到这种对女孩子说不上是倒霉也说不上是高兴的事,怎么劝好像都不合适,只能一个劲儿地催徐银花:“快回去吧,快吃中饭吧。”徐银花仍然抽抽搭搭地不罢休,挣扎着不站起来,不回家。被人扯扯拽拽的身子东摇西晃,屁股却在凳子上生了根。这仿佛已经超出了仅仅针对王文明的撒气范围,而把气赌在大家身上,大家终于纷纷散去。
鲁卫平本来想上去尽一个班长的职责,可是吕宝辰还站在徐银花旁边,眼睛冷冷地透出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目光,踌躇了一下,想起了白思弘所说的,“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掉头便走。
6
其实,“事件”刚发生的时候,她也捂着嘴笑过。但看见一些男女生笑得打跌,她却不笑了。继而,一股对这些男女生深深的蔑视,在她心里像火药一样爆发。如王文明那样:那件事不是她干的,而是“它”干的。不知怎么她就一下子蹦了起来。哇里哇啦一通以后,她几乎瘫在座位上,心脏跟她作对,拼命地跳,像要从她嘴里冲出来。
吕宝辰去年从炼铝厂子弟中学转到这所属于省重点中学的县中学那天,就开始对这所学校,对老师,对全体同学甚至看门的老头不满。不是这所学校有什么不好——这所学校在省上还有点小名气,近年来又添盖了两座大楼,谁都认为能进这所中学是一种荣耀;它是县城的“牛津”或“剑桥”——也不是这里的校长或老师得罪了她,校长还是她父亲新结识的朋友,一起到省城开过什么“为四化贡献力量的知识分子代表会议”。正是有这种关系,她爸爸才轻易地把她转到这所学校来。老师当然比子弟学校的老师强,至少讲课的时候唾沫星子不四处乱溅。不是,这些都不是,而是因为她到校之前,心里就不痛快。她刚刚经历过她这一生中的第一次挫折。
……爱叫我到哪儿去上我就到哪儿去上。这其实对我无所谓。我的心伤了,你们知道吗?哪所学校都治愈不了心上的创伤。哪所学校都不能保证一个人的前途。你们两个都是名牌大学毕业的,你们不是也常叹息吗?你们的同学有的已经当了中央的部长、副部长,××还当上了副总理。除了“文化大革命”里被整死的,现在最不济的也是北京、天津、上海、广州这些大城市主持地方工业的头头。而你们,我一生下来你们就把我放在姥姥那里,一头钻到这个穷乡僻壤,搞什么“三线建设”。我只记得你们回到北京的时候,你,是满脸胡茬,一张看起来怎么也不像城里人的面孔。姥姥叫我喊爸爸,你用胡茬扎了我一下,就说赶忙要到什么部里去找资料。你,一头没一点样子的头发(现在虽然烫了,但那样子也没一点样子)。姥姥叫我喊妈,你把我搂在怀里摇了几摇,然后就急急忙忙地上街采购。你什么东西都买,所以我才认定了你们那里是穷乡僻壤。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我们一家人送你们上火车,光卫生纸就坠得小姨直喘;舅舅扛着大米憋得脸通红。你们年复一年如此如此。一直到我小学毕业,你们说怕我跟你们不亲,还说你们的穷乡僻壤有了变化,非要把我接来跟你们同住。可是你们真正为我前途想过吗?要真为我好,就应该让我继续留在北京。这几年我每年寒暑假都回姥姥家去。究竟是哪儿变化大?!
你们叫我怎么跟你们亲得起来!我记得我刚来的那一年,有一天爸爸你过四十岁的生日,那时候我们还没有搬进这套新房,四口人挤在你们住了十二年的一间快坍了的平房里。你们用一条被单把我隔了起来。你们说是你们晚上要工作,不让灯光影响我。其实是你们有意把我分出去,我知道,你们不让灯光影响我,为什么就不怕影响小弟?你们让小弟跟你们睡在那张大床上。不过这样正合吾意,我还压根儿不爱跟你们睡哩!被单遮得住灯光,可挡不住声音。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晚你们睡下以后,嘀嘀咕咕了半天,好像在总结你们活了四十年的成绩。这句话我永远忘不了,你们说,从大学挣扎毕业,分到部里,后来又来到这个远离家乡的、别的同事都不愿意来的不毛之地,个人最大的收获大概就是生了一个儿子,因为这里的计划生育抓得没有大城市那么紧。你们悄悄地连说带笑。可是笑得人,比哭还难听。接下来你们就是长吁短叹。
原来在这个家里我是多余的。
小弟当然可爱,我不怪他。不过在他生病的时候,你们两个围着他团团转,一个说他在医院打针不哭,乖,别的家长都对自己的孩子说要向小弟学习,一个夸奖道:“小弟是榜样嘛,‘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嘛!”真恶心!而我倒给他吃药的水稍微热一点就骂我不会做事,被姥姥娇惯坏了。你们何必这样厚此薄彼!我庆幸我小时候没在你们跟前。
你们怕我跟你们不亲,你们自己检查检查你们对我是不是也生疏了?
最近两年,你们经常用那么透着假的口气对我说:“小宝,你心里在想什么,就跟爸爸妈妈说嘛,说错了也没关系。你为什么跟我们好像没有多少话说?”这样套人的话,你们最好去对小弟说,在我面前少来!……
不过,她伤心的并不是她爸爸妈妈,而是另一件事,另一个人。这件事、这个人直到八年以后她结婚的那晚上,在她还觉得满意的丈夫慢慢地把脸凑向她,随着用有力的胳臂将她搂到怀里的那一刻,还在她黑色的眼瞳中浮现出来。“吁——”她深深地吁了口气,然后才用嘴唇去迎接丈夫的嘴唇。
然而,她心中的伤口得以治愈,虽然永不消褪却也平复,还多亏了鲁卫平给了她一个机会。
新来乍到的女生如果长得漂亮,一到班上就会引起一阵骚动,一阵窃窃私语,吕宝辰当然也不例外。一开学,同学们突然在一大堆看腻了的熟面孔中看到这么一张娇美的脸庞,神经全莫名地兴奋起来。男生们从她座位旁的甬道经过,一律迈出雄鸡的步子。她坐在靠窗的第三排。正前方是黑板旁的一小块白粉墙,贴着课程表,墙旮旯里放着一个字纸篓。于是,研究课程表的男生多了,扔字纸的男生多了,凭窗眺望大街的也多了。每一个男生在课程表前、字纸篓前和窗前摆出自己认为是最优美的姿态。有的拿捏出健美比赛式;有的表现出一副诗人模样的忧郁;有的咂着嘴,仿佛用思想家的眼光从课程表中得出了若干玄妙的哲理;更多的是撒野。“这些盖楼的孙子们,大概都没屁眼!”懒猫趴在窗口瞅着远在三层楼下的厕所骂,因为整幢新大楼里没有厕所,学生们每次方便要跑上跑下花五分钟。“嘿!瞧那盘儿亮的小妞又来了,你仔细品那两步走。”窗前马上涌来一堆已经注定考不上大学的男生。洋马扯着嗓子唱起来:“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我的心中,早已有个她,噢,她比你先到……”
很快汇成一片港味的男生大合唱:
哎——呀,温柔又可爱,
哎——呀,美丽又大方——
下面少不了扔上去一串臭骂。洋马一鞠躬,说声“Thank you very much”,同时抛出去一个气死港星的飞吻。显然是冲着她的。
可是,她对这一切都像是没看见,“我自岿然不动”,低着头翻刚发下来的课本,搞得起哄的和想看热闹的都兴味索然。
女生也在嘁嘁喳喳。从她松软光洁的头发看,绝非一毛一包的灯塔牌能洗出来的,不是资生堂就是威娜宝。穿的虽然不够新潮,但天生是一副衣裳架子,胸腰臀三围完全符合少女的自然标准,从肩膀到小腿的线条足使时装模特儿一个个去跳井。她蹬在课桌椅子上的那对脚平平的,瘦瘦的,一双羊皮皱面的黑皮鞋包着它,像件手工艺品。至于眼睛,有的说好看是好看,不过像《火烧圆明园》里的刘晓庆,透着厉害,有的说干脆就是《警花出更》里的那位女警察。女人标准的眼睛应该是汪明荃那样的,《四世同堂》的李维康也可以……
吴老师来了,首先布置选班干部,鲁卫平没说的,顺理成章地连任班长。因为学生们选别人也白搭,最后还要在吴老师那里拍板。至于选到各种委员,洋马在下面迫不及待地大叫:“文体委员选新来的……”吴老师尚没明白“新来的”是谁,两眼满教室乱转。既然选民们连候选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她当然没被选上,但却卷入了权力之争。
第二天,鲁卫平就说她座位的墙脚下有一堆葵花子皮,勿谓言之不预也,全班的奖惩条例上订得有,罚三天卫生。
强龙不压地头蛇。在炼铝厂子弟中学,谁都知道她是第一副厂长的千金,在这儿她除了漂亮再没一点权威。而生活委员又恰恰是个女生,比她漂亮的姑娘一律罪不容赦。瓜子皮明明是夜大学的哪一位嘴闲不住的大老娘们儿留下的,可她还得代人受过,忍气吞声地接下了钥匙。
早晨,她急急忙忙提前赶到学校,蹬蹬蹬地跑上三楼,用那把不知被多少人捏过的钥匙开开教室门。首先撞进眼睛的却是一个男生在抱着女生接吻,正进入难分难解的高潮。
她一把拉上房门,靠在墙上,心咚咚地跳着,一时不知怎样应付才好。那个男生不是懒猫,不是洋马,也不是被全班羡慕的白公子,好像是一个大家叫猩猩的。女生正是坐在她旁边的母娃子。一会儿,弹簧锁无声地从里面拧开了,门悄悄地开了一条缝。她又等了七八分钟,才和第一批来到学校的同学一起进去。这时猩猩和母娃子都规规矩矩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苦读。
这天,母娃子对她特别殷勤,帮她洒水,帮她抹桌子,帮她倒垃圾,卫生很快就搞好了。课间休息的时候又说要请她晚上去看电影。《铁骑士》,日本片,新到的。母娃子研究过北京的报纸,发现新片子在这里比北京还放得早。“你要不去就是看不起我。”母娃子说。我本来就看不起你,她心里想。可是刚刚和她认识,又坐在一张桌子前面,犯不着得罪她,话到了舌边又卷了回去。下午,母娃子果然拿了一张票来。“我舅妈在电影院卖票,以后你要看电影就跟我说好了。”她瞥了那张票一眼,继续做习题。临放学,一手把票胡噜进抽屉里。
被罚做值日的第二天,她开教室门前先敲了几下。猩猩肯定配了一把钥匙。这把钥匙传到谁手上谁都可以复制。听到门里没有响动她方敢进去。但等她刚一跨进门,门后就闪出一个人紧紧地将她搂住,同时一只哆哆嗦嗦的手掌在她的胸前乱摸。
她丰满的胸脯已经被男人的手抚摸过了,具有了免疫力。她没有像那人想象的那样会吓得瘫下去或是酥软地倒进他的怀抱。相反,这时,埋在她心里的怨愤、不满和蔑视一瞬间形成一股肌肉的爆发力。她一下子挣脱了那条本身就战战兢兢的胳膊,猛地返转身,很自然很顺手地在那人脸上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那人是猩猩。门外还站着母娃子。不知她从哪里钻出来的。这显然是一个笨拙的圈套。“啪!”多么清脆。张力转换成强大的打击力,无情地在猩猩的瘦脸上刷下了通红的巴掌印。百分之百的激动人心的电影镜头。可是电影演员的这个动作完全出乎导演的意图,两个导演只好傻站在门口,任演员自己表演下去。
“哼!”她轻蔑地朝猩猩和母娃子冷笑一声,操起扫帚劈里啪啦地乱扫起来,灰尘朝那两位直扑过去。
这一记耳光彻底征服了班上最风骚的女生和最坏的男生。在他们俩带头下,男生和女生都一致对她崇拜得无以复加,威信大大超过实际的班长。她的外号是“皇后”。一些女生亲昵地唤她为“宝宝”。
更重要的是,用现在流行的语言说,这一记耳光在她一生中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手掌上又麻又疼的感觉启发她认识了自己的性格。一个人一生中没有几次能感觉到自我,没有几次能自我感觉到坚强。潜在于她身上的个性素质,在强有力的一挥间突然清晰地显现出来,并且从此再不会退缩回去。这不是小儿女之间的小打小闹。这一巴掌表现了成人的尊严。
就在这一天,就在这一刻,就在这一秒钟,我们的宝宝长大了!
现在,她站在抽抽搭搭的徐银花旁边。她垂眼瞅着徐银花凌乱的头发。那是一团深褐的头发,一颤一颤地漾出咖啡色的光泽。她应该有很温柔的性格,她想。但她摸不透她为什么会这样懦弱,这样老实,还带着几分羞怯。跟她同学同班了将近一年,她不记得跟她说过几句话。她和王文明一样,是班上的一对小老鼠。老师提问也很少叫她。因为她一站起来就脸红,低头,捻衣角,土气得往下掉渣;嘴里嗫嚅着,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反而耽误全班人的学习时间。不是出了这么个“事件”,皇后绝不会跑到徐银花身边来。她想安慰她几句。与其说是同情她,还不如说是可怜她。她对白思弘说的“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极为反感,她用那种过来人,而且是坚强的过来人的姿态俯视着她。她不想重复别人劝过的话,什么“回家吧,吃中饭去吧”,不,她要想出具有人生哲理的话,能一下子打动她的话。
可是,她站了几秒钟,终于听出了徐银花的抽泣声里丝毫没有委屈,没有受辱感和孤独感。一股欢快和幸福的暗流在汩汩作响。这多么像她曾经发出过的哭声。她轻轻咬了咬嘴唇,微微一笑。
于是,她也悄然离去了。
7
在全班一片哄笑声中,没有笑的人大概只有孟小云。她不但没有笑,心里还怕得发抖。千万不要出事!千万不要出事!我的天,还有两个月就结束了。这中间出了事吴老师不好交代。他又要皱起眉头了;他又要苦恼了;说不定还要挨校长批评哩;别的老师还会笑话他,尤其是那个“细胞核”!
可是这能怪吴老师吗?全是王文明那个讨厌鬼、下三滥、泼留希金、《项链》里的小公务员、阿Q、又流鼻涕又瘌痢头又没出息的货!
她现在已不自觉地完全用吴老师的立场、吴老师的眼光来看待班里发生的一切事了。
孟小云正在经历她的初恋。她已经十七岁零四个月了。天才和蠢才都一致把女人比作花朵,可是忘了再引申一步。植株到了一定季节就要开花,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有没有人观赏,哪怕在荒原里,哪怕在绝壁上。同样,女人到了一定年龄就会自然地产生爱的意念,不管爱这个男人合不合乎道德规范,不管这个男人值不值得爱。爱是女人的分泌物,就像芬芳是花朵散发出的气味一样。
孟小云爱的是她的老师——吴子安!
还是在上学期开学不久,吴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各人自己命题,记述在暑假中的一段生活,或是所闻所见,或是某种感受,交读书笔记也可以。从来写不好作文的洋马,交上了一篇题目为《等待》的作文,语言通顺、文笔流畅倒在其次,难得的是感情真挚,一片痴心跃然纸上,竟使吴老师产生了怀疑。
“这是你自己写的吗?”吴子安把洋马叫到教研室,问他。
“当然!”洋马不自然地笑笑,胡噜着马鬃似的头发。
“你别是从哪份杂志上抄的吧,”吴子安笑着说,“要真是你写的,你都可以当业余作者了。没准儿省作协还要吸收你当会员哩。”
“你别那么小瞧人!”洋马急了,拍拍自己的大脑袋,“我拿我的脑袋担保!”
“你看你!”吴子安笑着叫他坐下。“文章写得这么花团锦簇,可举止和口语又这么粗鲁。你叫我说什么好?我总觉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所以才犯疑。”
洋马也笑了。“真的,真是我写的。没错!吴老师你就放心好了。”“好!要真是你写的,你这篇文章可算是全班最优秀的作文。我不但要在全班讲评,还要介绍给《春苗》登出来,还要推荐到全省的‘中学生作文大奖赛’上去。你看怎么样?我把你叫来问,就是怕你让我出了丑。别是我没看出来,让人家看出来你是从哪儿抄来的。”
洋马又高兴又感动。“没说的!吴老师,你这么看得起我,我不能没点义气。跟你说实话吧,这是我递条子约了个女同学,让她那天上公园去玩,可左等她不来,右等她不来,我急得什么似的,回来就记了这么一篇日记。哄你不是人。那天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特别动感情,笔捏在手里连想也没有想,词儿顺顺当当地就来了。”
“好。我不说你是怎样写下的,约的是谁。我只说作文之道:做文章一定要有真情实感,不能无病呻吟,没话找话。我就从这点来分析,你看好不好?”
吴子安诵读的时候,不觉他自己也受了感动。也许他想起了已经逝去的年华,也许勾起了他被可怕的世俗所淹没了的纯情。他的声音微微地颤抖着。年轻人的心曲从他嘴里吐出来,又加上了经过风霜的深沉。
“……我久久地盼望着你。游人如织,来去匆匆,可是我却视而不见。世界上,除了你,一切都是多余的。湖里的冰已经坍陷下去,一泓清澈明净的水从中汪出。春天来了。但是春天没有你又有什么意义?于是,我在园中到处寻觅春天。一会儿,我以为你还在大门口徘徊,一会儿,我又以为你夹杂在游人之中,一会儿,我想你可能正在小山的亭子里等我,一会儿,我又推想你一定在最僻静处的长椅上……我在园中乱跑,游人都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我。然而我却无比地骄傲。我想,你们懂得什么?!你们知道春天在哪里?我想大喊大叫:‘春天在我心里!’……”
孟小云坐在后排正中,吴老师的眼睛不时地落在她的脸上,洒下一团温暖的湿雾。她暗暗颤抖,双手在桌下使劲地扭绞。她听出了那声音中细若游丝的、若隐若现的成年人对青春的流连和向往。一股由同情而滋发出来的怜爱油然而生;她第一次有一种牺牲自己的愿望。不,那不是牺牲自己,而是将自己贡献出去。她第一次体会到贡献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
别的女生崇拜阿兰·德隆,崇拜高仓健,崇拜周润发、周里京或是达式常,而她偏崇拜《跟我学》中的教师弗朗西斯·马休斯。只要听到《跟我学》的配曲她就激动;那架波音747刚降落在伦敦西斯罗机场,她马上瞪大眼睛:弗朗西斯·马休斯该出现了!
她在吴子安身上看到了弗朗西斯·马休斯的影子。
吴老师也是瘦长的个儿,眼睛虽不大,但眉棱很高,眼神中有一种忧郁的和蔼。他的鼻梁是挺直的,鼻垂下横着周正的、薄薄的嘴唇,尖尖的下巴颏儿显露出文质彬彬的气质。吴老师爱画画儿,平时穿衣裳很随便,有时衣裳上还沾着油色,更多的时候是缺扣子。不是袖口上缺就是领口上缺,反正在他衣裳不紧要的地方都没扣子。她随一帮同学到吴老师家去过。墙上挂着好几幅吴老师亲手画的水彩,多数是风景,还有一张很美丽的女人头像,想必是他的妻子。
“我在师大是学美术的,”吴老师对她们说,“后来因为小三门不吃香,那时中学还没开美术课,所以我才改行来教语文。”说着,他苦笑了。“结果,什么也没弄成,美术和文学都是半瓶子醋。你们以后可要拿我引以为鉴。学一门就要把一门学到底。专业一扔就算报废了。”
但是,吴老师并不像他自认为的是半瓶醋。他教语文很在行,至少同学们都爱听他的课。当然,也要看是什么课文,有的论说文吴老师也只照本宣科,而讲到小说、诗歌,尤其是抒情散文,吴老师就会神采飞扬。
听,他又继续诵读着:
“……我默想着你来到后,我应该说些什么才好。我不知道你爱听什么,我只能把我想到的一切都向你倾诉。我想,我们正年轻,但我们并没有用不完的时光。我常看着我的爸爸妈妈,看着我的爷爷奶奶,我怀疑他们是不是年轻过。他们好像生下来就是这样老。所以,当你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要冲上去,握着你的手说:
“让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秒钟上!
……”
这篇作文一点不像洋马写的。瞧他那副整天癫癫狂狂的神气,瞧他那头又黑又翘的头发和粗得吓人的脖子!她认定了这是吴老师在向她诉说衷肠。不!你当然年轻过,而且你现在看起来还那么年轻。如果你觉得我们不可能……那我就把我的岁数和你的岁数加起来除以二好了。你有了我就会年轻的。可是你最好别年轻。现在的小伙子我一个也看不上。我就要你这样,永远这样!
她在课堂下面满怀柔情地望着他。那股在胸中激荡的柔情催动得她上身微微地摇晃。
也许情种在她高二刚上吴老师的课时就播下了;可能是吴老师忧郁文弱的气质打开了体内某种神秘的生物密码。而真正使她自觉到自己的爱情,自觉到自己是那么一往情深,却是由于洋马的这篇作文。她上面还有两个姐姐,都已出嫁,单门单户过日子了。她的妈妈虽然是妇联的退休干部,可是思想上还没有和农民割断关系。她找不到人去吐露自己的秘密。说不得!千万说不得!如果说给妈妈听,妈妈准会当场晕过去;说给姐姐听,姐姐会把她摁在床上胳肢一顿,骂她“疯了心”,以为她说的是“娃娃话”。这天,她恍恍惚惚地回到家里,她姐姐正把她的侄儿带了来。她一把抱起孩子跑到里屋,拼命地吻他,大声地对着他笑,随即又呜呜地哭起来。她妈叫她吃晚饭她也不吃。她听见她妈在外屋跟姐姐唠叨:“丫头念点子书咋都变了唦!一天到晚神神道道的。”
晚上,等人都睡下了,她忽然爬起来,翻箱倒柜地把姐姐到广州出差时给她带来的连衣裙找出来穿在身上,对着立柜的镜子左照右照。但是回想起来她在吴老师家中看到的那张水彩画,又一下捂着脸倒在床上。她看出她不如吴老师的爱人漂亮。
她沉默了好几天,沮丧了好几天。一天,课间操刚完,她急着去做没有做完的作业,三步两步跑上大楼。还在甬道上就听见几个平素调皮捣蛋,很少去做课间操的男生在教室里嚷嚷:
“我看除开皇后,就数罗晓莉!”
“罗晓莉算个屁!顶多在水平线上。”
“要说风度,除了皇后,还得算姜旗旗!能打八十分。”
“喂!”有一个声音喊叫道,“你们注意到没有?孟小云那张小脸耐看。她要演个古装片里的丫鬟满行!……”
听了给她的评语,像喝醉酒似的,晕了半天。从此,在一切能反光的东西前面,她都特别注意自己的容貌和形体,哪怕是一闪而过,哪怕在一瞥之间。镜子当然不必说了,还有橱窗、玻璃门、小轿车的瓦圈、暖瓶盖、茶杯,甚至自行车把上的铃铛,甚至任何一块地面上她自己的影子,都能使她一会儿喜一会儿愁,让她备受折磨。
她开始打扮了。县城的时髦永远比城市迟到一步。她再也不去光顾县城的百货公司和自由市场。反正她爸爸、姐姐、姐夫经常出差,她有条件非上海广州的衣裳不穿。过年时大人给的压岁钱,一股脑儿地换回了一套系列化妆品。妈妈看了摇头叹息:这年头,姑娘再不以要一根红头绳为满足了!只要今天有语文课,她就要精心收拾一下再出门。而几乎每天都有语文课,于是她几乎每天上学之前都要在镜子前顾盼一番。
妈妈进她房里来向她翻白眼:“瞧你,都快成旧社会的小姐了!”
“妈,你懂得啥呀!”她也向妈翻白眼,“现在提倡‘五讲四美’,收拾不整齐学校要扣分哩!”
她不好意思一个人去吴老师那里。只要有同学去找吴老师,她总要跟着去,在人堆里用热切的眼光盯着他。她不愿意像别的同学那样问一些傻里巴唧的问题,她想提出深奥的问题来跟吴老师讨论,可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所以只能面孔通红地站在后面,显得更傻。
她拼命学语文,一有时间便看小说。她的奋斗目标是当上语文课代表。可是这个职位一直被宝宝盘踞着。于是她便极力讨好宝宝,帮她收作业,帮她捧一大摞作文本,去交给吴老师。这样,她倒真成了“丫鬟”了。
她过了一个从来没有感到那么难受的寒假。如此漫长的时间里看不到吴老师,真是不可想象。一天,她妈妈买菜回来,偶然间说起在自由市场见到了她的吴老师。第二天她便空前地孝顺起来,要给妈妈去提菜篮子。在办年货的人群熙来攘往的菜市场,她果然发现了她的太阳。
吴老师也提着菜篮子。他穿一件松松垮垮的羽绒衣,领口上的拉带一边长一边短;袖上沾着水彩颜料,胳膊肘像油腻的砧板;一条蓝色海军呢裤子像两条面口袋套在腿上,磕膝盖鼓起两个大包。唯一与众不同的是他那一绺卷曲地搭在高高的额头上的黑发,才显现出一点艺术家飘逸的风采。然而他一心一意挑选菜花的神气,又把他拉到尘世中来。
她没有靠上去跟吴老师打招呼。她下意识地感到这会损伤他的自尊心。她宁愿在心中的庙堂里将他当作一个神;她不忍心让神沦落到和二道贩子讲价钱的可悲境地。她远远地望着他。她麻木地提着一筐沉甸甸的菜往回走,脑子里的幻想却飞跃地向前发展。她想倘若吴老师跟她组成家庭,她一定不让他提着菜篮子上街;她允许他替她扫地,替她收拾房间,但决不许他下厨房。厨房的油烟会把所有艺术的灵感全部熏跑。
现在,十七岁零四个月的小云看见她的吴老师皱着眉头把王文明叫走后,再也无心做作业。好容易盼到下课铃声,她胡乱地收拾起书包,也不知是什么促使着她,飞也似的往教研室跑。要是有老师和同学看见,人家会以为我是关心着王文明哩。她这样想着,偷偷地将教研室虚掩的门推开一条缝,弯着腰向里面瞧。
房间里的人都在乐呵呵地笑。只有坐着的吴老师和站着的王文明板着面孔,于是吴老师仿佛也被嘲笑了。她恨死了那些发笑的老师们,同时对王文明也不由得同情起来。
第三章
8
吴子安只比往常迟回家十分钟,他班里发生的事却早传到他爱人薛小雅的耳朵里。
“你听听,”薛小雅气愤地说,“街上传得多难听,说你们学校出了奇闻,男学生公开在课堂上摸女学生的奶头子。‘奶头子’,亏得那些当干部的也能说得出来!”
“哪里是那回事!”吴子安边洗手边说。可是他又无法解释清楚。换一种文雅的说法,事实仍然如此。
埋头扒了几口饭,他看了妻子一眼,才说:
“还告诉你吧,这事就出在我的班上。”
“啊,”小雅惊愕地抬起头。“那你怎么办?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怀疑这个男生是一时的冲动。什么原因,大概只有心理学家或精神病医生才能分析出来。可是这种话,我在学校里说出来有人听吗?”他干脆停下筷子。“头一个,我们的年级组长胡淑兰就通不过。本来,我还想保护他。只有两个月了,以后不管他考得上大学考不上,总算取得了一个高中毕业的资格。可是,后来他又在教研室当着其他老师的面说了更要命的话。他说他想睡觉。你看,这下全完,开除是定了的。”
“哎呀!他怎么会说那种话呢?”薛小雅着急道。“大概都是你问的!”
“是我问的,”吴子安承认,“我以为他会回答‘一时糊涂’,或者说‘我什么也没想’这样的话。谁知……”
两人心事重重地吃着饭,都没吃好就草草地收拾了。孟小云没有想象到,吴老师夫妇俩是很要好的一对。吴子安帮妻子洗完碗,倒在长沙发上默默无言。他的压力是不言而喻的。上学期一团高兴地推荐《等待》以后,同事们中间就有这样的流言,说他支持学生早恋。这个罪名仅次于和女学生谈恋爱。胡淑兰老师还在会上批评过他,不应该拿描写中学生早恋的作文当样板。这无异于火上浇油,使学校头疼的事更加不可收拾。王文明做的这件事如果要和前面联系起来,原因很可能要追到他的头上哩。
薛小雅早就想调离这个县。她虽然生过孩子,人到中年,但还和吴子安十几年前给她画的水彩画上差不多。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嘴在说话和不说话时都是圆的。再加上天然的紧而且白的皮肤,就像个不会老的小女孩。小女孩的一派天真和心直口快,当然跟县上的干部合不来。这次她有个机会去省城学习,她也要像很多人一样,替夫妻俩活动活动了。
“我一到就去找‘眼镜’,”她一屁股在他旁边坐下,旧事重提,“他现在当了副厅长。我想这点忙他总要帮的。何况原来的曹厅长也答应过的。”
是呀,吴子安心里想,“眼镜”和他俩是同学,同年同月毕业,被分到省政府部门的,现在已经爬到了副厅长了,而分到教育部门的,连中教五级还没有混上。即使是中教五级,也不过相当个处长。可是这样泄气的话他没好意思跟妻子说。“眼镜”原来是他的情敌。那时候,她在他们两人中间选择了他,又随同他被分配到这里。作为第一批毕业的工农兵大学生,经历了一九七六年前后的风风雨雨。现在,只因为她有个大学文凭,才被调到电大工作站当站长。听起来头衔挺大,其实不过是科级。
他一手端着茶杯,一手疼爱地将妻子搂过来。
“去吧。”他叹了口气。“如果可能,我还可以到新办的教育学院里去教我的美术课。语文不好教。你没看现在的教材,哪适合现在的青年人!你只好给它加点别的方面的知识,加点带感情色彩的东西。可是这下问题就来了:说你脱离教学大纲了,说你不注意思想品德教育了,更糟糕的还说你启发学生早恋……”
“嘻嘻,”小雅笑了,打断他的牢骚,“其实早恋根本不用启发!你不是跟我说过你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偷偷爱你的音乐老师吗?”
