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副业队单外交当家 毛驴村车把势传艺
多个朋友多条路。
艺多不压人。
单吉福被工宣队从中学赶回来,真有点“哈巴獦子跳门槛——又蹾沟子又蹾脸”的感觉。他后悔不该“随上疯子扬土”,闹什么革命,造什么反,耽误了多少收入!他不甘心就此败在左治中等人的手下,窝窝囊囊地活着。他想重操旧业,出门挣钱。可是,提高了路线觉悟的贫下中农,尤其是单老二这些人,不许他再搞“资本主义”,要搞就按新标准给集体投资。他一算账,不合算,就没出去。但他在外头跑惯了,受不了队里的苦,心想,如果能谋个既挣工分,又不受苦的营生就好了。有了!外队一些有门路、能说会道的人都到城里给队里找副业,成了逍遥自在的“外交部长”,自己为什么不去试试?于是向赵来顺毛遂自荐。
赵来顺一直羡慕有些生产队的常年副业队:农业生产没受影响,劳动日值却比其他队高。四队过去也在外面搞过副业,但都是零打碎敲,断断续续,挣钱不多。听了单吉福的自荐,自然高兴,但怕他成了“广成子的徒弟——一道金光不见了”,名义上给队里找副业,实际上给自己挣钱,将信将疑地说:“你该不是贼×①呢吧?你要是哄了我,我可跟你新账老账一起算!”
单吉福说:“你这个人啊,就爱拿老眼光看人。我好赖也在贫宣队混了几天,难道连这么点觉悟也没有?这么办,我如果找不上副业,不问队上要工分,你爱咋处理咋处理,这你该放心了吧?”
“行,你要是扯了谎,不但扣你的工分,还扣你全家的口粮。不过这是个大事,全福是政治队长,得跟他商量商量。”
“行,你们商量去。”单吉福说。
两个队长商量后,同意单吉福进城找副业,限5天时间,找上找不上都回来。
单吉福坐火车来到省城,找了几个朋友,都说帮不上忙,最后想起轴承厂供销科科长。过去他常在这个厂购买残次轴承,跟供销科科长认识。找到供销科科长,说明来意,科长说:“我们厂这两年更新改造,拆下来的旧机器没处放,打算盖一些简易库房,还要给家属区盖些小伙房。厂里没有基建队,找大公司人家不干,打算包给小包工队干。”
单吉福说:“真是瞌睡遇上枕头了,我就是给队上找副业的。你赶紧给厂长说说,包给我们算了。”
“你们有这个能力吗?”
“这点小活算个啥,再大的活也能干!”单吉福吹牛。
“这些事归后勤科管,你找找他们。”
“我又认不得后勤科科长,还是麻烦你给说说。”单吉福恳求。
科长说:“看在你的老面子上,我说说看。他们如果答应了,具体事你们直接谈。”
单吉福说:“看你科长说的,‘吃火头饭不忘火头恩’,只要你说成了,我们不会亏你。农村里别的没有,大米香油有的是。”
供销科科长马到成功,把单吉福介绍给后勤科长。经双方协商,让单吉福先带些畜力车来,把基建所需石头、沙子、砖头等材料运够,待开工时再来些匠人和小工。还说厂里的零活多着呢,只要干得好,年年都有活。
单吉福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连夜坐火车回到队里向两个队长报喜。第二天一早,赵来顺召开队委会,研究派车进城搞副业的事,单全福到公社开了外出搞副业的介绍信。
队里派出的大车是单随福赶的那辆车。这辆车上的辕马还是瞎洋马,在家干活常因道路不好而出事,城里全是大马路,让它去正合适。给单随福跟车的是沙金。另外派出5辆架子车,其中4辆套毛驴,一辆套瘸腿的小驴骡,赶车的都是小青年,两女三男。炊事员张王氏,饲养员沙永汉。
沙金本不想出门,主要是放心不下两个心爱的小宝宝。桂香说:“家里天天两头子五更,夜里娃娃吵得你睡不好。搞副业是个单纯活,不起五更,工分比家里高。去吧,娃娃有我和妈呢,别掖心。”既然桂香这样说,沙金收拾好行装,和大家一起出发了。
