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诒徵
解放前,史学界有“南柳北陈”之称,南柳即柳诒徵,北陈则是陈垣和陈寅恪。柳诒徵(1880—1956)少汉章先生十六岁,但他们相交甚深。先生1926年上半年离开北京大学,以后于1927年底重新出山,去中央大学史学系任系主任,这与柳诒徵的不懈努力分不开。现存先生给柳诒徵的四封信和他给别人信中,足以证明这一点。
先看先生给许维周的信:
接到手札,并柳先生、张晓峰兄二信,领悉一是。柳先生信与张厅长信并于阳历七月十三日邮到。二十九日,厅长又来一电信,由宁海县转邮到舍,柳先生为金陵图书馆长,汉章前复信辞去大学教员,愿充图书馆中仆役,如入琅嬛福地,可见茂先未见之书。故后来电信遂云:“请领史席兼襄馆务,务乞惠临。”今重以晓峰兄之周挚,吾兄之殷拳,揆以情理,不免一行。但大学例以九月一日开校,当阴历八月六日。而舍间中秋前有最要冗务不能脱身,开校之前,万难到校。晓峰兄信有云:开校斯近,一切教授助教,均待商定。此即前日柳先生信主任之谓也。恳乞吾兄代为辞去主任,请柳先生以馆长兼此任,许汉章充一助教兼充馆员,庶不误开校之责,又可惬到校之怀,公私兼洽,深荷玉成矣。晓峰兄尚未获良觌,未便迳通书讯,仍烦吾兄道谢,并祈转达鄙情。贵恙臂疡愈否?念念。
敬颂礼安不戬
我们知道汉章先生挈妇携儿女一行于1926年6月17日(阴历五月八日)离开北京大学,到达象山老家是7月11日(阴历的五月二十二日),而收到柳先生与张君谋(乃燕)厅长的信是在7月13日,仅差两日,实际上汉章先生离开北大时,两位已发出邀请信。此是何等紧迫!29日张君谋厅长(兼东南大学,后改第四中山大学,又改中央大学校长)又发来电报。此时,柳氏参与中央大学筹备,南京江南图书馆挂上了“第四中山大学国学图书馆”,柳诒徵任馆长。他们两人迫切希望汉章先生赴任“请领史席兼襄馆务”。但汉章先生“愿充一助教兼充馆员”。史学系主任一职,“请柳先生以馆长兼此任”。汉章先生此意,在《与柳翼谋》中也是这样说的。信说:
承巽命之重申,筮兑泽而讲习。况弟久殷操,乃能无忻慕执鞭?但主任之席,万不敢当。非鸣谦,实缘往蹇。盖国学开校,例定阳历九月一日,当阴历八月六日。而舍下中秋之前,有最要俗务不能脱身,一切开校以前手续实难进行,缓不济急,诚恐贻误要公,岂可下遂燕私,上负骏惠,务乞俯鉴鄙怀,敬请先生以馆长兼此史学主任,许汉章承主助教,兼充馆员,于焉追随缁帷,优游策府,深感玉成之德,可金匮之书,则开校不误于合群,到校或容其来暮。披沥琐渎,祈请道安!(陈汉章:《与柳翼谋》,《陈汉章全集》第十九册第579—581页)在当时形势下,汉章先生的心情似乎很矛盾,于是他回信的口气又有所不同。他在《复柳翼谋书》初稿中是这样说的:
本拟趋承渠诲下,无如北京大学又发电来招鄙夫,既叩其两端,贞女遂难于从一。若马首北向,或有反革命之嫌;若燕处南羁,不无入民党之诮。松枯之荄画,不下于双管。杨柳之绿春,难分作两家。攘臂不为冯妇,违心亦拒张侯。(陈汉章:《复柳翼谋书》,《陈汉章全集》第十九册第584页)
这里说“若马首北向,或有反革命之嫌”,这是因为此时北京大学为北洋政府所控。8月6日,北洋政府大元帅令将京师国立九校改组归并,定名为国立京师大学校。8月23日,大元帅指令第一六五号,准由教育总长刘哲自兼京师大学校校长职。后聘胡仁源兼京师大学校文科学长职。胡仁源即打电报,任命先生为史学系主任。在当时的情况下,北洋政府并不名正言顺,如果先生赴任,岂不是有反革命之嫌吗?但“若燕处南羁,不无入民党之诮”。此时南京为国民党所控,所以先生也不想给人留下拍马屁的感觉。但这样的话,对柳诒徵说,是十分不妥的。因为柳诒徵对国民革命、讨伐北洋军阀是拥护的。所以当时革命政府请他为第四中山大学筹备时,他立即欣然接受。后来成立第四中山大学图书馆,他放下教鞭,便去当馆长。上述这样表述,就必须改变,于是先生的回信是这样说的:
