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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梦想出发

时间:2023-07-13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然而这就是梦想的开始,这就是希冀的起点。为了这件带有磁铁开关的、样式新颖的、被香雪艳羡不已的文具,她冒险跳上火车去做交易,交易成功,火车也开动了,从未出过家门的香雪被载到下一站。在这时,倘若我们跳出香雪当年仰望火车时的一片深情,我们是火车上的一名乘客或者我们就是火车,也许我们会发现火车它其实也是一种暴力。

此文为作者二00二年七月在加拿大华裔作协主办的第六届“华人文学——海外与中国”研讨会上的发言。该届研讨会主题为“文学作品中的文明与暴力”。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也就是二十年前,我写过一个名叫《哦,香雪》的短篇小说,香雪是小说的主人公,一个生活在中国北方深山里的女孩子。

一九八五年在纽约一次同美国作家的座谈会上,曾经有一位美国青年要我讲一讲香雪的故事,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因为在我内心深处,觉得一个美国青年是无法懂得中国贫穷的山沟里一个女孩子的世界的。但是那位美国人把持着话筒再三地要求我,以至于那要求变成了请求。身边我们那位读过《哦,香雪》的美国翻译也竭力撺掇着我,表示他定能把我的故事译得精彩。我于是用三言两语讲述了小说梗概,我说这是一个关于女孩子和火车的故事,我写一群从未出过大山的女孩子,每天晚上是怎样像等待情人一样地等待在她们村口只停一分钟的一列火车。出乎我的意料,在场的人们理解了这小说。他们告诉我,因为你表达了一种人类的心灵能够共同感受到的东西。也许这是真实的,也许这和我们今天探讨的话题有一点关系。当我荣幸地接到这次大会的邀请时,当我得知会议的主题是“文学中的文明与暴力的关系”时,不知为什么我首先想到了香雪这个渐渐远离我们的少女。那么,就让我从她开始,进行我们的讨论。

二十年前我是一家文学杂志的小说编辑,工作之余我在小说《哦,香雪》那样的山区农村有过短暂的生活。我记得那是一个晚秋,我从京原线(北京——太原)出发,乘火车在北京与河北省交界处的一个贫穷小村苟各庄下了车。站在高高的路基向下望去,就看见了村口那个破败的小学校:没有玻璃、没有窗纸的教室门窗大敞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小学生正在黄土院子里做着手势含混、动作随意的课间操,几只黑猪白猪就在学生的队伍里穿行……土地的贫瘠和多而无用的石头使这里的百姓年复一年地在困顿中平静地守着日子,没有怨恨,没有奢求,没有发现他们四周那奇妙峻美的大山是多么诱人,也没有发现一只鸡和一斤挂面的价值区别——这里无法耕种小麦,白面被认为是至高无上的。于是就有了北京人乘100公里火车,携带挂面到这里换鸡的奇特交易:一斤挂面足能换得一只肥鸡了。这苟各庄的生活无疑是拮据寒酸的,滞重封闭的,求变的热望似乎不在年老的一代身上,而是在那些女孩子的眼神里、行动上。我在一个晚上发现房东的女儿伙同着几个女伴梳洗打扮、更换衣裳。我以为她们是去看电影,问过之后才知道她们从来没有看过电影,现在她们是去看火车,她们是去看每晚七点钟在村口停留一分钟的一列火车。这一分钟就是香雪们一天里最宝贵的文化生活了。为了这一分钟,她们仔细地洗去劳动一天蒙在脸上的黄土,她们甚至还洗脚,并穿起本该过年才拿出来的家做新鞋,也不顾火车到站已是夜色模糊。这使我有点心酸——那火车上的人,谁会留神车窗下边这些深山少女的脚和鞋呢。然而这就是梦想的开始,这就是希冀的起点。火车带来了外边的一切新奇,对少女来说,它是物质的,更是精神的,那是山外和山里空气的对流,经济的活泛,物资的流通,时装的变迁,乃至爱情的幻想……都因这火车的停留而变成可以触摸的具体。她们会为了一个年轻列车员而吃醋、而不和的,她们会为没有看清车上某个女人头上的新型发卡而遗憾的。在这时少女和火车是互相观望的,少女像企盼恋人一样地注视无比雄壮的火车,火车也会借了这一分钟欣赏窗外的风景一或许这风景里也包括了女孩子们。火车上的人们永远注意不到这些女孩子那刻意的打扮,那洗净的脚和新换的鞋,可她们对火车仍然一往情深。于是就有了女主角香雪用一篮子鸡蛋换来火车上乘客的一只铅笔盒的“惊险”。为了这件带有磁铁开关的、样式新颖的、被香雪艳羡不已的文具,她冒险跳上火车去做交易,交易成功,火车也开动了,从未出过家门的香雪被载到下一站。香雪从火车上下来,怀抱铅笔盒,在黑夜的山风里独自沿着铁轨,勇敢地行走三十华里回到她的村子。

