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交际花,但她不同于巴尔扎克笔下的巴黎交际花埃丝黛。交际花的身世和地位,使埃丝黛与沉浮在上流社会的吕西安,始终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天堑,而她却凭借交际花的头衔,赢得无数喝彩和美誉。她是粉饰太平的一道流苏,整个动荡纷乱的民国因她而香艳起来。
她是旧上海头牌交际花——唐瑛。
1
那夜,她挽他的手,走进富丽堂皇、灯红酒绿的百乐门。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她身上,她恍若一枝含苞欲放的蔷薇,自光影团团中斜出,一室的香浪花般飞溅。她的丝裙是她的翼,在“蔷薇蔷薇处处开”那粘住了似的声色里,她如蝶蹁跹。
那夜,她的晶眸粉颊,她的轻盈妩媚,她的如莲娉婷,她的娇喘,她的笑靥,她穿透云霭、亮如闪电的笑声,让阅尽风情的百乐门,也心旌摇动。多年后,仍有人不断提起、不断回想她的初来到。
那年,她十六岁,一朵含苞的花蕾,已掩不住体内蓄积多年的能量,虽然青涩还未褪尽,芳香却已四溢。路过的人都无法不侧目,身侧的人更无法挪开眼眸。
那夜,她身边的他,就那样如痴如醉地伴着她。而立之年,又历经人生跌宕,情事坎坷的他,只觉得蔷薇花香穿透了雕花窗,心底里柔绵绵的,丝绸般细滑的,尽是爱的情绪。
那是1926年,满世界的风雨如晦,也掩不住旧上海的花开荼,繁华气象。而她,注定要给那些纷扰动荡的岁月上一道亮丽的油彩,她甚至给那个时代翻检出一个新行当——“交际花”。
唐瑛
她不是陈白露那样的交际花,当然,也不是薛涛、小凤仙。民国的交际花是交际场的润滑剂与爽身粉。正如梅根·彻西德在《爱的秘密语言》中所说:“真正的交际花并不仅仅是社交美女。成功的交际花,不仅具有非凡的容貌,还要有高贵的修养、有丰富的内涵,她们喜欢拥有相当的权力和影响。优秀的交际花都多才多艺,并具备出众的仪表、风度和智慧。交际花必须对高雅艺术颇有造诣,擅长交际谈吐,高级娱乐、音乐歌舞、诗词绘画、运动、调情、政治和计谋。交际花需要炽热的爱情,并能催生天才的艺术灵感!”民国的交际花,更需身出名门,纵然家境不一定非常富有,但至少是有相当声望的大家闺秀。不管是家世,还是才学,不管是容貌,还是气质,她都是当之无愧的“交际花”。
那是她进入社交圈的第一夜,带她走进来的,是她的初恋,宋子文。
2
她出生那年,民国如一只蛹,正欲破茧而出。风雨如晦,却又大开放大变革的时代,就像一片沃土,滋养了她,丰盈了她,成了她华丽的人生舞台。她如一枝夏荷,娉婷于污浊的莲池,暗香浮动,摇曳生姿。
她是幸运的,优渥的家境让她的生活花团锦簇。父亲唐乃安是庚子赔款资助的首批留洋学生,去德国留学,学成归国后,先在北洋舰队当医生,后在上海开私人诊所,是沪上著名的西医,在中医被打压得穷途末路时,他像香饽饽,备受青睐。当时上海的富贵人家,以能请到他看病为荣,他也顺理成章地成了上海各大家族的专属医生,受人尊敬的同时,财源自然滚滚而来。她家光厨师就养了四个,一对扬州夫妻做中式点心,一个厨师专做西式糕点,还有一个厨师做大菜。她有十只描金箱子,里面全是衣服,光皮衣就挂了一整面墙。她有一件旗袍,绲边上是金银线绣的上百只蝴蝶,纽扣用的是货真价实的红宝石,华贵得无与伦比。她家为她请了一个专属裁缝,只给她一个人做衣服。所谓的锦衣玉食,莫过于此吧。