九月十九日,即八月廿四日,张晓峰君自上海邮示先生八月二十二日,即七月二十五日所发手谕,具悉。教恩广被,校务进行,公望公才,曷胜钦仰。汉章中秋节后,本拟束装直指金陵,趋承榘诲。初闻蜀道歌行路而或难,继似齐侯痎遂痁而不已,鞭节既失于先著,筮亦凶于后夫。急沥下情,驰函上诉,敬祈原鉴,改命他贤,如必俯垂青睐,曲欢白丁,则昔宋大夫戴盈之云,今兹未能,以待来年。先生雅度嘉矜,必不迫此樗散也。(陈汉章:《复柳翼谋书》,《陈汉章全集》第十九册第583页)
但南京方面始毫不放松,又致电两次,派人上门,还送旅费,柳诒徵又致信,于是先生是这样回信的:
九月二十四(10月19日)肃上芜言,谅邀荃鉴。今月十一日张、许二兄到舍传述遵命,敦迫上道,高谊盛情,有加无已,曷胜铭感。二兄更云,今暂到校,如夏历十一月有婚嫁事,即可告假南回。似此报往拔来,仍多旷课。可否病痊事蒇,即速治装?何辞来暮之愆,愿受穷年之究。不得已而迁延,谨向校长沥陈下情,或即收回成命,交还聘书、旅费,以上呈仰龙门而重御,无任惶恐。
敬请道安!
(陈汉章:《再上柳翼谋》,《陈汉章全集》第十九册第589页)
先生当时在张君谋、柳诒徵、许维周等人轮番劝告下,于1927年底抵达南京。
先生到了中央大学,教务繁忙,此时柳诒徵虽不在史学系任教,但与先生仍往来密切。柳诒徵曾邀先生充当参议。先生回信婉言拒绝。信说:
翼谋先生大鉴:
敬复者,昨奉朵云,命充参议。汉章渔猎山渊,管蠡天海,源流素昧,《录》、《略》瞢如。鸾宠下问于刍荛,愧无裨于涓壤,似褦襶子之入都市,五色皆迷,若痀偻人之窥宫墙,一辞莫赞。恭承嘉惠,肃沥谢忱。敬请道安,祇求
清诲!陈汉章再拜
(陈汉章:《复柳翼谋书》,《陈汉章全集》第十九册第595页)
另一件事,是先生参与江南通志的编纂,看来也与柳诒徵有关系。该志前言中说:“民国十八年,复由江苏省政府成立江苏通志编纂委员会,局设在镇江焦山。庄蕴宽被聘为总编纂,张相文、陈去病、金钺、柳诒徵为常务编纂,孟森、陈汉章、柳亚子、朱文鑫等任编纂,共为16人,历时三年,‘又以事再期而辍’。”这16人中,汉章先生熟悉的有张相文,原北大史学系同事,教地理沿革;另一个人是孟森,也是北大同事,明清史专家;再一个是柳诒徵。汉章先生分到的是金石考、方物考,计一百多万字,因故也未出版。1989年出版的《江苏省通志稿》也未收入汉章先生所撰的有关两考。不过,解放后,中共江苏省委宣传部根据社会需要,曾于1960年初委托省文化局组织南京图书馆和省文史馆的部分同志,对《江苏省通志稿》进行校订、圈点,准备出版,其中汉章先生长子陈庆麒参与此项工作,当时他是江苏省文史馆馆员。但汉章先生的两考似未收入。柳诒徵本人仅写了一篇《江苏书院志初稿》。
柳诒徵的学术思想与汉章先生有许多相同之处,如他赞同“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和先生一样,是一个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学者。他对上世纪20年代顾颉刚疑古之说,提出尖锐的批评。顾颉刚怀疑以治水闻名的禹,可能是九鼎上所铸的一种似虫的动物。他著文《论以〈说文〉证史必先知〈说文〉之谊例》加以反驳。他引用《说文》原句,证明《说文》曾多次指明禹为人,非为虫。这和汉章先生在《中国通史》中对禹的肯定是一致的。
