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吴门印派”篆刻在明末清初一缕不绝时,不禁使人感叹:“嗟呼,后之癖此(印章)者将索之谁?”(周亮工语)莆田林皋似乎认识到流派篆刻的发展规律:一味追仿只能成末流。他因先世官宦而定居常熟虞山,自幼习印,不仅受吴门印派篆刻影响,更深受汪关“娄东派”之启发,又从汉印、六朝朱文得感悟,融会贯通,创立了“虞山派”,亦称“林派”或“鹤田派”,在当时及其身后影响广大。“虞山派”之得名,源于乾隆五十五年“御赐翰林”郭伟绩所撰《松筠桐荫馆印谱序》,郭氏以林皋生活之地而命名。另外,由于莆田人吴晋曾为林皋的《宝砚斋印谱》作序,因二人祖籍相同,遂将林氏归为“莆田派”;后人又有将林皋与印风相似的许容、邵潜篆刻列为“扬州派”,均不妥。
图3-17a 林皋篆刻
图3-17b 林皋篆刻
林皋(1658—1726后),字鹤田,一字鹤颠,祖籍福建莆田。“其先世官于虞山,因家焉”(清·娄东王抑《〈宝砚斋印谱〉序》),遂为常熟人。林皋曾刻有“虞山林鹤田宝砚斋所藏书画记”“家在仲雍山下”“家在子游阙里”“子游里人”等自用印,另于“康熙乙亥(1695)春二月”的印款中直接署名“虞山林皋”。(图3-17)
常熟市博物馆于2002年10月将林皋的《宝砚斋印谱》(六卷本)、《林鹤田印谱》、《林鹤田印书》、《林鹤田印存》、《林鹤田印稿》(上下两册)五种印谱暨馆内旧藏合为《林皋印谱》(剔除重复部分),共收录1874方印,可谓洋洋大观。其中虞山钱陆灿先生的《宝砚斋印谱序》之后有林皋本人附记一则:
癸丑之岁,余年才十六,即以篆刻谒湘灵(钱陆灿)先生,一见激赏,辄为作序记,其摇笔疾书,如云烟合沓,妙语立就。迄今垂四十年,犹历历在目也。[22]
可见林子十几岁就喜爱篆刻了,而且钱陆灿先生(曾为周亮工《印人传》作序)许林皋为“晚年印人中第一友”。又据该印谱的其他几位康熙时期吴地名流(如徐乾学等)之序可知,林皋二十几岁已成篆刻名家,如康熙甲戌年(1694)十月,吴景序《宝砚斋印谱》曰:
海虞林子鹤田,当今才隽士也,少好六书之学,一见便得深意,挟其技游公卿间,所到车骑辐辏,门限为穿。林子之得盛名于吴中者廿余年矣。[23]
可以说,林皋将吴门印派发扬光大,是在传承之中有创新的典型,为文人流派篆刻的发展增添了新的活力,也使得文彭的影响在清代康雍时期再度升温。根据林皋遗存的近两千方印蜕来看,他的印风特点主要可以分为三大类。
图3-18 郑氏家藏
图3-19 凝怀堂
图3-20 修竹庐
图3-21 徐光启印(汪关刻)
图3-22 程熙之印
图3-23 李斯栓印
1.细白文
此类细白文又分三种。其一以斯冰小篆为标准字法,笔画婀娜而韧性极强,仿佛是以刀代笔“写”于石上,章法十分疏朗,视觉上是数缕白线有条不紊分布在朱红块面上,清新扑面,如“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之意境(图3-18)。其二是以缪篆为字法基础,字形全方正,笔画间距完全均匀一致,转折处棱角分明,虚实结合;刀法干练,虽细如银针却抖擞精神,整体上给人以轻盈优雅的感觉(图3-19)。其三,字法仍以缪篆为主,但线条稍粗,竖向长笔画作悬针状,承魏晋印法,刀法亦是“精神到处”,章法不再匀布,而是留红呼应,整体上仍不失为均衡中显清秀(图3-20)。
2.粗白文
林皋所刻粗白文印亦有三种。其一与汪关印风十分相似,比较汪刻“徐光启印”(图3-21)和林刻“程熙之印”(图3-22)便一目了然。其二是将斯冰小篆加粗,笔画起止处全圆,字形方中亦带圆势,但结构不像汪关那样并笔显苍茫,而是“光洁见底”,怡然自得,然观之“肥而不腻”,仍能达到“秀润”的艺术效果(图3-23)。其三是林皋独有创意的粗白文,笔画起止处特方峻,线条间隙细,但有时突现大块留红,出人意料地造成鲜明对比,冲击视觉,跌宕生姿,读来无不快哉!现代印人陈巨来多得此法(图3-24)。