她是幸运的,上天给了她无与伦比的美貌,她又不遗余力地给自己添上无可匹敌的风情。当她还是襁褓中的婴儿时,就凭借那粉嘟嘟的小脸、晶亮如星的眼眸,赢得了家人,特别是父亲唐乃安的宠爱。深受西方文明熏陶的父亲,以及虔诚基督教家庭的氛围,让这粉雕玉琢瓷娃娃般的小女孩受到了天使般的礼遇。在她蹒跚学步的时候,父亲就请来家庭老师,从生活的点滴上,培养她,雕琢她。她像一块精美的雪白锦缎,每一处落笔,都要精准到完美。平常如吃饭,也有许多讲究,用餐中不能随便玩弄碗筷盘叉,不能边吃边说,汤要是太烫,也不能用嘴巴吹。简单如穿衣,她一天至少要换三次衣服:早上是短袖羊毛衫;中午外出穿旗袍;晚上出门,或家中会客,她则着时尚洋装,及膝长裙。她的家庭教师走马灯似的,在她家来来往往,她样样都学,都学得有模有样。上海的中西女塾,这所著名的女子贵族学校,不仅仅是富家女争奇斗艳的聚集地,更是一所师资环境各方面都顶尖的学校。聪颖好学的唐瑛,一入校就如鱼得水,学校不仅教给她广博的知识,更开阔了她的眼界。她的幼年所学,以及后来学习的音乐、舞蹈、诗词、书画、戏曲、骑马、打网球,还有那一口比起留洋的人来一点也不逊色的流利纯正的英语,让她成了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她还擅长唱昆曲,每次她一登台亮嗓,就博得阵阵掌声。她的书法异常娟秀,书法名家张丹翁对她的字也是赞赏有加。她有极高的艺术天赋,钢琴弹得如行云流水。
她对服装的感觉尤其敏锐。她常和妹妹一起逛鸿翔百货,看见最新的服装样子,却不买,只是仔细地记下,回家描述给专属的裁缝听,再加进她的创意,做出来的衣服总是别具一格。因此她的服装总是独一无二的,再配上Ferregamo高跟鞋、Channel香水袋、LV手袋等法国贵妇们常用的奢侈品,她的穿着装扮一直是引领上海滩时尚的风向标。
服装可模仿,奢侈品也可购买,但有一样是模仿不来、购买不到的,那就是气质。学贯中西的才识、从小培养的艺术造诣和精心修炼的优雅举止,让唐瑛一举手一投足,都风情别具,如鹤立鸡群,特别耀眼。其实,这光鲜的背后,她也付出了许多的艰辛和泪水,只是不为人知罢了。
3
步入社交圈后的唐瑛,很快就崭露头角,报端时有她的消息,她与政要的合影也让人争相传阅。
20世纪20年代初,穆藕初创立票友剧社栗社,网罗了一批票友,其中不乏有头有脸的人物,也有不少女票友,唐瑛、陆小曼就是其中两位集美貌和才艺于一身的名媛。1927年夏日,上海妇女慰劳会借中央大戏院演出,唐瑛出演《牡丹亭》中的《拾画叫画》。这是一出典型的小生独角戏,词清丽雅致,曲婉转悦耳,极能体现小生演员唱做功力。唐瑛着蓝衣、戴玄冠,在弦管咿呀声中款款上场,风度潇洒,唱白明晰,随着她的身段,尤其是手中扇子的妙用,空无一物的舞台上,太湖石、金鱼池、芍药栏、牡丹亭,一一呈现。这就是艺术家所说的“造园”,即演员演时仿佛台上有园,观众看时仿佛演员是在园中行走。唐瑛表演细腻熨帖,真挚感人,尤臻绝妙。去看戏的美术家张光宇感叹说:“剧中有句台词,‘似凭般一个人儿,早见一百花低躲’,真可赠予唐瑛女士。”
唐瑛与陆小曼对戏
