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1936年10月19日,鲁迅先生因病逝世于上海。此后,与鲁迅先生为友的多位文坛名匠撰文纪念。本文作于1936年10月25日,亦为悼念鲁迅先生的名作。文中记述了鲁迅先生的生活、形象、精神。文中以“情”为主线,形散而神不散地记叙了鲁迅先生在工作和生活中鲜为人知的温情面貌。使得人们心目中以文字为武器的鲁迅先生的形象鲜活起来,热心、大度、慷慨,都是他的不同写照。
十月十九日下午五点钟,我在一家编译所一位朋友的桌上,偶然拿起了一份刚送来的Evening Post,被这样的一个标题“中国的高尔基今晨五时去世”惊骇得一跳。连忙读了下来,这惊骇变成了事实:果然是鲁迅先生去世了!
这消息像闪雷似的,当头打了下来,我呆坐在那里不言不动。
谁想得到这可怕的噩耗竟这样地突然地来呢?
鲁迅先生病得很久了,间歇地发着热,但热度并不甚高。一年以来,始终不曾好好的恢复过,但也从不曾好好的休息过。半年以来,情形尤显得不好。缠绵在病榻上总有三四个月。前一个月,听说他要到日本去。但茅盾告诉我,双十节那一天还遇见他在lsis看Dobrovsky,中国木刻画展览会,他也曾去参观。总以为他是渐渐的复原了,能够出来走走了。谁又想得到这可怕的噩耗竟这样突然地来呢?
刚在前几天,他还有信给我,说起一部书出版的事;还附带地说,想早日看见《十竹斋笺谱》的刻成。我还没有来得及写回信。
谁想得到这可怕的噩耗竟这样地突然地来呢?
我一夜不曾好好的安心地睡。
第二天赶到万国殡仪馆,站在他遗像的面前,久久的走不开。再一看,他的遗体正在像下,在鲜花的包围里,面貌还是那么清癯而带些严肃,但双眼却永远的闭上了。
我要哭出来,大声地哭,但我那时竟流不出眼泪,泪水为悲戚永在的温情所灼干了。我站在那里,久久走不开。我竟不相信,他竟是那样突然地便离我们而远远地向不可知的所在而去了。
但他的友谊的温情却是永在的,永在我的心上——也永在他的一切友人的心上,我相信。
初和他见面时,总以为他是严肃的冷酷的。他的瘦削的脸上,轻易不见笑容。他的谈吐迟缓而有力,渐渐地谈下去,在那里面你便可以发现其可爱的真挚,热情的鼓励与亲切的友谊。他虽不笑,他的话却能引你笑。他是最可谈、最能谈的朋友,你可以在他客厅里、他那间书室(兼卧室)里,坐上半天,不觉得一点拘束、一点不舒服。什么话都谈。但他的话头却总是那么有力。他的见解往往总是那么正确。
失去了这样的一位温情的朋友,就个人讲,将是怎样的一个损失呢?
他最勤于写作,也最鼓励人写作。他会不惮其烦地几天几夜地在替一位不认识的青年,或一位不深交的朋友,改削创作,校正译稿。其仔细和小心远过于一位私塾的教师。
他曾和我谈起一件事:有一位不相识的青年寄一篇稿子来请求他改。他仔仔细细地改了寄回去。那青年却写信来骂他一顿,说被改涂得太多了。第二次又寄一篇稿子来,他又替他改了寄回去。这一次的回信,却责备他改得太少。
“现在做事真难极了!”他慨叹地说道。对于人的不易对付和做事之难,他这几年来时时地深切地感到。
但他并不灰心,仍然在做着吃力不讨好的改削创作、校正译稿的事,挣扎着病躯,深夜里,仔仔细细地为不相识的青年或不深交的朋友在工作。
这样的温情的指导者和朋友,一旦失去了,将怎样地令人感到不可补赎之痛呢!
他常感到“工作”的来不及做,特别是在最近一两年,凡做一件事,都总要快快地做。
“迟了恐怕要来不及了。”这句话他常在说。
那样的清楚的心境,我们都是同样的深切地感到的。想不到他自己真的便是那么快的便逝去,还留下要做的许多事没有来得及做——但,后死者却要继续他的事业下去的!
最早使我笼罩在他温热的友情之下的,是一次讨论到“三言”问题的信。
我在上海研究中国小说,完全像盲人骑瞎马,乱闯乱摸,一点凭借都没有,只是节省着日用,以浅浅的薪水购书,而即以所购入之零零落落的破书,作为研究的资源。那时候实在贫乏得、肤浅得可笑,偶尔得到一部原版的《隋唐演义》却以为是了不得的奇遇,至于“三言”之类的书,却是连梦魂里也不曾谈到。
他的《中国小说史略》的出版,减少了许多我在暗中摸索之苦。我有一次写信问他“三言”的事,他的回信很快便来了,附来的是他抄录的一张《醒世恒言》的全目——这张目录我至今还保全在我的一部中国小说史略里。他说,《喻世》、《警世》,他也没有见到。《醒世恒言》他只有半部。但有一位朋友那里藏有全书,所以他便借了来,抄下目录寄给我。
当时,我对于这个有力的帮助,说不出应该怎样的感激才好。这目录供给了我好几次的应用。
后来,我很想看看《西湖二集》,又写信问他有没有。不料随了回信同时递到的却是一包厚厚的包裹。打开了看时,却是半部明末版的《西湖二集》,附有全图。我那时实在眼光小得可怜,几曾见过几部明版附插图的平话集,见了《西湖二集》为之狂喜!而他的信道,他现在不弄中国小说,这书留在手边无用,送了给我吧。这贵重的礼物,从一个只见一面的不深交的朋友那里来,这感动是至今跃跃在心头的。
我生平从没有意外的获得。我的所藏的书,一部部都是很辛苦的设法购得的,购书的钱,都是夜灯下疾书的所得或减衣缩食的所余。一部部书都可看出我自己的夏日的汗,冬夜的凄栗,有红丝的睡眼,右手执笔处的指端的硬茧和酸痛的右臂。但只有这一集可宝贵的书,乃是我书库里惟一的友情的赠与——只有这一部书!
现在这部《西湖二集》也还堆在我最珍爱的几十部明版书的中间,看了它便要泫然泪下。这可爱的直率的真挚的友情,这不意中的难得的帮助,如今是不能再有了!
但我心头的温情是永在的!这温情也永在他的一切友人的心上,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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