车队沿骏马山东麓的战备路向省城进发,每辆车上都装着稻草、饲料、行李和工具。单随福的大车走在最前面,车上的稻草像一个方方正正的草垛,沙金在“草垛”上做个窝,睡在里面。单全福的腿脚放在窝里,上身爬在垛顶上,居高临下地用口令和鞭子指挥牲口。虽然已是初春,仍跟冬天差不多,到处是沙砾和黄蒿,一阵阵卷着沙尘和枯草的旋风在戈壁上移动。唯有骏马山上那恢弘壮丽、线条分明的褶皱,在阳光下如诗如画,令人神往。
七八个小时后,车队来到目的地——省城新市区。这里是省城的工业聚集地,各地副业队大多住在这里。单吉福坐火车先期到达,已找好住处。房子是郊区一个生产队闲置不用的两间土坯房,还有两间圈棚,每月租金10元。屋里有现成的土炕和锅台,圈里有马槽。
大家在单吉福的指挥下把牲口圈到圈里,把稻草堆到房上,把工具、用具搬进屋里,把行李放到炕上。灶台要收拾一下才能做饭,晚饭只能另想办法。单吉福说:“谁想吃饭,路对面有饭馆,吃啥有啥。怕花钱的把自己的馍馍带上,到饭馆要碗面汤泡着吃。”大家的肚子早饿了,都愿去饭馆,留下沙永汉和张王氏看家。
到了饭馆,单吉福和单随福每人买了一大碗素面条,要了几块豆腐乳,其他人没买面条,只要了面汤。单吉福再三让大家尝尝他们的“豆腐肉”,其他人不好意思“尝”,只有沙金过去夹了一块,直接送进嘴里。使劲一咬,才知不是“肉”而是上了色的咸豆腐。吃,吃不下,吐,吐不出,尴尬极了!单吉福和单随福哈哈大笑,在一旁看笑话的服务员对沙金说:“豆腐乳要一点一点挑着吃,不能当豆腐大口吃。”沙金这才听清这是豆腐乳而不是“豆腐肉”,就像新市区不是“新四区”,维生素不是“卫生酥”一样,而单吉福经常把这些新名词的字音说错,还误导他人。
吃完饭,大家一起往住地走,沙金边走边向周围看了看:附近有不少连片的楼房和高高的烟囱,全都建在广袤的戈壁上。眼前这条铺了石子的公路,一头伸向骏马山,一头通往老城,路旁有大片的人造树林。穿过树林,是散布在四处的土坯房村落,住的全是农村的副业人员和毛驴车,城里人称作“毛驴村”。这时正是日落时分,“毛驴村”被烟雾笼罩,收工回家的毛驴车从四面八方向这里聚来。也许是人和牲口都急于回家的缘故,只听鞭声吧吧,蹄声嗒嗒,只见车轮滚滚,尘土飞扬,毛驴车你追我赶,争相跑进各自的“据点”。卸了车的毛驴们纷纷睡在地上打滚儿,一些不安分的叫驴昂着脖子,张着嘴巴,搐着鼻子,大叫着向正在发情的草驴冲去。那些同样不安分的小伙子们推波助澜,呐喊助威,害羞的丫头媳妇们急忙用头巾遮住眼睛往屋里钻。
直到睡觉前,单吉福才发现了他工作上的疏漏:两个赶车的女娃娃和做饭的张王氏没处睡,急忙到邻近的副业队求援。经过一番求爷爷告奶奶地商洽,才在邻队给三个女的找到临时住处。他打算,开始干活以后,一定要想办法给三个女的垒一间睡觉的房子。
按计划,从明天起,大车到20里外的骏马山上拉石头,小车到约10里地的机砖厂拉砖头。大车路程远,而且要自己采石,每天必须五更出车,小车上午一趟,下午一趟。
第二天五更,单随福喊醒沙金,起炕套车。他们从圈里牵出瞎洋马,给它戴上拥脖,调进车辕,又牵出两头骡子和一匹马,分别套到前面的手套(左边)穿套(中间)和外套(右边)上。俩人穿着老羊皮袄,戴着皮帽,揣着干粮,吆车上路。