以香雪的眼光,火车和铅笔盒就是文明和文化的象征,当火车冲进深山的同时也冲进了香雪的心,不由分说地打破了她那小小的透明的心境。而她那怀抱铅笔盒的三十华里的夜路便也可以看作是初次向着外界文明进军的行动了。这样的解释虽说浅陋,到底也还是不错的。但作为写作者的我,总觉得事情并不是这样简单。火车不由分说地带来了洋溢着工业文明气味的物质信息,还带来了什么呢?二十年之后,香雪的小村苟各庄已是河北省著名的旅游风景区野三坡的一部分了,火车和铁路终于让更多的人发现这里原本有着珍禽异兽出没的原始森林,有着可与非洲白蚁媲美的成堆的红蚁,有着气势磅礴的百里大峡谷,有着清澈明丽的拒马河,从前那些无用的石头们在今天也变成了可以欣赏的风景。而从前的香雪们也早就不像等待情人一样地等待火车,她们有的考入度假村做了服务员、导游,有的则成为家庭旅馆的女店主。她们的眼光从容自信,她们的衣着干净时新,她们的谈吐不再那么畏缩,她们懂得了价值,她们说:“是啊,现在我们富了,这都是旅游业对我们的冲击啊。”而仅仅在几年前,她们还把旅游说成“流油”——“真是一桩流油的事哩”,那几年她们这样告诉我。在这些富裕起来的村庄里,也就渐渐出现了相互比赛着快速发财的景象,毕竟钱要来得快,日子才有意思啊。就有了坑骗游客的事情,就有了出售伪劣商品的事情,也有个别的女性,因了懒和虚荣,自愿或不自愿地出卖自己的身体……在这时,倘若我们跳出香雪当年仰望火车时的一片深情,我们是火车上的一名乘客或者我们就是火车,也许我们会发现火车它其实也是一种暴力。什么是暴力?暴力在很多时候可以有很多种解释,把它限制在我这篇发言里,相对于我前边描述过的农耕文明景象,暴力就是一种强制的不由分说的力量。雄壮的火车面对封闭的山谷,是有着产生暴力的资格的,它与生俱来有一种不由分说的力量。虽然它的暴力意味是间接的,不像它所携带的文明那么确凿和体面。并且它带给我们的积极的惊异永远大于其后产生的消极效果。在这里,我想举出另一篇小说使我们的话题继续。

在我生活的省份河北,有位名叫水土的年轻作家写过一个短篇小说《村里有台拖拉机》。这故事的背景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那时中国的乡村普遍地贫穷和落后。一个偏僻小村里一对青梅竹马的男女中学生,原本一直是相互爱慕的,他们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必然是对方的妻子或丈夫。这时一台拖拉机出现了,在这个从来没有见过机器的村庄里,它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当被告之这个巨大的“铁的牛”那神奇的功能之后,人们惊愕,人们慨叹,人们狂欢,人们奔走相告不能自已,人们拆了马棚为拖拉机造屋,生怕委屈了这生活中的新皇帝——假如拖拉机开口说话要求村人抬着它在村中观光一圈,人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将它抬上肩头的。拖拉机也因此成为媒人说媒时的重要优越条件:我们村可是有拖拉机的村啊。爱情也随之起了骤变:女主人公被同班一个功课不好的名叫老安的男生强烈地吸引,因为老安被选中去学开拖拉机。这老安一直在无望地暗恋着女主人公的,是拖拉机给了他得到幸福的机会。何止一个女主人公呢,整个村庄的女孩子都沸腾了,她们甚至连雪花膏的香味都不以为然了,她们贪婪地去闻拖拉机柴油的气味,这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绝不同于泥土和青草气味的柴油,唤醒了她们的欲望。对于女主人公来说,释放着柴油气味的拖拉机本身就是爱情和幸福的化身,因为驾驶着拖拉机的是老安,她必然会连老安一同接受。这真是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她背弃了青梅竹马的男友,鄙视他优异的学习成绩,放弃应该继续的学业,因为在拖拉机的机房里,她和老安过早地结出了爱情的果实。许多年之后念了大学、在城市有了稳定生活的男主人公回村时偶遇初恋的女友——也就是我们的女主人公,她已经变成一个邋遢、臃肿、有着一堆孩子的地道的农妇。而且生活既不富裕,也并不如意。当年那个拖拉机英雄老安没有露面,让男主人公刻骨铭心的那台拖拉机也不见了。作者没有告诉我们拖拉机的去向,让读者不安、让读者回味无穷的是女主人公在拖拉机以后的日子。拖拉机的确如村里人最初知道的那样大大解放了生产力,它也是农业机械化在偏僻乡村最初的闯入者。但它实在不具备解放一切的能力,比方说它就没有让小说的女主人公真正得到精神上和生活上的解放,女主人公一厢情愿对它的倾心,退一步看就显得有些幼稚和蒙昧。她断然轻视功课优秀的男友,因为她还来不及知道知识的力量,或者培根那句名言:“知识就是权利。”这时的拖拉机之于女主人公,说是文明,就不如说是一种粗暴吧。又因为这粗暴对人有着不可抗拒的诱惑力,便也带出了一种别样的心酸。这时我想,女主人公生活中那不自觉或者半自觉的困惑和尴尬,说是她个人的状态,不如说是整个人类都面临着的麻烦。如果说《哦,香雪》让人看到的是辛酸里的希望,《村里有台拖拉机》让人感受到的就是希望之后的困惑。