“是的。”他也笑了。“照我看,有的人天生就有早恋的禀性,有的人一辈子也不会有恋爱。前者根本无须你去启发,你压还压不住哩;后者你教他也不会。像我们的胡淑兰老师就是一个。上学期她叫我们调查学生中的早恋现象,我说这种事我们最好少管,因为我们调查出来又无法解决,说不定还会搞得弄假成真;我们只求不要发生伤害到女学生的丑闻就行了。那天我说得很激动,甚至把我曾经早恋过而并不妨碍我以后还能健康成长,当了一名教育工作者这样的话也说了。谁知她用白眼看了我半天,说:‘那也不见得,总会有妨碍的。’”他喝了口茶,自嘲地笑道,“我知道她的意思。她不过想说,我现在入不上党,大概和曾经早恋过有关系。”
9
当天下午,校长就召开了校务委员会,重点讨论王文明的“流氓行为”。果然不出吴子安所料,还没有开始讨论,王文明就被定了性。“不是我给他定的性。”王校长焦躁地对吴子安说,“你到社会上去听听!我们这个县,巴掌大的地方,连农村人口加起来,不到四十万,学生又来自四面八方,各个阶层,中午就传遍了,还越传越神,什么‘当老师的面抱着亲嘴老师都不管’的话都出来了。现在又是打击刑事犯罪分子的时候,我们不这样说他还行?”
看来只好从重从严从快了!
校长又苦恼地说:“难道我不知道这样定他对我们学校名誉没好处?可是从轻发落了,社会上就会指责我们包庇流氓。上次处理那个姓马的女生堕胎以后,社会上就有这种说法,好像是我们纵容学生干坏事似的。”
教务处主任气不服,“其实学校家庭社会三位一体,学校只占三分之一,也只能负三分之一的责任。”
校长没有从教务处主任的话里听出他究竟是什么意见,掉过头来又问吴子安:“这个学生的家庭怎么样?”
家庭无可挑剔,规规矩矩的一般干部。
胡淑兰说:“即便是三分之一的责任,我们也要负的。”她看了吴子安一眼。“过去我们没有负好责任,接二连三地出事情。这次我们一定要严肃起来。不开除他对学校的影响不好,对学生的影响更不好,不开除他,他一毕业走了,可是他的影响会一届一届地传下去。这样以后我们还怎么教学生?!”
总算有人说出了开除二字。胡老师是副校长,党支部副书记,又是全省的“三八红旗手”,优秀教师,她的话最具有权威。
“他不是还主动承认了他的动机么?”坐在桌子拐角做记录的小秦说了话,“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一下子开除恐怕不合适吧?”
吴子安感激地向她一瞥。她刚从中专毕业分到学校教务处,带着年轻人的冲动。但她和吴子安一样,不过是列席,说话不算数的。
“从平时看来,这个学生并不是本质问题。”在小秦的鼓舞下,吴子安说,“这次举动恐怕和他心理和精神的某种病态有关。要是处理过重,会更加重他的病,对社会和他本人都不好。”
“既然他有神经病,就更不适于留在学校了。”胡淑兰有几分气愤。
真是一个“细胞核”!吴子安心里想。
教务处主任是这样考虑的:“一个学生,上了十二年学,还有两个月高中就毕业,这时候把他开除,咱们未免太那个了一点。是不是让他自动退学算了。明年他的病好了,还可以继续上。”
他看了学生登记表。王文明是本县人,他也是本县人。
“可是他造成的影响怎么办?”胡淑兰不准备退让。
“影响什么?他又没有对女方造成伤害。至于社会上的人,过些日子也就算了,谁还老记着这事。”
“我看这样处理好。”吴子安赶紧表态。他知道这是能给王文明争取到的最轻处分了。
校长从一团乱麻中找到出路。“要从给女方是不是造成伤害这点看,这个学生的流氓行为还是很轻微的。我也认为劝其自动退学比较合适。”
胡淑兰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这样我们怎么向社会交代?怎样向学生交代?以后学校里再发生类似的事我们怎么处理?传到省上,问起来我们怎么说?就说他有神经病?这恐怕交代不下去吧!他又没有医生证明,光凭吴老师一句话?……”
做着记录的小秦扑哧笑了。
教务主任不动声色地说:“那有什么不好交代?有病就有病呗。人家医院才不会给你开这个证明哩。轻微的流氓行为治罪;轻微的神经病不算病!”
第四章
10
徐银花回到家,呆呆地在床上坐了一会,然后倒头睡下。家里人都没注意到她红肿的眼睛,她也不愿意让家里的人看见。
她妈妈叫她吃饭。她说她头疼。
“那你下午不上学啦?”
“下午没课。”她撒了个谎。
“没课就睡一觉。头疼是学出来的毛病。”她妈妈在外屋说,“想吃了自己起来热一下。”
院子里静极了。几只母鸡在窗下咕哝。她家在城关公社,现在叫城关镇,从学校骑自行车回来只需十分钟,但中间却横着一条城乡差别的鸿沟。她家是农村户,她当然也是农村户口。“农村户口”四个字像烙印。不过这烙印不是打在身上,而是打在心上,给人一种不安定感和低人一等的委屈。她爸爸会瓦工手艺,政策开放时在县城承包建筑发了财,便说:
“妈的,咋样也得让咱们家出个大学生,去吃商品粮,当城里人。”
两个哥哥早已成家娶亲,希望只能寄托在她身上——去吃商品粮,当城里人。但她怎么也磨灭不了打在心上的烙印。虽然穿的衣裳和日用品已经城市姑娘化了,可是在学校里和别的女孩子一比,首先进入意识的却是自己是乡里人,于是手脚便放不开,一举一动都显得呆板。她羡慕皇后、晓莉、旗旗等时髦姑娘,也曾想偷偷地学。可是同样的举手投足放在她身上就成了复印件,没有原件那样鲜亮活泼。回家来还要被爸爸哥哥和嫂子嘲笑,高低不学了,老老实实地当学生。
包工头笑女儿学“洋气”,他自己“洋气”得也可以。他新盖了一大排房子,屋里的地面铺上马赛克,屋外正面墙上镶满绿色和白色的瓷砖,远远地看,像北京街上新建的公共厕所。如今全家十余口人住在这崭新的大院里,一家人就看着她往外“拔”,拔出一个城市户口。这是有钱也买不来的。
大房子又空阔又阴森,反没有原来的土坯房土炕暖和和实在。她觉得冷,拉过一条薄被盖在身上。全身只有一个地方热,那就是被大家笑话的乳房。她极力回忆当时的感觉,但是怎么也回忆不起来。神经集中在那一个点上,脑子里空空荡荡的,终于昏昏沉沉地睡去。
仿佛有谁推了她一把。她突然惊醒过来,用手臂抹去嘴边流出的口涎。抬头看看,窗外的日色已经是下半晌了。这个梦真怪!她梦见她在一幢大楼中爬呀爬呀,面前有爬不完的楼梯,两边的灰墙挤出一条狭小的楼道,逼着她往上走。她意识到她每跨过一级楼梯,身后的楼梯就没了。用不着回头瞧,后面一定是很吓人的深渊。她觉着很吃力,觉着口渴,觉着腿酸。不知爬到第几层楼,眼前的楼梯陡然无声地断裂了。就在她即将下沉的那一刹那,有两只手很温柔地托住了她。那股温柔劲儿使她觉着是自己在飞。她很快飞到一个平台上。平台上站着几个男同学朝她笑。
梦到这里断了。她的心咚咚跳,想想,解不开是什么意思。每个梦都是预兆,比如梦着蛇准生儿子,梦着马有信来等等。这是她奶奶说过的;她妈也信。她身体好,正像小时候她哥哥骂她的:“混吃闷睡。”从来不做梦,尤其不做这种梦:怎么跟男生混在一起!没皮没脸的!可是仿佛又有种诱惑人的意思,她愿意将这个梦继续下去。而且做这样的梦很累,睡了一觉竟比不睡还困,全身发酸,脑子发懵,于是她便不起来,仍极力地回忆今天上午的那种感觉,手还不由自主地往上探,往上探,搁在自己的乳房上……
她很少和同学来往,知心的朋友一个也没有。她家困难的时候,曾经有两年没让她上学。发财了,她爸爸下定决心:“!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回叫咱闺女上学。哪个学校好上哪个。差的学校,请咱去上咱还不去哩!”打听到县中属重点中学,找上门去给学校主事的免费安装土暖气,装了三家就把闺女送进学校了。可是这样一来,她除“乡里人”的压力外,又成了全班年龄最大、成绩最差的学生。有时候说一句话,同学都笑她“犯傻气”,“土得掉渣”。干脆少说为妙。
但她非常想往同学堆里挤。看见人家三朋四友地一块上街、看电影、聊天,眼热得发呆。人家坐在一起聊电影电视剧,或是讨论功课,她也赖在一旁脸红地听着。聊到谁谁谁跟谁谁谁好,谁谁谁又给谁谁谁递条子了,同学直拿白眼翻她,她也不走。暗暗想,城里的学生又开通,又文明,找对象还先递条子。
去年,学校组织学生参观农村,接受农村经济改革以后的大好形势教育。一帮同学来到他们村,还要到她家这样的万元户来参观。她兴奋得双手发抖,说话的嗓音都打颤。跑进跑出:洗苹果、装糖果盘子、沏茶、端瓜子。皇后、晓莉、旗旗等女生在班长鲁卫平的带领下涌进他们屋。别的她们没注意,一眼瞅见原来挂领袖像的正堂上,贴着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的大幅结婚照,便嘻嘻笑了。
晓莉说:“结婚还是穿礼服好看。”
母娃子发誓:“以后我结婚一定要穿白纱。什么‘三十六条腿加四机’,没白纱我就不结婚!”
旗旗挖苦道:“你穿的白纱礼服要到巴黎订做。非要高手裁缝不行,不然显不出你的曲线。”
她爸爸气得脸盘快爆炸,这帮女学生刚迈出房门,便嚷嚷道:“啥货!狗大的年纪就想着结婚,真不害臊!”
女学生听见了装没听见,只是脚底下加快了脚步。她赶忙追到院里。还是皇后和班长顾她的面子,一人用三根手指头象征性地捏了她一小撮瓜子。旗旗却气得大叫:
“真是不虚此行!接受了一顿农民的封建主义思想教育!”
同学走了,她一甩手进到她屋里号啕大哭,晚饭也不吃。“哪有你那么说话的?!”她光会说这一句。“哪有你那么说话的?!哪有你那么说话的……”
“我咋啦?!”她爸爸在院子里吼道,“我告诉你,你要跟那帮没皮没脸的学,看我不揭了你的皮才怪!反正是不要皮脸,揭了算了!”
“哪有你那么说话的?!哪有你那么说话的……”
“我咋说?我说话还要你教?!稀罕!”她爸爸又吐口水又跺脚。“反了!刚把一肚子屎换成墨水就想管起老子来了!我跟你说,还早着哩!”
想跟同学接近,反而把脸丢完。从此更加沉默寡言,没说话先脸红,总觉得人家瞧不起她。春节前几天,去学校开联欢会,听罗晓莉对别的同学说,她叔叔婶婶都从省城来了,想在乡下买点苹果回去。于是她错前错后地暗暗跟在晓莉旁边,寸步不离,直到罗晓莉推着自行车要出校门,才鼓起勇气跑上去说:“听说你想要苹果,我们家里可多哩。”晓莉先没弄懂她是什么意思,最后明白了她要送些苹果给她,便说,送不要,帮她买一些就感谢她了。她连忙应承下来:“要买多少都有。个儿又大,又脆,还贱。”她再不敢让同学到家里来,一定要亲自给晓莉送去。第二天,她骑着自行车,按晓莉给她的地址捎去了半麻袋苹果,足足有五十斤。晓莉父母把钱塞给她,她不要,又不会婉言拒绝,拔起腿就跑。晓莉追上去,把钱塞到她衣兜里,她又掏出来塞给晓莉。晓莉的劲哪有她大,又是个不习惯在大街上跟人推来搡去的娇滴滴的姑娘,便说:
“那好吧。谢谢你。今天晚上我们几个好朋友搞个小型的联欢会,无非是聚一聚的意思,就在我家。欢迎你也来。”
晚上,妈叫她帮着炸年食,她也不炸了。还缠着她爸爸把窖门打开,取出一个藏了一冬的大西瓜,有二十多斤,说是要去参加学校的联欢晚会。
她爸爸现在没有别的乐趣,只有一个乐趣——摆阔。凡拿出去能撑门面的东西,要什么,给什么。
果然,这个大西瓜抱到晓莉家里,简直惊天动地。晓莉家的客人和叔叔婶婶观赏了一番,才切开。“今天真叫围着火炉吃西瓜了!”“这西瓜不比彩电,这会儿有钱你都没地方去买。”一半留在厅里给大人,一半她们拿了去。
有了这样大的西瓜,她的身价也高了起来。几个同学都主动跟她说话。她高兴得如喝醉了一般,醺醺然。晓莉的小屋顶多有十二平方米,比她的屋子小多了;家具也不如她房里的家具新。但小摆设琳琅满目,让她目不暇接。小泥人、小瓷猫,花碟子竖起来放,下面还支一个木架子。她从来不知道盛菜的家什经那么一摆,就是好看。还有跟真人般大的洋娃娃,瞪着大眼睛坐在柜子上。“妈哟!这才叫洋气!”她心里惊叹。墙上贴着明星照,拐角还有人亲笔签名。这些照片不是画报上扯下的,一张张跟电影院贴的海报那么大。她第一次看见画可以歪着贴。不像他们家,每年贴年画的时候,还要有个人站在远处,专门端详四角贴得正不正。
大家先唱歌。晓莉有专供伴人唱歌的磁带,叫啥“卡拉OK”,她听都没听说过。晓莉唱,旗旗唱,小云唱,苏爱华唱,录音机给她们伴奏,就跟歌星唱的一样。大家看着她腼腆,看着蜜甜的西瓜,也不难为她唱。然后就乱哄哄地聊天。不知怎么,忽然都谦虚起来,都说自己学习不好,不专心,看不进书去,明年准考不上大学。
“考不上大学我就去周游世界。先去深圳。”晓莉宣告。“我玩到三十岁。三十岁到五十岁写小说。五十岁以后就享受人生!”旗旗说她要是考不上大学马上就动手写小说,不等到三十岁。
“我要写出我们这一代人:既是最幸福的,又是最倒霉的;既是最单纯的,又是最复杂的;我们爱整个世界,可是又恨所有的人。那些作家们知道吗?”旗旗像洋娃娃一样瞪着大眼睛,仿佛那些无知的作家就坐在她对面。苏爱华说她要是考不上大学就自杀。整个世界是黑暗的,只有上大学这条路才透出一线光明。
大家马上嚷嚷,自杀可以,但不能在今天晚上说——还有两天就过年了,招霉气。于是罚苏爱华吃两块西瓜,要把她肚子撑破。
小云又提议,每个人说最崇拜谁。小云首先说她崇拜美术家,画画儿的。大伙儿一定要她说出名字。小云想了半天,才想出画《蒙娜莉莎》的达·芬奇。旗旗说,你崇拜谁还用现在想?你说的肯定不是心里话。你莫不是崇拜吴老师吧?小云急了,用小拳头不住擂旗旗,宣称从今以后不跟旗旗好了。旗旗一边遮挡一边激动地说,她最崇拜撒切尔夫人。她也要当铁女人,政治家,光凭舌头就能征服世界。苏爱华说她最崇拜居里夫人。将来结了婚,要男人给她当助手。晓莉说她最崇拜索菲亚·罗兰,一个《卡桑德拉大桥》、一个《火的威力》,演绝了!那电影里的女主角对男人的原则一律是“唯我所用”。其次,中国的刘晓庆也值得佩服。“听说她离了好几次婚,这会儿又上西藏独立拍片去了。这才叫女人!”轮到她说,她怎么也说不出来,从来没有想过。大家叫她随便说,她才想了一个中央的女首长。姑娘们又吵嚷:这个不算!当大官的你不佩服她也得佩服,咳嗽一声也够我们学习半天的。叫她重说,她支支吾吾说了一个女的养鸡专业户,前两个月到她们学校做过报告的。大伙儿对她崇拜的对象嗤之以鼻。
从崇拜对象自然扯到理想,将来要做个什么样的人。旗旗刚还要去当政治家、铁女人,转眼又说要去深圳开饭店。开一个大大的饭店,把什么白天鹅、中国大酒店全挤垮!她要领导几百人,谁不好就把谁开除!“每天赚的钱哗哗地淌!”晓莉说她一定要为当上电影明星而奋斗,“现在的演员我一个也看不上,假兮兮的!我要把她们全毙了!”苏爱华要当博士。“博——士!光这称呼就够让人肃然起敬的。博——,世界上的事没一样她不知道的!”至于小云,大家肯定她要当画家啰,“夫唱妇随,正好配一对!”旗旗说。
谁知小云正儿八经地声明她要当作家。“我不像你们:一个要周游世界,那写下的光是风景;一个要写‘我们这一代人’,那写的也是别人的事。我要写自己的心,光这个就够我写的!”小云指着自己心脏的部位说。
于是姑娘们又追问她。她捂着通红的脸,怎么也不肯说。两脚搭在床沿下乱蹬,让晓莉好心疼刚铺上的新床单。这一来更引起大家的好奇,非要她说不行。苏爱华把手指在嘴上哈着:“你不说我就胳肢你啦!快说!”“说嘛说嘛!今儿在这屋里说的话谁也不许说出去。”晓莉气急地保证。同学们这么看得起她,哪能辜负她们一片心?她终于坦白了:
“我想当官。”
姑娘们全一愣。“就你这样还能当官?”晓莉首先怀疑。旗旗也不解:“当官有什么好的?现在一个省委书记也没你爸爸挣的钱多。”女博士苏爱华想研究一下:“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的呢?”
“对对对!你说说你为什么跟别人想的都不一样,怎么会想当官?”
几个姑娘摇晃她,叫她不说不行。她把手从脸上放下来,坐得端端正正地说,她小时候她妈老提着一条面口袋,去找书记批条子。书记高兴,批了条子她家才有饭吃。碰到书记不高兴,她家就得饿肚子。那些年,她家议论最多的,就是书记,成天揣摩书记的情绪。她爸爸偷偷在外面给人盖房子,挣了几个钱,先得买上好酒给书记送去。书记要是上她家来一趟,全家人都得摆出笑脸,递烟倒茶。有一年为了给书记送年礼,把本来准备给她做棉袄的钱也花了,害得她一冬天直哆嗦,所以她从小就羡慕当官的。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当官幸福光荣的了。
她说得断断续续、结结巴巴的,却使姑娘们相当感动,一致肯定她说的是真心话。小云严肃地说:
“徐银花的理想比我们都实在。咱们都是朝美处想,只有她想的是改变自己的命运。”
小屋活泼的空气并没有因为小云的严肃而破坏,大家又要各自说出自己希望将来找一个什么样的爱人。晓莉第一个说她要找阿兰·德隆那样的男人。“下巴颏儿尖尖的,往上翘。”晓莉边说边比划,“眉毛平平的,鼻子又挺又直。”旗旗说:“那给你一个漂亮的木偶你也要?男人首要的是风度,帅!”旗旗站起来,在屋当中表演,并且吹牛说,“一抬手,一侧身都有讲究。这叫气质!老实说,男人从我眼前一过,我就感觉他是哪路子货!”苏爱华说还是得有学问,嫁给一个一肚子屎的家伙非要把她气死!最好是两口子下班回来,都有说头,都能想到一块儿去。小云要学简爱,如果有个罗切斯特,哪怕岁数比她大一倍也跟他结婚。
轮着她了,她又捂着脸:“妈哟!这咋能说唦!”
大家又是推搡,又是捶她,又是威胁,又是引诱,始终没把她的口撬开。
其实她根本就没有想过。
……现在,她躺在床上,两眼一会儿张,一会儿闭。张开眼的时候盯着房梁,什么也没看见。闭着的时候,许多男人在她眼前晃。但没有一个是成形的,有鼻子没眼,有眼没鼻子,都和在云雾里一般。总之,只有“男人”这个概念。
睡了半天,被窝里暖和了。手温柔地抚摩着自己。有一种懒洋洋的舒坦。忽然,她仿佛找到了那种感觉,并且更刺激,更持久。她不觉仰面挺起了腰,全身伸展得笔直,轻轻地呻吟着,手从胸口滑下去,滑下去……
11
第二天,徐银花来到学校。她骑自行车的时候,那种感觉也始终伴随着她。心里怦怦跳着,面孔潮红。上了三层楼,便微微地喘。她更怕见同学,下巴颏儿连着前胸,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拿出课本,把头埋下。如果老像这样看书,非患近视不可。
等了一会儿,旁边的王文明还没有来。她不住地偷偷地向空座位瞟一眼。桌上有一小粒铅笔屑;凳子上有一片瓜子皮。她趁教室里进进出出乱的一阵子,拿出自己的小手帕,先使劲地在自己这半边擦,然后仿佛不经意似的,把旁边的位子也掸干净。
下了第一节历史课,教室里嚷出了最新消息:学校要“勒令王文明退学”。如今没有一件事能保密,连黄金涨价,取消兑换券都不胫而行,何况小小的一个教务会议讨论的内容。有人说得有鼻子有眼:校长是怎么定性的,吴老师是怎么替王文明打马虎的,“细胞核”是怎样坚持非开除流氓不可的,教务主任是怎样和稀泥的。别看昨天大家没一个不笑话王文明,今天却一致给王文明鸣不平了。洋马第一个大喊大叫:“还有我们学生的活路没有?!学生会是干什么吃的!”
懒猫说:“王文明就是有神经病。没错!有神经病的学生应该去慰问才对,为啥还要人家退学?!”
四眼说:“什么退学!王文明一辈子完了。你想想搁在谁身上受得了?搁在我身上非疯了不行!”
猩猩起劲地蹦起来:“坚决反对学校非人道措施!”
白思弘在自己的座位上,把课本翻得哗哗响:“我看学校大概还以为是宽大他了哩。伙计们,咱们还有两个月就走人了,何必跟那帮老朽过不去。”
下一节是语文课。吴老师的面孔活像都德《最后一课》中的那位教师。气色晦暗,声调低沉,仿佛在王文明的问题上把力气都使完了。学生们蓦然肃敬起来,想想跟吴老师在一起也只有两个月光景了,不觉黯然。尤其是洋马,跟吴老师有知遇之恩,笑话王文明他闹得最凶,同情王文明他闹得最凶,这会儿也带头表示谅解。只要他不站起来提出王文明的事,别人也就不再提。猩猩还想折腾一下,可是他没有那个资格,没有那个威信。语文课平安地过去。
课间操的时候,洋马提议下午放了学去慰问王文明。“也不枉我们同了几年学。别让人家看着咱们连一点人情味都没有。”居然好几个人要去。鲁卫平思忖自己是班长,校团委委员,考虑了一下政策界线:王文明是退学,又不是开除,理应领着同学去,便也说算上她一个。
大家都在为王文明操心,没有想到这里还有个徐银花。有的男同学竟以为王文明是她害的,拿斜眼看她。在这样的气氛下,跟她比较接近的几个女同学也不便和她说话,何况她一张脸就像刀枪不入的盾牌,木呆呆的,毫无表情。
其实,她一辈子都没有这么痛苦过。过去穷的时候是肚子饥,现在是整个心绞着疼。心疼要比肚子饿难受得多。她眼里噙着泪水,忍着不往外涌。王文明在旁边时的种种好处,一一都记起来。两个人共用一张桌子,王文明从来没有霸道过;她的钢笔滚到桌底下,王文明还帮她拾;桌子四条腿不平,那一块木片还是王文明垫上的;王文明上课不说话、不搞小动作,绝不妨碍人家;王文明擤鼻涕,不往地上甩,也不往桌子上抹,而是用纸包着;最使她感激的,王文明始终没笑话过她是“土冒儿”,是乡里人。王文明的一切一切,放大了若干倍;王文明膨胀起来,在她眼前成了伟人,好得不能再好。
她一定要救王文明!
她知道找吴老师没有用,权在校长手上。农村户多年在当官的手底下过生活,连穿开裆裤的娃娃都熟谙权力结构。且当成是提着面口袋去要粮,我妈往年是怎样舍下脸来着?找当官的求事情,就得把脸揣在裤兜里头。
中午放学,她噔噔噔地跑到校长室。奇怪的是脸也不红了,心也不跳了。她并没有想好先说什么,后说什么,她只想告诉校长,王文明不是流氓,他是个好学生。
校长恰巧从屋里出来,边走边和一个老师说话。看见她站在门口两眼圆圆地死瞪着他,嘴唇哆嗦,诧异地问:“你有什么事?放学了还不回去!”那位老师嘴凑到校长的耳朵边:“这就是那个那个,昨天……那个女学生。”
“噢——”校长冷冷地把她从头打量到脚。“这里没有你的事。我们已经处理他了。你好好读书。还有两个多月就毕业了。不要把那件事放在心上。我们知道,没有你的责任。,现在你们正在紧张的时候,那事就不要去想了,也不要听大家乱说……”
说着,校长和老师走了。
她还站在校长室门口。
她觉得她全身的力量、勇气、信心都耗尽了。
12
放学以后,鲁卫平和洋马领着几个同学,每人骑辆自行车,浩浩荡荡地开向王文明家。
王文明家住的是银行宿舍。新盖的两层楼房,每家一楼一底,有独立的小院。可是进出路还很糟,新房前的旧土坯房没拆去,小巷子里堆满瓦砾垃圾。七八个人鱼贯地推着自行车,七弯八拐,费了好大劲,找着门牌号码。敲了半天门,来了一个中年妇女。洋马问:“您是王文明的妈吧?”中年妇女皱着眉头反问:“你们找谁?”
“王文明在家吗?”
中年妇女迟迟疑疑地不回答,两眼不住地在几个人身上乱扫,挡着门不让他们进去。
“谁呀?”房里传出严厉的声音。
“来了一帮学生。”中年妇女掉过头说。
“找谁?”
“说找咱家的文明。”
“叫他们进来!”房里吼道,“我倒要看看妈×是些啥人!”
中年妇女侧过身子:“车别推进来,车别推进来!”总算让几个学生进入院子。这时候屋里的人跳出来,站在房门口:
“我告诉你们,你们听着:咱家的王文明一向是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都是让你们这帮人带坏的!你们自己不好好读书,亏了你们父母还不够,还要害别人!哼!一帮害群之马。你们别高兴,今后的社会容不了你们,迟早一个一个都要把你们收拾了!”发现害群之马还有个女的,盯着鲁卫平气势汹汹地说:
“你就是那个女的吧?瞧你这打扮,装模作样地还戴着眼镜,穿的可是一套流氓服。妖里妖气!我告诉你,你算是把咱家的王文明害了。我服了!可你就这样下去,也没好下场。趁早收心,还能有救。你在家缺说少教,这是我给你的教育,听不听在你。”
接着,他的气似乎泄了些,又说:“好了!你们走吧,都走吧。王文明不在家。今后我们也不欢迎你们来找他。我也不让他再跟你们混。你们爱咋就咋的,王文明可永远不能跟你们在一起……”
几个学生目瞪口呆,想在连珠炮里插话也不知道说什么。鲁卫平嘤嘤地哭起来,掉过头就往外跑。大家只好一个个跟出去。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懒猫还埋怨鲁卫平:“你真窝囊!你不会说你是班长,团委委员,代表我们……”
“算了算了!”猩猩朝院里吼得比王文明爸爸还要响,“呸!啥玩意儿。咱们缺说少教,我看你才是满脑袋糨子。孙子,你小心你们家的玻璃吧!”
几个人推着自行车磕磕绊绊地走到巷子口,王文明的弟弟气喘吁吁地追出来。
“给!”他将一个报纸塞在鲁卫平手上,向她脸上瞪了一眼,用袖子抹了一把鼻涕,转过身便跑了。
大家把纸包拆开:一本1985年的高考试题答案,两角人民币,还有一封信:
班长:很对不起你们,你们对我真好,答案是借赵小兵的,钱是借徐银花的(上次看《少年犯》代交的钱)。以后你们也别来了,我要到外地流浪去。
王文明
字迹潦草,显然是刚才匆匆写就的。几个人怅然若失地走出巷子口,各想各的心事。仿佛不是王文明,而是自己觉着很孤单。不知怎么,鲁卫平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第五章
13
图图晚上又到宝宝家。他大大咧咧地朝宝宝的小床上一坐,背靠着墙,手从毛衣领伸进去,摸索半天,在衬衫口袋掏出一支皱皱巴巴的香烟,内行地在床栏上蹾了几蹾,擦着火柴,悠然自得地吸了起来。
如果是别的男同学来找宝宝,妈妈一定会打发小弟挤到房里,不是问字就是缠着姐姐讲故事,唯有图图例外。图图长得丑,首先就让人放心。大下巴往上撅,嘴形成了人们常说的“地包天”;大鼻头从眉心直向下垂,两扇鼻翼又呆在原地不动,以致整个鼻子像一支即将落地的箭,小眼睛上戴副眼镜,镜架普通得再没那么普通;额头又奇高,额头上竖着很少梳理的一头乱发。
这么说吧,他活脱是南非大主教图图的再版。
宝宝爸爸说:“这孩子懂事,有头脑。”
宝宝妈妈说:“这孩子爱帮人干事,哪家和煤饼,买粮,叫都不用叫,他自己就来。”
可是图图在家却不是这样。一天,县广播局的一个编辑来找他爸爸要求调动,爸爸躲在楼上不见。他放学回来,也以为爸爸不在家,于是在客厅里跟小编辑胡聊。他说:“我一看我爸那张脸就知道他对共产主义没有信心,整天板着,不笑。你看人家里根,老面带微笑。他他妈才是对资本主义有信心的表现哩!”气得他爸差点跑下楼来揍他。
他妈也说他,“咱们家的孩子懒得淌油。家务事不说,那把头发,你催了八遍他还不去理发馆。”
宝宝和图图是邻居。这片两层楼的高级住宅是这个县“华丽家族”的住宅区,所有权属炼铝厂。也只有中央部属企业有如此雄厚的财力盖阔气的房子。房子盖好后,为了和地方搞好关系,分给县上两幢。图图的爸爸是县委书记,当仁不让,另一幢给了县长。
住宅区的大人们几乎老死不相往来,孩子们的交往却是很频繁。宝宝在高三(三)班,图图在高三(二)班,自搬在一起以后,两人就相伴上学放学。有时候,如图图所说,到宝宝房里来“吸两口”,然后把窗子打开透气。宝宝也愿意跟图图来往,图图不但使大人放心,也使女孩子放心。他不是让女孩子看了动心的小伙子。凡是女孩子不动心的人便具有安全系数。而安全系数也是一种吸引力。
图图说:“你们班上的事传得好快,我爸爸都听说了,吃饭的时候还问我哩。”
宝宝问:“你怎么说?”