后来,唐瑛与陆小曼合作了新剧《少奶奶的扇子》。海报上,唐瑛一身古装,陆小曼则穿新式旗袍,手里拿一把檀香扇,给人一种时空错位的穿越感,极具视觉冲击力。1927年8月的《上海画报》刊登了周瘦鹃写的《唐瑛女士访问记》,才知这剧照原是在唐瑛家院子里拍的。那天,记者去采访唐瑛,大约过了十分钟,小曼也来看望唐瑛。唐瑛的丫头搬了椅子和茶几出来,她们坐在茶几前拍了几张照,拍完后,记者请她俩签名留念。陆小曼写得很工整,而唐瑛则以大楷毛笔泼墨作书,字大如胡桃,“瑛”字尤见遒逸。“南唐北陆”的说法,由此渐渐传开来,陆小曼与唐瑛成了交际圈的两张金名片。
1935年秋,唐瑛又做出一个惊人之举——在卡尔登大剧院用英语演出整部《王宝钏》,她成为用英语演出京剧的中国第一人。当时,扮演王允的是《文汇报》的董事方伯奋,扮演薛平贵的是沪江大学校长凌宪扬,唐瑛扮演王宝钏。这次因为是用英语演出京剧的第一遭,引起了观众极大的兴趣。加之唐瑛不但英语流利,且会做戏,不难想象,这场演出轰动了当时的中国。
唐瑛交际生涯最显赫的时期,应该是那次英国王室来中国访问,唐瑛应邀前去表演钢琴和昆曲。衣香鬓影、珠环翠绕中,唐瑛一袭纯白旗袍,让满室的星光都暗淡了。第二天,多家报纸头条,刊登的是她与英国王室的合影,她的风头盖过了王室,成了所有目光的焦点。
4
爱上宋子文,好像是花儿到了春天,就要盛开一样自然。情窦初开的唐瑛,遇到了哥哥在耶鲁大学的同窗宋子文,这位年过三旬的男子,玉树临风,相貌堂堂,宋氏家族在政治上的荣光,给这个男人平添了几多气势。刚经历过失恋煎熬的宋子文,在眉宇间留下些许忧郁,这些,都让花季中的唐瑛无法抵挡。而她也让他心醉神驰。她那举手投足间的绝代风华,那雨后春山般的清新气息,如一味清凉的中药,让宋子文那颗为情所伤的心,分外熨帖。他浪漫而浓密的爱情攻势,更让唐瑛意乱情迷,直坠深渊。上流社会的Party、高档舞厅,都留下她与他的翩翩身影。她的青春和爱情,如一架荼,烈烈地绽放着。有一段时间,宋子文离开上海去外地处理政务,几个月里,他的信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在她的梳妆台前,他的爱,他的甜言蜜语,如胭脂敷上她娇艳的容颜。那几十封情书,她一直保留着,即便后来爱逝情伤,劳燕分飞,仍是她心间的珍藏。
他们的爱情却遭到了唐父的强烈反对。唐乃安反感政治,不希望女儿,乃至整个家族卷进政治旋涡里。可爱情并不会因反对的声音而偃旗息鼓,反而像旗帜,在逆风中更加猎猎飘扬。如果不是那次意外,假以时日,唐父可能也会默许他们的婚事,因为在那个民主自由高调风行的年代,父母之命,已不再成为子女婚姻的主宰。但是,1931年,宋子文遭遇暗杀,唐瑛的哥哥为掩护他,连中数枪,凄惨而死。心怀歉意的宋子文不忍再看唐父悲愤的脸,也更理解唐家想要平静的生活,不愿与政治有牵扯的愿望,他不想再去打扰唐家人的生活,默默地离开。不久,他就在广州和富商女儿张乐怡结婚。消息传来,唐瑛的心碎了,精美如瓷的初恋,最是经不起风雨,一地缤纷的碎片,把一段美好的爱情终结在花样年华里。
虽然爱情把她从云端一把推下,所幸,她并没有摔得伤筋动骨。没过多久,家里便为唐瑛定下了亲事,未婚夫叫李祖法,是宁波港李家富商李云龙的儿子,也是毕业于耶鲁大学的“海归”。洞察世事的人,都比较认同门当户对的婚姻,因为这样的婚姻幸福指数会高一些。失过恋伤过心的唐瑛,也收敛了心魂,等待一个可以预期的圆满。然而,她的石榴裙下从来不缺追求者。“使君已有妇”的杨杏佛就是其中一个。他与徐志摩、陆小曼是好友,与李祖法形同兄弟。朋友妻不可欺的古训,这位中国人权运动先驱不可能不懂,只是爱情的奇妙就在于能让人神魂颠倒,不能自拔,在道义和爱情面前,杨杏佛进退维谷,失魂落魄,日渐憔悴。