那么,火车和拖拉机在进化着乡村物质文明的同时,也扮演了暴力的角色。火车的到来,火车的“温柔的暴力”使未经污染的深山少女的品质变得可疑;而拖拉机的突现则以势不可挡的巨大威力碾碎了一对乡村男女的爱情。没有这些机械文明的入侵,贫苦的香雪们将永远是清纯透顶的可爱;后来嫁给了拖拉机手的姑娘也会在平静的日子里与她相爱的男人结婚。可我想说,这种看似文明的抵抗其实是含有不道德因素的,有一种与己无关的居高临下的悲悯。贫穷和闭塞的生活里可能诞生纯净的善意,可是贫穷和闭塞并不是文明的代名词。谁有权力不让香雪们走出大山富裕起来呢?谁有权力不许一个乡村少女狂热迷恋她从未见过的拖拉机呢?而当初她们的跳上火车,她们对柴油气味那天真而贪婪的吸吮,正体现了她们那压抑不住的活力。对新生活的希望就埋藏在这样的也许是可笑的活力里。也许人类都或多或少地滋生着这样可笑的活力,人类才可能有不断的梦想,而世界上好多重大的科学发明最初无不基于科学家貌似可笑的梦想。比方当我们在这儿谈论火车时,蒸汽机火车已经从中国全面退役成为我们时代的一个背影;内燃机车、电气机车也不再新鲜。就在今年,上海将出现中国第一列标志着国际领先技术的磁悬浮列车。在这个人类集体钟情于速度的时代,那个仿佛不久前还被我们当成工业文明象征的蒸汽机车,转瞬之间就突然成了古董。蒸汽,这种既柔软又强大的物质,这个引发了第一次工业革命、启动了近现代文明之旅的动力也就渐渐从“暴力”的位置上消失了。当它的实用功能衰弱之后,它那暖意盎然的怀旧的审美特质才凸现出来。生活在前进,科学技术在飞奔,人类的物质文明在过去二百年里发生的变化远远超过了前五千年。一八九九年,一个名叫阿瑟·史密斯的美国传教士出版了《中国乡村生活》一书,书中言及那个年代,即使中国乡村中的士人,也有人坚持相信西方国家一年有一千天并且天上无论何时都挂着四个月亮。在今天,面对我们对世界的理解不断加深,我们生活水准的不断提高,我们的物质要求也一再地扩大,写作者原本无话可说。我愿意拥抱高科技带给人类所有的进步和幸福,哪怕它天生一种不由分说的“暴力”色彩。但我还是要说,巨大的物质力量最终并不是我们生存的全部依据,它从来都该是巨大精神力量的预示和陪衬。而这两种力量会长久地纠缠在一起,互相依存难解难分,交替作战滚动向前。作为一个写作者,我更愿意关注火车和拖拉机以后的乃至磁悬浮列车以后的人类的精神动向,怎样阻挡人在物质引诱下发生的暴力——比方富裕起来的香雪的有些同乡坑骗游客之行为即是一种新的暴力。怎样捕捉人类精神上那最高层次的梦想:唤醒这梦想或者表达这梦想,并且不回避我们诸多的焦灼与困惑。

为什么许多读者会心疼和怀念香雪那样的连什么叫受骗都不知道的少女?为什么处在信息时代的我们,还是那么爱看电影里慢跑的火车上发生的那些缠绵或者惊险?我不认为这仅仅是怀旧,我想说,当我们渴望精神发展的速度和心灵成长的速度能够跟上科学发明的速度,有时候我们必须有放慢脚步回望从前的勇气,有屏住呼吸回望心灵的能力。有位我尊敬的老作家说过:在女孩子们心中埋藏着人类原始的多种美德。我想,即使有一天磁悬浮列车也已变为我们生活中的背影,香雪们身上散发出来的人间温暖和积极的美德,依然会是我们的梦。我们梦想着在物欲横流的生存背景下用文学微弱的能力捍卫人类精神的健康和心灵的高贵。这梦想路途的长远和艰难也就是文学得以存在的意义。同时这也是文学的魅力——梦想使我们不断出发,而路上的欢乐一定比目的地之后的满足更加结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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