柳诒徵的著作,早期以《历代史略》为代表。这本著作若与汉章先生的《议院古明堂说》作一比较,确有十分相似之处。我们知道,先生大约在1907年写了这篇《议院古明堂说》,文章提出我国明堂在“三皇时已有之”,所谓明堂,即今西方之议院。我国古代不仅有议院,且还有议员以及推荐议员的方法。汉章先生为什么此时写这篇文章呢?汉章先生之弟陈畬在《附志》中说得很明白:“预备立宪之岁,余兄呈请都宪代奏一折,收入各报中……以质当世之研究宪政者。”所谓“预备立宪之岁”,可从1905年9月至1906年7月载泽等五大臣出洋考察回国后,陈述立宪三大好处算起,到1907年清政府宣布中央筹设资政院,各省筹备咨议局,并责成编查局完成编写《议院选举法》和《君主立宪大纲》,到1908年张謇等立宪派要求清政府迅速召开国会。汉章先生的文章显然是准对当时的立宪派。其实,1907年1月,以梁启超为代表的立宪派已在与以孙中山为首的革命派的空前大论战中败下来了。汉章先生那时显然不同于孙中山的革命派,也不同于梁启超的立宪派,他是要从中国古代去寻找良方。
再看柳诒徵的《历代史略》,也对上古之世十分向往,对尧、舜、禹等上古圣贤评价甚高,对西周盛世充分肯定,说“民生利用之事,皆出于群圣人之制,后世虽有损益,莫能出其范围”。
当然,最能代表柳诒徵学术成就的专著是《中国文化史》,被认为是中国文化史的开山之作。此作最初在《学衡》杂志上陆续发表,1928年,中央大学出了排印本。这本著作以进化的文化史观,替代了早期《历代史略》中封建史家的保守观。此著作中,饱含着强烈的民族意识和爱国情怀,以及对忠、孝伦理的宣扬,这也与先生十分相似。但汉章先生与柳不同的是,未用进化的文化史观。
柳诒徵还有一本总结中国史学理论的专著《国史要义》,1948年由中华书局出版,由此构成柳诒徵史学三大巨著。此外,他还精通目录、版本学。柳诒徵史学根柢深厚,故汉章先生请其为在南京所述的《史通补释》作序。其序云:
伯弢先生治经,兼用今古文二家家法,以之治史,亦洪纤毕举。是编构稽事实,疏通证明,古文家治经之法也。以唐事证《疑古篇》之说,使子玄文外征旨昭然若揭,此今文家治经之法也。文网荼密之时,述作之士不敢讼言其失,则陈古以刺今,自史公已然。读其书者,不能论其世,徒泥文句之迹,高谈疑古,是锲舟求剑也。
汉章先生的《史通补释》,主要是在浦起龙的《史通通释》和纪昀的评论基础上进行补释和纠错的。刘知幾的《史通》,历代有很多著作进行补释。汉章先生此作最为晚出,故其补释难度更大。为此得到柳诒徵、黄侃的赏识。该著作在柳诒徵主办的《史学》杂志上,分上、下两卷刊出。同刊者有汉章先生的《中国铁器时代考》。
最后,引先生《和柳翼谋》(二首)作为本文结尾。诗云:
连岁羁栖古蒋州,焦山奇胜许长游。
崔儦未读五千卷,温峤终为第二流。
何处星躔分地角,有人廷尉望山头。
鲰生握椠浑无似,额诵新篇效越讴。
未许聆风吹剑首,几曾索米淅矛头。
朗吟涵葢乾坤句,小海发越讴。
闲斗新茶矜雀舌,自炊苦笋说猫头。
穷途日暮当襄足,文物风流属遨头。
除此,汉章先生在1928年写有《柳翼谋先生招饮城南酒肆》一首,柳翼谋也写过《王伯沆汪旭初陈伯弢王晓湘汪辟疆黄季刚吴小石林唐白汪友箕集陶风楼》诗五律二首,不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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