3.朱文
林皋朱文印原则上是法文彭、宗宋元,更学汪关,偶尔也吸收一些战国古玺朱文中平正风格的灵气,以细文、细边为基调(图3-25),以平正分布为特点,以干净丽秀为风格,构成清峻儒雅、不衫不履的艺术境界。林皋有时也刻汪关那种留有“焊接点”的汉铜印式朱文(图3-26)和宋代文人闲章那样的粗朱文(图3-27)。
另从林皋治印的大小方面,亦可探索出其印风的宽博、从容,其章法始终一丝不苟,不轻易乱阵,可谓处变不惊。此外,林氏行书印款,非常接近文彭款(图3-28)。清代书画家王撰在《〈宝砚斋印谱〉序》中评价林皋:
图3-24 陆氏上游
图3-25 槐充胡溥圣时氏别字东田章
图3-26 处世钝如锤
能浸灌古学,默会冥通,直与化工争巧,未尝用其私智以矜胜于时流。年来造诣益深,名誉亦著,观其近作,真得前人之精髓,无一字不合古法,无一笔不灵动,其中渊然穆然,如商彝周鼎,洵为旷代之珍。[24]
图3-27 怡怡轩
图3-28 林皋刻印款
图3-29 林皋为当时名人、画家刻印
林氏印风雅俗共赏,在江南一带“历康、雍、乾、嘉数朝”而不衰,至道光、咸丰之际,丹徒包桂生尤绍林皋其绪,极神肖之能,成《问经堂印谱》若干卷。时安徽休宁籍篆刻家吴晋侨寓虞山,继居娄县,刀法极似林皋,辑有《知止草堂印存》。近现代篆刻名家赵叔孺、陈巨来等皆得力于“虞山派”,常熟庞士龙之父庞裁,初学文彭,后学林皋,所作亦可乱真。因此,今人推林皋是“虞山派”工整秀丽印风的鼻祖。从常熟市博物馆编的《林皋印谱》来看,当时的书画名家、著名文人及收藏家王翠、恽寿平、吴历、高士奇、杨晋、马元驭、徐乾学、王鸿绪、王脄诸人用印多出自林手,可见其印艺精绝而见重于当时。(图3-29)
至于林皋印风在外围的影响,汪启淑在《续印人传》中早有描述:
两浙久沿林鹤田派,钝丁(丁敬)力挽颓风。[25]
与林皋同时期传承吴门印派的虞山印人还有:
1.严縂(生卒年不详),字子张,号髻珠,明崇祯甲戌(1634)进士,知信阳州。有文武才,工书画、精篆刻,有秦汉淳朴之意,著有《严髻珠先生印谱》一册,中有为钱谦益、王时敏、查士标、钱陆灿等时彦所刻印。黄石俦跋云:“欲究心篆法者,当以此为正宗,不可忽也。”现存严氏早期印作“丙辰进士”(图3-30),有“吴门派”文氏典雅清新之风韵,其款曰:
万历丙辰,余在京邸,适稼轩先生高捷南宫,作此以贺。清和月上浣。[26]
图3-30 严縂篆刻
“稼轩”为南明重臣、抗清名士瞿式耜之号。瞿氏,万历进士,亦为常熟人,此印应是严縂早年贺瞿氏高中进士而作。
图3-31 陈鸿篆刻
2.陈鸿(生卒年不详),字煌图,又字鸿文。崇祯壬午(1642)副榜,官南京翰林待诏。入清后隐逸山林,终老不仕。工诗文,善篆隶、喜篆刻(图3-31),著《印可》(图3-32),分经、史、子、集四卷,用朱砂手写《周易》《尚书》《毛诗》《春秋》《礼记》《史记》《汉书》《后汉书》《道德经》《庄子》等经典名篇名句以及自屈原至赵孟等名人名句篆印共计整一千方。其篆法、章法既有秦汉古意,又有文、何篆刻流派之风。诚如钱谦益所评:此印稿曾由清初徽派著名篆刻家程邃收藏,康熙五年(1666)周亮工观后欣然作序曰:
图3-32 陈鸿《印可》书影
使燕雀啁噍之属,胥他为高岗歌舞之音。[27]
文氏之后,吴中无人,陈君溯其胸中,发泄于楮墨方寸间,其篆古也,公输之墨,发人心蜩,所向如意,若得其奏刀画然,余不禁拭目伺之也。[28]
3.沈騄(生卒年不详),名世和,字石民,常熟人,居苏州。廷尉李公煦延至幕下,名著一时。顾湘《小石山房印苑》曰:
