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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人的羽毛

时间:2023-07-13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蒋介石恼羞成怒,大声呵斥刘文典,要他交出学潮中闹事的共产党员名单,并要严惩罢课学生。互不相让的结果是,蒋介石给刘文典定了个“治学不严”的罪名,把他送进了监狱,并扬言要解散安徽大学。刘文典入狱后,全国呼吁声一片,各地声援不断。宋教仁被暗杀后,刘文典也被“打黑枪”,所幸只是手臂中弹,尚无大碍。刘文典被蒋介石拘押出狱后不久,即前往苏州拜访恩师,章太炎抱病接见。

民国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尊重知识和文化的时代。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都可不畏强权,嬉笑怒骂,以笔为刀,以济苍生。那一身铮铮铁骨,让史书卷帙因之风生水起,活色生香。

胡适给最高当局的蒋介石写信,劝他:“明定自己的职权,不得越权侵官。”傅斯年在蒋介石面前跷起二郎腿,不亢不卑,慢条斯理地大发见解。叶公超与蒋介石争得面红耳赤,还不依不饶,当面抢白他:“别的您懂,外交您比不上我懂!”而最牛的当数刘文典,他与蒋介石拍桌对骂,斥骂蒋介石是“新军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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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9年,国民党肆无忌惮的一党专政,终于激怒了“不谈政治”的胡适博士,他不再沉默,在《新月》上发表《人权与约法》一文,严厉批评中国社会缺乏人权和法治。他举例说,安徽大学一位校长因顶撞蒋介石而被拘禁,家属只能四处奔走求情,却不能到任何法院去控告蒋主席,这就是人治。胡适文中提及的这位安徽大学校长就是与辜鸿铭齐名的刘文典。

1928年11月23日,安徽学界爆发了一场大规模学潮,恰逢新任南京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视察安庆。当时,安庆是安徽省会,安徽大学所在地。蒋介石一向反感学生游行,这会儿他挟北伐之功,新官上任,又刚刚“中美”联姻,抱得美人归,正志得意满,这场学潮,让他恼怒无比。他认为安徽学风不正、学潮嚣张是共产党活动猖獗的反映。他决心杀鸡骇猴,便急传代理校长刘文典见面训话。刘文典一向自视甚高,根本没把蒋介石放在眼里:“我刘叔雅非贩夫走卒,即是高官也不应对我呼之而来,大学不是衙门,蒋介石一介武夫耳,其奈我何!”他倒想见识见识,蒋介石能把他怎么样。

刘文典戴礼帽,着长衫,昂首阔步,直抵蒋介石办公室。盛气凌人的蒋介石本想先给刘文典一个下马威,谁料一照面,刘文典不卑不亢地称呼他为“蒋先生”,这让蒋主席更加怒不可遏,他脸拉得老长,既不起座,也不让座,冲口问道:“你是刘文典吗?”蒋介石的傲慢无礼把刘文典强忍的怒气一下子点燃了,他冷冷地回道:“本人字叔雅,文典只是父母长辈叫的,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叫的。”蒋介石恼羞成怒,大声呵斥刘文典,要他交出学潮中闹事的共产党员名单,并要严惩罢课学生。刘文典毫不客气地回敬道:“我不知道谁是共产党。你是总司令,只管带好你的兵。我是大学校长,学校的事由我来管。”两人唇枪舌剑,说到激烈处,互相拍桌大骂,一个骂“你是学阀”,一个骂“你是新军阀”。互不相让的结果是,蒋介石给刘文典定了个“治学不严”的罪名,把他送进了监狱,并扬言要解散安徽大学。强权之下,一个文弱书生的无畏无惧,立即把一个泼妇骂街似的情节打造成一个意气风发、扣人心弦、回肠荡气的动人故事。

在很多人看来,一介书生敢去顶撞国家最高领袖,无异于鸡蛋碰石头,刘文典太过于迂阔,不似胡适、朱家骅等人圆滑通透。但这迂阔,其外含硬,其内含正,透着民国文人的张扬和胆识,透着品性纯正的人格光辉。

刘文典入狱后,全国呼吁声一片,各地声援不断。迫于舆论压力,加上蔡元培、蒋梦麟和胡适等学界名流出面力保,在“即日离皖”的条件下,刘文典被释放出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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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典痛骂蒋介石时曾说:“老子当年在东京跟孙先生干革命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混呢!”这话并非信口开河。他是辛亥老将,更是“五四”功臣,他参加了新文化运动全过程,并出过大力气,他完全有理由吹这个牛。也许,这也是他敢于顶撞蒋介石的底气和资本吧。