单随福坐在马车左首的前排拐上,不停地向牲口发出口令,偶尔打两声响鞭,或拉一下撇绳,指挥“手套”上的骡子向左或向右拐弯。牲口们打着响鼻,铁掌在石子路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地上有小风,寒气逼人,天上的星星眨巴着眼睛。骏马山越来越近,就像一堵巨大的墙壁,黑糊糊、阴森森地矗立在眼前。“墙壁”的半腰上零零星星地闪烁着几点灯光,像一只只怪兽的眼睛。向车后看去,城市已被抛在远处的下方,那里是灯的海洋。向南一看,有一条闪烁着五颜六色灯光的长廊,单随福说,那是空军基地的飞机跑道。
东方渐渐发白,他们到了采石的地方。石头都在干涸的山水沟里,要一块一块地撬出来,然后抱到或抬到车上。遇到太大的石头,俩人抬不动,就把车张起来,把车辕用木棍支住,让后排拐着地,俩人把石头滚到车厢后部,然后去掉支在车辕上的木棍,按下车辕,把石头滚到车厢中间。装满一车石头,至少要两个小时,俩人都累得满头大汗。他们小心地把车赶出山水沟,走上大道,然后穿上皮袄,坐到车上,一边吆车,一边啃僵硬的干粮。
尽管回家是重车,由于是下坡,行进速度还是比上山时快。瞎洋马可能知道它肩负的责任,两只耳朵像两根可以转动的拉杆天线,不停地转动着接收赶车人的指令。遇到要停车的时候,只要随福“喂”“喂”两声并拉紧“刮木”(刹车),它就把柱子似的四腿使劲一挺,磨盘似的臀部向后一坐,车就停住了。遇到有沙窝的地方,随福的鞭子当空一响,“嘚儿”“嘚儿”喊几声,拉套的牲口一使劲,它便四蹄扒地,脖子够劲,把车顺利地拉过沙窝。沙金一次次在心里赞叹:“真是匹好马,难怪随福那么爱惜!”
车到轴承厂,收料员检尺并开了条儿,单随福和沙金卸下石料,回到住地。赶毛驴车的已吃过午饭,准备出下午车。沙金口干舌燥,甚至心甩肉颤,这是“低标准”饿下的毛病。他们卸掉车,把牲口交给饲养员,进屋先灌了一肚子米汤(做米饭时撇出的清汤),缓了缓,开始吃张王氏煨在锅里的米饭和咸菜。由于肚子饿,苦涩少油的咸菜也是香的!
吃饱喝足,沙金想躺到炕上休息休息,一看随福在外面修理车马挽具,起身下炕给他搭手。随福说:“你忙你的,一点小活,我干就行了。”
“哪有师傅干活徒弟睡觉的道理?”
“啥师傅?受苦的师傅!”随福说,“也就是我们这些天生捣牛沟子的人才干这个营生,有文化有本事的人谁干这个?”
“你别小看自己,我还想跟你学赶车技术呢。”
“你快别学这个东西,又担惊又受罪,不是好营生。你闲了还是务营务营你的书,别撂生了。”
“唉!队长吓得连个记工员都不敢叫我当,我就是把书念上‘一肚子两腔子,家里搁上两箱子’,有啥用?”
“你这个话就不对了。谁没个马高镫短的时候,犯个错误有啥了不起?你的字力那么好,迟早能翻起来。”
“你是‘男长三十——给矬子宽心呢!’”沙金说。
“不是宽心。多少犯错误的干部最后都不上去了,你又没嫖风,没贪污,算个啥错误?”
没想到,一向头脑简单、不懂政治的随福竟能说出这样富有哲理、大度公允的话,看来知识并不全在有文化的人手里!沙金想夸奖随福两句,又觉得没必要,说:“你还是把赶车的技术教给我,当紧忙了也能替替你。”
“你一定想学就学吧。”
第二天五更,随福把马车吆上大路后,把鞭子交给沙金,和沙金换了位置。车走在直路上还顺溜,可一到岔路口就来了麻烦:手套上的骡子一个劲地往岔路上拐,向它喊口令也不管用。沙金使鞭子不熟练,急忙跳下车,跑到前面去拦拉套的牲口,不料套绳绊住牲口的腿,三个牲口乱踢乱跳,不是大洋马有坐劲,差点把车拉进路壕子。
单随福正眯糊着,忽听沙金乱喊乱叫,睁眼一看,急忙跳下车,从沙金手里接过鞭子,把牲口吆上正路,又一个个理顺套绳,继续上路。他对沙金说:“这个营生看着简单,学起来也不容易,最难日弄的是牲口。几时知道了每个牲口的脾性,把它女捋得熟熟的,叫它又亲你又怕你,能听出你的声音,懂得你的意思,车才好赶。”