周栎园司农谓印章自汉以下国博为正灯,国博胸中多数卷书,故能开朝华以启夕秀。石民真以一灯绍国博者,由其书画妙天下,即以纵横毛颖之法驱使适锋,置其独据坛坫俯视一切也。[29]
图3-33 沈騄篆刻
沈騄工书画,尤善兰花、竹石。篆刻宗法文彭,更受汪关影响,运刀如笔,所作工整恬静,自成面目。与徐乾学、王鸿绪、汪士慎友善。康熙间曾自辑印成《八咏山房印谱》《虚白斋印谱》。(图3-33)
4.王瑾,字亦怀,一字逸怀。约活动于康熙、雍正年间,侯官(今福建福州)人,侨寓常熟。刻印受林皋工稳秀丽之风影响,秉承其续,是“虞山派”重要代表。《广印人传》称其“画笔入古,王翠称之。篆刻亦高出时辈”。后人辑其所刻成《王亦怀印谱》,成书于雍正六年(1728)。(图3-34、图3-35)
图3-34 王瑾篆刻
图3-35 《王亦怀印谱》书影
综上所述,“吴门印派”在明代,不仅自身渐趋成熟,而且引领了文人风气,影响了一大批周围的篆刻家,其中有如何震、苏宣和汪关在影响中自立门户又另行发展的。到明末清初,主要以顾苓等吴门印人的传承为代表而得以延续;又有林皋在传承中大胆创新,在印坛另树新帜,从而使吴门印派的影响从艺术流派的意识走向创作的精美审视。这就自然形成了两大阵营,以顾苓为中心的篆刻阵营基本上偏于文人化,创作方面相对保守一些,但比较注重“古法”,推崇“正宗”。因此,当时及后来的许多文人都极力褒扬顾苓,这一点在清代笔记史料中经常能得到印证。如朱象贤在《本朝印章》中说:
国初有遗老顾苓……所作印章,深造汉魏之域,无论庄重端正、乱头粗服,无不尽妙。……及门陈炳,字虎文,少得师传,颇称名手……有徐龙友摹刻亦佳,但好酒喜谈而无静功,镌作亦少,更不永年。二人虽妙,惜无所作传世。惟予友袁三俊,又名政,字吁尊,资质本高,更有力量,私淑云美而得真传。[30]
而以林皋为中心的篆刻阵营在技法上将“吴门印派”又向前推进了一步,能做到雅俗共赏。尽管林皋为当时的文人刻了不少印章,而且编辑自己的印谱时也有不少文人为其作序跋,但多集中于当时太仓的王氏家族。可能由于林皋自身的学养及社会地位等因素,文人圈内提及林氏篆刻的不算多。我们认为,文彭作为文人篆刻流派的鼻祖,主要应从篆刻文化、篆刻艺术本体确立的意义上去认识。毋庸讳言,当时“吴门印派”的篆刻水平还未达到应有高度,而林皋一出,让吴门篆刻更加精彩。他的印风被后人称为“虞山派”,实际上代表了吴门印派在清初的风格特征。
【注释】
[1](清)周亮工,《印人传·书文国博印章后》,《篆学丛书》上册,北京:中国书店,1984年。
[2](清)周亮工,《印人传·书沈石民印章前》,《篆学丛书》上册,北京:中国书店,1984年。
[3](明)胡应麟,《少室山房集》卷一百九,“题何长卿文寿承《墨竹图》”,文渊阁《四库全书》第一二九○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页791。
[4](明)程原,《忍草堂印选》自序,韩天衡《历代印学论文选》,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1999年第二版,页497。
[5](明)何三畏,《赠苏尔宣卜居吴门》,清高宗《御选明诗》卷一百十八,文渊阁《四库全书》第一四四四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页846。
[6](明)苏宣,《印略》自序,韩天衡《历代印学论文选》,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1999年第二版,页471。
[7](清)周亮工,《印人传·书汪宗周印章前》,《篆学丛书》上册,中国书店影印出版,1984年。