近代,安徽名家辈出。李鸿章、段祺瑞都是炙手可热的一代权臣,陈独秀、胡适更是引领一时风骚。刘文典是地道的安徽人,早年入安徽公学读书,师从陈独秀和刘师培,在思想和治学上深受熏染,颇得两位老师赏识。1907年,刘文典加入同盟会,两年后,他又东渡日本就读于早稻田大学,同时随章太炎研习经学,成为章氏得意弟子。武昌起义成功后,刘文典火速回国,在上海同于右任、邵力子等人创办《民立报》,用笔名“刘天明”为革命摇旗呐喊。宋教仁被暗杀后,刘文典也被“打黑枪”,所幸只是手臂中弹,尚无大碍。“二次革命”失败后,孙中山流亡日本,刘文典也再渡扶桑,参加了中华革命党,并任孙中山的英文秘书。袁世凯倒台后,军阀混战,张勋复辟,毁弃国会,一幕幕政治闹剧不断上演,即便是孙中山也有心无力了。参加革命已十个年头了,却还是一事无成,刘文典感到苦闷、彷徨和失望,他决定离开政治这个大染缸,离开是非纷杂的“革命界”。二十七岁那年,刘文典从日本回国后,由陈独秀介绍到北京大学任教,并成为《新青年》主要撰稿人和新文化运动骨干。刘文典通晓英、德、日等多国语言,这期间他翻译叔本华、富兰克林等人论著,传播新文学、新思想。1926年,刘文典应邀筹建安徽大学,故土情深,他不遗余力,多方奔走,费尽心思。安徽大学成立后,他被推举为文学院筹备主任,并代行校长职务,主持校务。

作为国学大师章太炎的学生,刘文典虽不是章太炎最得意的学术传人,但却是其最得意的个性传人。他最敬佩老师身上那股文人的傲气,常自称“章氏门徒”。像章太炎藐视袁世凯那样,刘文典强烈鄙视蒋介石。当年,章太炎因反对袁世凯称帝,被软禁,但他宁死不屈,用七尺宣纸篆书“速死”两个大字贴在墙上,以示决心,还托人买坟地,自题五字碑文,以死相抗。直至袁世凯病死,章太炎才被释放。刘文典被蒋介石拘押出狱后不久,即前往苏州拜访恩师,章太炎抱病接见。临别时,章太炎欣然命笔,为刘文典题写一联:“养生未羡嵇中散,疾恶真推祢正平。”章太炎把刘文典比作“裸衣骂曹操”的祢衡,真是一番狂赞啊。诚然,“五四”时期成长起来的一批知识分子中,刘文典的狷狂是出了名的。没有充足底气的狂傲,最多也只能是不自量力的无知和肤浅,终将沦为世人笑柄,而刘文典的狷狂,却透着一股凛然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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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典淡出政治“江湖”后,选择教书育人、著书立说的学者生涯。当时正好清华大学校长罗家伦发来邀请,刘文典便北上落户清华园,担任中国文学系主任,同时兼课北京大学。在中国最顶尖的两所高等学府任教,刘文典意气风发,名噪一时,他讲授的课程,从先秦到两汉,从唐宋元明清到近现代,从希腊、印度、德国到日本,古今中外,无所不包。他尤其擅长古典校勘。早在1923年,刘文典就出版专著《淮南鸿烈集解》,在遍览前人注释的基础上,集解道家名著《淮南子》。那时,学界已倡导白话文,但为了表示对这部书的尊重,刘文典仍沿用了文言。胡适亲自作序,并给予高度评价。得到胡适首肯,刘文典校勘诸子百家典籍的信心更足了,他准备甩开膀子大干一场。

刘文典迷恋上一个男人,一个叫庄子的男人。庄子放逐了自我,于是逍遥,得以与老子齐名;刘文典远离政治,于是狷介,成了庄子研究大家。他口出“狂言”:“别人不识的字,我识;别人不懂的篇章,我懂。你们不论来问什么问题,我都会予以解答。”作为《庄子》研究大家,刘文典曾在课堂上自信满满地说:“古今真懂《庄子》者,两个半人而已。第一个是庄子本人,第二个是我刘文典,其余半个是冯友兰。”言下之意,真正懂《庄子》的,只有他一人而已。在给胡适的信中,他透露准备校勘《庄子》的宏大计划:“《庄子》这部书,注的人虽然很多,且有集释、集解之类,但是以弟所知,好像没人用王氏父子的方法校过。弟因校《淮南子》,对于《庄子》也很有点发明,引起很深兴味,现在很想用这种方法去办一下,也无须‘集’别人的东西。只仿照《读书杂志》的样儿,一条条地记下来就行了,有多少算多少,也无所谓完事,做到哪里算哪里。这样做法,你要赞成,弟预备等书债偿清之后就着手了。”主张“多谈问题、少谈主义”的胡适当然举双手赞成。