图图笑着喷了口烟:“我说摸也好捏也好,关他们屁事。中国人要少管人家闲事,四化就有希望了。老头子气得又要揍我。”
宝宝低下头来,两眼盯着作业本。什么“摸”呀“捏”呀的,真难听!图图觉察了,连忙声明:“你别在意,这都是他们大人说的话。他们是这么问的,你叫我怎么回答?”为了表示歉意,他又巴结地要教宝宝做数学题。图图是理科班的高才生。他说他将来“要盖了陈景润”。陈景润解的是“哥德巴赫猜想”,他要创立一则“霍曙光猜想”,让全世界的人世世代代都解不出来——他的大名叫霍曙光。
图图抽完烟,用纸将烟头烟灰仔细包好,揣到口袋里,又把窗子关上,说声“拜拜”,走了。
客厅里的电视还响着,传来演员们的傻笑。中国的电视剧充满了笑声,笑得让人莫名其妙,笑得让人起鸡皮疙瘩,宝宝一听就反感。宝宝从不大笑,更不傻笑,一笑就要捂着嘴。
那人就说过,“你的笑具有魅力。”
强制自己做完了作业,收拾好,洗脸洗脚,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钻进被窝。两眼瞅着天花板,手背搁在头上。躺在床上想心事,是一大乐趣,好像只有这个时候属于自己,其他的时候属于老师、课本、作业、父母、弟弟,有时也属于厨房和洗衣机……
同样的事情,公开出来便是笑柄,人们的消遣资料,而隐秘地做了,便是个人的享乐、幸福。在那个暑假,有多少次她光明正大地到他那里去,进去后却关上房门,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那人的手从她衬衫下襟探上来,那只手是那么温柔、滑腻,是一只拉提琴的手,纤细得不可抗拒。她愿意把她交给他。她急切地想要尝试。她不曾犹豫、她不曾畏惧、她不曾退缩。他的怀抱便是她的梦境。能勾引起她童年时的向往和对未来的希望。那只手是她爸爸的手,妈妈的手,不存在的哥哥的手,朋友的手,爱人的手。
那人在耳边问她:“好吗?”
她闭着眼睛点点头:“好。”
爸爸妈妈依旧把她当作孩子,在衣着用品上从来满足她的要求,甚至超出了她的要求。但也就是把买小号的衣服变成买大号的,把送洋娃娃彩色气球换成了手表钢笔,偶尔也送胸饰和领花。而在感情上,她一天比一天强烈地感觉到再把她当成孩子是一种压抑。她要解脱。她要寻求平等。她要寻求大人般的友谊。
于是,这一天出现了。
大概就是从他说“你的笑具有魅力”这一句话开始的。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小姑娘,而是一个女人。这点很重要,比她第一次月经来潮更有冲击力。她跟他学提琴,还是爸爸妈妈支持的,“一个人应该有音乐素养,可惜我们那个时候……”爸爸正儿八经地说。送孩子去学乐器成风。这表示那个家庭的社会地位、富裕程度和父母的教养。他手把手地教她。起初她并没有什么感觉。她只听见声音。有时美妙有时不美妙的声音从她手底流出来。但越来越觉得皮肉触摸的愉快。他细腻的白皙的皮肤下有坚硬的骨骼。她感觉到的不是他的皮肤,而是骨骼,而是神经。他的呼吸就传导了他的神经。她不是凭着触觉在感觉。她是用心在感觉。因此握手之间都怀有隐秘的欣喜。欣喜由于隐秘又加强了若干倍。她偷偷地洒了一点香水。香水是大姨从国外带回来送她的。从北京回家没有告诉妈妈,她藏了起来。今天是第一次用。她听见他的呼吸比往常急促。她的呼吸也比往常急促。她已经不记得起初是怎么接触的。好像是她回头看了一下。他的目光不在琴弦或琴弓上,在她脖子上,在她脖子的发际间。她恍惚了。有一只手抚着她的肩头。她不自觉地就垂下手,琴和琴弓都耷拉下来。她听任他搂着她。他说“你真美”。她感到骄傲。他不是个小伙子。他是一个大人,成年人,几乎和她爸爸一样大。她毫无委屈,相反,她有一种征服者的胜利喜悦。那只手熨斗般发烫,熨斗般熨遍她的上身。那只手汗涔涔的。她的全身也汗涔涔的。有一刹那间脑子里掠过“这就是爱情?”但她没有多想。这肯定就是人们常说的“爱情”吧!
他说,“如果我和你年纪差不多,我一定要娶你。”仿佛直到这时才觉察到他们之间的距离。但她并不惊奇。她觉得一切都很自然。奇怪的自然。顺理成章地他们就到一起了。她的自豪感还不仅在于对这个人的征服,还有对父母感情淡漠、无视她的成长的挑战和背叛。
她说:“我并没有感觉你大。”
他说:“你真傻。”
她无声地笑了。她爸爸妈妈也说过她“傻”。但他说的“傻”意思不同。她原谅了他,还用更热烈的拥抱来回报他。
她努力地要成长为大人,她急切地想经历人生的一切。把全部人生浓缩到一小时内。她战战兢兢地盼望他跨出一步。她鼓励他,刺激他。而他已经被生活磨炼得非常世故。他心里有一道界限。他知道责任从哪里划分。
她在他面前没有羞怯。因为他的软弱?因为她暗含着对被征服者的蔑视?因为在下意识里知道未来不可能结合?似乎都有一点。这是一场游戏。在游戏中双方的机会和地位是平等的,遵守着共同的规则。她毫没有觉得他是在玩弄她,她满怀解放感;她还觉得她在玩弄他的时候有全新的乐趣。
爸爸妈妈当然都不知道,他文工团的同事也没有觉察。他们很顺利,外界连一点怀疑都没有。她甚至觉得太平静了。她迫切地想将秘密泄露给人家。秘密藏在心里会发酵,会膨胀,必须有一个宣泄口。她取得了小姨指天发誓的保证以后,告诉了小姨:她在恋爱,那人比她大十几岁,离过婚。小姨皱了皱鼻子,说是“胡闹”,三十多岁还在县文工团拉提琴,可见得没出息到家了。小姨是解放派,说是她也早恋过,但越大越知道选择的重要。爱情归根到底的原则是选择二字。而选择者必须要有地位,不然就只能等着别人来选择你。
小姨并没有写信告诉她爸爸妈妈。
他们来往的中断像开始那样的突然和自然。从北京回来,也许是北京街头和公园有太多的刺激,也许是这个县城太缺乏刺激,也许她觉得爱情不过是拥抱和抚摸。同时她觉得爱情也很累。每次去和回的路上心跳都不规则,而回来以后又更加寂寞和孤独。她蓦然有了厌倦的情绪。那天,她又到那里去。走进铺满煤渣的小巷,穿过服装、道具、编辑、导演、演员直到拉大幕的、赶大车的、开汽车的混杂在一起居住的大院子。绕开一座座警察岗亭般大的小厨房,推门进了他的宿舍。
她从他垂在额头上的那绺黑发看出他的郁郁不得志,从他像女人般的眼睛里看出他的软弱和胆怯,从他抚摸她的手上觉得缺乏刺激,他的嘴唇也是无力的。他告诉她,他的好朋友警告了他,如果他闹得她考不上大学,“罪过就大了。”说到这里他连忙声明,不不不,并不是别人知道了什么,别人并不知道什么。她忽然联想到大眼睛的老鼠。他说,过一年她将升到高三了,等她考上了大学,他们再继续这种关系。他说,如果他父母知道了,哪怕是得到一点风声,他的日子会更难过,等等等等。
她感觉悲哀了。她陡然非常鄙视他。他在她面前如同突然换成另外一个人。她本来是准备到他这里说这番话的,可是这话却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她流泪了,但不是由于分离,由于说是爱情也好说是别的什么东西也好的结束,而是由于气愤,由于自己的失败。她第一次感到委屈。这话不应该从他的嘴里说。一个不敢负责任的男子汉。那绺平素多么潇洒的头发是这样的颓败,像秋后的乱草;眼角的鱼尾纹里似乎还藏着污垢,而过去是那么顾盼多情。尤其抚摩她的手,并不是温柔滑腻,简直和抹布一样黏搭搭的。她倏地转过身去,冲出晒着尿布的大院子。
她不恨他。她也不懊悔。她至今还认为跟他学琴的二十天是一生中难忘的日子。躺在床上想心事的时候,一夜一夜地,她慢慢以为体味到了人生的滋味。如果说这就是早恋,那么这次早恋便提高了她看世界的立足点,把她的目光变得冷峻而有洞察力。刺激永远都是暂时的,她已经体会过了。生活从来不宽宏大度,在欢乐后面总要给人一点什么痛苦将原先的赐予索取回去。她当然想考上大学。但经历了这一场游戏,大学似乎也变得并不是那么光辉灿烂,具有魅力了。她预感到大学里也会发生类似的游戏。
人不但要学习,还要生活,她这样想着,她面前的书本扩大了。而在学这本书的时候并没有老师的指导。
她无声地流出了眼泪。在整个生活的大书前,她内心有隐隐的恐惧。王文明和徐银花的突发性事件,仿佛昭示了生活中强有力的因素是偶然性。谁知道我将来会遇着什么?人生,并不单纯是自己的路,还有这样那样的人和你完全意想不到的人在这条路上穿来穿去……
客厅里的电视机关了。她妈妈在她房门口站了一会儿。她爸爸说:“大概睡着了。”她妈妈叹了口气:“唉,我真羡慕。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也是倒头便睡着,连梦都很少。现在睡下了怎么也睡不着。”她爸爸问:“安眠药还有吗?”她妈妈说:“我劝你总不听,还是少吃安眠药。你去学学做气功不行吗?”
不久,整幢房子的灯都熄了,只有宝宝的眼睛还亮着。
14
受王文明“事件”影响最大的,全班同学除徐银花外,莫过于姜旗旗。
旗旗爸爸说:“这还得了!你看看现在学校教出什么学生?旗旗跟这帮学生在一起能学得出好来?你过去太不会管教孩子了。今年应该严一点。还有两个月就考大学,再不管她就是害了她。”
妈妈委屈地说:“那至少对孩子也应该有起码的信息吧,旗旗本质上是个好孩子……”
“本质上本质上,”爸爸焦躁地说,“谁本质上都是好人。‘人之初性本善’嘛。可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存在决定意识。人都是环境带坏的。这点你还不清楚?”
妈妈到厨房里去了。妈妈有把柄捏在爸爸手上,如今在家庭里是三等公民。一等是爸爸,旗旗的哥哥和弟弟,二等是旗旗。妈妈的等级比旗旗还低一点。
旗旗永远忘不了,直到她白发苍苍,卧在病榻上回忆往事的时候,这一幕还是那么清晰。那天,老师又请假了。老师请假,学生放假。旗旗提前回到家,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开开房门。她妈妈正和经常到她家里的叔叔搂在一起躺在床上。
她本能地带上房门,站在门口啜泣。谁也没有对她进行道德教育。她不能判断她妈妈干的是好事还是坏事。但那所大杂院的孩子们骂人的粗话,和公厕墙壁上叫孩子似懂非懂的图解,明显地被那位所谓的叔叔在实践着。这点她是明白的。在这片大杂院里,在那个婴儿像小虫虫一堆一堆孵出来的年代,大人被“抓革命促生产”促得焦头烂额,孩子们处于完全的自由状态。于是,咿呀学语的孩子,第一句话是大人教的“爸爸妈妈”,第二句话是“毛主席万岁”,第三句话就是千古一绝:“×你妈”。大人们还为孩子会骂这句话欣喜不已:你瞧,他多能耐,会骂人了!并且口齿伶俐,不假思索。而这个字——“×”,就包含着性的启蒙教育,同时包含着性的道德观念:被“×”的一方蒙受耻辱,是被损害的;“×”的一方是胜利者,占了极大的便宜。从这三个音节的极其简单的“国骂”钻探下去,可以获得对中国社会男女地位与性观念性道德以及有关于这方面的法律的彻底认识。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但这部纪实性的小说无暇来探讨这个问题。我只能继续往下说:七岁的旗旗站在门外哭,是因为她觉得委屈,她觉得她妈妈和她的便宜都被这个叔叔占去了;野孩子骂她的话,今天竟真正应验在她的身上。
叔叔出来,摸了摸她的脑袋,还弯下腰,看了看她泪流满面的脏脸蛋。随即低着头,好像很惭愧地走了。
妈妈无精打采地做好饭,母女俩默默无言地吃完。晚上,睡在吱嘎作响的铺板上,听着耗子在墙角奔跑的窸窣声,妈妈忽然把她搂在怀里,搂得很紧很紧。一面拼命地亲她,抚摩她的脊背和肩膀。
妈妈说:“我的旗旗是个好孩子……”
她觉着妈妈哭了,用手掌抹去妈妈的眼泪。
妈妈说:“你让妈哭吧。妈是个苦命人……”
旗旗爱她的妈妈。她妈妈洗衣裳,在大铁盆里的搓板上使劲地搓,使劲地揉。盆里涌出雪堆似的肥皂沫。阳光照在妈妈的手臂上,七彩缤纷。妈妈的侧影非常美,轮廓鲜明;从额头直到下颏,呈一条温柔的曲线。难得的是,倘若用一把尺子来测妈妈的面庞,额头和下颏保证在一条直线上。而那条温柔的曲线就在这直线之间起伏。
她希望她将来长得和妈妈一样。
母女俩相依为命。旗旗生下来就没见过她爸爸。大了一些,从大杂院孩子骂她的话中知道爸爸是个劳改犯。再大一些,妈妈把什么话都对她说,从爸爸是怎样送去劳改的直到日常的柴米油盐酱醋茶。那时候广播天天播放“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旗旗从小就是小大人。爸爸被打成反革命,单位叫妈妈离婚,妈妈不离,于是刷到招待所最底层去洗被子。哥哥被送到农业中学,因为那里白吃白住还发零花钱。“咱家会好起来的,”妈妈经常说,“你爸爸可是个有本事的人!”爸爸是什么样子,旗旗除了好奇之外,并不关心。有这样的妈妈就够了。
那位叔叔还常来。她才恍然悟到,凭她妈妈一月二十多块钱是不能维持母女两人生活的,何况每月还要到劳改队给爸爸送东西。买东西不说,光车钱来回就要三块多,妈妈还要脱两天工。她家的日用多半要靠这位叔叔贴补。叔叔是个文静的人,在她们家总是沉默地坐在小板凳上,捧着报纸。临走时,妈妈说:“你小心点。”
叔叔凄然地一笑:“大不了是那么回事。”
“不要搞得你也栽进去了。”
“不会的,你放心吧。”
有时,叔叔用怅惘的眼光打量她,感慨地说:“时间过得真快!十五年很快就会过去的。”妈妈也展开一丝微笑:“是呀,已经一半了。”仿佛时间的飞逝就是生活给他们的最大恩惠。
但是,旗旗永远不能摆脱她看见那一幕时心里所承受的屈辱感,因此永远不能消除对这个文静的叔叔的敌意。现在,这种屈辱又和经济纠缠在一起而更加强烈了。与此同时,还有个黄胡子叔叔,是在招待所管妈妈的,也经常来。不过她妈妈总用冷脸对待他。这一天,是妈妈又去劳改队看爸爸的日子,黄胡子叔叔来了。黄胡子叔叔带来糖,叫她吃,她吃了。糖果然很甜。旗旗坐在小床上,聚精会神地品着。黄胡子叔叔问她还想吃不想吃。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黄胡子叔叔忽然挪到她身边坐下,嘴里喷出一股奇臭:“小鬼,跟你妈长得一样!你要听话,不叫,我还给你买糖吃。”说着,一手搂着她想把她翻在小床上,一手粗暴地要从她裤腰带中间插进去。她吓得大哭,糖块一下子塞进嗓子眼里,窒息了过去。
黄胡子叔叔吓跑了。
后来,黄胡子叔叔还说:“你们的旗旗真没见过糖!那天急着吃糖都差点噎死,多亏你们隔壁的老赵……”
她感到太屈辱了,这件事连她妈妈也不告诉。
所以,她跟她的好朋友晓莉冷冷地说过:
“你们都有童年,我没有!我们现在都奔着考大学,可我认为我把大学都上过了。”
旗旗从小就学会用警惕的审视的眼光看人,看世界,从小就知道男人们在女人身上图的是什么。逐渐地,她的确如她自己所说,感觉很敏锐。她能够保护自己,也习惯于观察别人。嘴又要逞强,所以尽管功课很好,却不被老师们喜爱,最讨厌她的是“细胞核”。
县中从“文化大革命”开始就没有恢复生理卫生课,虽然年年都发给学生们生理卫生课本。
学生问:“这本书怎么不上呀?”
老师回答:“你们自己看吧。”
学生说:“看不懂。”
老师告诉他:“看不懂回家问你爸爸。”如果是女生,就打发她:“回家问你妈去。”
旗旗上高一那年,县中一个姓马的女生怀了孕,跑到乡下的医院打胎被发现了。一时间又是满城风雨。毕竟历史已近八十年代中期,学校认为有必要对学生进行生理卫生教育,目前首先是青春期和生殖系统这方面的教育。经过校务会议几次讨论,最终做了决定:一、由适龄女生参加,采取上大课的形式;二、由唯一的生物课女老师胡淑兰同志讲授;三、不占用正课时间,讲课定在星期天上午九时。
星期天,“适龄”的女生们一个个仿佛一万分不情愿地来到学校。新修的准备上实验课的阶梯教室却挤得快胀了出来。女生们的脸都呆板地朝着黑板,没有一人东张西望。平时在一个教室里打打闹闹说说笑笑的姑娘们忽然变得好似素不相识。矮胖的胡老师从最高一级台阶上庄严地走下来,一步一顿,没有一个人再嘁嘁喳喳地笑话她两腮的肥肉乱颤。“细胞核”今天具有新的含义,获得了崭新的价值。她将向芸芸众生们揭示最神圣也是最污秽的东西,那就是科学,那就是世界神秘的一角。
讲到课文,胡老师一字一字地仔细念着。与往常不同的是,每一个句子都重复了两遍。当女生们个个洗耳恭听她进一步解释的时候,她却停住了。
下课!
旗旗倒霉的是在胡老师布置收集女生们听了以后的意见时,公开地说:“我还以为她能说出什么科学道理来,原来细胞核还是细胞核!她懂的还没有我多哩!”
可以想象这话传到胡老师耳朵里是什么效果。
胡老师第二天就去进行家访。
幸亏接待胡老师的是旗旗的母亲。
晚上,妈妈趁爸爸不在家,到旗旗房里,握着旗旗的手,没有说话自己却先流开眼泪。
“你懂,你懂多少哟!傻娃娃。”
“妈,”旗旗倔强地说,“你别再把我当傻娃娃。我们这一代人懂的比你们多得多!老师们也把我们当傻瓜,这是他们最大的错误。”
“你能,你能!你那点本事不都是老师教的?还敢在背后说老师的不是!让老师告到门上来。”
旗旗撇撇嘴:“什么老师教的!社会教给我们的就够多了。老师们就是极力想把我们变成傻瓜。明明是那么回事,老师非要遮遮盖盖的。我就讨厌虚伪!其实男男女女不就那么回事么?”
妈妈害怕地说:“你该不是……”
旗旗懂得妈妈的意思:“你放心。我跟你说了我不是傻瓜。”她想起黄胡子。这位叔叔教给她的就够她用一辈子。
“班上有……男同学跟你好吗?递条子啥的。”
“当然有。”旗旗骄傲地昂起小脑袋,“我一天能接到两张条子。”
“哎呀!”妈妈吓得叫起来。
“你别怕,”旗旗笑道,“我一个也看不上!穷得一天连一根冰棍都吃不起,还交女朋友哩!”
“那你……”
“妈,我跟你说实话吧。我最爱钱;我将来要有钱,要有地位!想想过去咱们过的日子吧,不都是因为没钱,没地位造下的罪孽!”她意味深长地瞥了妈妈一眼。“我有钱有地位,我自己找啥样的有啥样的!”
妈妈垂下头去抹眼泪。旗旗说的话不无道理。自小妈妈把她当成一个伴儿,使她过早地像成人一样思考了。
妈妈说:“这些话你可别跟你爸乱说。不然他又要说我没管好你。”
旗旗别过头去:“还用你说!”
这次谈话决定了旗旗今后一生的道路。理科最好的她,改上文科了。因为理科班的班主任是细胞核,文科班的班主任是吴老师。
旗旗十岁时,爸爸平反了。补发工资上万元,爸爸很高兴,说“等于强迫存款”。一关一放在他身上起的作用,仿佛就是脾气特别大而耳朵眼又特别小,别人的意见一点也听不进去;什么事情都是自作主张,更不用说家务事了。聊起那段往事,他还庆幸地说他并没吃苦。在劳改队里教书,比一般犯人自由得多,也舒服得多。旗旗想,那你还让我妈妈每个月给你送东西干什么?从旗旗有记忆的时候开始,每个月固定的日子,妈妈要半夜爬起来赶火车。旗旗当然也睡不好觉,妈妈一面收拾瓶瓶罐罐,一面给她安顿这安顿那。
爸爸仍然喜欢已经参加了工作的哥哥,毕竟他和儿子曾一起生活过几年,在漫长的十年里是他回忆中唯一喜人的形象。平反后第二年,妈妈生了弟弟,爸爸又偏爱弟弟了。旗旗夹在中间,像是蹲在后台的一个被导演遗忘的角色。
爸爸恢复了职务,翌年又调任为专署副专员,举家迁到专署所在的这个县。那个文静的叔叔自爸爸出狱就再没到她家里来过,现在更在百里之外。但是旗旗却有时奇怪地想起那个叔叔。妈妈也经常一人呆呆地坐着,翻来覆去看自己一双手,仿佛想从手上看出自己的命运。是不是妈妈也在想那个叔叔呢?旗旗开始认识到人的感情的复杂,感情的微妙,感情的不可捉摸。
一个少女的心,将战战兢兢踏上感情边缘的哪一个侧面?谁也没有教给她做这样的准备,只有生活本身……
爸爸跟妈谈完话的那天晚上,爸爸给她通告了新的家规:
第一,不许穿裙子;不许跟男生交往;
第二,放了学就回家复习功课,不许在路上逗留;不许晚上到同学家去,女同学家也不行;
第三,要星期天去学校必须有老师的书面通知,什么时候下复习课要老师写一张旁证。
还有其他等等,以后临时决定。
旗旗大哭了一场。星期天的自由被剥夺了不说,平时到晓莉小云家做完作业后海阔天空聊天的乐趣也没了。更主要的是,怎么跟好朋友交代?她爸爸在地区也算是有名的“思想解放派”。只有这一点还值得她在同学面前自豪。可是这个被孩子引以为荣的形象自己把自己破坏了。
感情的复杂首先是因为人本身复杂。
还是苏爱华说得对,世界是黑暗的,只有上大学的路有一线光明。上大学能把她从家里解放出来。
于是她拼命用功复习。
第六章
15
社会上还沸沸扬扬地传闻某某中学的某某男生在课堂上公开地搂着女生“亲嘴、摸奶头子”,被称为某某中学的县中高三(三)班的学生却已把王文明的事置诸脑后了。他们是目睹这件事的人,从他们心理被压抑的那一个角落出发,他们似乎朦朦胧胧地能够理解王文明。越是大人不让动的东西他越想去碰,甚至有把它毁坏掉的冲动。学生们扪心自问,都发现了自己身上或多或少存在着这种危险因素。看见王文明被勒令退学的下场,个个都自觉和不自觉地赶紧加强自我约束和自我压抑。这大概正是学校希望达到的效果。而深藏于内心的对王文明的同情和同病感,就使得大家都对那不幸的事件缄口不提。何况,班里人人都面临着大考,如同乘了几天几夜的火车,还有几分钟就要到达终点站,各人都站起来忙活收拾自己的提包、毛巾、茶杯,检点有什么遗忘的东西,哪有去管别人的心思?更何况,班里每天都有笑料,足够这些被考试苦恼的年轻人乐一阵子的。
最近一件可乐的事,不是一男一女演出的,而是发生在两个最要好的女生之间。
现在,令人惊诧的是,高考使班里同学与同学之间的关系陡然紧张起来。用旗旗的话说,这是一个“无形的战场”,而同学们并不是同一战壕里的战友,恰恰相反,每一个将要参加高考的同学相互之间都是敌人。学生四面受敌,握着枪杆子到处乱放。每天早晨早自习,有人会大声宣布昨天晚上他看电视看到深夜,功课一点也没复习。“那部电视剧真棒!你们都应该看看。系列片,今天晚上还有。”有的人说最近她身体不好,一看书就头晕,吃完晚饭就睡着了;有的人在自由市场的书摊上偶然买到一本有用的复习资料,视为至宝珍藏起来偷偷地看。倘若不慎被别人发现,都说是托人从上海北京买来的,既不外借也不让别人跑到那书摊上去买。
如果要问他昨晚那部电视剧是什么内容,他肯定连名字都说不上来;而那位吃完饭就睡的女生,恐怕她是吃完了早饭才迷糊了一会儿,其实昨儿晚上她做了一晚上作业。假如有人公开说他昨天开夜车开到凌晨一点,听见的人会嫉妒得心绞痛,至少也会心律不齐。好像他开夜车不是用他个人的时间而是占用了听者的宝贵时间一样。
这两个女生,一个叫郑聪,一个叫汪明惠。用晓莉带港味的话说,“她们两个好好啊!”而旗旗却说她们两个不是“姊妹花”,简直是“一对白骨精”。两个人同一张课桌,谁要吃了别人一点亏,两个马上统一战线共同对付,非要把那人骂得狗血淋头不行。两副尖牙利齿绑在一块儿,谁也不敢惹。洋马说虽看她们是本县人,两张嘴却是日本原件中国组装的。可是高考即将来临,两人之间也有了微妙的变化。谁也不让谁多用一点时间来复习。复习时一块儿复习,玩耍一块儿玩。互相帮助成了互相监督。监督的不是谁偷了懒,而是谁多用了功。于是搞得两个人都筋疲力尽。
一天放了学,郑聪还在课堂上复习,汪明惠催着她回家。又是帮她收拾铅笔盒,又是替她合上书本,殷勤得很。郑聪没法子,跟她一起走了。下了楼,郑聪忽然说要解溲,叫汪明惠等一等。她独自去了厕所,汪明惠在报牌前看报。她连“遗失启事”都看完了,郑聪还没有出来,这泡溲解了足足有二十分钟。汪明惠跑进厕所一看,原来郑聪蹲在茅坑上专心做习题哩!气得汪明惠几乎当场晕厥:郑聪多学了二十分钟,而她除损失了二十分钟之外,还被当成大傻蛋!
郑聪反唇相讥:“你安下的心当我不知道?你的好心比厕所还臭!”
汪明惠指天盟誓:“就你这样,要能考上大学我把脑袋割下来。”
郑聪的笑冷得令人打颤:“当然啰,你爷爷是教育部长嘛,你爸爸是招生办的主任嘛!”
两人的统一战线毁于一旦,还互相揭短。郑聪说汪明惠对白思弘有意思,爱他家的钱;汪明惠说郑聪希望有个男生给她写条子,约她到什么地方去她就到什么地方去,不值钱的货!直闹到两人都要求吴老师调座位。
洋马咏哦道:“风云突变,军阀重开战!”
懒猫笑着鼓掌:“狗咬狗一嘴毛!”
“四眼”正儿八经地用新闻腔说:“不时有惊人内幕消息传来!”
猩猩做了总结:“反正足叫哥们儿咧咧嘴的!”