沙金相信随福的话。“隔行如隔山”,要达到人畜融和、心息相通,不是一年半载的事。与其在这上头耗费时间,不如在跟车的同时,利用闲余时间把带来的小说和毛主席著作好好看看,写一些读书笔记,巩固知识,总结经验,提高思想,为今后继续革命提供精神食粮。
自此以后,沙金每天收工吃罢饭,帮父亲铡些草、替大家记完伙食账,就爬在炕上看书或写笔记。他再次阅读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部小说,一次又一次被保尔·柯察金奋不顾身、百折不挠、身残志坚的革命精神感动得流下热泪,并写了一篇“看保尔比自己”的日记。认为和保尔相比,自己千差万差就差在缺乏革命坚定性上。他给自己定了八条坚持学习和思想改造计划,其中一条是继续和父亲的非无产阶级思想划清界限。
说到父亲,不能不对父亲进行重新审视和评价。来这里搞副业后,他觉得父亲在劳动和处世方面没啥大问题,在干好饲养员工作的同时,还替因病不能出车的小青年顶工。唯一令他不满的是父亲仍然改不掉爱贪小便宜的毛病。每天别人出车后,他就刁空到附近工厂和家属区捡废品卖钱,还把野外的零星大粪拾回来摊在离住房较远的地方晾晒,半干后装进废牛皮纸袋,放在房后背阴处,准备带回家上自留地。他捡、卖废品的工作虽然是秘密进行,但别人还是有所觉察,并在私下议论,说他又挣工分又挣钱,成了双粮双饷的“旗满儿”!这是父亲自发的资本主义思想在新环境下的反映。
在没人的时候,沙金劝父亲:“你以后不要干这些事了,免得别人说闲话。”
父亲理直气壮地说:“咋啦?我没偷没摸,没误队上的工,把谁的事坏了?”
沙金说:“反正你这么做不好。尤其是倒腾大粪,谁见了都译放气(1)。”
“谁爱译放气谁译放气,我才不管他呢。”父亲固执地说。
爷俩谁也说服不了谁,儿子只好休战。
有一天,父亲从外面捡回四个小木轮和一些松木条,让沙金给娃娃做个小推车。沙金以为这些东西是从工厂里拿来的,生气地说:“爹,你的眼睛咋这么小唦,这不是把好手往磨眼里擩吗?”
父亲说:“这都是从垃圾堆里拾来的,怕啥?”
儿子说:“你说是从垃圾堆里拾的,别人说是从厂里偷的咋办?”
父亲说:“厂里的东西又不是‘西山上的黄羊——没数数字’。算了,你不做我做。”于是从邻队借来锯子和斧头,给孙子做了个简易小推车,准备带回家让孙子们玩。
谁知沙永汉给孙子做小车的事让旁边一个副业队的头头看见了,给轴承厂保卫科写了一封匿名信,说宝西四队有人偷木料给娃娃做玩具车。他妒忌四队的长年副业队,想把四队捣掉,由他们取而代之。保卫科接到这封信,立刻派两个保卫人员来调查。两个人到宝西四队副业队一看,圈棚里吊着一个用钉子钉成的玩具车,问是谁做的。
沙永汉说:“我做的。”
“你的木头是哪里来的?”
“垃圾堆上拾的。”
“小木轮呢?”
“一样。”
“嗯?”
俩人看了看,小木车上的木料和木轮确实是厂里遗弃不用的废品,就不再追问,而是在周围转悠起来,看看还有什么“赃物”。忽然,他们发现墙后头码着两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袋子,就过去检查。其中一个用手一按,里面软乎乎的,用指头把纸袋剜个洞,伸进去挖了一下。抽出指头一看,好像被马蜂蜇了似的边叫边甩。另一个以为他找到什么重要线索,忙过来问:“发现什么了?”甩手的把指头伸到问话的鼻子跟前:“你闻闻是啥线索?”问话的一闻,捂着鼻子边笑边跑开了。甩手的用沙土把手蹭干净,重新来到沙永汉跟前,说:“这个小车我们没收了,给你们头头说,叫他回来以后到我们科里去一趟。”
他们把小木车拿了不远,扔到地上踩碎了。沙永汉又气又纳闷:“你们用不着,还不让别人用,真是的!”