当时的上海滩,两对“三角恋爱”在坊间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是唐瑛、李祖法、杨杏佛,陆小曼、王庚、徐志摩。著名画家刘海粟在徐志摩的百般恳求下,在上海功德林菜馆请客,把这六个人与张幼仪的哥哥张歆海请来吃饭,化解冤孽情债。席间,刘海粟旁敲侧击,高谈阔论,谈反封建,谈人生与爱情,又谈伉俪间的融洽情趣相投,大力鼓吹没爱情的婚姻是有违道德的。画家忽悠起爱情婚姻来,同样一流。这个饭局后,王庚同意离婚,成全陆小曼和徐志摩。杨杏佛却没能如愿以偿,“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唐瑛并没有爱上他,或者,初恋的情伤,让她对爱情有了免疫力吧。李家前来提亲,她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婚礼很豪华,来参加的全是贤达名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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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友》杂志上的唐瑛
嫁入豪门后,唐瑛的生活是惬意的,从一处锦绣乡,到另一处销金窟,她继续风光无限地生活着。婚后,唐瑛的交际圈更自由宽阔。爱情对于这个视交际为生命意义和乐趣所在的女子来说,并不像陆小曼那样,是生命的全部。可惜,她的丈夫李祖法偏偏性好静淡,不喜欢应酬,对妻子抛头露面,他也渐渐不能忍受。1936年,两人因性格不合而离异,唯一的儿子李名觉才六岁,正是依偎母亲身边撒娇的年纪。不和母亲一起生活的孩子,总是有些可怜,他常常捧着母亲的照片看上半天。有几次,他一手捧着母亲的照片,一手抓着小自行车的手柄,小车是母亲买的,车在,母亲却不能时时在身边了。离异后的唐瑛一直与李家保持着良好关系。每个周末她都和儿子在一起,带他去看戏、听歌剧、听音乐会,陪他学画、看画展,培养他的艺术情趣。
纵是夜夜笙歌,也终会夜阑人静。花蝴蝶似的光鲜背后,也有常人无法体会的空虚寂寞。任何女人都抵挡不了对嘘寒问暖的亲情渴望。于是,她又嫁人了,男方是容闳的侄子容显麟。爱情是交际花的第二生命,婚姻其实更是将交际花生活进行到底的保障。这次,唐瑛现实了很多。尽管这位容公子个子不高,相貌平平,但他性格活泼,喜欢交际,与唐瑛是“同道中人”,两人都有强烈的娱乐精神。为配合丈夫身高,唐瑛舍弃了深爱的高跟鞋。对唐瑛来说,这也算是对生活的一种妥协了。
也许,正因为她懂得妥协,才没有步上红颜薄命的宿命。1947年,唐瑛随夫赴香港,1948年,移民美国。20世纪70年代,唐瑛回上海探亲,一袭葱绿旗袍包裹着她依然玲珑的身体,光滑的缎面像她的另一层肌肤,让人恍然以为还是青葱少女,实则她已年过六旬。时光在她身上,竟似忘了留下痕迹。其实,青春哪有不老的?不老的,只是栈恋着青春的心。也许,一份归属、一个停泊的港湾,才是女人逃避岁月铁蹄的最佳保鲜剂。
有谁能如她,将交际的快乐自始至终,进行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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