有人拍着白思弘的肩膀:“听见没有?你小子够有桃花运的!有个girl love you。”
白思弘头也不回地说:“让她把脖子洗干净了再来。”
16
晓莉当然也乐。但乐完了又苦恼。白思弘不知怎么,对她总是若即若离,不冷不热,让她摸不清他究竟是什么意思。眼看就要毕业了,考得上大学考不上大学,反正都要各奔东西,这样暧昧下去,叫她怎么受得了。
晓莉不像旗旗。旗旗告诉她:“你看见没有?现在咱们这些大学预备生,在上大学的这条小道上,竞争的对手不在全国,不在全省,不在全县,还正在咱们自己班上。我看着就觉得可悲!”而晓莉并没有这种感觉。考不上大学还可以复读,再考不上,参加工作罢了。她爸爸妈妈都没上过大学,现在挣的钱比正牌大学毕业的还多。爸爸根据自己的经验说:“有技术比什么都强,文凭有什么用?”他先是承包了一辆卡车,后来又承包了汽车摩托车修理厂。她妈也退职了。“你就专门在家给我当后勤,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我看了舒服。”爸爸给妈妈安排了这样的工作。假若说全县第一个穿牛仔裤蝙蝠衫,戴新颖太阳镜的是她妈妈,那么第二个就是她。她也参加竞争,但竞争的方向不是学习,不是考大学,而是比衣着打扮,比美。
在高一,就有男生给她写条子,有时是在铅笔盒里发现的,有时是男生红着脸直接塞给她。什么“你真美,我爱你”这些话。有的还用英文来表达。对“I love you”,她并不感多大的兴趣。爸爸爱她、妈妈爱她;她是独生女,奶奶姥姥爷爷都爱她。她和旗旗的不同点还在于:旗旗叫人害怕,敬而远之,而老师和同学都说她“没心没肺”,喜欢跟她接近,她周围总有一群人。可是对“你真美”三个字,却喜不自胜。因此越发在身上下工夫。
到了高二,纠缠的男生更加多起来。各种漂亮的女生在被围剿状态,都纷纷找保护人,晓莉也动了念头。既不是出于情,更不是出于爱,而是自卫的一种手段。她看到班上猩猩最壮,像电影里的打手,于是应猩猩之约前往公园。可是猩猩见第一面就要跟她接吻,一点大明星的风度都没有,吓得她推了他一巴掌就跑。后来猩猩约了几个哥们儿在她回家的路上堵她,扬言要不跟他好就把她“撕了”,她只好去求助旗旗。
旗旗说:“别怕,我跟你走,你有那么好的一个爸爸,还怕啥?”走到胡同口,果然看见猩猩带了两个低班的男生,像武打片里的土匪在探头探脑。旗旗挺着还没发育成熟的胸脯直往前走。三个“土匪”一字排开,颇有“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此地过,留下买路钱”的气派。旗旗冲着他们说:“晓莉的爸爸跟他的徒弟正在家等我们哩。你们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儿进去?”猩猩一听就明白,呼哨一声都骑上车子溜了。因为晓莉爸爸修理厂的一帮所谓“徒弟”,多半是教养所出来的青年或是派出所的常客。她爸爸还因“帮助失足青年安排工作做出贡献”,在广播喇叭上受过表扬,闻名全县。
从此无人敢动晓莉的心思。
她却深感寂寞了,爱人和被爱的欲念因寂寞而陡然增长。在家里无缘无故地发脾气,无缘无故地哭,无缘无故地跟爸爸妈妈顶嘴。妈妈说波兰的《夜茫茫》好看,她说波兰人都是丑八怪;爸爸说中国的侦探片没啥看头,“拳头上去都没响儿”,她偏说这是中国风格。爸爸妈妈莫名其妙:“莫非这个丫头吃错了药?!”
洋马的文章被吴老师讲评的那天,下了课她朝洋马抛过去一个张瑜式的微笑,使劲儿突出不太明显的酒窝。可是洋马油腔滑调属第一流,对打架斗殴却敬谢不敏。倘若她爸爸手底下的徒弟杀将过来,他肯定屁滚尿流。掂量了一下,洋马没敢问津。有一段时期,晓莉满脸带着潘虹式的苦相。
不久,白思弘像从魔术箱里拎出来一般突然变了样,全身港货,派头十足。她暗暗对他倾心,可是嘴里却说:“他穿的那‘苹果牌’是假的。别蒙我了!”“他是想学李小龙,可是学不像,学成了梁小龙!”“他那拎包的姿势不是港派,是海派。差远了!”“像他那样的已经过时了,他属于奶油小生。人家现在讲究的是硬派小生。”那个“人家”不知道指的是谁,反正不是她,她还是中意“奶油小生”的。同时她还故意说些很“解放”的话,好似她在恋爱上很有经验。用武侠小说的话来说,这种有意暴露破绽的方法,不过是诱使对方进招罢了。
后来,白思弘带来他在广州深圳的彩照给班上的同学看,她也凑了过去。放了学,她趁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绷着脸问:“你那彩照是拿什么照相机拍的?在哪儿印的?”白思弘不无炫耀地告诉她。她又埋怨她爸爸:“我说彩照不能在县上印,我爸非说都一样的机子一样的药水,哪儿印都行。我们的彩照就是没你的颜色好。你借给我一张。我拿回去给我爸比较比较。”她挑了一张白思弘的单人照。第二天放学,走在回家的路上,她交给他一个白信封,诡谲地一笑,说:“还给你相片,旁边没人的时候你再看。”
白思弘先是愕然,旋即给了她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
可是,过了几天,白思弘做值日,溅了一点水在她裤子上,挑了挑眉毛,说声“对不起”。她气得在回家的路上直发抖: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既然我们有了意思,照片都交换了,你洒了点水在我身上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这么生分?于是又赌气不理白思弘。
然而,她和白思弘好的信息已传遍全班。原来白思弘把她的照片大明大白地压在书桌的玻璃板底下。同学起哄,他还说:“这有什么关系!你要送我照片我也压在这儿。我是来者不拒。”猩猩说:“你小子别以为了不起!这妞早让我玩过了。”白思弘鼻子里哼了一声:“粗俗!”在班上,只有白思弘能对付猩猩。“这家伙黏不叽叽的,一肚子鬼!”猩猩说。
上了高三,她到学校来报到。在报到的花名册上,看到她的名字正列在白思弘下面。是不是命运在向我预示什么?是不是命运特意的安排?她暗自窃喜,以为冥冥之中的主宰已经把他俩牢不可分地结合在一起了。但没有几天,班主任吴老师在课外活动的时候,蹲在操场上似有意似无意地对她说:即将考大学了,希望她在这一学期好好用功。比较要好的男同学当然应该有,可是不要过早地陷到爱情里去。如果上不了大学,倒是一辈子的不幸。吴老师没有指名道姓,她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准是班长这个四眼母狗汇报的。但吴老师的口气又很和婉,不便于当场顶碰,她反而低下头哽咽地说:“我听你的话,吴老师。可是我怕我现在突然跟他生分了,会伤他的心。”自作多情的神态可掬。吴老师这个过来人看了暗笑,说:“这你不用顾虑。我会好好跟他说的。”她表示道:“你跟他说的时候可别伤害他。就说就说……考完大学我还跟他好。”吴老师说:“你放心吧。我会说的。只要你们考上大学,将来你们真结合了,我还要来吃喜糖哩。只是现在不许你们这样做。”
她以为吴老师这次谈话就把他们的事情一锤子决定了。
而现在马上就要考大学了。
可是他的态度为什么还不明不白?
白思弘不喜欢汪明惠,跟好朋友旗旗也没来往。肯定他另有所爱,这个人只能是被称为皇后的吕宝辰!
如果有消息说吕宝辰出了车祸,她会高兴得马上跳起来。
第七章
17
洋马到自由市场去给家里买香油,发现了久违了的王文明。
王文明站在卖老鼠药的摊子面前,研究悬挂在砖墙上的老鼠药广告。
他指着花花绿绿的一大幅布:“你看,这词儿写绝了!”
广告上写着:
六五期间重大科研成果!
七五期间科研攻关项目!
本鼠药“一嗅灵”乃美国伽俐佛俐娅大学程玉友博士经三十年研究而成。被法国巴黎大学英国伦敦大学德国柏林大学意大利罗马大学日本东京大学苏联莫斯科大学定为国际级灭鼠药。在非洲埃及巴勒斯坦土耳其埃塞俄比亚津巴布韦做过多次试验。灭鼠成绩卓绝。目前上述国家已成为国际无鼠区。美国联合国第一百八十五次大会郑重向全世界推广。我国仅北京中央科学院有少量此药。因本省本地区鼠害猖獗,经研究,特向本地区居民免费发放。只收成本费。每包贰角。
“你他妈的看这干啥?”洋马在王文明脖子后面给了一巴掌。
王文明痴痴地说:“我说人还不如老鼠。你看到没有?老鼠都能满世界乱转。各国都有老鼠。这儿灭鼠了,它跑到那儿去……”
洋马看看他的脸色:“你他妈不是着魔怔了吧!”
王文明说:“我这会儿一点病都没有,比啥时候都清楚。”
“那你怎么想起来把人比老鼠?”洋马骂道,“孙子!你要是老鼠,人就要给你吃耗子药,治死你这个王八蛋!”
“你不信?”王文明神往地说,“这些日子我瞅着我的老鼠就捉摸。捉摸出好些道理来。我才知道,哪个国家的名字好听,哪个国家就好。比如说吧:美——国,美!你听出来没有?英——国,英!你咂咂这字眼儿!还有香——港,香!他妈冲这‘香’字就够人想的。苏联就不行!苏——,像要垮的架势。那越南更糟了,越过越困难——”
洋马笑道:“多日不见,你他妈真长学问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不是说你要流浪去吗?我还当你真走了哩。”
“我就是要走。我正捉摸到哪个国家去哩。我看还是缅甸好。带‘缅’字,大概好些东西是免费的。”
洋马揶揄他道:“你还不如上加拿大去哩,逛一趟还能拿一大件回来。”忽然又想起来,“喂,我问你,你是不是对徐银花有那个意思?”
王文明噘着嘴唇思忖了一会儿。“跟你说老实话吧,原来真没意思,坐在一块儿坐了半年,我就没有想到旁边是个女的。这会儿嘛……好像有那么点意思。”
“你他妈真把人坑了。”洋马告诉他,“如今她神不守舍的。有时候坐在课堂上光是不出声傻笑,课外活动一个人站远远的。你要对她有那么一点意思,干脆给她写封情书。我来给你递。”洋马自告奋勇。
王文明低着头,两眼呆呆地盯着鼠药摊上的死耗子。洋马有点发慌,莫非这小子真有神经病了?
王文明从死老鼠上抬起眼睛,说道:
“我没钱。”
牛头不对马嘴!写情书要钱干什么!洋马断定他脑袋瓜有了毛病: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咱们还是“拜拜”吧!他赶紧提着油壶跑了。
18
徐银花身体越来越坏,精神越来越差。王文明“事件”并没有给她什么舆论压力。她爸爸妈妈还不知道。一条城乡差别的鸿沟也隔绝了信息的流通。她是正在经历人生的一次危机。
下面,如实摘录她两天的日记:
6月14日
躺在床上睡不着,我就干这罪恶的又无法自制的事,开始是揉揉乳房,乳头,最后我就答应自身的强烈感受摸自己下身。一阵我激动得浑身发麻,想入非非,一阵后脑子一片空白,而后又想到可怕,我也许正是染上了杂志上说的“手淫”恶习。
6月20日
几天来我都昏昏迷迷,脑子什么都记不住,白天总想男女之间的事。我觉得走到哪里都有异性的眼睛盯我,我连走到大街上都觉得有人盯着,真是弄得心惊肉跳。晚上当我得到了那种羞耻的满足后,我又后悔得流泪,离高考越来越近,我可怎么办……我睡不好觉就起来到马路上走,想好回来一上床就睡,什么也不想。可是当我睡下不久就感到有什么东西等着我,我不自觉地又把手放在下身处……我强制的办法就是坐起来把这些写进日记里,让它暴露在我眼前,也许我能改的。
一种强大的罪恶感压得她抬不起头。女的人人耻笑她;男的人人眼睛盯着她。一张张耻笑她的嘴和一对对灼灼的眼睛都藏在阴暗的地方,使她内心充满恐惧;她在苦苦挣扎。而斗争的对象是自身体内如火的情欲。她没有朋友。小云、晓莉、旗旗、苏爱华,都在忙于应付高考。即使没有高考,这些同学也算不上跟她很亲密。她能把她干的勾当告诉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吗?她已认定了她干的是极其见不得人的事,不但对于自身是犯罪,对社会也有极大的危害;和抽鸦片烟一般:既害己又害国。社会和家庭仿佛在联合起来对付她:一方面使她无知,一方面又加以谴责。如她日记中所说,在她想入非非的晕眩中,伴随着激动不已的快感是深深的自责;矛盾的感受,矛盾的情绪,不再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而是铁锤似的砸在她身上。
两个嫂嫂都是农村妇女。她记得曾听她们妯娌聊天时吃吃地笑着说过,“这事可不能多来,多来了把身子都会拉垮。”当时她隐约地意识到她们谈的是跟哥哥之间的事,红着脸走开了。现在,道德的自谴自责再加上自以为对自身生物系统的戕害,不但把她的精神,并且真的把她的肉体全面拉垮了。一张脸像被强烈的日光晒后的红纸,留下的是不健康的污秽的红斑,皮肤也如久经暴晒的菜叶,皱皱巴巴的,毫无年轻人应有的光泽。
更严重的是失眠。因为从来没有失眠过而更感到失眠的可怕。在深夜谛听心脏噔噔地跳动就像听见鬼的脚步。而对付可怕的失眠的办法又是干她所谓罪恶的事,希图在满足之后得到暂时的平静,使自己能迷糊一个小时。如此反反复复,她陷入了恶性循环。
生活对于她来说已经成了极沉重的负担。而她又必须遵循着习惯每天拖着沉重的步子上学和放学。
她也曾想克制、想改,想认识自己。路过自由市场的书摊时,她一眼瞥到一本名为《青春期心理》的书。封面是一位妙龄女郎抱着一棵树。她想去买,可是书摊上总围着几个人,还有本校的学生。卖书的又是一个留长发穿牛仔裤的小伙子,她骑车从书摊旁来来回回许多遍,始终鼓不起勇气。这是一本黄书。谁买这本书谁就会被人在背后指指戳戳。
妈妈说:“都快考大学了。你看她一脸倒霉相,能考上大学?上学上学,越学越懒,现在吃完饭连碗都不洗,往床上一躺。明儿出了嫁,看她怎么办!”
爸爸说:“妈的!我给她铺了路,走不走在她。明儿考不上大学,当不了城里人,给人算了!咱队上的老司正找对象哩!”
“队上”指的是爸爸组织的建工队。老司是河南来的技工,瞎了一只眼。农村人说那眼眶里装的是狗眼。不管狗眼也好,玻璃眼也罢,反正看人比真眼还厉害,总是目不转睛地瞪着。她在这个老司面前胆战心惊,以为那只眼能把她一下就看穿。而老司的独眼是全队唯一会看图纸的眼睛。爸爸离了他不行。爸爸把她给老司当媳妇,完全可能。
二哥从小跟她一起耍大,一块儿打过猪草,一块儿扒过山柴,虽然娶了媳妇,还疼她,并且也上过几年学,说:“银花我看是有病哩,我还是带她到医院去看看。说不定是因为功课重,愁的。吃几付药补养补养吧。”但她死也不去医院。胡老师说过,女人干了坏事医生一查就知道。去了医院,丑事全暴露了。
听洋马在班上说,他在自由市场上见过王文明;这小子要到缅甸去,可没钱。她把塞在枕头里的二百块钱都拿出来装在身上,天天路过自由市场时东张西望。但没有见到王文明的影子。晚上,当她为克制自己的习惯爬起来四处转的时候,她也会跑到自由市场上去。
几条野狗还在肉摊附近徘徊。个体经营的小铺开着门,传出阵阵划拳的吵闹声。蓝幽幽的路灯光洒在空旷的广场上。夜的空气里弥漫着腐物的臭气。她把手揣在裤兜里,紧紧地攥着钞票。她和野狗一同到处寻觅。但她不是希冀得到点什么,而是要施舍出去。浩渺天空中闪烁的星光,丝毫不理会一个只有在奉献中才能获得安慰的灵魂。
王文明大概真的到缅甸去了!
她不知道每天晚上她跑出门,她的哥哥或嫂子就会在爸爸妈妈的眼色支使下,跟在她后面。哥哥嫂子回来报告说,她什么也没有干,也没见着她跟谁说话,只是一个劲儿“瞎溜”。她爸爸越发生气:“妈的!古人有话说:‘女大不可留,留了结冤仇。’要考不上大学,趁早给老司!”
她爸爸说得对,女儿到啥时候都要嫁人。迟嫁不如早嫁。没文化的彩礼轻,有文化的彩礼重。区别仅此而已。
第八章
19
白思弘在家里发脾气。
“你们这儿人来人往的,家里跟饭店一样,还叫我复习不复习了?只有半个月就高考,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
爸爸嘻嘻笑道:“你小子这时候别张狂,到高考的考场上看你的能耐!你不是嫌家里吵吗?给你租一间高级宾馆咋样?”
说办就办,下午他爸爸就以宝丰电器公司的名义,在县上为外宾新建的招待所开了一套甲级客房。“这会儿只要有钱,招待里根总统的套间我也能去睡两晚上。”他爸爸说。
像这个县的大马路上既跑着小毛驴车,又奔驰着超豪华的丰田一样,县中的学生里既有徐银花这样的乡里人,也有正在被八十年代吹进的南气熏陶的白思弘。
他已经忘记了刚上小学那天,因为家里买不起新的绿帆布书包,他爸爸把平时卖货用的破人造革钱包洗干净交到他手里,“乖儿子,你凑合着用吧。赶明儿爸爸发了财,给你买个大箱子盛书。”使他第一天跨进学校门就感受到委屈。如果说还有点记忆,那不过促使他下定决心:再不能过过去的日子;今后的生活一定要与过去截然相反。
截然相反!
他家没有一个亲戚在海外。中国人富裕起来绝不是靠海外关系提携的。且看这个内地的一个普通农民,而且是长期受着政治歧视的农民如何发家的。
他爷爷是地主,他爸爸世袭了这个倒霉的成分,到他上小学,学生登记表上还填的是地主。爸爸在生产队上从来没有被评过高分,尽管是一个最棒的劳动力。在一个劳动日仅值两毛钱的情况下,要不想饿死,只有趁农闲时出去做小买卖。无非是倒腾辣面子、荞麦皮、木耳等等不值钱的东西。地主的儿子读了几年书,脑袋瓜子灵,家里又有五张口嗷嗷待哺,逼得他足迹遍及全省和邻省的十几个县,逼得他成了最熟悉商业信息和最善于倒腾的小贩子。打倒“四人帮”后,首先是给地主摘帽,接着是开放自由市场,随后又允许长途贩运。这个原来背着辣面子口袋挨村串户的中年农民,看准了这是他施展才干的时代。蚀了本,大不了还过穷日子,闯出去,财发得就不可限量。他是全县第一个光临广州的客商。他带出去的是发菜。这个县盛产发菜,公家从农民手里收购每斤三元,而广州市面上的价格高达七十多元。他带去的一百多斤还是卖给三道贩子也不知是四道贩子,就赚了几千块。他深谙钟摆式运输的道理,带了一批广州已过时的电子表回来,又大赚了一笔。不到一年,他已经不用亲劳大驾了。在本县他雇人用高出公家五分之一的价格从农民手里收购发菜。发菜不属统购物资,他这样做是合法的。然后打成包包租卡车运往西安,从西安托运上火车直发广州。在广州有人接站。广州的代理人又将他所需的货办齐发回来。在电子表跌价之前他改做服装。服装成了大路货之前他已改做家用电器。他永远比人先著一筹。香港人和东南亚华侨喜欢发菜是因为它与“发财”谐音。这种蓝藻类植物并不一定给他们带去了吉利,却真正让这个农民达到了目的,不但财运亨通,政治荣誉也接踵而至。
他现在经营着宝丰电器公司和其他等等公司,挂的是大集体的名,实际上属于他自己,资产高达百万元。他又是第一个向县上捐了三万块钱办教育的积极分子,被称为农民企业家,于是当选为县政协委员。
全部过程,从掺了红高粱皮的辣面子到索尼和三洋,是在短短四年当中完成的。
四年间,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普通农民的素质不会有太明显的改变,至多不过因财大而气粗罢了,但在一个正在发育成长的少年身上,这四年是关键的时期。到了他上高中,就变得他爸爸妈妈觉得陌生了。临到高中快毕业的这一年,爸爸妈妈和他的差别,已经相当于辣面子和立体声录音机之间的差别。
在家里,他的目光总是冷冷的,从他并不太大的眼睛里发射出来。父母的爱,姐姐的爱,激不起他的热情。相反,他们越倍加宠爱,他却更加冷淡。升到高三,他爸爸讨好地说:“小子,现在反正存钱没用,你大学毕了业,老子送给你一辆超豪华丰田。不就十几万嘛。”他鼻子里哼了一声:“到那时候,超豪华丰田早过时了。人家外国的小轿车一年一个样。你们总是拿几十年一贯制的中国眼光看问题!”
他的两个姐姐当然也随着家庭经济的上升而开始精心打扮。他却撇撇嘴道:“别看你们戴耳环、戴项链、戴戒指,说不定你们那耳朵眼里乡下的土还没洗净哩!看看你们那手指甲,搂发菜的驴粪末还藏在里头哩!”
他也去搂过发菜。那时候他力气弱,蹒跚地拖着筐跟在妈妈和姐姐的后面。现在,他早已开着超豪华的小轿车跑得远远的了,他家里的人简直不能望其项背。
他一放学回家,家里人莫名其妙地都有点战战兢兢,不知道他又会说出什么挖苦的话来。他姐姐向她的未婚夫说:“你这是头一次去咱们家,我爸爸妈妈都好说,他们不会有啥意见,就是我那个兄弟,你在他面前留点神就是了。”相过女婿以后,一家人吃饭自然要议论。他居然恩准了姐姐的婚事:“你们两个正好配一对。看起来都很洋气,可是翻过来一看,原来是MADE IN CH INA,仿制品。”一家人还不明白什么意思,只是笑。
令他家人吃惊的变化,成长条件的决然不同虽然是主要的,但偶然性也有相当大的作用。高二的暑假,爸爸带他去广州深圳。“现在有钱人讲究旅游。咱们也旅游去,有钱不花,死了白搭!”父子二人先乘火车到北京,再转车至广州。在火车上,邻铺的一个乘客在看一本叫《海外文摘》的杂志。这本杂志他们县上没有出售过,他借了来翻翻,给他印象最深的,可说是对他今后一生都起着影响的,仅仅是一句在别人看来绝不会留意的话。这句话出自一篇译介法国小说的文章:
“培养一个贵族需要三代人的时间。”
这句话像锥子一样楔进他的头脑,触到他童年记忆中最敏感的部位。那敏感点迸起的火花,即刻升华为一种激越的野心。谁能想到十八世纪法国贵族的经验如此微妙地投合了一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少年在童年时的逆反心理。而这个中国少年,将是未来中国社会的主人翁之一。
在他的记忆中,他小时候总被称为“地主崽子”。小学一年级的同学,虽然衣衫褴褛,食不果腹,有的却懂得以“五代贫农”向人炫耀了。老师喜欢这样的学生,照顾这样的学生。而他这个上查三代都是地主的学生被冷落在一边。受了伤的童心也会反抗,自卑到了极点反而会自豪。“地主就地主,你们还当不成地主哩!”当年很模糊很朦胧的心理状态在社会全面变化了之后当然早已淡忘。但它并没有在脑海中消失,不过是沉到了海底;从意识转成了潜意识。到了八十年代上半期,“地主”已不再是蔑称,是耻辱,同时历史教科书、语文课本及各种课外读物上,也真实地记述了许多被称颂的大人物多是地主出身;毛泽东的家庭出身也是富农。“哦!原来如此。”不要以为“血统论”绝迹了,它是这样奇妙地以另一种形式流传下来。不然,“血统论”就不能说是中国传统文化潜意识的一部分。谁也无权责备他,因为他就是当年“血统论”的受害者,他有理由维护自己的尊严,以自傲来求得一颗心的心理平衡。在向南方飞驰的火车厢里,他暗自激动。既然三代才能造就出一个贵族,那么他爷爷、他爸爸实际上并不能算是贵族,第三代恰恰轮在他身上!
原来我是贵族!不要以为他还想当地主来剥削农民,不,他是想成为贵族。“贵族”的概念在他的认识里,并不是什么公侯伯子男,拥有封地的古代人,而是高于普通人,超于常人的现代人。
一个十七岁的年轻人,已经懂得怎么塑造自己了。他要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贵族”,他以为他有这样的条件。
在北京,他又偶然地去看了一次电影。电影院偶然上映的是《铁面人》。这部以中世纪欧洲宫廷斗争为背景的轻喜剧,使他知道了国王也能模仿。那个一落地就寄养在农村的国王的孪生兄弟,二十多岁时被宰相领回去后,竟也能学得举手投足与国王惟妙惟肖,把真国王顶替了下去。
何况他仅仅十七岁!何况他并不是要学国王!
一个在内地生长的中学生到广州深圳之前,心里就有了这样的准备。在他向什么白天鹅、中国大酒店踏去的第一步时,他就告诫自己,不要犯傻相!他居然也会用很随便很雍容的气派经过他爸爸还对之连连点头的西服笔挺的门役,仿佛这里没有一样他不熟悉的东西。他爸爸对富丽堂皇惊诧不已;他爸爸大声喧哗;他爸爸的西服全部扣齐,领带结得像麻花;他爸爸当众打哈欠;他爸爸不知道把痰吐到面巾纸上,再扔进痰盂;他爸爸不会用刀叉;他爸爸满口土腔,三句话一个“妈的”;他爸爸老叫他“小子”而自称“老子”;他爸爸吃完饭剔牙还不知捂着嘴,饱嗝还特别响;他爸爸爱跟“的士”司机讨价还价,而仪表盘上明明有计程表;他爸爸经过琳琅满目的橱窗一副猴相;他爸爸逢人便夸自己有钱,其实不过几十万财产;他爸爸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洛克菲勒、松下幸之助和包玉刚;他爸爸没有文化;他爸爸……到旅游后期,他已经不太情愿跟他爸爸一起上街上游乐园了。年轻人的眼睛悄悄地注视着港澳和海外来客。他能分辨出哪些是“打工仔”,哪些是所谓有文化的“上等人”。如果刻意模仿,年轻人没有学不到的东西。从南方沿海回到内陆腹地,他浑身上下变成了“上等人”。
内心努力的方向改变了外表,外表的变化又强化了内心倾向。他一心一意读书,知道未来是有知识的人的天下,同时开始意识到,知识不但是创造的一种力量,也是享受的一种手段。在一个绚丽多彩的世界上,没有知识的人没有资格享受现代物质文明提供的许多乐趣。他在班上不屑于与猩猩懒猫这样的同学为伍,那些都是“下等人”。而另方面,他对人的态度也变得和他年龄极不相称的冷漠。
当我们的教育家挖空心思用各种形式:教科书、教学大纲、考试、讲演、英模报告团、参观工厂农村、健康的课外读物等等,希望把我们的后代培养成我们所希望的人时,我们大概没有想到几个偶然性的因素就击破了我们的希望。至于这些偶然性的因素怎么会使他着迷,怎么会像戏法似的一霎时变成必然的影响,留待心理学家去分析。甚至可以这样说,关于人的心理而非生理的成长过程,会是科学的一个永恒的课题。
这部作品仅仅实录生活。
他何尝不知道晓莉喜欢他。他识破了晓莉那套向他虚晃一枪的手法。每有他在场,晓莉就特别饶舌,尽说傻话;在课堂的走廊上,别看晓莉跟一帮女生打打闹闹,眼睛却不时在向他瞟。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他把晓莉送给他的相片公开摆着:看,全班最漂亮的女生跟我好,可我并不珍惜她的感情,不像别人那样像宝贝似的藏在日记本里。吴老师找他谈话,是他意料中的事,因为鲁卫平早就告诉了他。他绞尽脑汁地要想出既得体又有力的回答,为此他翻了不少书,回忆一部部电影和电视剧。但遗憾的是书本和银幕上都没有现成的恰当的语句,没有给他提供思考的依据。他决定采用反诘法。一句话就把吴老师难住了。
他问:“吴老师,您是一位好老师,更是一个诚实的人。您能表扬马力(即洋马)的作文就让我服。那么,我问您,您有没有过早恋的经历?”
作为老师,吴子安好像不能承认;作为诚实的人,又好像不能不承认。吴老师只好支支吾吾地跟他说些大道理。
他说:“这些道理我都懂。我知道您是不能说,因为您是老师,您要尽自己的责任。这么说吧:我已经不小了,我会替自己负责的。还有什么事?要是没别的事我要复习英文去了。”
晓莉像傻瓜似的一厢情愿。她哪里知道他在深圳的电视上看过竞选亚洲小姐的录像。他爸爸看了哈哈一笑的镜头,已经深入到他的心里成了他的审美观,至少是审定女孩子的标准。晓莉在他眼里,纯粹是一个“土洋结合”的组装货!女孩子身上最重要的是气质。
而全班只有一个具有女性气质的女孩子,就是吕宝辰——皇后!
他悄悄地倾慕着皇后。但他要像“上等人”、“贵族”那样去恋爱。也就是说把爱藏在心底,让自己慢慢地体会、去咀嚼;即使一时不会有英雄行为,也要用突出的成绩去博得她的欢心;他要她先向他献出玫瑰花。什么递条子,撒野,那都是猩猩懒猫之流干的勾当!