晚上单吉福从厂保卫科回来,把沙永汉美美气气收拾了一顿。
沙金觉得讨臊,又私下说了父亲。
小伙房和简易库房工程开始了。单吉福又从家里叫来一些人,把沙金从大车上抽下来帮他管理这批人。新来的人里有两个“分子”:一个是地主分子张四,一个是坏分子单忠,他俩都会做泥水活(瓦工),来充当技工。单吉福怕厂里知道这两个人的政治身份,想了两个办法:一个是嘱咐本队的人严格保密,不要向外人尤其是厂里人泄露这两个人的真实身份;一个是每天上工时先让这两个人赶着其他人的毛驴车走出“毛驴村”,让外队人看到他俩是来赶车的,出“村”后再把车交给原来的人,以防外队人尖嘴。
沙金虽然被封了个“官”,仍和大家一起干活,不但干一般活,而且学瓦工。小伙房又低又小,技术要求不高,“死坯活墙”,没过多久,也能拿瓦刀砌墙了。
小伙房盖完,紧接着盖简易库房。厂后勤科一算账,原有的土坯不够用。买吧,没处买,用红砖代替吧,成本太高,就跟单吉福商量让队上的人脱土坯。单吉福一想这是个一举两得的好事——既可打土坯挣钱,又可趁机多脱些土坯给副业队加盖房子和圈棚,就答应下来。他给后勤科科长提了个小要求:请厂里支援一些盖房搭棚的废旧木料和门窗,以后不用了,原物归还。科长痛快地答应了。
脱土坯开始了。除单吉福外,其他搞基建的人都参加进来。为了提高工效,沙金征得单吉福同意,实行按土坯计算工分和补助费的办法,脱坯人可以单干,可以自由结对。沙金考虑张四年龄大,体力差,下一步盖简易库房还要用他,就主动和他结对,张四当然高兴。
时值5月,天气转热,加上多风少雨,空气干燥,脱在沙地上的土坯只消两三天就能干透,堆码成垛。沙金脱掉上衣,光着脊梁,和其他人暗中较劲,只用一个星期就完成了脱坯任务。每个人脸上、脊梁上、胳膊上都脱了皮。
有了充足的土坯,简易库房立即开工。单吉福每天抽空过来看看,其他时间或办外交,或给其他队钉牲口掌、修大车挣钱。沙金既是指挥又是“技术员”,从放线到下基础,从砌砖垛到砌土坯,从上屋架到挂石棉瓦,都能擩上手。他深切感到,和家里相比,这里简直是“世外桃源”。没有党团组织,没有政治学习,没有早请示、晚汇报,没有人为的阶级斗争。人与人之间是互相合作、平等相待关系。谁能揽到活、能办外交,谁就是领导;谁的技术高,谁就是当然的工头;谁的力气大肯出力,谁就能多挣工分多拿补助。即使发生点口角或矛盾,通过众人的调解或单吉福一顿臭骂就化解了。也只有在这样的环境中,他才有可能被单吉福委以重任,才敢与张四结对打坯。
简易库房建设已接近尾声,加盖房子和圈棚的任务也完成了,单随福的大车和一部分小工被抽回去夏收,只留下5辆小胶车和少数几个劳动力继续完成简易库房收尾工作。
毛驴车留下来,喂牲口的稻草成了问题,回队拉,队里也没了,于是单吉福照着有些队的办法,让饲养员夜里把牲口赶到有青草的地方放牧。他对沙永汉说:“每天给你加二分,多补一毛钱,你看行不行?”他算过细账,每天给饲养员多补的工分和菜金,连两头毛驴一晚上吃的稻草钱都不值。沙永汉也算了自己的小账,虽然苦一点,但能多拿工分和补助,不影响白天拾废品,就答应了。
每天卸车后,沙永汉把牲口赶到离住地三四里远的草滩放牧,第二天早上套车前赶回来。当看到父亲赤着双脚,挽着湿漉漉的裤腿,披着麻袋,抱着鞭子从外面赶着牲口回来时,沙金总是迎上去帮父亲把牲口圈好,并在心里为父亲叫苦。有一次,他对父亲说:“今天晚上你缓一缓,我替你放。”父亲说:“不成,你苦了一天,晚夕再放牲口,铁人也不行。我光晚夕放牲口,一天闲闲的,你别管我。”
一天夜里,父亲淋了雨,白天发高烧,浑身痛得不能动弹。沙金要用架子车拉他到附近医院打针,他说啥不去。沙金知道他怕花钱,到医院买了些感冒药让他吃。晚上父亲还要去放牲口,沙金说:“你感冒没好,晕头磕脑的,跑到野滩里出了事咋办?你在家缓着,我放驴去。”父亲仍要自己去,往起一站,晕得差点栽倒,只好让儿子顶替。