[8](清)顾苓,《三吴旧语》,《丛书集成续编》第51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年,页733。
[9](清)周亮工,《印人传·书顾云美印章前》,《篆学丛书》上册;北京:中国书店,1984年。
[10](清)顾湘,《小石山房印苑》卷九,光绪甲辰年(1904)仲春月海虞顾氏藏板。
[11](清)杨复吉,《论印绝句》,韩天衡《历代印学论文选》,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1999年第二版,页877。
[12](清)雅尔哈善等撰《苏州府志》,清乾隆十三年(1748)刻本。
[13](清)周亮工,《印人传·书顾元方印章前·书邱令和印章前》,《篆学丛书》上册,北京:中国书店,1984年。
[14](清)周亮工,《印人传·书钦序三图章前》,《篆学丛书》上册,北京:中国书店,1984年。
[15](清)周亮工,《印人传·书袁曾期图章前》,《篆学丛书》上册,北京:中国书店,1984年。
[16](清)周亮工,《印人传·书袁卧生图章前》,《篆学丛书》上册,北京:中国书店,1984年。
[17](清)倪印元,《论印绝句》,韩天衡《历代印学论文选》,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1999年第二版,页857。
[18](清)周亮工,《印人传·沈逢吉》,见《篆学丛书》上册,北京:中国书店,1984年。
[19](清)郑,《题〈立雪斋印谱〉》,见程大年《立雪斋印谱》,康熙四十一年钤印本。
[20](清)吕显标,《〈立雪斋印谱〉跋》,见程大年《立雪斋印谱》,康熙四十一年钤印本。
[21](清)沈德潜,《徐龙友哀辞》,见《归愚文钞》卷二十,教忠堂藏版。
[22](清)钱陆灿,《〈宝砚斋印谱〉序》,见《常熟博物馆藏林皋印谱》,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
[23](清)吴景,《〈宝砚斋印谱〉序》,见《常熟博物馆藏林皋印谱》,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
[24](清)王撰,《〈宝砚斋印谱〉序》,见《常熟博物馆藏林皋印谱》,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
[25](清)汪启淑,《续印人传·丁敬传》,《篆学丛书》下册,北京:中国书店,1984年。
[26]钱浚、吴慧虞编《常熟博物馆藏印集·引言》,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97年。
[27]钱浚、吴慧虞编《常熟博物馆藏印集·引言》,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97年。
[28]钱浚、吴慧虞编《常熟博物馆藏印集·引言》,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97年。
[29](清)顾湘,《小石山房印苑》卷八,民国十四年,扫叶山房石印本。
[30](清)朱象贤,《闻见偶录》,见《丛书集成续编》第96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年,页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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