他站在招待所甲级套间的落地长窗前向大街眺望。他希望看到她的身影。在久久盼望而不见的时候,他的眼睛里也会过早地流露出忧伤。
20
如果不是一句话的错误,宝宝是会和白思弘好的,但是他过于精明,急于在她面前表现自己而不择手段,终于永远失去了宝宝喜欢他的可能。
这还要从上学期细胞核发动的那次所谓早恋调查说起。
吴老师从鲁卫平嘴里知道学生中早恋的情况后,虽然在细胞核面前装模作样地记在小本上,但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当回事去处理。他只拣了几个有希望考上大学的学生,个别地规劝了一番。听不听在他(她)。的确如白思弘所说,他不能不尽一个教师的责任。至于其余根本没有希望考上大学的,他也没有去多费唇舌。这是一般老师的心理:既然已经看出是废品,再没有加工的必要了。
可是胡老师却不然。全班竟有百分之二十的学生陷入早恋,是令人震骇的数字!长此下去,怎么得了?万一出事,如何交代?她采取了惯用的方法,在班会上不点名地把学生严声厉色的训斥了一顿,好像全班人个个闯了祸。接着,她将同时给两个女生递条子的男生和另一对放学后公开在河边散步的男女同学统统记了一次过。“你还强辩?简直是厚颜无耻!”她说,“同时给两个女生写条子,你还说是沟通感情!这连‘早恋’都超过了,完全是乱搞!”然而她不但没把这种恶劣的现象压下去,反而全班递条子成风,纸蝴蝶乱飞。她像一个昆虫迷一样,手执标本采集网四处乱扑。而扑到她手上的条子,却写的是“请把你的复习提纲借我一用”,“我父亲请你父亲星期六到我家便饭,托你转告”,“英模报告团的报告会令我感动,我当场落泪了”等等。她知道她受了调侃,气不打一处来。
不久,省青年报读者来信栏里竟然刊登了一封署名县中高三年级学生“爱思”的文章,题目是《幸子光夫式的友谊有何不可?》顾名思义,文章赞成在中学里发展男同学与女同学之间的“纯洁的友情”,说:“纯洁的友情有助于互相促进学习,共同思考,为未来的恋爱生活做心理准备”,还说“有的老师想阻挡人类的天性,正如五百年前卜伽丘说过的,只会是枉费心机”云云。省青年报还加了编者按,说是最近接到不少青年学生的这类来信,本报择出一篇供同学讨论,编者不加任何意见等等。不加意见就是加了意见,刊登出来就等于支持。作为高三年级教师组长的胡老师大怒,写信给青年报提出抗议,并要“爱思”文章的原稿,至少要回信告诉她“爱思”的真实姓名。谁知编辑看到她一纸怒容,料到了披露学生的姓名以后“爱思”会有什么下场,复信中一字儿没提这个学生,还委婉地批评她没有了解报纸的作用,编辑的责任。
一时县中又掀起轩然大波。这封信被称为“幸子光夫事件”,第一,要追查写信的学生。并不是要给他什么处分,但要对他加强教育。第二,要在全校高年级各班展开讨论。青年报的编者按不也说供学生们讨论吗?而县中的讨论目的在于消毒。
学生中立刻分成两派。公开的一派在老师和团委的引导下,反对发展幸子光夫式的友谊,反对这篇文章的观点:中学生正在求知的阶段,不能心有旁骛;同学之间应一视同仁,谁能分得请友谊和早恋的界线?所以在感情上还是一律平均分配为好。吴老师为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想出了一个“不要在同学中发展超同学关系”的提法,胡老师也接受了,于是成为高年级同学的处世守则。另一派是地下派。中间也包括不少公开派中的两面派。这一派当然是支持“爱思”的。其所以称为“地下派”,是因为他们的观点不能或不敢拿到讨论会上说,不过在课堂下、在马路上、在家里议论议论罢了。
可是,对于这位神秘的“爱思”,两派都一致反对老师追查,更反对学校给予处分。历史老师刚教完“美国的独立战争”这一章,洋马马上接过口号在班上振臂高呼:“不自由,毋宁死!”公开派中的鲁卫平也宣称:我们接受老师的教育,“不要在同学中发展超同学关系”,但是如果学校要追查处分这个“爱思”,我们就会站在他一边。她获得了空前的拥护,大家都说班长这次才真正代表了我们。
这样,这名“爱思”无形中成了全校学生崇敬的人物。
学校要追查,学生不让追查,于是上上下下都在公开和私下里猜测:是谁是谁?嗯?是谁?范围当然是在高三四个班二百名学生里,从文笔通畅又能引经据典来看,肯定在文科班的五十多人当中。
“爱思”,有个“思”字,莫非是白思弘?
而白思弘在那些日子,脸上总带着高深莫测的表情,凡人不理,昂首而进,挺胸而出,似乎即将绑赴法场也会用这种姿态。不但全班,全体高年级学生都在背后暗暗向他投去仰慕的目光。晓莉兴奋得容光焕发,在教室里,在走廊中,在操场上公开宣言:“这个爱思只有我知道!”大伙都知道她爱疯言疯语,还告诫她不要随便乱说,要保护这个“爱思”,晓莉像和人吵架一般。“这还用你们吩咐,我会用生命保护他的!”鲁卫平把她恨得牙痒,嫉妒得拳头胀: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告诉她?!我冒着大不韪替你说话,你难道不知道?
全班只有一个人安之若素,沉静得出奇,对白思弘毫不动容。这个人就是宝宝。
客观的影响和主观的希望,使白思弘脑子里产生了自以为是的幻觉。这天,他终于按捺不住了。放学回家,他特地绕道跟在宝宝后面。看到宝宝与同学分手了,紧蹬了几下脚踏板,撵上她,将车往宝宝车前一横,用基度山伯爵的神态说:
“吕宝辰,我有一句话跟你说。”
宝宝诧异地刹住车把。
“你知道那个“爱思”是谁吗?”
宝宝一对大眼睛盯着他,紧闭着嘴,没有回答。他幽雅地坐在车座上,两手交替地伸展雪白的线手套,眼睛高傲地斜视着过往车辆,说:
“是我!我只告诉你一个。”
说罢,他将很亮的永久牌13型锰钢车转了一个漂亮的弧度,向宝宝一扬手,返回去了。这是他从《原野奇侠》中那位奇侠的马背功夫学来的一招,帅到了顶!
这就叫恰到好处!
但是,他正双手撒把在宽敞的大马路上洋洋自得地飞快奔驰的时候,他没料到,此刻他的形象在宝宝的心目中一落千丈,摔得惨不忍睹。
全校,除了“爱思”本人以外,知道“爱思”是谁的,只要宝宝。这个卖辣面子出身的贵族大大失算了。
“爱思”不是别人,更不是他,而是理科班的霍曙光——图图!
21
图图说:“我这是为我们学生说话。从理论上,从人性上,青年男女中应该有纯洁的友谊;我认为这种友谊是存在的,根本不是什么早恋!可是我不能有这种友谊。要是我有这种友谊,人家会说:你霍曙光这小子原来是替自己说话,你的主张没劲!”
说这话时,他满脸为了自己的信仰,为了真理而准备殉道的表情。
在灯下,宝宝拿着他写的稿子,莞尔一笑:“你既然认为这是正当的,为什么你不应该有?如果你以为你与女孩子之间没有正当的纯洁的友谊,那么你跟我又算什么?”可是她不好意思驳他。
图图总有些怪想法,有时怪得她也难理解。
“我看,你最好不要用真名。你这篇文章肯定会引起争论。要是扯到你爸爸身上,学校就不好说什么了。”她以姑娘特有的细心建议,“干脆,你用个化名吧。”
“好。你说用个什么化名?”
宝宝脱口而出:“你挺爱思考的,我看你就用‘爱思’怎么样?”
“爱思就爱思!”图图一拍大腿。“爱思又是S,而S在拼音字母上正是我的名字SHU的第一个字。太好了!
“爱思”的化名还是宝宝起的呢,白思弘尽管看了《铁面人》,又怎能跑去冒名顶替?
倘若图图的想法有时让宝宝难以理解,那么让他爸爸妈妈就根本不能理解了。
图图声称他只有一个朋友。但这个朋友他连面也没见过。原来他是名闻全国的一位本省作家,高一那年,他读了这位作家一篇有争议的小说,便煞有介事地写了封信去表示支持,还要跟人讨论人生问题,说他将来也要成为一个名人。那时这位作家还没出名,又看他是本省的青年,给他回了一片巴掌大的纸。除了感谢他的支持外,对他要当名人的愿望还说了几句话。他请县文化馆馆长、中国书法家协会的会员把那话写成一张大大的条幅,挂在他房间的墙上:
凡是名人都有一段在黑暗的矿坑里爬行的经历。他孤独,他没有援助,他的前途仅仅是一点微光。只有当他历经千辛万苦在洞口站起来,他才有资格说:
“我是一个大写的人!”
他爸爸左看右看,似乎咂出一点滋味,说:
“扯淡!‘黑暗的矿坑’,他把我们社会比作什么了!现在党和政府多关心你们青年人!振兴中华的读书会你参加了吗?怎么叫‘孤独’?怎么叫做‘没有援助’?这不是自找的?好话你听不进去,精神污染的东西你倒有兴趣得很!”
他反问道:“这叫文学语言,你懂不懂?怎么?你是不是还想在反精神污染里整他一下?”
他爸爸觉得有必要跟他好好谈谈,拉着他的胳膊说:“来来来,咱们坐下来。你不要以为爸爸什么都不懂。你知道我过去好赖也上完了初中。李白、杜甫、苏东坡的诗,到现在我还会背几首哩;我不是你们常说的土八路。你也不要以为爸爸动不动就整人。现在小说电影里把干部的形象糟蹋够了,好像当干部的都是官僚,官僚就是整人的。实际上这样的人在干部队伍中只是少数,至少我不属于这种人。我为什么要整人?‘文化大革命’里我也挨过整。生你那一年,你妈坐着月子,还要挣扎起来给我送牢饭。你当然不记得,可我记得,你妈记得。这就是我们惨痛的教训。别说我现在不会整人,就是上面来道命令叫我整谁,我也不会去整了。我只是觉得你近来有点、有点,怎么说呢?也不能说是危险,反正是不太对头的情绪。正书不好好读,尽看闲书……”
他拧着脖子坐在长沙发的另一边。听到这里,他别过头来:“我怎么不好好读正书了?我的成绩单你没看见?”
“是是是,”爸爸把手掌放在他膝盖上,仿佛怕他跳起来。“我承认你成绩是好的。可是能不能好上加好呢?爸爸现在就常为自己只上到初中毕业懊悔。书到用时方恨少。可是是爸爸不愿继续上学吗?不是,是当时家里经济情况不允许,只好早早地参加工作。你现在就是不太懂国家的历史,家庭的历史,我想还是多跟你回顾过去的历史有好处……”
爸爸讲的的确是肺腑之言。爸爸还准备了一些话,讲着讲着都被自己的耐心和诚意感动了。可是儿子去突兀地冒出这样一句:
“历史是属于你的;未来是属于我的!”
这句话是一刹那想出来的。图图眨巴着小眼睛,暗暗为想出这句话而得意。今晚要记在日记本上,他决定:可是在书面上要把“我”改成“我们”,把“你”改成“你们”,这就更具有代表意义了。至于爸爸那番话,他压根儿没想到用笔记下来。
“对,我承认未来是属于你的。”爸爸还是很有耐心。“可是跟你同时代的人,比如张海迪吧,你就不能向她学习学习吗?人家一个残疾姑娘,又通历史,又懂当代……”
“张海迪我当然佩服。可是要说在当代,当代……当代再用一个模式套着把我们年轻人都塑造一样的,不行了!”
他高兴地舒展开眉头。他觉得这句话也可以记下来,不过在日记本上要表达得清晰一些,修饰得有味道一些。他感到脑子里正有某种使他思想激动而不是情绪激动的东西如潮水般涌来。
“我不是用模子套着你,像脱砖坯那样,”爸爸有点焦躁了。“我是说她有没有值得你学习的呢?她的话……”
“向她学习什么?学习她坐在轮椅上到处讲演吗?”
他仍追寻着刚刚冒出的一点模糊的思绪,把它整理成形。无暇顾及跟爸爸对话,还认为爸爸打扰了他。
爸爸忍无可忍,勃然大怒:
“混蛋,人家那么好的一个姑娘,就是你不听她的话,连感动都不感动吗?你还有人心没有?你算不算个人?”……
妈妈急忙从里屋出来,问道:“什么事?又是什么事?”
爸爸气急败坏地说:“这小子,毫无人性!将来我们老得走不动了,将来要是我也残废了,你看他怎么笑话咱们吧……”
图图这时仿佛才惊醒过来,咕哝着:“我又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我想着……”
“你混蛋!你是什么意思?别看你有胳膊有腿,能跑能颠,你连人家一个手指头都不如!”
图图心底确实没有侮蔑张海迪的意思。在他秘而不宣的日记本上,他还记了一些张海迪大姐的话。他虽然只在电视里见过海迪,但他能感觉到海迪那头长发的轻柔,在照明灯下经常反光的镜片后面,一定是对温存明亮的美丽的眼睛。还有她的坚强,还有她的韧性,还有她的知识和才华,使他不由自主地对海迪有一种男性的倾慕。于是,他对海迪坐在轮椅上到处讲演,又产生了他所喜爱的人在被别人摆弄的反感。这里既有爱恋,又有忌恨,既有仰慕,又有希望她一下子跌落下来恢复本来面目的种种情愫。一颗年轻的心也许承受不了这许多,因而全部沉入了意识之下。在和爸爸谈话的时候,在他理智正在紧张运动的时候,沉入意识之下的东西就不自觉地流露了出来。
可是在他爸爸看来,他简直就是残忍、冷酷、毫无同情心;不但不愿意进步,还是块任何道理和情感都感化不了的石头。
父子两人在一瞬间的误解而产生隔阂。但是他能告诉爸爸他是因为爱她才挖苦她的吗?你爱张海迪?你混蛋动的啥心思?把张海迪当作姑娘去爱,肯定是百分之百的坏小子!
从此爸爸动不动就想揍他,虽然他爸爸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如他爸爸所说,他妈妈生他的时候坐着月子还要去送牢饭而落下了病,不能再生育。可越是这样一个宝贝,爸爸就盼之越切,盼之越切就恨之入骨。
他爸爸怎能理解,自己曾经为之激动为之奋斗为之痛心为之消沉和振奋的那段历史,在图图的脑子里只是一堆文字。生气勃勃的有血有肉的有声有色的有切肤之痛的实实在在的经历,实实在在的记忆,在图图看来都是没有生命的符号。那一个时代的全部过程,在图图的印象中最深的不过是毛主席逝世。还是在小学二年级,一天,老师哭丧着脸到班上来宣布毛主席死了。同学们看见老师哭于是都哭起来,大家都哭于是他也哭。他因为害怕而哭,因为看见那么多老师哭而万分恐惧。他对那个引起大家痛哭的人没有感恩、没有依恋,也没有怨恨。那不过是一位不长胡子的老人,和几位有胡子的老人同挂在墙上。那个人没有给他买过一块糖、一本小人书。他反而觉得那个人破坏了正常的安宁,搞得这么多老师都伤魂失魄、垂头丧气。
那个时代的结束正是他能动用自己小脑袋的开始。没有一点历史负担的他面临着社会的巨大变化,面临着外部世界吹进来的新鲜空气;他的小脑袋里没有两个时代的衔接点和中转站;因而就有着完全与他爸爸不同的是非观和价值观。一次,在饭桌上,他爸爸偶然问起他最崇拜哪一个历史人物。
他老腔老调地说:
“这个世界上没有我崇拜的人,只有我欣赏的人。”
“好吧,那么说说你欣赏谁吧。”
“外国的,我欣赏华盛顿、爱因斯坦和马克思。”
唔,马克思还占一席之地,他爸爸尚能容忍。“那么中国的呢?”
“中国人嘛,我欣赏毛泽东和蒋介石。”
把毛主席和蒋介石相提并论,而且同样地欣赏,他爸爸把筷子头往桌子上一墩,“混蛋!你大概还欣赏希特勒吧!”
“嗯,希特勒嘛,他就是太残暴,杀的人太多。不过他还在短时期里振兴了德国。”他认真地说,“凡是在历史上起过大作用的我都欣赏。”
“胡扯!”他爸爸把筷子朝桌上一拍。“在你眼睛里还有反动和进步、反革命和革命的区别没有?!”
“没有反动哪来的进步?没有反革命哪来的革命?”他自有他的一套辩证法。
他的爸爸常跟他妈嘀咕:我的儿子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是什么东西教他成了这个样子?上的是重点中学,读的是统一教材,看的是国家允许出版的书籍报纸,这小混蛋怎么除了跟我相貌相似之外就没有相通的地方?他妈妈劝解说:你消消气吧,咱们儿子还算好的。你没看见报上登的,干部子弟变成衙内横行霸道还有挨枪子儿的哩。咱们的儿子总没到外面闯祸吧?他爸爸凭着政治经验说:没闯祸?就照他那样的思想下去,将来要闯大祸的!
而这个宝贝儿子却在家又感到气闷,常到宝宝家去,一进门就拿腔捏调地说:
“寂寞呀,寂寞呀,在沙漠上似的寂寞呀!”
宝宝给他一个会心的微笑,两人都知道这是鲁迅《鸭的喜剧》中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的话。随即,两人就爽心大笑起来。
两人交换同看一本书,同一份杂志的同一篇文章。两人都因心灵的理解而愉快。但是他们绝不会表现出来。似乎朦胧地意识到,心灵的相通一表现出来便失去了价值、失去了味道。于是两人在一起时多半谈别人,不谈自己。宝宝当然不会把和那个人的一段罗曼史告诉他:他也不会跟宝宝说,他认为他和宝宝就是光夫和幸子,那篇给青年报的文章,正是有感于此而作的。相反,他还要做出一副殉道者的架势,仿佛他决心为了自己的主张而牺牲个人幸福。至于对宝宝嘛,他压根没有把她当成一个女孩子。她仅仅是个没有性别的抽象的“同学”而已。
看了一部小说,他们便要评论作家。他们已经过了为书中主人公的命运哭死笑活的阶段。他们的审美已经冷静了;把艺术品就当艺术品看待,因而能把作者和作品联系起来看。据图图说,当代的中国还没有一个作家。
“那么王蒙呢?”宝宝诘问他。
“算半个!”
“蒋子龙呢?”
“更是半个!”
宝宝提到本省的那个作家。
“他嘛,算四分之三。”大约因为这个作家给他回过一封信,他将他升了半格。但接着表现得和那位作家挺熟似的,“他光写自己,我很替他担心。他把自己写完了就完了。”
“半个、半个、半个,可这和数学不一样,半个加半个永远不能成为一个!”他决断地说。
宝宝说:“要是有作家写中学生,写我们这一代人,不知道会写成什么样子?”
他沉思地笑道:“我保险他会塑造出一个标准学生,有理想、有道德、守纪律,听了战斗英雄的报告就要往前线跑……”他支着腮帮子说:“可是什么叫做理想,我说我是有理想的;我希望我们是个自由民主的国家,在世界上各方面都是第一。可是爸爸却说我思想危险。所以我也保险,他写的要是让我爸爸满意,我就不满意;我满意,我爸爸就不满意。”
于是两人又议论各自的父母,最后给他们作了总结:“幼稚!”
临到报高考志愿,图图突然要改变志愿,一定要报考政法学院或是名牌大学的法律系。转变得叫人莫名其妙。班主任胡老师殷切地到家里劝说,全县考理科名牌大学的学生就数他有希望,他能拿到最高分。理科的高中读了两年,放弃了多可惜!问他为什么会陡地改变初衷。他坐在沙发上拧着脖子闷声不响。再问,便说“中国需要法律!”胡老师明智地分析:四化需要各方面人才,何止于法律!按你的条件最适合去读理工科,读法律的自有适合搞法律的人去。爸爸斜眼瞪着他说,你学法律,顶多能当个律师。要是让你当了法院院长,就凭你这出尔反尔,没有一个准主意的个性,肯定搞出几十桩冤假错案。倒霉的是老百姓!他也斜眼瞧着爸爸说:我要是当了法院院长,准不听县委书记的。不像大胡子张伯伯,老跑到咱家来向你讨主意。爸爸嫌儿子当了老师的面顶撞了他,又扯上了本县的法院院长,给了他一顿臭骂。胡老师只得临时充当劝架的角色。
第二天开县委扩大会,会下爸爸烦恼地向教育局长请教,怎样治他这个宝贝儿子。教育局长说,可能他的儿子正在度青春期,这个时期的青年有的就表现反常,爱幻想,爱冲动,一天三个主意,劝他别骂了,让他自己慢慢转弯子。他爸爸说,我也有青春期!我也经过十八岁!那时候我一心想的是怎样把工作干好,争取入党,哪有什么一天三个主意的事!于是书记和局长都叹息现在的青年人不好教育。
宝宝还是从孟小云那里听到图图要改变高考志愿。小云说:“学校里都传开了。这样,咱们考文科的学生又多了一个竞争者。这个竞争者还是强有力的对手哩!”
晚上,图图又到宝宝房里来。宝宝问他。他说:“我这也是心血来潮,想跟他们别扭一下。可是要说起来,也有一定的原因,主要就是上次学校处理王文明的事。究竟他有没有神经病?有神经病,学校就应该认真负责,和家长一起研究怎样治好他,还可以把他当作一项研究课题:学生里怎么会有人发神经病的。如果没有神经病,那么就是流氓行为,至少要给他记一个大过。劝其自动退学,这算什么?那时候,我就动了学法律的念头。可是跟你一说王文明那件事,你就好像不高兴,我才没有跟你说。”
宝宝比他小几个月,却像大姐姐那样摇摇头。“你这样可不好!你的理科那么棒,考文科的有几门又没学过,还得拼命背。哪有事到临头又改变主意的?你不是要盖了陈景润吗?学习法律还怎么能盖他?”
图图弓着腰,掐灭了烟头,装模作样地想了想,说:“行。你说不好那就算了。我还是报考理工科吧。”
“那你不会再变卦啦?”宝宝追问道。
“不会了。”
“那咱们俩勾个手指头,一言为定。”
宝宝笑眯眯地向他伸出弯曲的小手指。他笑着也用小手指紧紧地在宝宝小手指上钩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与宝宝的肌肤接触。他手上的感觉妙不可言;腋下一团滚烫的气流冲到胸前,胸前一团滚烫的气流又直冲小腹的丹田。他赶紧出来。外面夏夜的晴空上,繁星似锦。他想唱歌,但他不会唱什么表达爱情的流行歌曲。“十五的月亮……”他刚张口,又觉得这支歌不适合。
“嗳——喂!”
他大叫了一声。一脚蹬翻了放在他家门口的垃圾桶。然后又扶正了鼻梁上的眼镜,挺起胸脯回到家。他很为自己的自制力而自豪;他徒然觉得自己非常高大,是个英雄。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幸福感吧。
第九章
22
高考前,许多应届的考生突然得了怪病。有个男生几乎每一小时就要流一次鼻血;赵小兵一天到晚光喝水,吃不进东西,天气正热,嘴唇上燎起一串串血泡。家长带到医院去看,县医院的大夫开了些清火的药,可吃了并不见好,反而拉开了肚子。女生普遍感到小腹疼痛,月经不调;还有个女生看着看着课本,突然发现自己不能顺行阅读,要么重复看一行字,要么跳到了几行以前或以后,紧张得直哭。苏爱华的病就更让大夫说不出名堂了。她一见逗号(,)就敏感,头晕、恶心,已经好些天不能到学校来了。
这天,小云和晓莉放学以后,路过苏爱华家,就进去看她。
“我这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苏爱华斜靠在床上,手里拿着英语课本,弱不胜衣似的叹息,“现在我只能复习英语单词,因为英语单词表上没有逗号。”
“你这病是怎么得的呢?”小云问,“看了没有?”
苏爱华说:“前一个月就有了苗头。先是害怕老师在黑板上点逗号。黑板上一出现逗号,我就觉得它特别大,特别吸引我,写的别的字都进不了我脑子里。脑子里光是一个特别大特别大的逗号。后来很快发展到我不能看书上的逗号。不知怎么搞的,一见着逗号就发火,脾气就上来,恨不得把书撕了。我极力克制着自己,有时拧自己的手,拽自己的头发。你们看,我胳膊上这一块块青印,现在还没下去哩。这就是我自己掐的。再后来,我就成了现在这样子,一见着逗号就要吐,有时候吐得苦胆水都呕出来……啊,不行,不行,现在我一提它就要吐……”
两人忙张罗着给苏爱华倒水,捶背,好一会儿苏爱华才平静下来。小云把枕头摆好,让苏爱华舒舒服服地躺下。
“那咱们就别说了。你好好休息吧。过几天咱们再来看你。”小云说。
“你们先别走。”苏爱华拉着小云的手,眼泪汪汪地说,“以后你们也别来看我了,都忙。高考马上就到了,谁也没有闲功夫。你们今天难得来,咱们就多聊一会儿吧。你们来,我心里别提多感激了,现在谁都希望别人得病,少一个高考的才好哩。”
小云说:“你也别这么想。”可是心里也觉得苏爱华说的是实话。
晓莉说:“是有人这么想,不过咱们几个除外。尤其是我,考得上考不上我才不在乎哩!”
苏爱华看看晓莉说:“还是你轻松,我真羡慕你。其实要看开了,就那么回事。天底下没上过大学的人多了。现在咱们高中生好像就在争这口气;家长也认为这是给他们争气。真是没有办法!”
晓莉说:“我看了好多电影明星的介绍,除了美国的,差不多都没进过大学哩。比如山口百惠、刘晓庆……”
小云插嘴道:“你当然跟人不一样!像旗旗就不行。她现在被她爸爸关了起来,可严哩!我前次去看她,她哭着跟我说,她只有考上大学才能从家里解放出来。”
苏爱华脸上露出一丝凄凉的笑容:“她爸爸还是‘改革派’哩……”
晓莉抢着说:“我爸爸才是真正的‘改革派’哩!我看,‘改革’不‘改革’,应该看他对子女的态度。那些以为子女只有考上大学才有前途的,就不算‘改革派’!”
苏爱华出自内心地羡慕。“晓莉真幸福!”又问:“你说说和白公子的事吧。现在发展得怎么样了?”
晓莉撇了撇嘴。“他一天人模狗样的,尽会装蒜!我现在才不想他哩!我看得开,人何必为了一个人苦恼?索非亚·罗兰有次丢了珠宝,伤心得直哭,有个导演劝他:你别为不会为你掉泪的东西掉泪。这话说得太棒了!他冷冰冰的,我何必跟在他屁股后头!我罗晓莉不是那样的人!有一天我出名了,他再来,我还要扇他嘴巴子哩!嗳,你们知道不知道?我最近又发现了特棒的男子汉,比阿兰·德隆强多了。”
小云和苏爱华忙问是谁。晓莉竖起一根手指头,带着神秘的笑容问:“你们看过《野鹅敢死队》没有?”两人都说最近忙得晕头转向,哪有时间去看电影。晓莉一下子泄了气,说:“那跟你们说了你们也不知道。”“说嘛,你还是说出来嘛。”两人要求她。晓莉神往地说,“那里面有个‘军师’,特棒!他四十来岁,高高的个子,瘦瘦的;他不是漂亮,而是帅!你们没看,真是太可惜了!”晓莉每一句话都带惊叹号,逗号绝不足以表达语气。所以苏爱华能听得进去,还越听越有趣。
“你一会儿爱这个,一会儿爱那个,我看你将来怎么办!”
晓莉容光焕发地争辩:“你真是个死脑子,才得了这种病,光认准那么一个标点符号。我就不会得你这种病。我发现,世界上可爱的男人多了!有时候我都不知道究竟应该爱谁!”
小云却听得没有兴趣,还暗自瞧不起她,瞥了她一眼。“你呀!你将来就跟《日出》里的陈白露一样,准是个交际花!最后自杀拉倒!”
晓莉像松开的发条一样拧过身去,朝着小云嚷嚷:“我才不会自杀哩!自杀的都是傻瓜!”
小云向她挺出胸脯抢白道:“就你能!就你能!写《骆驼祥子》的老舍不就是自杀的?他难道比你傻?”
晓莉挥舞着小拳头。“当然啦!要是我,我才不让人斗哩!谁要斗我我就斗他!”她对“文化大革命”中的批斗毫无印象,有资格说这样的大话。
苏爱华又怏怏地叹了口气说:“提到自杀,你们还记得过春节那会儿在晓莉家吧,我说我考不上大学就自杀。老实说,这些日子我真有这样的念头。自杀拉倒!小云说得对。”
小云赶忙说:“你这算什么!今年考不上还可以复读,明年再考。明年还考不上,就像晓莉那样参加工作。现在还有成人高考哩,三四十岁的人参加成人高考及格了,国家照样承认他大学毕业的资格。你千万不敢有这样的想法。”
晓莉也劝她:“你可别弄假成真!你要真自杀了,我连觉都不敢睡。准是一闭眼就想到你坐在我家说那话的样子。最后搞得我也自杀了!”
小云和苏爱华都扑哧笑出声来:“你刚还说不会自杀哩,现在又说你也会自杀的。”
晓莉笑道:“我这是让苏爱华吓的。你可别自杀,你要自杀会出两条人命哩!”
小云思虑着说:“别人倒不怎么样,我看徐银花有点危险。这些日子她瘦得都脱形了。”
晓莉有她自己的见解。“她还是瘦点好看。最近我瞅着她变漂亮了,你没见她那对眼睛,透着迷人。我就是害怕胖。我要是能像她那样猛地瘦下来就好了!”
三个女朋友唧唧喳喳又说了一会话。苏爱华精神也觉得爽快多了。到了快吃晚饭的时候,小云和晓莉告辞出去。
“女博士,你好好养着吧!迟一年早一年当博士有什么关系。”小云安慰她。
晓莉还说:“说不定明年还取消了高考哩!只要高中能毕业就能上大学。你别着急,没准你还因祸得福哩!”
苏爱华不抱这种希望。“唉!当学生的,什么时候都逃不了考试。”
她们走后,苏爱华还躺在床上。其实她并没有心灰意冷。她暗暗地嫉妒小云和晓莉,她们的功课都不如她,却能够参加高考。她下定决心:
“明年要报仇雪耻!”
她跟谁有仇呢?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所有能参加高考的人,还是自己的命运?