沙金拿着鞭子,夹着麻袋,带上手电筒,把牲口赶到父亲经常放牧的地方。尽管四野里灯光闪闪,但放牧的地方被灯光扰得啥也看不清。加上附近有个大的木材厂,里面堆放着一堆堆木材,一不留神牲口就钻到木材垛后面找不见。半夜以后,气温渐渐下降,沙金站在有水的草地上,感到有些寒冷,就把麻袋披在身上。好不容易熬到天快亮的时候,蚊子突然多起来。它们像被捅了窝的马蜂,成团成伙地在人脸上手上腿上狂叮猛咬。牲口被叮得到处乱走,没法吃草。沙金用两只手不停地扑打,脸上腿上还是被叮了好多小疙瘩。心想,父亲天天这样,咋熬的呀!看看牲口肚子已经吃饱,又被蚊子叮得乱跑,不如早点赶回去,便收拢牲口准备回家。忽然发现小瘸骡子不见了,在周围找了半天没找到,估计是跑远了。有心放下驴去找,怕驴跑丢了,有心赶着驴去找,又怕误了出车。最后决定先把驴赶回去套车,然后再来找瘸骡子。
沙金说:“你缓着,我去。”
沙永汉说:“我昨天吃了药,夜里出了一身汗,这会子轻省多了。你干你的营生去,我找走。”
沙金知道拗不过父亲,加上工地上离不开他,只好让父亲去找。
中午收工回到住处,沙金见父亲蹲在地上光抽旱烟不说话,估计牲口没找回来,问了一句。父亲说,小瘸骡子叫“五七干校”农场扣住了,他们说,想要骡子,拿500斤麦子来!
沙金问:“骡子现在在哪里?”
沙永汉说:“在场部外头一个烂房子里圈着。”
沙金说:“这咋办,到哪里闹这么多粮食?”他深感自己无能,放了一晚上牲口就捅了这么大的娄子!
单吉福问沙永汉:“你去要骡子的时候他们问了你是哪个队的没有?”
“没有。”沙永汉说。
“没问就好。”单吉福把沙金叫到一边小声说,“遇上这号事,三要不如一偷,今天晚夕叫你爹领路,我们三个把骡子偷回来。”
沙金说:“万一明天人家找来咋办?”
单吉福说:“真是个书呆子,他们连哪个队都不知道,到哪里找去?‘贼没赃,赛如钢’,就是找来,我们不承认,能把我们咋的?再说,农场的人都是国家职工,谁那么认真?”
沙永汉说:“我看也只有偷了。烂房子离厂部远呢,晚夕没人看。”
半夜时分,三人步行来到农场场部附近的烂房子前,沙永汉和单吉福在两头放哨,沙金摸到烂房子门口,拿手电往里头一照,瘸骡子站在里面,迅速用铁橇撬开锁子,牵出骡子。三人在风声的掩护下,避开大路,从漫荒滩里回到住地。
第二天农场没来人,几天后仍然平安无事,这时农场的麦子也收获了。沙金在心里说:“人都是被自己吓住的。”
屈指一算,出门已快半年,在这几个月中,沙金从单吉福、父亲甚至张四身上学到不少东西,受到不少启发,也从小说和毛主席哲学著作中汲取了一些营养,这些都反映在他写的十几篇日记中。他似乎已经忘记了挨整的痛苦,心灵的创伤,产生了离开这个“世外桃源”,重回火热斗争生活中去的想法。前几天单长新进城时来这里住了一夜,讲了家里许多新闻,更坚定了他尽快回家的决心。正巧单吉福从家里回来,说桂香病了,叫他回去看看。沙金把他代管的伙食账交给单吉福,装好日记、书本、衣服等物品,准备坐晚上的火车回家。
单吉福见他这样准备,问:“你回去两天,带这么多东西干啥?”
沙金说:“我回去以后看情况,能不来就不来了。这里的建筑活已经完了,下一步搬旧机器,我在不在没关系。”
单吉福说:“你是嫌这里苦,还是谁惹了你?”
沙金说:“你不要乱猜,你们都对我好着呢。我主要是嫌这里生活太单调,再待下去就落后了。”
“噢,我明白了。”单吉福说,“你是斗还没挨够哇!真是‘男不忌爬场,女不忌生养’,你回吧,这里的涝坝太小,盛不下你这个大鱼。”他有些多心。
沙金不想给他解释,没再吭声。父亲把他叫到外面悄悄塞给他30元钱。他犹豫一下说:“你留下花去。”
父亲说:“我有呢。”
他只好把钱装进口袋,心里说:“老子毕竟是老子!”
【注释】
(1)译放(yì)气:恶心,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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