庄子应该算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有骨气的文人,他超尘出世,拒绝丞相高位,“宁游戏于污渎之中自快”,一生系于陋室,任思绪逍遥四海。刘文典特别崇拜庄子,他研究庄子,痴迷庄子,为人处世上也模仿庄子。校勘《庄子》绝不轻松,刘文典埋头其中,一干就是十多年。除承担繁重的教学任务外,他把主要精力都用在研究庄子上,特别是长子刘成章因病早逝后,为转移悲伤,他投入更多精力点校“齐彭殇等生死”的《庄子》。“一字之微,征及万卷”是刘文典的治学格言,校勘古籍不仅字字讲究来历,就连校对他也从不假人之手。“生怕脱去一字,后人说我是妄删;多出一字,后人说我是妄增;错了一字,后人说我是妄改。”他特别强调查证原文,以免以讹传讹灾梨祸枣。不久,抗日战争爆发,刘文典什么都没带,只将《庄子补正》等尚未完成的书稿塞进一个蓝色包袱,只身到了云南。

十数年青灯黄卷夜勘书,在西南联大,刘文典终于完成了十卷本的《庄子补正》书稿。煌煌一部“冥思研索”的巨著,是刘文典一生用力最多的校勘著作,亦最被世人所看重。大师陈寅恪平生阅人无数、读书无数,从不轻易夸赞别人的学术成就,但对刘文典的《庄子补正》却另眼相看,褒奖有加。1939年11月,颠沛流离中的陈寅恪欣然为《庄子补正》作序,他感叹:“先生之作,可谓天下之至慎矣。……然则先生此书之刊布,盖为一匡当世之学风,而示人以准则,岂仅供治庄子者之所必读而已哉!”纵览陈寅恪一生的学术交往,能赢得他如此赞誉的,不过陈垣、杨树达等有限几人而已,而他竟对刘文典的著作做出“可谓天下之至慎矣”的评价,并认为其“将一匡当世之学风”,足见《庄子补正》带给他的惊喜,也足见这套大部头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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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典在上课

刘文典学问精深,却其貌不扬,不修边幅,邋遢随意,一个典型的老夫子形象。20世纪30年代初,张中行在北京大学读书,听过刘文典主讲的六朝文学课。张中行回忆说:“他偏于消瘦,面黑,一点没有出头露角的神气。上课坐着,讲书,眼很少睁大,总像是沉思,自言自语。”听刘文典讲课,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他上课不喜照本宣科,往往结合自己的学术研究心得,循循善诱。对学生不得要领地乱用参考书,他半诙谐半调侃地说:“去神庙烧香拜佛,烛光闪闪,烟雾袅袅,神佛真容常常模模糊糊、影影绰绰,只有拨开云雾,才能看清庐山真面目。”在西南联大任教期间,刘文典上课前先由校役沏一壶普洱茶,外带一根两尺来长的竹制旱烟枪。讲到得意处,他就一边吸旱烟,一边解说文中精义,下课铃响也毫不理会。每逢讲授诗歌,刘文典常常摇头晃脑、浅吟低唱,每到激昂处则慷慨悲歌。他不仅自己吟诵,还要求学生模仿。有学生不遵命,他虽不悦,但也不苛责,只是打比方点拨:“诗不吟,怎知其味?欣赏梅先生(梅兰芳)的戏,如果只是看看听听而不出声吟唱,怎么能体会其韵味呢?”

1956年,刘文典在云南大学寓所

他的清华大学同事吴宓,学贯中西,是清华国学院创办人之一,与陈寅恪、汤用彤并称“哈佛三杰”。他对刘文典十分敬重,常拿自己的诗作请他润色,还喜欢听他讲课。刘文典也不介意,他讲课时喜欢闭目,讲到自以为独到处,会忽然抬头看向坐在后排的吴宓,然后问:“雨僧兄以为如何?”每当这时,吴宓照例起身,恭恭敬敬一面点头一面说:“高见甚是,高见甚是。”惹得学生们一阵窃笑。在云南大学任教期间,刘文典年事渐高,校方为让他集中精力研究学术,一度没排他的课。但他坚持要上课,说:“教授怎能不教书?不教书就是失职!”