23
徐银花变窈窕了。但如果仔细看,那不过是憔悴罢了。一头栗色的头发失去了光泽;眼睑因失眠而浮肿,原来坦诚的直露的天真的目光罩上了一层怯怯的幽怨,那就是晓莉说的“迷人”。老司来他们家的次数更频繁了,一只假眼凝定不动,另一只真眼像锥子似的,在她身上到处乱扎。
她没有改掉她的习惯。因为没有任何令人高兴的事情能替换她自己安慰自己、在自己身上制造快感的冲动。相反,她现在还盼着天早点黑,自己早点躺在床上。整个白天都沉重不堪,充满了苦恼和恐惧。只有那一会儿可以由自己设想和任何人在一起的任何的梦境。在清醒与昏迷之间,既没有责任,也没有罪过,达到欢愉的最高境界。反正已经滑进了深渊,从最高境界滑下去一百丈跟滑下去一千丈似乎没有区别,倒不如一下子滑到底。
但是,她毕竟不甘心。与小云晓莉鲁卫平旗旗等等女同学比较,命运为何待她如此之薄?她们都能自己找对象,还要挑挑拣拣,有的要长得好的,有的要有风度的,有的要能谈得来的,而那个独眼老司,哪样都不沾边。高考肯定考不上了,未来的磨盘般的命运眼瞅着要向她身上压来。老司比她大十几岁。可怕的独眼之外,和砖头打交道的手还和砖头一样粗糙;一说话,离他两步远就能闻到他喷出的口臭。背地里,她二嫂猜他是由于抽烟喝酒的缘故,而大嫂却笑话他才真正是一肚子屎,不然何至于有茅坑的气味?她上了十二年学,如她爸爸说的,“一肚子屎换成了一肚子墨水”,再叫她跟这个一肚子屎的人生活怎么忍受得了?
听大嫂说,普济寺前面有好些摆摊算命的,还灵得很。大嫂说人家给她算她命里该有四个儿子。现在还只有两个,没有达到命定的指标。这几天来就一个劲儿和大哥商量,用什么方法来突破政府规定的指标,非达到命定的指标不可。
于是,在高考前几天,她来到普济寺。
普济寺是这个县的名胜,建于公元一四二三年。历经了几次大火没有烧毁,反而重建一次比一次规模大。“文化大革命”,来了一帮红卫兵,把和尚撵跑,把佛像推倒,可是这几年又兴旺起来。日本人还曾派了一个佛教代表团参拜,捐了一笔款子给如来佛开光。外国人也经常来带个照相机东照西照。于是和尚又来了,佛身又塑了,享遍了远近十几个县的香火;朝钟暮鼓,香客不断,煞是热闹。那些卖凉粉的、卖酿皮子的、卖粽子炸糕油麻花等素食摊子,也摆满了寺前的广场。
今天的游客稀稀寥寥,大约不是节假日的缘故。她一进广场,就看见有两处算命看相的人摊子。一个悬着八卦一个挂着像医院里的人体解图似的面相。走近一看,竟有好几个同学也围在摊子旁边。她认得的有母娃子,有猩猩,还有懒猫,其余是理科班的学生。几个人嘻嘻哈哈地挨个都要算一次。算的命好,别的人就吵着要他买糖糕请客。母娃子连连啐唾沫,大概她的命不十分妙吧。
她躲在寺前的大柳树背后,等几个同学骂骂咧咧地从她身边走开以后,她才出来。她听见母娃子说:“我要是考不上大学也不嫁给那样的男人!什么‘青龙照命’……”理科班的一个学生笑道:“你能嫁三个男人也不赖,一辈子当三回新娘子比当博士还风光哩……”她欲前还止地向卦摊挪去,还没挨到眼前,算命的就招呼她:
“来来来!这几天学生到我这儿来的可不少。问考试,问升学,问前途,问父母寿数,问婚配嫁娶,我是免费服务。灵了你帮着宣传,不灵你就一笑。五毛钱,看场电影就完了……”
这是个中年人,穿一身灰制服,挺像县政府的干部,说的话里还夹着时髦词儿。她挪到卦摊前面,看看四周再没有本校的学生,放下心来,照算命的要求把生辰八字报了。算命的脑子比电子计算机还快,当即给她批了几行字,她照录如下:
命大三两三,早年做事事事难,百计施展枉费心,半世有如流水去。
此命为人性巧心灵,生就桃花艳容。
为人多愁善感。恩中招怨,君子钦敬,小人嫉妒,骨肉无援,志在四方。黄花莲凶,大男易化。十年寒窗不得志,三十一二大运交,万业换新,名利振达。
大事天定,小事由命。寿元八十一岁,卒于九月之中。
她捏着小日记本,恍恍惚惚地走出广场。原来命中注定如此!小小的日记本很重很重,坠得她抬不起胳膊。这里面装着她一生浓缩的光阴和遭遇。“早年做事事事难”,“半世有如流水去”,还有什么“骨肉无援”,“十年寒窗不得志”,准得不能再准!她以为识破了天机。而那些“三十一二大运交,万业换新,名利振达”等等话,她执拗地想着是算命人给她的安慰,要不他凭什么收我五毛钱!
是个多云的夏日。风刮起街道上的尘埃,商店橱窗的玻璃黯淡无光,行人和车辆全是灰蒙蒙的一片。她路过普济寺桥。原来这是座石砌的三孔桥,最近铺上了水泥,加宽了路面。她沿着桥栏向前走。她不敢停下脚步引人注目。可是她的心思却整个地被桥下的流水吸引了去。“半世有如流水去。”她虽然不能参透七字的蕴含,但仍要极力地去咀嚼它们。浊流哗哗作响,浮载着泡沫和脏物,河道不畅,流沙淤塞。流水也是如此的艰难。她觉得七个字糅杂成一团的滋味很苦很苦,苦得口腔发涩,两腿酸软。她的身躯也像那些泡沫,随着身下的流水向她毫无所知的地方漂呀漂去。
24
下面,再照抄一段徐银花的日记。
7月7日
早晨,二嫂把我从慌乱的梦中叫醒,大概二哥看我脸色不好,问我是不是不舒服,妈却不高兴地说:“这副丧脸像个考试的么!”八点钟一进考场我由不住心跳得厉害。语文我本来以为蛮有把握的。吴老师教得好,我又爱听他的课。我的作文也有进步。可是刚过半小时我的思想就从卷子上跑开了。我的心里越着急就什么也想不起来。反而算命的话、老司的脸充塞了我的脑子。我朦朦胧胧坐着,连下考铃声都没听见,直到监考催我离开考场时我才坐在空白的卷子前惊呆了。
下午,在数学答卷上糟极了,这是我预料之中的。可我没想到在答政治题时,突然感到胸部疼痛难忍。我强制着咳嗽,想呕吐,心里乱翻腾,气喘吁吁,全身都冒汗。我只好趴在桌子上。有人推了我一把,监考问我要不要叫大夫。我摇头拒绝。考试结束,大门口挤满了学生家长。他们有的举着冰棍的,有的端着冰淇淋等自己儿女的,还有几个干部开来吉普车等在门口接人。我费了一个多小时才推着车子回到家。
她没有能参加完全部高考便病倒了。
那天早晨,她昏迷不醒。一家人手忙脚乱地把她抬上自己家的手扶拖拉机。包工头嘟嘟哝哝地骂着:“九九八十一拜都拜了,最后这一哆嗦没哆嗦下来!”接着又自怨自艾:“妈的!早知道就别让她上学!是乡里人的命咋也挣不到城里去,反把丫头害了……”妈妈也说:“我早说了,丫头就让她学针线锅灶。你非要送去让她受罪。你人老八辈子都不是读书的料,能生个读书人出来?现在倒好,搞得家里家里活干不了,书书也没读成。文不像秀才,武不像个兵。看将来咋办……”拖拉机还没发动,老两口却先动了肝火。
“吵!吵!吵啥!”大哥在驾驶座上吼道,“看看还有啥带没有。脸盆带上了没有?”
拖拉机嘟嘟嘟地在一村人的笑话中开向医院。这一村人看着包工头奇迹般的发财都气不忿,倘若这家再出个大学生,那么大家的眼睛都得淌出血来。
“考,考,考!这下可考成糊嘎渣儿了!”
“鲤鱼跳龙门。那得真是鲤鱼才行。小鲫瓜子也跟在里头混。看,摔成了八瓣儿了吧……”
县医院的大夫诊断,她害的病叫“心脏肥大”!一家人都没听说过,这是种什么怪病?心咋会肥大?问有妨碍么?大夫挺客气,说最好在医院观察些日子,反正你们家有的是钱,付得起住院费。这位大夫也想给家里安装土暖气,要跟包工头拉关系。她爸爸想,丫头回家也干不成啥,住院就住院。让乡里人看看,你们得病住得起这么白净的病房么?一天三顿饭还有人侍候着。
她身不由己。心也让听筒听了,肺也让机器照了,腰也让大夫捏了。总算没有检查出她干的“坏事”,只有这点让她放心。她躺在陌生的病床上,眼眶里泪水盈盈,对二哥说:“我再不要啥了。你们都回吧。就是我枕头底下有个小绿本本,让珠珠给我捎来。”
妈妈望着病怏怏的女儿,心也酸楚起来,骂道:“病成这副架势,还惦记着啥本本!以后别念书了。病好了家去,跟你嫂子多学着点针线锅灶。”
到了中午,她的大侄女儿珠珠还是把她的日记本送来了。又带了些水果罐头,都堆在她床头柜上。
她一觉醒来头还昏昏沉沉的。仿佛自己仍坐在考场里,心里火焦火燎,天气又闷热。别的考生都交了卷子,唯独她坐在一个其大无比的房间的正中央。四面八方的空桌椅一排一排直排到看不见的尽头。前方的黑板黑得吓人,又大又重,岸然地向她挤压过来,像是一只黑老虎张开的大黑口;还有一张空白的卷子摊在她眼前。上面连一点墨迹也没有,白得叫人打冷战,白得让人起鸡皮疙瘩。她手抖得不敢往纸上点一个点。往上面写任何一个字都是错的,绝对不会是对的!因为那张卷子注定就要跟她作对:写对了也错,写错了更错!只有它那不着一字的冷峻是绝对绝对地正确。黑的黑板,白的考卷,黑的黑板,白的考卷,黑的黑板,白的考卷,黑的白的黑的白的黑的白的……黑和白在她眼睛里而不是眼睛外乱转,最终搅和成一团,转得她睁眼也不是,闭眼也不是……
医生给她注射了一针。她悠悠地又醒过来,已经是下午了。她感到这会儿挺清醒。她伸手拿起她的日记本,她觉得日记本奇怪的轻,轻得让她不能忍受。那里面有她度过的许多许多日子,那里面有她的命。许多许多日子和命加起来,原来不过这么点分量!
如果说“悲伤时,世界变得贫乏空虚,抑郁时则是自我变得贫乏空虚”,那么她现在正处在既悲伤又抑郁的状态。她的世界和自我都极为贫乏空虚。她自己已经认为自己毫无价值,生来命苦不说,还害了爸爸妈妈,害了哥哥嫂嫂,害了王文明,害了老师……她是一个非常下流卑鄙的女人!那“毛病”还没有改掉,也改不掉。别人都活得活蹦乱跳,只有自己才在那上面偷偷地找一点乐趣。这说明她生来就跟别的女娃娃不一样,生来就坏!为什么王文明不去摸别人?皇后、晓莉、旗旗、小云、母娃子都比我漂亮,他不去摸,偏偏要摸我?不是因为我特别坏是什么?而他正因为摸了我,倒了霉,才流浪到了缅甸!床头柜上有四个罐头:一瓶糖水荔枝,一瓶糖水苹果,一瓶糖水橘子和一瓶麦乳精。她一一抚摸遍,好像那是她爸爸妈妈,是哥哥嫂嫂,是珠珠,是王文明……
“心脏肥大”。她家里的人不懂,她稍许懂一点,但也有限。与其说是从书本上得到的知识,毋宁说是她的自我感觉。她真的感到自己的心肥大得堵塞在胸口,似乎她都能摸得着。又肥又大的心使她气也喘不均匀,使她闷得直想叫唤。
心这么沉重,命却那么轻贱。也许这就是冥冥中的菩萨故意给我的惩罚吧。
今后揣着这么重的、这么肥大的一颗心,过着那么轻贱辛苦的日子,虽然说是自己作孽,可是说不定还会害别人,倒不如眼睛一闭,从此再别醒来。自己落个痛快,世上也少了一个祸害。
她挣扎着往枕头上蹭了蹭,略微靠起来。病房里拉着窗帘,将晚未晚的天色在白布窗帘上透过一片铅灰色的辉光。红十字像两道交叉的鲜血。下垂的一道还不住地朝地面淌着,似乎还响着滴滴答答的声音。空气里弥漫着药物的气味。这种气味强化着死亡和不幸。她待自己气稍微喘匀以后,两眼满病房寻找。她只看见墙角有个电器插座。
可是病房里还睡着一个老太太。
我怎么忍心吓着她!
25
洋马接到本省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和得到王文明自杀未遂被送到省城精神病院的消息,竟是同一天。
原来,洋马在全班学生里,是划归可能考上可能考不上的那一部分。他爸爸妈妈对他并不抱多大希望。考不上就干活,家里还早点撂个包袱,多一份收入。爸爸是铸造厂的五级工,妈妈在日杂门市部开票。夫妻俩双职工,收入不算低,但洋马下面还有一串娃娃。洋马是老大,理应提前分担爸爸妈妈的累赘。
可是一考上大学,接班的期限至少要往后挪三年。
爸爸看了通知,也有几分高兴,但马上向他声明:“上就上去。这也是好事。可说好,你上大学可不能像别的大学生那样,尽要家里倒贴。咱们厂工程师的女儿,在北京上个啥大学,一年到头问家要钱,愁得那老两口头发都白了。那年那丫头回来,到咱们厂瞧她爸。嚯!穿的那洋气!花裙子也不知啥料子缝的,一步一飘,连大腿都盖不住。我就想,你他妈的是穿你爸爸身上揭下的皮哩!”
妈妈说:“其实上不上都一样。现在提倡自学成才。像咱们公司的那小会计,两手会打算盘。上次在省城珠算比赛,得了头奖,省长还跟他拉手,照样光荣。”
洋马从家里出来,低着头,两手的八个手指插在牛仔裤两边窄小的裤兜里,两只脚尖交替地踢着一块小卵石,一直踢到普济寺的广场前。
他找了个荫凉地方,正是徐银花曾藏身过的大柳树旁,坐下来,手支在额头上。他得到了录取通知,心里却异常乱,压根儿没有预期的那么高兴。通知下达之前,几个小哥们儿聊天,说是像洋马这样的学生如果听到自己考上了大学,非跟范进一样得了魔怔不可,必须先把大巴掌准备好;猩猩说他的巴掌大,又有劲,这回要当一次洋马的老丈人过过瘾。可是,希望实现了,方感觉到世界上没有美妙的东西。旧的烦恼解决了,新的烦恼又来了。
这时,在人生的一个新阶段的开始,他忽然有一种自谴自责的意识。他是怎么得以录取的?他以为多半靠了在填写志愿时填写得当。应届高考生报志愿,如今也成了一门很微妙的学问。根据学生个人可能得到的分数,根据各高等学校的等级和招生标准,那需要老师和学生把代数学的排列与组合和概率这几章的知识全部应用上,也就是说需要某种投机。洋马报的志愿全是师范,第一志愿不过是本省的大学,录取的概率自然比较高。于是,他首先就完全没有凭真本事跃进龙门的喜悦。
相反,他觉得自己很鬼,社会也鬼,人人都鬼。他暗自惭愧:不应该把这种鬼心眼带进大学。大学应该是一个新的起点。一张录取通知书使他有了想改变自己和社会的责任感。可是他又觉得他很难改变自己,更无法改变这个世界。因为他还不是一个独立的人,不具备独立的人格。
所以他的心情很矛盾,深深地感到惶惑。
他的弟弟妹妹多,在他下面还有四个,都在中学和小学。在学校里,他从来没告诉过同学他有那么多弟妹。兄弟姐妹多,在当今的学生身上已经成了一件不光彩的事,仿佛他要代他的父母受过似的。独生子女有资格自豪,多弟妹的学生,别人一听就能知道他在家庭中的地位和他的经济实力。独生子女有的他没有;独生子女没有的他却有,那就是对弟弟妹妹应尽的责任和义务。高一那年,他看见男女同学一个个都衣着时髦起来,也眼热心痒。虽然买不起,穿不上,可是他会幻想。躺在小木板床上,眼睛一闭,他想有什么就会来什么。一个星期天的上午,他想得脑袋发胀,竟然拿起笔记在一片纸上:
花呢西服一套
灰中长纤维西服一套
粗条绒猎装一件(四个大贴兜)
黄色皮夹克一件(真牛皮)
花格衬衫四件(红绿黑咖啡各一)
苹果牌牛仔裤一条(真正)
石磨蓝牛筋裤一条
兔毛套衫一件(灰色)
羊毛毛衣两件(套头对襟各一)
真牛皮皮鞋两双(系带与不系带各一,一黑一黄)
白色运动鞋一双
东方牌双狮三防表一块
袜子六双(尼龙与羊毛)
他随手揣在衬衣口袋里,还没过半天就忘却了。他妈妈洗衣裳,翻了出来。那年正是第一次打击刑事犯罪闹得轰轰烈烈的时候。单位上和街道上都组织学习,号召揭发检举,说是现在罪犯的特点是青少年居多。他妈看了纸片儿脸发白。这上面既不像语文数学题,又不像商店的发货票,倒像一张大街上贴的法院布告里罪犯某某某的脏物清单。他妈抖抖索索地给他爸爸看。他爸看了半天也捉摸不出是什么名堂:莫非咱们大小子跟一帮……后来分下的……于是老两口偷偷地将他一个纸箱子翻了个底朝天,床上床下都搜个遍,却又找不着单子上的任何物件。他爸爸只好借着吃饭的时候对他说,咱们家穷是穷,可不能人穷志短,干出那种犯法的事来。一个年轻人沾上偷的毛病,一辈子就完了。这顿家教又训得他莫名其妙。晚上,他妈郑重其事地问他,这是一张什么单子。他看见自己的幻想,方才明白爸爸的话是什么用意。他说他是随手写的。他妈又诧异:“写这些干啥?”
“不干啥!”
“不干啥?那为啥不写作业,写老师教的东西?哪有写的字没有意思的?”
他怎么也说不清楚。晚上,躲在被窝里无声地痛哭了一场。
他连幻想也不能随便幻想。他不能有自己的秘密。
以后,他不知怎么就变得玩世不恭,油嘴滑舌起来。
现在,他已经是大学生了,是人人羡慕的大学生,是社会器重的大学生。但是大学生又有大学生的生活标准。他可以想象到自己将来一定是一个最寒酸的大学生。他并不怕干体力活,也喜欢干活,在一个弟妹多的大家庭里,他从小就养成了劳动的习惯。他完全能够独立谋生,用自己挣的钱把那张单子上开的衣物置齐,也像别人那样风光风光。可是,到哪里去挣钱?到哪里去挣钱?在咱们的社会里,读书和干活是截然分开的。在大学里只管读书。
他叹了口气。他很羡慕美国的大学生,他们还可以去洗碟子。
使他烦恼的,还有一个秘密,就是旗旗。
那篇《等待》,等待的是谁呢?原来是旗旗!他给旗旗递了一张条子,结果她那天并没有应约去公园。可是他还是很感激她。她没像别的姑娘那样,要么大惊小怪地交给老师,要么当作炫耀的资本,招呼一帮人来“奇文共欣赏”。旗旗悄悄地压下了。跟他碰个面对面的时候,从她脸上也看不出蔑视的表情。吴老师讲评过他的作文,一天放学,旗旗主动过来向他说:“你看,坏事还变成了好事,你到底发挥了你作文的天才。希望你多向那方面努力,可是你以后再别给我写条子,我跟别的女生不一样,在中学里决不谈恋爱。”那时,他还油腔滑调地问:“那么到了大学里呢?”谁知旗旗很严肃地说:“你先问问你的经济独立了么?没有独立的经济哪有独立的人格?连独立的人格都没有,还谈什么恋爱!”这番话如醍醐灌顶。后来,他虽然仍是嬉皮笑脸,撒野尥欢,可是却从来没跟女生胡闹过。尽管晓莉也曾对他飞媚眼,但旗旗的话总在他耳边。
听说,旗旗考上了上海的重点大学。上海的重点大学和本省的师范学院,未来的研究员和未来的中学教员,中间差的码子大了!从此旗旗离他可望而不可即,恐怕连望也难得望见。他不觉勾下头,拣起一根树枝,像《红楼梦》中的龄官一样,在黄土上乱划了许多“旗旗”,一层一层的,密密麻麻。
这时,来的不是贾宝玉,而是懒猫。懒猫从普济寺里出来,发现了他,招呼道:“喂,你蹲在这儿干啥?”
他慌忙用脚把地上的一片字扫掉,懒懒地答应:“不干啥。”
“你他妈的考上大学了,还垂头丧气,叫我,咋办?”懒猫过来,跟他并排坐在荫凉底下。“洋马,还是你够意思!你没见,今天我在街上瞧见几个考上大学的,他妈的眼睛都挪到头顶上去了。孟小云那臭丫鬟,还给我猛灌糊糊,什么:‘你好好复读嘛,争取明年上大学嘛!’”懒猫学小云娇甜的嗓音学得活灵活现。洋马也被逗笑了。
“你他妈的真有姜昆的天才!”他在懒猫背上给了一巴掌。
懒猫又说:“我心想:去你妈的!你他妈当了博士也是副丫鬟相,生就了的!”
洋马不愿骂小云,便指着懒猫手里拿的一本小黄本本问:“这是本啥书?”懒猫将书一扬,说:“我他妈也是闷的!听猩猩说普济寺的和尚会武功,有什么武经秘诀,今天跑来想跟老和尚套近乎。老和尚真逗!当真事儿跟我聊了起来,说人要干好事,这辈子干了好事下辈子肯定有好报应。他说他就是上辈子积了德,这辈子到了六十多岁,政府照样把他养起来。一天不干活,光念经,每月还给他六十多块。一听就腻:闹了半天,你他妈的菩萨原来还是人民政府!临了,他又送给我这本书。你别说,这虽然不是啥武经秘笈,可还有点道理。”
两人笑着把书翻开。这本书叫《觉海慈航》。懒猫指着一段说:“你看,老和尚教我先念这一篇:”
佛教是专门讲究解除苦难的法子的。等到烦恼断尽了,心里无挂无碍,无忧无虑,这才算真自由。
从这里看来,佛教的道理,不但不和现在的学说违反,并且更彻底一些。如果人人都照着佛的说法去行,你想世间还会有刀兵盗贼劫难吗?况且这不过是顶浅近的道理,拿一点来作个样子罢了。至于高深的道理,任你多少年,都说不完,真是无穷无尽的。
问:这么说来,想要避劫,最好是学佛了,是不是?
答:是的。不过学佛的好处,却非仅仅可以避免劫难。学佛的人,并且将来也能成佛,和释迦牟尼一样。
问:真的吗?请问成了佛,有什么好处?
答:你要知道佛的好处,先要明白众生的不好处。且就我们人类来说吧。我们一生下来,就和苦恼订了合同,亲爱的偏不到头,仇怨的偏缠搅。以及天然的灾害,意外的祸患,任你有钱有势,灾祸还是跟在后面。即使那些可以摆脱得了,却没法不病不老,更不能不死。这都是因惑造业,因业受苦。佛是因为已经觉行圆满,所以在涅槃界,可以不受诸苦。这便是成佛的好处。佛看着我们受苦,像在火坑里一般,特地教我们许多成佛的方法,就是为的救我们脱离这个火坑,改造这个火坑。
问:既然这个世界是个火坑,学佛又很费功夫,我们还不如直截了当弄点毒药把自己药死,不是一了百了,立刻跳出火坑了吗?
答:这却是很大的错误。这个世界虽然是火坑,只要我们大家肯于学佛,是可以用我们的力量,把它变好的,这是佛教里头积极的精神。如果自己寻死,死后真的一切完了,那倒也未尝不可。要知道,死后并不是一切都完了。以后还须要转生的。照佛经上说:自杀是有大罪的,再转生时,得报更苦,那不是跳到火坑更深的地方去了吗?所以自杀的人往往长期沉沦鬼道,非常痛苦!
两个朋友边看边评论。懒猫说:“瞧!这还是佛经的普及本,白话的,跟他妈科普读物一样:《十万个为什么》。可人家舍得白送!”
洋马叹道:“人一生下来,就和苦恼订了合同,这话不假!”又转忧为笑:“它也要改造世界哩!还要把世界变好。懒猫,你干脆当和尚学佛去吧。这不和上大学的目的一样?”
懒猫耸了耸鼻子,哼了一声。“去你的吧!你上大学是为了把世界变好?纯粹是为了捧个铁饭碗!我他妈的过些日子就跟我哥做买卖去了。蹬上一辆三轮,专卖女人的裤衩和乳罩,外带丝袜连袜裤。我哥说保证我三年发财。你他妈上了三年大学,我没准已经变成白公子他爸了。小子,你到我公司里来吧!我专门为你办个子弟学校,派你当校长。”
洋马笑得很尴尬。他想,这还很有可能哩!懒猫倒比我还早地获得了独立的人格。
两人看到谈自杀的一段,懒猫忽地惊呼一声。
“哎呀!这么说来,王文明真玄!差点沉沦到鬼道里去了。那才叫永世不得翻身哩!”
洋马迷惑地问:“王文明?王文明咋啦?他不是跑了吗?”
懒猫做了个鄙薄的手势。“他跑到他娘的后脑勺子上去吧!这可是最新消息,县上的人大概还不知道哩。前几天不知他从哪里弄来好些耗子药,先把他养的耗子都药死了,转眼自己又吃下肚去。复读复读!孟小云那臭丫鬟说的‘复读’,王文明可真的服毒了。”
洋马忙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别是你瞎编的吧?”
懒猫赌咒发誓:“我瞎编干啥?我瞎编了是你孙子!你忘了?我姨父是医院的大夫,就是他抢救的。王文明的妈,就是上次咱们到他家见的那个,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跟我姨父说的。医生抢救病人,病人家属当然要给医生说清楚:是什么药,怎么吃的,吃了多长时间。我姨父啥不知道?”
洋马不知为什么特别不安:“后来呢?”
懒猫说:“后来抢救过来了。总算小命没有白送。抢救过来也是迷迷瞪瞪的,两眼发直,一问三不知。他妈说这两个月,他一直是这副神气。一天闷在屋里,老不出门。家里人还以为他在学校里干了那事,臊的,怕见人,也没多管他。我姨父请了几个大夫来会诊。结果都说要送精神病院。他爸问银行要了辆小车,昨天送走的。你看,我记得我当时就说他有精神病,果不其然!我的眼光还是准的吧?他妈的,要当时就照我说的治,也不至于让他吃回耗子药!”
“来一个拼盘,再来二两白酒。”
他一口就把酒灌进肚去。他从来没有喝过酒,只觉得火辣辣地噎嗓子。他妈的,这酒也有一股耗子药的味道!啊!“佛看着我们受苦,像在火坑里一般”。难道你没有责任吗?你为什么把王文明撇在卖耗子药的摊前自己跑了?他搛了两片松花蛋送进嘴里,淡而无味,如同嚼蜡。等他出了饭馆,酒劲却上来了。有一条野狗正在肉摊下面皱着鼻子东嗅西嗅。他趔趄着,同时又亢奋起来,无端地向那条野狗踢了一脚。狗尖嚎了一声,回头朝他望了一眼,就夹着尾巴没命地跑。
他跟着野狗直追,一面跑一面用两手噼噼啪啪地拍着屁股。他又想笑,他又想哭;他一时回忆起他在七八岁时就喜欢成天追猫追狗;他此刻充满着幼时的冲动;他觉得他仿佛变小了,变到了他经常留恋的那个童年的时候。
于是,他就敞开怀,迎着晚风将狗一直追下去。
可能今天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这样撒欢了吧。
他为什么追我?他为什么追我?莫非他发了疯?狗一边逃一边这样想。
26
孟小云忐忑不宁地跨进吴老师家。
她忐忑不宁,完全是由自己幻想搅起的。一个学生,考上了大学,在即将去外地上学之前,向中学老师告别,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但她总觉得她一去吴老师家,就有无数的眼睛盯着她,有无数的耳朵在听他俩说什么,有无数张嘴在议论她。她畏畏缩缩地,然而又强作镇静。她心里编织着许许多多她与吴老师恋爱的片断。可又要假装出一副坦然的神态。她一会儿高兴,一会儿苦恼。那些恋爱的片断,总也串不成一个故事。像云,像雾,散在她四周飘浮缭绕,却又使她激动不已。弄到后来,她也糊涂了:究竟是爱自己的吴老师,还是爱自己的幻想。
她这是第二次单独去吴老师家。第一次去,表面的目的是为了填高考志愿,聆听吴老师的指导。吴老师爱人去省城学习去了,孩子一直在爷爷那里,也在省城上学。一所小院子,两间小平房,还有半间厨房,到处是失去家庭主妇的孤苦伶仃的模样。鸡飞到窗台上拉屎;猫钻在炉洞里撒尿。反正厨房里冷锅冷灶的,几株白菜都干巴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切开的西瓜,西瓜瓤子成了洗锅用的丝瓜瓤子,筋筋缕缕的。满屋子苍蝇乱飞,还在墙上的水彩画上爬来爬去,一边爬一边搓爪子。
吴老师微笑着说:“我这些日子没开火,就在街上吃。倒也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同时,时间也多了,可以帮助你们多复习。我觉得最近还胖了一点哩。你看是不是?”但在小云眼里,吴老师比在菜场见到的那天更可怜了,可怜得她心疼。吴老师说自己胖了,小云却看着他瘦了。人一瘦,个儿显得越高,两鬓还依稀有了白发,于是更像弗兰西斯·马休斯。
小云勤快地打来了一盆清水,问清了哪块是抹布,便帮吴老师擦拭起家具摆设。一种隐隐的竞争心浮出她的意识层面:我要你觉得我比“她”好;你有了我才是幸福的!而吴老师反不安了,也忙乱地整理着一大摞报纸图书。小云把每一样东西都仔仔细细地擦得锃亮,擦出它的本来面目。吴老师再三说算了算了,过几天它们还会脏的。你还是抓紧时间复习功课去。小云仍不罢休。她想在吴老师身边多待一会儿。她置身在这凌乱的房间里,有一种在不修边幅的吴老师的怀抱中的惬意感。她的幻想似乎离现实近了;云开雾散,远山露出清晰的峰巅。
谈到小云要报考什么志愿,她讨好地说,她要报考师范,将来和吴老师一样,当个优秀的人民教师。而吴老师却喟然长叹。小云端详着吴老师伤感的脸,挺纳闷。
“怎么?我的志愿报错了么?难道我将来不能当老师?”