刘文典眼高于顶,恃才傲物,能入他法眼的文人学者不多,但却并非目中无人,他对同辈学问家陈寅恪低首下心,极其恭敬。在西南联大时,刘文典公开承认,他的学问不及陈寅恪的万分之一,还告诉学生:“我对陈先生的人格、学问不是十分敬佩,是十二万分敬佩。”他曾宣称西南联大总共只有三个教授:陈寅恪一个,冯友兰一个,他和唐兰各算半个。

晚年,刘文典自我评价说:我最大的缺点就是骄傲自大,但是并不是在任何人面前都骄傲自大。诚如其言,他就非常尊重自己的老师。陈独秀、刘师培、章太炎三位老师对他一生影响深远。特别是早年,他是刘师培的得意门生,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读,奠定了他扎实的经学基础。他敬佩刘师培的学问,后来,无论刘的政治立场如何多变、思想如何怪异,他都恭敬如初。刘师培早年坚持革命,号称“激烈派第一人”,甚至将自己的名字改成“光汉”,他与妻子何震被上海革命党人比作“普鲁东和索菲亚”。但人生吊诡,刘师培中途变节,面献晚清重臣端方“弭乱之策十条”,背叛革命,后又充当袁世凯称帝鼓吹手。对这位晚年孤独落寞的师长,刘文典仍郑重地行弟子礼,刘师培死后,扶柩送他回故乡的也是刘文典。后来,刘文典还苦心搜集刘师培遗作,并整理印行,始有后来的《刘申叔先生遗书》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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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是中国最早的自由知识分子代表,他离生活很远,但离灵魂很近。庄子的气节深深打动了刘文典。在《〈庄子补正〉自序》里,他写道:“士能视生死如昼夜,以利禄为尘垢者,必能以名节显。是固将振叔世之民,救天下之敝,非徒以违世,陆沉名高者也。苟世之君子,善读其书,修内圣外王之业,明六通四辟之道,使人纪民彝复存于天壤,是则余董理此书之微意也。”在当时炮火连天、举国动荡的环境下,刘文典想凭借自己对于《庄子》的重新整理,凸显学人名节的重要。他自己更看重珍惜名节,如同鸟雀珍惜自己的羽毛。

乱世的熔炉,更能考验出“真金白银”。刘文典常以“国家民族是大节,马虎不得,读书人要爱惜自己的羽毛”告诫自己。1937年北平沦陷后,刘文典未能及时南下,日本人通过周作人多次劝诱,请他出山任教、任伪职,都被他断然拒绝。刘文典的不合作态度让日本人很不高兴,他们两次搜查刘文典北平寓所。面对日本人的搜查,刘文典横眉冷对。他本擅长日语,但却以发夷声为耻,在日本宪兵面前一言不发。后在友人帮助下,刘文典一路辗转来到西南联大。在昆明,他四处向人打听周作人近况,得知周作人以家中还有老小为托词未逃出来且担任了伪职,刘文典咬牙切齿地说:“连我这个吸鸦片的都来了,他读过不少的书,怎么那样不爱惜羽毛呀!”他的四弟刘管廷本与他同居一寓,后来在冀东伪政府谋到一份差事,刘文典十分气愤,先以有病为由,不与刘管廷同餐,后又说“新贵往来杂沓不利于著书”,遂让弟弟搬出去。

新中国成立前夕,胡适打算把刘文典带到美国,为他联系好了学校,还为他一家办好签证,买好机票。人生的十字路口,刘文典婉拒了友人的好意:“我是中国人,我为什么要离开我的祖国?”刘文典和他崇拜的陈寅恪一样,选择了留下。

韩愈读荀子时曾感慨道:“荀与扬,大醇而小疵。”刘文典也是大醇小疵,并非完人。他吸食鸦片,到云南后,又特别嗜好云南烟土和火腿,被戏称“二云居士”。特别是西南联大时,教授们普遍生活困顿,刘文典因吸食鸦片,生活更加困难,常炊中无米,上顿不接下顿。为了赚钱救急,他到云南墨黑为大盐商的母亲撰写墓志铭,离开了西南联大一段时间。刘文典的墨黑之行,确实给自己的人生“抹黑”,受到联大同仁们鄙弃,也因此被联大中文系拒聘。这大概也是他一生最大的憾事吧。

“寿则多辱”,语出《庄子》,周作人曾引以自况。刘文典深谙其中的真味,他没敢多活,1958年即驾鹤西去。倘若多活几年,恐怕他的脾性再收敛,也在劫难逃。好在,上天垂怜,他踏踏实实地躲过了那场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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