吴老师转过身去,把一摞书归到书架上,一阵沉默,然后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老师当然是崇高的职业;国家也需要大批的教育工作者。可是,当什么也比当教师好!”
小云困惑不解,那么热爱职业的、教得那么好的吴老师,为什么却认为当教师不好。她疑疑惑惑地凝视着吴老师的背影,手慢慢吞吞地移动着抹布。她直感到吴老师郁郁不乐的神态后面,有他难以言传的苦恼。她油然产生了一种想抚摸他,安慰他的爱怜感。于是,她把她的万种柔情都放到她手里的抹布上,是那么温情脉脉地拭擦着毫无所觉的桌椅碗筷。
这次,她带着外省一所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心里揣着一个绝密的想法,来找她的吴老师。近几天,她就一直被这种想法折磨着,她想,我一定要用这种方式来表示我爱他。
吴老师正蒙头大睡。这么闷热的天,他居然没出汗。他掀开毛巾被坐起来,接过她的录取通知,在膝盖上展平,摩挲着。表情木然。
“因为我数学不好,怕考的分数不高,所以才……”小云带着歉意的口吻,同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吴老师的脸。
“师范就师范吧。”吴老师却淡淡地说,“这个师范大学虽然不是国家的重点大学,但是也不错。文学系还有点名气的,我记得……”
他举了几个人的名字,小云一个也没听说过,据他说是现在经常发表论文作品的,是这所师范大学的毕业生。但小云感到吴老师显然心不在焉,目光呆滞,在录取通知和她的脸上粘粘地游移。胡子有几天没刮了,蓬松的头发和鬓角连在一起,一直拖到下巴。吴老师原来长着一副络腮胡子。小云觉得他更具有风度。
吴老师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了些勉励的话,在小云听来都是些不相干的事。陡然,吴老师又不说了,似乎也发觉自己的话索然无味。他微微地垂下头,用大拇指顶着眉心,呆坐在床上。
小云倒了一杯水,端到吴老师身边,关切地问:“吴老师,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吴老师只穿着背心,裸露出匀称的两肩和两臂的双头肌。支撑着两臂的胛骨,顶端的突出部分有极强的力度,给她一种可靠性和稳定性的感觉。稍稍佝偻的厚实的背脊展现出一种成熟的男性的弧形线条。从背心的圆领中望下去,平坦的胸脯如郊外的原野,是春游时躺着打滚的最好场所。杯中的水轻轻地晃荡着,小云也觉得自己的两腿在阵阵颤抖。我已经十八岁了!我已经十八岁了!这就是男人!这就是男性!也许这就是物理学上讲的“同性相斥、异性相吸”吧!她心中有一个强有力的声音向她呼叫,然后又转入窃窃私语。私语如茸茸羽毛,撩拨得心发痒。那私语似乎在教她怎么说、怎么做。她极力想听清楚自己内心的那个声音,紧张地凝神地向她体内谛听着,以致额头、鼻端和胸前都沁出了汗珠。她就想一直站在这里,一直站在吴老师身边,直到他有所动作。她要顺从吴老师的动作,听凭他的摆布。结果,一滴水终于从她倒得满满的玻璃杯中晃了出来,无声地掉在吴老师肩膀上,随即便像洇进了皮肤似的消失了。
不知怎的,她非常非常羡慕那一滴水。但她仍然缺乏做那一滴水的勇气。
吴老师仿佛被惊醒了似的,抬起头,用空洞般的眼睛看着她,问:
“徐银花自杀了,你知道吗?”
“啊?!”
于是,温馨迷人的气氛全部被破坏了。
27
五十年以后,公元二○三六年,六十八岁的孟小云出版了一部长达二百七十页的回忆录,关于今天的一段,她是这样写的:
……那天,我又到吴老师家去。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我想。那时我是那么爱他。爱吸尽了我全部的生命;我一想到他便会激动得颤抖,可由于我一天到晚经常想到他,于是便一天到晚经常地处于激动而颤抖的状态。晚上,我常常会感觉着他在抚摩我,使我神态昏迷而又极为舒服。是他,或说是他给予我的幻想使我第一次领略到性的快感。但当我略为清醒以后,却发现不过是自己的手。我记得,那天我去时,他正坐在床上,和平素一样,穿着很随便。洁白的背心使他的胸廓显得异常宽大,但他的肌肉又是纤巧的,不像长年进行体力劳动和体育锻炼的人的肌肉令人望而生畏。从那时我就开始意识到,被女人倾慕的男人,不会是一个通常意义上说的典型的男人,也就是说,他不能把男子的雄性发展到极致。在他身上,必须还有点女人的影子,这样才会使女人感觉到与她有共同点,而能以和乐于与他接触。不然,男人就会在女人眼里完全是个异物。典型的男人,或说是男人的标本,会是一个审美的对象,但不会是女人的性对象。
他好像正被一件什么事烦恼着(这件事我后来才知道是一位女同学的自杀。关于那位女同学的命运,张贤亮在《早安!朋友》中已经写过了。但我下面还要写她)。他用拳头支着下巴,弓着背盘腿而坐。他的上身,酷似罗丹的《思想者》,当然是一个活的思想者。我在他对面坐下。他接过我的录取通知,似乎感到欣慰,情绪渐渐地好转了。他对我说了些鼓励的话,但老实说,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我只是一个劲儿在想,怎么开始?怎么开始?
我的县城,在当时虽然已经逐渐所谓的“现代化”了,但仍然相当落后。它有它的传统、生活方式和习俗。尽管有许多美的,令人留恋的事物,可是还没有脱去粗鄙。后来我去西班牙采访,觉得它极像巴塞罗那(其实它和巴塞罗那毫无共同之处,但是人总有些说不出道理的奇怪的印象)。我接到录取通知,不久之后,就要到那时我们都向往的大城市了,而他,仍旧要留在“巴塞罗那”和毛驴一起生活。我想,爱情中一个很大的成分应该是深深的怜悯。就是这种深深的怜悯促使我要为他做出牺牲(在上个世纪,性是双方互相服务和互相享受对方的观念还没有普遍,在女方,就认为这是她单方面的牺牲)。我终于鼓起勇气说,我记得您曾经懊丧地说过,您在学美术的时候从来没有画过活体的模特儿,因为那时社会还没有开放。您很羡慕现在的美术学院的学生们,他们可以对一个真正美的活的形体进行临摹了。您认为您在绘画上没有成就,就是因为没有经过活体临摹的训练。那么,您教了我这么多年,使我能考上了大学,我应该报答您,我现在还没有别的能力,但我有身体,我愿意在您面前展示它,让您至少有一次临摹的机会。我大致说了这番符合当时尊师和报恩的道德观念的话。他开始很惊愕。我看得出来我的想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但对他又不无诱惑。在我几次三番的恳求和催促下,他总算迟迟疑疑地支好画架。我叫他先背过脸去。等他再转过身来时,我已经脱得一丝不挂了。我记得我当时虽然仍很羞涩,但又非常的骄傲。我从他的眼里看到我形体的美。的确,大约每一个女人在年轻时都有自恋的心理。因为女孩子在青春期形体的变化要比男孩子明显得多。我常常和在当时流行的年历上印着的维纳斯与其他裸女进行比较,我自以为我隆起的乳房和已经发育成形的臀部比起她们毫不逊色。我喜欢在洗澡时观赏自己,抚摩自己;我享受着自己的美。现在我愿意和他共同享受我的美。
就是因为他,我迟迟没有结婚,因为他的影子总把我和与我接近的男朋友隔离开。
九年以后,我才和我第一个丈夫结婚。在新婚之夜,他发现我还是一个处女,于是暴露出一种小市民式的满足。也许就是他的这种自满自得的神态,使我开始对他产生反感,直发展到三年后离婚。而我,对我仍然是处女也很惊奇。因为在我的记忆里,我一直以为我曾经和我的吴老师有过性关系。
不要以为她是在自己的回忆录里有意欺骗二十一世纪三十年代的读者。她是真的把自己狂热的幻想当作了现实。年代越久,幻想覆盖层越厚;时间能磨灭对现实的记忆,但不能磨灭青春的幻想。所以,幻想永远高于现实。另外,从这里,读者也可以知道一般回忆录的可靠程度。
啊,这个老太婆!
28
可是,在吴子安这边,事实却完全是另一个样子。
前天中午,一个陌生的青年工人来家里找他。来人穿着蓝色的工作服,宽脸膛显出悲戚的神情。但他说他家住在城郊的农村。他说出了一个很熟悉的村名。那么,这是一个农民了?吴子安在搜索着记忆;他觉得这张脸和这个村名同样熟悉。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我是徐银花的二哥。”来人坐下以后,才说。
“哦,怪不得……徐银花怎么样了?准备复读吗?”他想他听不懂“复读”这个词,又加了一句,“是不是准备再上一年高三?”
“她死了。”她二哥用冷冰冰的声音告诉他。
“啊?”
“葬了两天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心里不断地发问,但舌头却发不出声音。他的直觉已猜到她不是正常死亡。对这个消息,他不只是震惊,还怀着莫名的恐惧。死的不是老人,这已经够可怕的了;并且她肯定用的是一种特殊的方法,自己处死了自己,就更为严峻。他忽然意识到徐银花可能有自杀行为的想法在他脑子里曾经一闪而过。是的,曾经有过这样的猜测,是在王文明自杀未遂之前?还是以后?总之,是有过这样的闪念。但是,他却没有抓住那一掠而过的想法;他任其滑过去;他听凭这个念头湮没在一大堆教学和私事的思虑下面。人们常说,自杀是一种轻生行为。那么,是他或她自己轻生?还是别人对他或她的生命不重视?抑或是整个社会对生命的价值估计不足?至少,现在,此时此刻,他感觉到了自己对这个学生的死负有责任;他的良心背上了沉重的负担。于是,这份重量把他压倒在椅子上,他默默地与来人面对面地坐下了。
大约是徐银花的二哥从他的脸上看出了同情,看出了他们之间对于徐银花的死同样地悲痛,才放纵了自己的情感,把梗在喉头的泪水呜咽出来。
“她是跳河的。”他用一块染有机油迹的手帕擦着鼻涕。“那天,她都从医院回来了,她要做饭,咱们都说你先歇着。我妈说,要做以后做,以后有的是你做的哩!我妈嘴不好,可还是心疼她的。她非要做,我婆姨就帮她做了。我爸还没回来。她又要等我爸回来才吃饭。咱们几个就先吃了。我大哥的女子说,她做的饭不好吃,糊了。她又要给珠珠揪面片。大嫂骂她女子,你闹的!凑合吃吧。可她还是要给她揪。大嫂也只好由她了。天黑了,我爸才回来,她亲手给我爸盛了饭,站在一边看着他吃。我爸说话也口粗,说你要真这么孝顺,就要把书念好。我不稀罕你这个,还不床上躺着去!心脏大了,又要我花钱住院。她还是站着不走。后来咱们都睡下了。我婆姨心细,跟我说,我看她不对哩。我还说,有啥不对的!是住了好些日子院,刚回来,亲的。”说到这里,这个青年人忍不住哭出声来。抽泣了一阵,他继续说:“那天晚上也怪,谁都睡死了,都没上她屋里去瞧瞧。转天天亮,该着我大嫂早起做饭。要是该我婆姨做饭就好了,她心细。等大嫂做好饭,咱们起来吃的那阵子,才想起叫她。我婆姨一撩她门帘,就说不对,人不在屋里。当时她就慌了,叫快找!我爸我妈也慌了,撂下碗就往外走。厕所没有,满村子也没有,听看渠的老汉说,天蒙蒙亮,看着她顺着渠朝渠口方向去了。一家人就赶紧追。追到渠口,就是河边上,太阳也老高了。只看见树枝上挂着她新新的衬衫,新料子裤,滩上放着新皮鞋。她,她就这么光穿着背心裤衩,她,她是舍不得哩,还想给家里留下……我爸就急忙叫人捞,咱们家能下水的都下了。我爸的建工队也来人了。到了下半晌,才在十里外的桥墩的漩涡里捞上来。”
青年人呜咽着叙述完经过,吴子安的泪水也止不住无声地流下来。他捂着面孔,四肢僵硬。一年之间,他这个学生怎么从一个胖乎乎的有点傻气的农村姑娘,变成一个憔悴的、带着感伤和忧郁神情的怀春式的少女,在一串特写镜头中展现出了几个阶段。每一个阶段都一步一步地伸向她的死亡。这时,在他印象中的她的一举一动,仿佛都成了她的预告:我要自杀!我要自杀!太晚了,我们在一切事情上都开始得太晚!王文明那次对她的无礼举动,当然是她转变的最重要的关键。然而,在王文明的那次行动之后,我们对她做了什么呢?我们的注意力全部都放在王文明身上。所谓注意,也不过是研究对他如何处理,寻得了一个“劝其自动退学”就认为是一个最好的方法,既应付了社会舆论,又没有过于伤害这名男学生。于是,便万事大吉。可是,结果适得其反,又将是轩然大波,又将是满城风雨了。
“吴老师”,青年人擤了一把鼻涕,将手帕揣进口袋。“这儿有她一个本本。她留了一封信,给家里,信上说让我把这本本交给你。本本里还有封信,也是给你的。我爸、我爸还不让给,可我觉着,这是我妹子最后的话了,所以我还是给你捎来了。你看看吧。”
他无力地接过一本绿色塑料封面的小型日记本。第一页里,夹着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边缘对得整整齐齐的信纸。
她死之前,是多么的平静!
青年人走了。他仍坐在椅子上,甚至忘记了和客人告别,忘记了安慰死者的家属。青年人突如其来,悄然而去。而这次造访却改变了他的世界。
他展开信纸,怀着一种敬畏的心情。摸着死人留下的东西,总有一种好似触摸到死人肢体的感觉。他教的一个女学生死了。这个学生是自杀而死的。死之前给他留下一封信。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但愿今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体验。于是,在展开信纸的一瞬间,就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之一,将使他终生难忘。死,并非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他忽然感觉到了世界虚空。升学率和一个生命,放在良心的天平上,哪面更有价值?
敬爱的吴老师:
我对不起你,你白教了我一场。我没有听你的教导(我何尝教导过你!我何尝教导过你!),今后为四化出力。我是一个逃兵,可是我觉得我还是死了好,我没有资格和大家在一起努力建设四化,我死是我自愿的,和任何人没有关系,我怕大家怪王文明,其实和他没有关系,我一本日记请你看看,我觉得自己很坏,信上写不清楚,我也怕羞,可是想着自己死了,有什么关系,所以还是请你看,也许对你将来教育有参考,注意让同学不要有我的行为,你是我敬爱的老师,我一直很佩服你,祝你以后教出更多更多的好学生。
你的学生 徐银花
这封遗书使他在悲痛中生出了好奇心。她究竟做了什么坏事?一本不厚的小日记簿,后面还有许多空白,中间附着几张明星的彩照。他很快便读完了。
原来,她所说的“坏事”就是她的自慰行为。
致她于死的不是手淫,而是由手淫产生的自卑感。是强大的社会道德力量和她的自慰行为在心理上的冲突!
还有隐隐约约提到的一个叫“老司”的人。但是从她家人对她的态度看,如果她一定不愿意嫁给这个“老司”,爸爸妈妈和哥哥都不会十分勉强她。而她已经有了严重的自卑感,她在精神上首先失去了抗争的力量。
他没有上街去吃午饭。把信照着折缝叠好,仍夹在日记本中,拉开抽屉,将它放在他平日放重要材料的那一角。然后颓然地躺在床上。奇怪,看了日记,他释然地有了一种轻松感。
一个人的责任心,是和他在社会上的分量,和他的作用及潜在的力量联系在一起的。他认为自己对这个女孩子的死,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负有重大的责任。这个女孩子非自然死亡竟然仿佛是自然的。作为一个普通的中学老师,尽管是一个班主任,他能公开地对学生中的自慰行为采取什么疏导的方法吗?想也不要想!连“手淫”这个词都不要想公然说出口。这一介词会马上在学校引起爆炸,炸伤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更不用说他想要告诉学生,人在青春期,自身性体验的获得是自然现象;手淫过度无疑会使人的生物系统受到某种程度的损害,但和道德上的善恶毫不相干。它是无可谴责的,至多表示了这个青年的性格软弱,克制自己的能力不强而已。这种话,无疑会被认为他是在教唆学生手淫。他就会遭到和王文明同样的下场,“劝其自动退学”了。
然而,社会又采取了什么方式来疏导呢?他想不出来曾采取过什么方式。压抑和谴责,只会使学生的精神分裂。王文明就是个病例。
一下午,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由于血涌上了脑部,使他头痛欲裂。因为他想到他学生的自杀未遂和自杀成功,也许是我们社会性教育不开放以及他们性苦闷的结果,可是他忽然又想到在资料上看过的丹麦,那是个性开放的国家,然而青年的自杀率又高居世界之首。究竟是为什么?究竟我们应该怎么办?他觉得他在夹壁道里摸索。左也是墙,右也是墙,前面,是永远不为人知的人性与人的心理的谜。青年自杀,既有社会原因,又有超社会的原因,最后只能归结于个人的命运了。
他慢慢爬起来,又拉开抽屉,取出妻子最近给他的来信。很长的一封信详细地告诉他这些日子小雅替他办调动的经过。他又读了一遍,一面读一面揣测自己将来的命运。
真实情况是,小云怀着她所谓的准备自我牺牲的爱情来看他时,他又开始揣测这个女学生的命运。他盯着她看:她将来会怎么样?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同样都是他教出来的学生,一个死了,而且是自己杀死了自己,一个忸怩地坐在他面前,面部的表情浮现出一种使人难以看透的憧憬。
他苦笑了:原来教育并不是一门科学;他不过是按现在的标准来衡量不失为一个称职的教书匠而已。
他发觉自己的神经也有点不正常了。
第十章
29
白思弘考上了一所全国重点大学的经济学系。
可是他已经习惯住在高级宾馆里了。他对舒适的环境总是适应得很快。有一天他爸爸从公司回家,路过来看他,环顾了房间的设备,在地毯上跺了几脚,又拨弄了一会电唱机,到处找唱片,却找不到。
“妈的,这也是个聋子的耳朵——样子货!”他爸爸骂道。
他坐在宽大的写字台前复习历史。“你别弄了,”他告诉爸爸,“电唱机是坏的,收音机有杂音,电视机没有室外天线,马桶箱直漏水,澡盆的水龙头拧不紧,一天还只供应两小时的热水;房间她们爱什么时候收拾就什么时候收拾,也不管客人有事没事,可是要她们提开水,却找不找着人,哧!这是什么高级宾馆!”
他爸爸愕然地瞪着他。“小子,你也应该知足了!你忘了你搂发菜的那会儿了,住在这儿,把你烧的!”他爸爸认为自己可以耍阔人脾气,儿子却没有资格发牢骚。
“人为什么要知足?”他掉过头来,“人知足了社会怎么能进步?我为什么要老记着搂发菜那会儿?我想都不想它!这几天我就想,要叫我来管这家宾馆,那帮子服务员我要统统开除!”
爸爸像鸟瞅见一条异常的诱饵似的扭了几下脖子,走了。他儿子过去虽然也时发惊人之语,可是这种要开除人的话他还没听过。
他独自坐在宽大的、不是用五合板而是用上等木材做的写字台前面。写字台像一片彩云,蓦地把他从地上托举到空中。在电影电视上,官员们、大干部们和银行家、经理们总是坐在这种写字台前发号施令的。住进来两天后,他就觉得什么电视机、沙发地毯包括汽车并不是享受的真正内容,一种对经营管理的权利的追求,悄悄潜入了他的脑海。
夜晚,当他复习功课累了,他站在临街的大玻璃窗前,俯瞰着他的县城。灯光已经把农村推向了远处,推进了黑暗;向外扩展的城区吞没了他出生的地方,甚至吞没了他对出生的地方的记忆。县城虽然只有两条十字交叉的大马路,却自有一番华灯初上的繁荣景象。电影院门口,通常是人群拥挤的地方。那里的灯光也特别亮,能照见几十米外等候退票的焦急的观众。西方和日本电影的巨大的彩色海报牌,把整个世界拉倒他眼前。几万里以外的城市,他伸出手就能触摸到。他可以想象自己凌空翱翔在世界之上。世界各地人们的生活,包括西方那种比较富裕的生活,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在他看来,大学的门,就是步入那种生活的开始。而在他的脑袋里,西方式的生活已不再仅仅是高楼华屋等等物质构成的了,我们通常称为个人主义的自有思想色彩,就在此时此刻涂上了他的意识层面。
我们把历史划为阶段,这些阶段的标志常常是革命、战争与和平。当我们把个人的经历分为阶段时,却只按年龄划分为青年、中年、老年,忽略了具象的、技术性的事物。一个青年获得了一条梦寐以求的牛仔裤,以及什么方式获得的,对他来说往往是一件重大的事件。与其说是改变了他的装束,不如说是改变了他的精神面貌。尤其是电视这种技术性的东西,会大大丰富他的文化视野。电视屏幕上展现的世界,调动了他的参与意识,因而也发展了他独立思考的能力。
接到了录取通知,他又要爸爸给他租这套房间。
“考都考完了,还去住干啥!”他爸爸不是舍不得钱,而是习惯性地要表示有管束他的权利。
“你都快走啦,还是在家里住几天吧。”妈妈是真心舍不得他。
“我就住两天,”他的口气今天变得很动听,“我想安安静静地写篇文章。”
写文章!这把他爸爸镇住了。家里来来往往的人也实在太多,全是谈买卖的。反正宾馆里从上到下都有他爸爸的熟人,即使是旅游旺季也能给他腾出房间。
下午,他爸爸亲自送他到宾馆。他一走进房间,便伏在那张讲究的写字台前,展开随身带来的雪白信笺,写下了他早就想好的话。
宝辰: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实际上我已经在心中这样称呼过你无数次。也请你耐心地把这封信看完,这绝不是班上男女同学之间传来传去的情书。我是非常认真地想和你谈一谈。
我想,自上次我告诉你我是署名“爱思”的那篇文章的作者,你就能够领会我对你的感情。但是我并没有得到期望的反映(应——本书作者改正)。可是我并没有失望。我想,也许是因为刚上高三,面临着人生的一次重大拼搏,我们都顾不上谈到功课以外的话题。现在,你即将去武汉上大学,而我也要去北京了。从此天南海北,不是假期我们便不能相见。但是也有有利的一面,我们的家毕竟都在一个县,我们有发展友谊的条件。想到这点,我就很感安慰。
人生不止是高考这一场拼搏,还将有无数次,尤其在现代社会中,人与人的竞争更为激烈。在这种状况下,友情就变得十分重要。我详(仔)细地观察了,在班上,不,在整个县,在整个世界上,只有你,才能跟我结成伙伴,一起对付未来的惊涛骇浪,直达到成功的彼岸。
请你接到此信后,到县招待所三号楼(即贵宾楼)301号房间来畅谈。今明两天,我都时时刻刻在这里等你。也许你过去对我和罗晓莉之间有些误会,我会给你说清楚的。
请不要再次使我失望。
永远忠实于你的思弘
即 日
他读了两遍,觉得很得体。“永远忠实于你的”是向西方人写信的落款形式学来的,即文明,又亲切。他细心地将信封涂上胶水,粘得很牢,边缘又不让挤出胶水来。随后,他把这个淡绿色的信封摆在写字台当中,坐在皮转椅上欣赏着它。字落在纸上他就以为她已经听见他的低诉。他在默默地想象,她会怎样回答。
不一会儿,门上响起敲门声。他优雅地转过身去,说了声“请进”。
母娃子果然如约而来。高中勉强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她即刻擦了粉,涂上口红,耳朵上两串紫色的流苏式的耳环,随着她头部或全身任何一个部位的摆动而颤悠悠地闪光。
“呦!这么高级!”
她还没和主人招呼,迫不及待地将套房参观了个遍,甚至使用了一次抽水马桶。卫生间哗哗的声音,使白思弘无可奈何地皱起眉头。
“还是你白公子,有办法!”从卫生间出来,她娇滴滴地赞美着,毫不掩饰艳羡的目光。她一屁股半坐半躺地倒在长沙发上,眼睛狡猾地问他,什么事?你的意思我大概明白!
白思弘怕她误会,彬彬有礼地站起来,给她沏了茶。“请”。他将茶杯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赶快回到原来的座位,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
“今天请你来,”他带着礼貌的微笑说,“是想请你办件事……”
“什么事你就说吧!”母娃子很爽快地答应了。
“我想、我想请你替我交一封信给一个人。”
“带信?”她疑惑地望着他。这显然出乎她意料之外。“带给谁?”
“给吕宝辰。”
“她——呀!”母娃子坐起来,两腿叠在一起。同样,她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你想得倒好!为什么不丢在邮筒里?”
“实在是麻烦你。可是,小桂,我决不让你白做。从邮局寄,你知道,本县的信常常比外地的信走得还慢,要两三天,有时还不止。所以……”他知道她会干的,只要给她一点好处,比如,送她一件时髦的裙子什么的。他已经知道了金钱的力量。
母娃子抱着两肘考虑一会,看看他,又翘起脚尖看看自己式样新颖的浅口皮鞋。今天来,她着意打扮了一番。既然不是她所想象的事,那么不如干脆从罗曼蒂克落到实处。其实在踏入这所宾馆之前,她已想好了报酬。
“那你怎么会想到要我带?”她拿捏着。“你找别人不行吗?”
“你知道,宝宝在班上跟谁也不多来往。我看她和你坐在一张桌上,有时还谈谈话。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你比较合适。”
“行当然行。你小子真有眼力!我实说,宝宝在班上就跟我一个人好。你要找别人,真还带不去哩。”她马上抬高自己的身价。
“那我就谢谢你了。”白思弘把转椅一旋,返身拿起那封信,很郑重地向她递去。
小桂——母娃子却不接信,抱着两肘不放,朝他嫣然一笑。“你说你不让我白做,那咱们先说好,你怎么谢我?”
白思弘把淡绿色的信放在茶几上,豪爽地说:“你说吧!本来,我们同班同学两年,分手的时候,我也应该送点纪念品给你。你说,是衣服?还是日用品?你喜欢什么?”
“哼!”小桂鄙夷不屑地把下嘴唇噘起来。“你当是这红娘就这么不值钱!事要给你办成了,这就是你一辈子的幸福!你说,咱们县上,还有哪个姑娘能比得上宝宝?人家现在又考上了武汉的名牌大学。”
这点白思弘没有异议。“所以嘛,我让你自己说。”
“这样吧,”小桂放下腿,坐端正了,把已经做好的一副牌亮开。“我什么都不要你的。你就跟你爸说一声,让他给我在你们家公司的门市部里安排个营业员。怎么样?”
白思弘一怔。他万万没有想到小桂会提出这种要求。安排小桂当营业员并不难,他的推荐他爸爸肯定会接受的。何况他爸爸的公司正准备扩大业务,专区的几个县都设了分公司,还想向省城进军。他爸爸早已不专门经营家用电器了,杂七杂八,什么赚钱干什么,真正“搞活”了。但是,小桂这样的姑娘当营业员,他第一个就不放心。前些日子他还说要把这所宾馆的服务员统统开除,按他的标准,小桂这一类的也在开除之列。可是,事情已经对她讲了,临时再委托别人,一是无人可找,二是小桂一出大门就会宣传得半个县都知道:白思弘给吕宝辰写情书喽!
“这个,这个我们以后再谈好不好?”大概他除了搂发菜那会儿,还从来没有这样低三下四地求过人。“你这也是举手之劳……”
“‘举手之劳’?”吴老师教过这个成语,小桂懂得,她即刻抢白他,“举手之劳,你自己为什么不去‘劳’?我跟你说吧,你们考的考上大学了,准备复读的复读,其余的,家里有办法有后门的,好歹都能给他们的子女找上个工作。我呢,又不想复读,复读了明年还是考不上,准的!家里又没有后门,怎么办?要等到什么时候……”说到这里,小桂的眼睛居然出现潮红,随即,语气也变得缓和了,略带哽咽地补充道,“反正,反正国营企业也要改成合同工制了,我也不为难你,把我也按合同工待遇好了。你爸看着好,就让我干下去,要是不好,我自己走人!我也不是看人家白眼讨饭吃的人!”
小桂欲出未出的眼泪,触动了白思弘的同情心。并且他也没有想到,这个一向以放荡闻名的姑娘,一个如果不是吴老师袒护去年就会被除名的女学生,还有她不愿依赖人的一面。他犹豫片刻,拳头轻轻在膝盖上一擂。
“好吧,你的事我尽量去办。即使我爸那儿不行,我爸还有好多熟人,我一定跟我爸说。”
“那,”小桂用撒娇的眼风向他瞟了一眼,“你一定要在走之前说,你别一拍屁股就跑到北京去了。”
“那当然,那当然!”
“好吧,我这就去!”小桂嗖地站起来,将信一把塞进手提包。
“我这是,我这是约她到这里来谈一谈的。”白思弘不好意思地说明。
小桂鼻子两旁的纹路略向上挑起一个醋意的弧形,斜眼瞥了他一下。
“行啊,要是她愿意,我让她马上就来。你等着吧。”
30
小桂走后,他拿起带来的几本杂志翻着,当然一行字也看不进去。楼下有新开的游艺室,院子里还有个小花园,园里有喷水池,但是他一步也不敢离开房间。他总以为小桂前脚一走,吕宝辰后脚就可能来。他在厚厚的地毯上转了数圈,又打开电视机。电视屏幕上是电大的教学节目,他心不在焉地看完了一节课,已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他走进餐厅,选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便于看到三号楼进进出出的人们。但是等他吃完饭,回到自己301房间,直到在电视机前坐到新闻联播开始,吕宝辰还没有来。
他不时地看表。离小桂把信带走,已经过了四个小时。而吕宝辰的家离招待所,骑自行车不用一刻钟。他掏出了一枚钢儿,占卜三次,三次都是国徽朝上。国徽表明宝宝肯定会来。他不敢再卜了,怕出现了相反的兆头。
他房间的窗户临街。大门在另一面,必须在走廊尽头的那扇通阳台的门外才能看到。但那扇门却被锁住了。这样热的天,为什么不让客人到阳台上去乘凉?这也是要把服务员开除的理由之一!
夏令时八点,太阳已落山了,房门终究响起剥剥的声音。他一跃而起,一把拉开虚掩的门。门口站的仍然是母娃子。
“怎么……”他失望地问。
“人家不来。”小桂当作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婀娜地走进来,随手将月牙形提包撂到沙发上,人也顺势坐下,颠了两颠。
“那,你把信给她了吗?”
“当然给她了!”小桂激昂地说,“你别不相信人!我就是怕你不相信,还做了好些工作。我说你人不去,给他写张条子也行。可是她人也不来,信也不回。我有什么办法?”接着,她拍了拍沙发,“来,你坐下,我问你,你想想你在哪点得罪了她?”
“我?我怎么会得罪她?”他惊愕地反问。同时种种疑窦一齐挤到心头,是不是我找她带信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宝宝看我和这种人来往必然有想法!是不是母娃子根本就没有去?是不是她说了什么坏话……
“那你怎么这时候才来?”他极力使自己镇定下来,问道。
“我在宝宝家吃的晚饭。她非要叫我留下来,拉着不让走。宝宝挺好的,她还为我前途担心哩。后来我也跟她说了实话,说是请你爸爸找工作,所以才替你办事。她还很赞成我去当营业员。”
他的怀疑消除了一大半,深深地叹了口气,颓然坐在沙发上。
“真的,我问你,你究竟在哪点上得罪了她?你好好想想。”小桂看着他这副神情,既关心又好奇。
他皱着眉头思索了半天,摇摇头:“我想不起来。绝对不会有。是不是她怀疑我跟罗晓莉?”
“不是!”小桂断然地否定。“我还跟她解释了,你是拿罗晓莉开心哩,你和她根本没有来往。从她的话里来听,她也不在乎这个。”
“那么是什么呢?”他更弄不明白了。人不来,还情有可原,为什么信也不回呢?难道你的字就那样贵重?这里面肯定有很严重的原因。
“好吧,我来告诉你原话。”小桂正儿八经地说,他也不由得挺起腰,支棱起耳朵。“第一,她看了你的信,就冷冷一笑,说:这封信完全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典型。以自我为中心,就这话,一字都不错。我说让我看看,她没让我看,找来火柴一把火烧掉了,还说等于她没收到这封信,又让我不要出去说。我说,你要不去,就给他回封信好了,因为我还要托他爸爸给我找事情,免得他以为我没把信交给你。她说,对这种人,我不能信任,我不管写下什么话,谁知道他会怎样去编?比如吧,那封什么爱思的信,并不是他写的,他非要把高帽子戴在自己头上。她还叫我告诉你,她对你有六个字评语。你要听不要听?”
因为她讲到这里,发现他的痛苦已全部溢到脸上来了,像电视上看到的拳击运动员完全被对手打垮的姿势,窝在沙发中间,所以她才问要不要她继续汇报下去。
而这时,他才恍然大悟:错就错在这里!他才从英雄的迷梦中醒来:‘爱思’不是他而是她!怪不得那时候除了他自己之外,只有她一个人不动声色。“不知深浅,切勿下水”,忙中偷闲,他还想起了这样一句俄罗斯谚语。如果是单纯的痛苦,他还能忍受,痛苦加上羞愧,又加耻辱,并且这种耻辱还来自所爱的姑娘,使他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眼角禁不住涌上近年来很少出现的眼泪。
但他是“贵族”,他要做一个超出一般人的人,他横下心,狠狠地对小桂说:“说下去,没关系!”
“好,那么我就说,她对你六个字的评语,就是:自私,冷酷,虚伪。”
虽然小桂尽量用柔和的语气传达,但这六个字最终催出了他的泪水。他没有举手去擦,仰面靠在沙发背上,任眼泪顺势而下。他记得哪部外国电影里就有类似的镜头。男儿有泪不轻弹,既然弹了就弹个痛快!擦眼泪是女孩子的动作,以泪洗面是男子汉深切的悲痛或忏悔时的面目特征。而他心中除气愤之外,也确实在忏悔着。首先,冒名顶替就是极不光彩的,他还有什么话可以辩解?“以自我为中心”,不管对这问题怎么认识,在自己身上存在不存在?多年所受的集体主义教育和文化氛围,不能说没有在他思想上留下深刻的影响。这时,这种底色,便显露在意识的表面上来了。一颗被爱情所摧残的年轻的心,正因为它年轻,所以它能够很快地在悲伤中迸发出活力。年轻人的眼泪是往外流的;中年人的眼泪是朝肚子里吞的。朝肚子里吞的泪水会把心泡得发酸,泡得腐烂;往外流的眼泪却会把心上的尘土排泄出来。他猛地站起来,在屋里兜着圈子,喃喃地说:
“我明白,我明白了……”
小桂一直惊异地瞧着他。既有点幸灾乐祸,但更多的还是同情,以及跃跃欲试地动着乘虚而入的念头。这时,她也随着站起来,殷勤地倒了杯茶捧在手上,跟着他转圈子的步子,故作不解地问:
“你明白了什么?你明白了什么?告诉我呀……”
他陡然停在房间当中,眼睛视而不见地盯着窗外已经降临的暮色和一片模糊的灯光,同时胳膊不自觉地搭在小桂的肩上。“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他继续喃喃地念叨。小桂赶快斜着身子悄悄地将茶杯放回茶几,尽量不使她的肩膀和他的胳膊脱离接触。然后紧紧地偎进他怀里,妩媚地说着毫无意义的话,“我会明白的,我会明白的……”
他的胳膊下意识地弯了回来,那只手抚摸到一处他从未触过的肉体,柔软而光滑。他吃了一惊,松手一看,方知道他在搂着小桂。他清醒过来,定眼打量着她。她穿着今年国际流行色的连衣裙,领口很低,袖口很高,裸露出两肩和一大截前胸。她的皮肤是健康的褐黄色,肌肉滚圆而结实。样式新颖的短发经过精心的梳理,一丝不乱;脸上涂脂抹粉,虽然掩盖了本来面目,却分外妖娆。整个身体透过薄薄的衣料,和香水味一起热烘烘地向他放散出一股强烈的诱惑的磁场。他被体内突兀膨胀起来的滚烫的冲击波推得微微晃悠着,同时感到一阵惬意的眩晕。他记得上高二那年,爸爸妈妈有感于现在社会和学校的风气每况愈下,老两口曾在他们房里嘀嘀咕咕地议论:“……还是儿子省心,要是个姑娘,一天到晚就操心死了。儿子,他在外头乱搞,大不了给咱们抱个私娃子回来,咱们养着就是了……”爸爸这段话恰恰被他听见了。现在,这段话兀地蹦出了他的记忆,几乎是字幕般的显现在他的脑海中。而正在他犹犹豫豫的、迟迟疑疑的当口,小桂忽然使劲地搂着他,头顶顶着他的下颏儿,把乳房柔柔地贴在他的前胸上。
可是,宝宝对他六个字的评语抽在他心上的伤痕,并没有平复,还正因为胸前有异样的感觉又猛烈地疼痛起来。他只要抬起胳膊迎合了小桂的拥抱,便被宝宝说准了,真正是个“自私冷酷虚伪”的人!而想做一个高尚的人,这时对他却有极大的吸引力。为了他自己,为了做给他所爱的人看,他默念着宝宝,好不容易克制住冲动,瞪圆了眼睛,与其说是从小桂的胳膊中,毋宁说是从自己的欲念中挣扎出来。
“你,你走吧!”
他像机器人似的向写字台蹒跚走去,两只拳头撑住台面,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台面的玻璃板冰凉,他索性张开手掌,压在玻璃板上。一股凉气顺着手掌往上升,直透进他的肺腑。
小桂还站在房间当中,为了把羞耻感压下去,强作生气的口吻问:“为什么?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就觉得这样不好。”他用尚在颤抖的手叮叮咣咣地摆弄着写字台上的墨水瓶、胶水瓶、蘸水笔、台历等等,想使房里的空气正常化,也使自己正常化起来。
“那么,我的事呢?”小桂诘问他,“你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那事,以后再说吧。”
他以为他和宝宝的恋爱已成泡影,他和小桂的约定也自然解除。同时,对小桂,又隐隐地产生了厌恶感:原来你刚刚的动作是为了……幸亏我……
“你别‘以后’!”小桂跺着脚。羞愧、失望和焦急陡然使她泣不成声。“你的事,我又不是没给你办。人家不来,叫我有什么办法!你别说话不算话……你们男的,都没好东西!拿人开心……”
他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难堪的局面。虽然他今后一生会碰到无数遍,可是现在还没有经验。今天是什么日子?没有一样事情是顺心的!走廊上又传来人们兴高采烈的笑声,大概是出席一个会议的人刚在晚宴上吃饱喝足回来。他手忙脚乱地把门关好,回身拉着小桂,强捺住自己的烦躁,安慰她道:
“你别哭,你别急,坐下坐下,我们好好谈谈好不好?”
小桂总算停住哭泣和喊叫,从提包里翻出手绢,裹住一根手指,仔细地抹去脸上的泪水,顺从地侧身,坐在沙发上。“你说,你答应过的话算数不算数?”小桂反复问,“老实说,我就想离开我们家,好赖有个工作就成。我特别讨厌我妈……我不能再跟她住在一起……”小桂说着,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你别哭,再别哭了!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跟我说说。”他看出小桂现在的气愤不是冲他而发的,稍稍安下心,替她把茶倒上,推到她面前。“如果你实在有困难,我一定会帮助的。”对,我为什么不能从现在起就不再“自私冷酷虚伪”呢?
小桂沉默了一会,眼泪干了以后,情绪也稳定下来。“好,我告诉你,可你别跟别人说。”他连忙点头。小桂看他的表情是可信的,慢慢说道:“我妈不是亲生的,是后妈。我上初中那年,她跟我爸结的婚。她一进我家我就跟她合不来。那时候,我亲妈有个朋友,我叫她‘王姨’,她老来看我,照顾我,我一见她就特别亲,老想抱她,亲她,初二那年,她调走了,我想她想得睡不着。后来,后来,你别笑话,我知道了‘同性恋’这个词,害怕得不行,以为自己害了‘同性恋’的毛病。我傻就傻在给老师递了个条子,问老师,我是不是同性恋?老师找了我去。我一五一十跟老师说了。谁知老师把我的事当笑话跟别的老师讲了。后来搞得全校差不多都知道,都笑话我是个同性恋者。我没法在那个学校上学了,可是要转到咱们学校,一定要成绩好,所以我就拼命用了一年功。到了高一,才转到咱们学校来。我想,这回得好好上学了。可是,我妈,我说的是后妈,又跟一个开饭馆的乱搞,被我爸抓住了,闹得我们那条街都知道。他们离婚离不成,因为我后妈又生了个弟弟。这样,那条街上的‘倒爷’就来缠着我,要跟我好,说要是我不跟他们好,就把我们家的事告诉同学,让同学笑话我。那时候,我刚来咱们学校,特别害怕人又笑话我。所以,所以,我没法儿,就跟他们好上了。先是看电影,跳舞什么的,后来……我知道你们都瞧不上我,可我也是有苦难言。以后,索性就胡来吧!不知怎么,我就从特别怕人笑话变成了一点也不怕人笑话了。我今天坦白告诉你,我跟猩猩、跟懒猫都亲过嘴,还有咱们学校的电工,那个白眼狼,也在他房里摸过我好几回。我也不在乎了,你爱笑话就笑话吧。要是你不帮我忙,我以后只有还跟那帮‘倒爷’混在一块儿,给他们当下酒菜。他们还以为泡个女中学生挺光彩。可是,我总还是个学生,高中毕业,我一点也瞧不上他们里面哪一个!怎么办?你约我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也想占便宜。我就打主意走你的路子。老实说,我还真的喜欢你。到了这儿,我才知道,你心里根本没有我。可是你要我做的事,我还是忍着心疼去做了。给心里喜欢的人当红娘,你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嗯?我想你根本就想象不出!我忍着心疼,还不是要求个职业,要离开家。你不管给我找什么事,我都会好好干的……”
白思弘听到这里,激动地抓起小桂的手,说:“行了!我明白了。小桂,你放心,我上大学以前,头一件事就是把你的工作安排好。我爸要不答应,我就不去北京!”
小桂深情地望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还是你好!可惜宝宝才是真正的傻瓜,没有福气。”
他在小桂的手上拍了一下,站起来。“不,她不是傻瓜!你不知道,她说的有道理。我刚想过了,我的确有她说的那些缺点。小桂,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我想要在我们上大学以前,做件好事让她瞧得起我。至于我们以后怎么着,那是以后,至少我不能让她带着对我的坏印象走。什么‘自私冷酷虚伪’!”
小桂低下头去,思忖着。“那也难了。就这么几天你们都各奔东西了。你还想明天一大早有个娃娃钻在汽车底下去,你给他拉出来,让县上给你发个‘学雷锋’的大奖状,广播一下?”
“是呀是呀!”他年轻的脸阴沉着,又在地毯上蹁圈子。“问题是机会,机会!要有机会,我什么都会!你说我不理解给喜欢的人去当红娘心里是什么滋味,可是你也不理解一个想成为堂堂男子汉的人被别人瞧不起是什么滋味!”
“那么你动员你爸爸给什么少年宫、科技馆捐几个钱?”小桂替他想了这个办法。
“不,不行,”他摇摇头,忧郁地说,“世界上还是有钱买不转的东西。这个办法太庸俗!”
小桂忽然抬起头,用还闪着泪光的眼睛瞅着他。“有一个人你想起过没有?大概你压根儿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谁?”他停下步子,诧异地问。
“徐银花。”
“徐银花?她不是自杀了吗?”
“是呀,她自杀了。可见得你们这些考上大学的,一点没想过没考上大学的同学的苦恼。我倒是老想着她。不知怎的,这些日子我脑子里老晃悠着她的影子。有时候想,干脆学她的样,跳到河里拉倒!十八岁就苦恼,以后一辈子的苦恼怎熬!你要是想表现得不‘自私’,不‘冷酷’,就应该临走时去跳河的地方祭祭她。老实说,我是想过去的。就是路远,没有车……”
“对,对!”他马上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很快领会到祭奠的意义。“你看我这个脑子,我这个人!为什么把这么大一件事忘了,为什么把她忘了?这就是宝宝说的,‘以自我为中心’嘛。你提醒我得好!这样吧,我就在这几天租辆面包车,拉着愿意去的同学,一块儿去。在徐银花跳河的地方开个追悼会。我们往前走的人,永远不要忘记掉了队的人……”
于是,两人很兴奋地聊了起来。小桂的工作有了保证,当然心情好转了。两人越谈越感到给徐银花开追悼会,不但有意义,并且充满戏剧性,既是一件严肃的事,又非常好玩,比开联欢会,跳迪斯科“高级”多了!请读者原谅他们,他们毕竟还年轻。对死亡,终归缺乏中年、老年人的沉痛感。
两人商量着,请谁去,宝宝当然是第一个了。宝宝去了,罗晓莉就不能去,尽管没有罗晓莉就不热闹,还是把她舍弃了。然后在全班考上大学的二十人里挑,因为一辆面包车只能坐八个人,最后确定了八个人的名单,由小桂挨家挨户去通知。还要买食品和饮料。买不买酒?两人争执了一番。小桂说祭死人一定要有酒,于是决定买些甜酒。这也由小桂去办。白思弘说,她来当营业员,这算她办的头一件事,他回去跟爸爸说,开工资就从今天算起,小桂却说她情愿白尽义务,哪天正式上班哪天才拿工资。操办的是追悼会,两人却欢声笑语,谈到十一点。
送走小桂,白思弘泡在澡盆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蓦然觉得这一天过得很有收获,非常愉快。他哼着不成调的流行歌曲从澡盆里爬出来。穿好衣裳,对着大玻璃镜仔细地端详了一番自己的脸,作出了各种表情和怪样,从左和右的各个角度度,都对自己的面孔感到满意。于是他觉也不睡了,跑回了家。
“咋啦?小子,怎么不住高级宾馆啦?”他爸爸略带嘲讽地问。
“我的文章写好了。”他一本正经地回答。
“你小子这会儿跑回来,把房退了没有?”
“忘了。”
“哧!真是个败家子。”他爸爸很高兴地骂他,“今儿退房只算半天,明天我去结账,就要给我算一天了。懂不懂?”
第十一章
31
洋马早已把徐银花投水的地方打听好了。他坐在驾驶座旁边,指挥着司机一直朝河边开去。
出了县城,田野上一片透明的绿色。盛夏时节,水稻的穗齐刷刷地铺天盖地。在阳光下,穗也像是透明的,随风摇曳的仿佛不是它的外壳,而是里面的浆汁。整个世界是飘荡的绿。绿的空气和绿的风。飞的鸟也像是绿的。挺拔的白杨树梢,响着清脆的绿鸟的聒噪。眼前一条曲曲弯弯的土路,被路边的猪耳菜、芨芨草、马兰花、苍耳子和苦蔓覆盖着,于是也成了绿色的路。
一辆米色的面包车在绿的路上奔跑。
一车年轻人个个都想笑。明明知道这是次野游的机会,所以个个都很开心。尤其是旗旗,刚刚从家里解放出来,她本来要提议“我们唱支歌吧”,可是想到这次去河边的目的,又憋住了。她掉过头,看看每个人的脸,脸上都堆满沉重的微笑,表情复杂。
图图也来了。上车的时候,他对白思弘说,“你组织的这次活动很有意义。你没邀请我,我也要参加。车上坐得下吧?”
小云笑着说:“你们听图图的话多像他爸爸,‘组织的活动很有意义!’行啦,你可以当第五梯队的接班人啦。”
图图说:“你别把我跟我爸爸扯到一块儿。我说的很有意义跟我爸爸的很有意义完全是两回事。我要当接班人,也要靠选举,不靠他们提拔!”
鲁卫平笑道:“你的话使我想起《威尼斯商人》:‘幸亏尊驾在她(他)的背后说这样的话,否则府上一定要吵得鸡犬不宁了。’”
白思弘看着图图是跟宝宝一块儿到集合地点——宾馆门口来的,有点不是滋味。现在这句优雅的俏皮话又被鲁卫平抢先说了,心更不甘。但他还是大度地做了个礼让的手势,照《威尼斯商人》的语言说:
“欢迎欢迎。请上坐,殿下。”
等了一会儿,四眼和赵小兵没来,大家说他们成了“失踪的男中学生”,一齐嚷嚷马上开车。只有洋马的表情带着真正的沉重,仿佛今天他一下成熟了许多。他默默无语地搬食品塑料袋,搬饮料箱子。白思弘出钱,他出力。
车开到岸,土路融化在印满羊蹄的草滩之中。洋马首先跳下车来,领着一群人走下堤坡,到一座渠口的水泥闸门上面,他指了指脚下,“就是这儿!”
闸门关闭着。一条笔直的大渠露出渠底,湿漉漉地闪着黄色的辉光。渠底有一道道鱼鳞般的波纹,似乎凝固的黄土仍在流动,越流越细,流到一片碧绿当中便消失。渠口的另一面,河水无情地在闸口回旋,呵呵作响。就是这个回旋吞食了一个年轻的生命。但河水还是毫不动容地淌着,漩着,宽阔的河身还是这么平静,安详。既没有咆哮起来,也没有下陷或涌起巨大的浪花。河还是河。水上连一点记号都没有。不用说一个人,就是一千个人、一万个人跳进去,它还是这样。
一群年轻人这时才肃穆起来。女学生不自觉地退缩在后面,怀着一丝恐惧,瞪着深不可测的回旋的某一个点。鲁卫平暗暗后悔跑了来。如果不是白思弘的面子,她是不会来的。不是说她缺乏人情,而是她最怕看死人。在书报杂志上她看到“尸体”、“死尸”、“鬼魂”等等词手指都不敢去碰。这时,她仿佛就看见徐银花浮在水面上,像一片碧绿的,还没有到秋季便落下的叶子。小云心里也在打颤,她还清楚地记得徐银花在晓莉家,谈她自己的理想。她想当官,她想改变自己的命运。而在这里,死去的不只是一个人,还有一个梦想。从此,她认识到梦想是脆弱的,比人的肉体脆弱得多,遂又回到千古不变的老话:活着是首要的;好死不如赖活着!肉体总是梦想的载体。也许她以后遇到那么多情感上的挫折,遇到两次婚变居然能处之泰然地写回忆录,和这次祭奠不无关系。宝宝外表冷冷的。她自然不会知道这是白思弘为了表现他不“自私冷酷”,可说是专为她操办的。所以对白思弘此举很感意外,同时也对他有了些许的好感。但即使是知道了,她也会原谅他的。两天以前她在家里经历了一次小小的风波。她妈妈从北京回来,找她很严肃地谈了一次。幸亏她考上了大学,不然这顿训斥肯定更为声严色厉。原因是小姨虽然当时没有写信告诉她妈妈,可是这次却当面告诉了,揭露了她和“那个人”的秘密。小姨无疑是出于一片好心,却在宝宝年轻的心中把对人的信任摧毁了。宝宝决定从此把什么话都闷在肚里,不管它发霉也罢,发臭也罢,凡是两个人知道的事就绝不会是秘密。正因为这事已经成为过去,所以再当回事翻出来亮开就更扎她的心。而在哀伤之余,由于对于人的失望也就产生对于人的原谅,由于对于人的失望竟也能产生出一种宽容的精神。她答应来,还把图图拉来参加,是怀着对白思弘的内疚的。是不是我对他太苛刻了?批评他的话太刻薄了?从小人物直到叱咤风云的大人物,都曾有某种虚伪,难免也有冒名顶替,把过失推给人家,把功劳归为自己的时候。报纸上不是时有揭发吗?可是,一个人倘若一辈子虚伪地做好事,一辈子虚伪地有利于人,这个人也不失为一个好人了。这是一种后天的宽容精神,一种弹性的宽容精神,一种淡灰色的宽容精神,因而绝对是一种成人型的宽容精神。人生的路还长,并且路又窄,没有人与人之间的宽容,路上就更挤了。
追悼会是白思弘发起的,但他却不知怎么主持。大家在闸口上沉默了一会儿,小桂终于忍不住问,“怎么开始呢?”她前些日子还想要跳河,现在如果有人把她推下去她肯定会大喊救命。她的工作已经有了着落。白思弘的爸爸允许她住在商店里,从此脱离了她的后妈。今天她比旗旗还要轻松。
图图不愧为“殿下”,他站出来说:“你们忘了?苏轼的《赤壁怀古》里写的,‘一尊还酹江月’,首先,我们倒杯酒下去,算是我们对死者的祭奠吧。”
于是洋马拎来一瓶红葡萄酒,但这帮成熟的淘气鬼却忘了带杯子,只带了吸管。大家就说这么倒吧。白思弘手抖抖索索地把瓶口朝下。他觉得这会儿他很庄严,可是又很害怕。他以为徐银花真的在水下张着嘴等他的酒哩。还没倒进水里几滴,手一松,一瓶酒整个儿掉了下去。
白思弘倒酒的时候,洋马在向大家介绍,徐银花的衣服挂在哪棵树上,鞋子摆在哪里。这都是一个放羊的老汉给他说的,千真万确。等酒瓶子掉进河里,翻了两翻,竟从下游不远处冒了上来,黄水里有一团淡淡的红色,向四周扩散,瓶子直直地竖在水上,鲁卫平第一个受不了了,尖叫一声就向堤坡上爬。小云和旗旗也跟着争先恐后地撤退。图图无奈地说,好了好了,大家都到堤坡上去吧。
几个悼念死者的女学生被竖在水面的酒瓶吓得心惊胆战。在阒无人迹的河边,前面是茫茫的河水,周围是野草萋萋的荒滩,几个女生叽叽喳喳地挤在一堆,还招呼三个男生围在她们身边。图图暗自懊丧,觉得这几个女同学破坏了追悼会应有的气氛。今天他来,是准备在徐银花跳河的地点发表一篇演讲的,他甚至连结尾都想好了,就用狄更斯的《穷人的专利权》最后一句,“什么‘文件夹主管’,还有‘封烫火漆主管’,那一帮子人都非得废除不可,英国已经叫他们给愚弄糟蹋够了。”这一段在语文课本上有。大家都会懂的。在路上,他就慷慨激昂地对宝宝说,法国在一次车祸中死了几十个儿童,全法国下半旗志哀,总统亲自主持悼念仪式。咱们县上死了一个学生,还是自杀死亡的,却无人过问。大街小巷嘀嘀咕咕,当作茶余酒后的消遣,而社会却不问自杀的原因,研究社会问题的机构也视若无睹。他说他爸爸知道了,虽然叹了口气,但总结的两个字却是“胡闹”。他跟他爸爸争鸣,说应该重视生命的价值,县上至少应该对死者有所表示。而他爸爸吼道,毛主席早就说过,“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是免不了的。倘使县里每死一个人县委都要去追悼一番,县委就成了殡仪馆,再甭想干正事了。你想去寄托你的“哀思”,你去你的!他口头上说他的一切和他爸爸无关,其实心理上是不可能割离开的。他来,就是要跟他爸爸对着干,但也隐隐地有点“官方代表”的意思。可是,现在这些女生尽说鬼话,什么那瓶子下面有徐银花托着,什么水上冒出了血等等,把他发表演讲的兴致也冲个净光。他觉着无聊,讪讪地问白思弘:“你怎么想起来追悼徐银花的呢?”
白思弘瞥了宝宝一眼。“这还不是小桂提醒我的。”他老实说,“那天小桂跟我谈了她的经历,我才知道我们同学中间,每个人都有一段特殊的生活,才想到徐银花。我们在小说上,在电影上看到过很多悲剧,其实悲剧在我们身边就有,在我们同学中间就有。”
白思弘这番话使大家很感惊异,尤其是女生,都用亮晶晶的眼睛瞅着他。鲁卫平头一个赞叹道:“嚯,我们的白公子变得真伟大!”语气虽然有些讥讽的味道,但又是由衷而发的。白公子美滋滋地红着脸,再次向宝宝偷看了一眼。宝宝也在对着他微笑。不过他没有在微笑里看出其他的意思来,又些许感到失望,随即把眼睛转向滔滔的河面。
洋马不动声地翕动了几下嘴唇和下巴颏儿,他本想揶揄鲁卫平一句,“到底是‘名人名言’说出了‘名人名言’”,又想说,“我们不要忘记还有个王文明”,可是两句话挤在一起,反发不出声来了。他牙齿战战地继续喝他的汽水。
旗旗不愿冷落洋马,向洋马笑道:“洋马考上了师院,他将来要当老师,真不能想象洋马当了老师是什么样子。”
鲁卫平像大姐似的说:“洋马要当老师,可得把你那油嘴滑舌的腔调改一改。”
洋马把汽水瓶放下来,也笑着说:“我也不知道应该改的是我,还是咱们的高考制度。其实,我是进工厂的一块好料。我还爱到工厂里去干,最好让我将来当个技术员或车间主任什么的。”
于是,大家便议论开这次高考和对未来大学生生活的憧憬。小云很兴奋,以为大城市的大学生活一定在她面前展开的是一个新的天地,旗旗还是那个话,她说她已经上过大学了。真正的大学只能教她啃书本,教不会她别的什么经验。宝宝推测,她离开这么一个土土的县城,不知道将来会想它,还是根本不想它。鲁卫平仍然用团委委员的口吻说,现在教育制度正面临着改革,教学方法当然也要顺应四化的要求而改进,她坚信他们上大学是遇到了最好的历史时机。图图最近染上了爱说“有分量”的话的癖。实际上,他才是电视上“名人名言”节目的忠实观众。他的日记里记了大量的格言和警句,并且可以将句子拆开来,随手搭配成自己的见解。这时他又思潮起伏,侃侃地说:
“老实说,大学只是为社会培养各种人才的地方;它制造的是社会需要的各种零配件。它并不负担培养优秀人物和英雄的任务。教育改革不改革,就是那么回事。让·雅克·卢骚和伏尔泰,都是用很原始的教育方法教育出来的;狄更斯还挨过老师的教鞭哩。咱们的林则徐、孙中山,哪个不是像三味书屋那个老冬烘先生教出来的?所以,要想成为优秀的人物和英雄,完全靠自己,不是靠改革以后的教育制。”
大家都认为他说的对,可是又觉得茫茫然,仿佛未来依然悬而无决,无形中给自己又加了负担。但年轻人本能地不愿自寻烦恼。七个男女同学在河边的柳树林里一直耍到太阳偏西,把个追悼会真的变成了联欢会,直到出租汽车司机在河岸上直揿喇叭,才尽兴而归。
走的时候,白思弘说所有的空瓶子都不要带了,丁零咣啷地不好往河岸上拿,全丢到河里算了。于是每人都拎起几个瓶子朝大河里扔,看谁扔得远。扔到河里的瓶子,都是直直地竖着向下漂走的。唯独小云扔的一个瓶子,掉在水泥闸口上摔得粉碎。
小云的心头罩上了一层阴影,以为这是一个不好的预兆,在回去的路上她一直撅着嘴。可是她仍然活到了七十岁。虽然在未来的长寿社会中她不算高寿,但也不能算夭折。
写于书中的人物上大学、工作、死亡
和住院一个多月之后的一九八六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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