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沙记者夜宿毛驴村 卫书记拳打鲁莽汉
跟上啥人学啥人,跟上巫婆学跳神。
好话不出门,瞎话行千里。
在报社最后三天,沙金把小说稿改好交给刘雁,参加了记者站座谈会,到刘雁和伍旭岩家做了客,到石谦的宿舍认了门儿,准备按时回家。第三天晚上,他没在报社住,而是利用在城里的最后一个晚上,来到新市区的“毛驴村”,看望在那里搞副业的父亲和弟弟。
“毛驴村”面貌依旧:房屋杂乱简陋,到处充满牲畜粪便的臭味。暮霭中,三五成群的社员大步走在石子路上,到附近工厂看露天电影。沙金丝毫没有衣锦还乡、旧地重游的感觉,而是像昨天还在这里搞副业,今天请假回了趟家一样。
宝西四队副业队的住地到了,老远看见父亲那熟悉的白色羊羔皮帽子在牲口棚前晃动。来到圈门口,他喊了声“爹”,父亲掉脸一看,急忙放下盛着碎稻草的柳条筐问:“你不是在报社学习吗?”
“学完了,明天回家。”
“吃了没有?”
“吃了。”
沙金边回答边打量了一下父亲:满是皱纹的脸上不知是坌上了尘灰还是冻干了皮肤,显得又瘦又糙,两颊、两腮、嘴唇、下巴上长满了杂乱的胡子。骨节粗大的手上皴满了“裂子”,有的“裂子”往外渗着血水。不禁怜悯地说:“看你手上的‘裂子’,张得跟娃娃嘴一样,也不闹个手套子戴上,冻发了咋办?”
父亲下意识地摸了摸虎口上那个最大的“裂子”,笑着说:“成天抓草抓料,戴上个手套子咋干营生?”
沙金说:“你也花上两毛钱,到理发馆把头剃剃,把胡子刮刮。”
“我有钱没处花了,送给他们!”父亲说,“以前都是随福给我剃头刮胡子,这一向他回去了,我还没顾上找人剃。”
父亲把稻草添进槽里,和沙金一起进屋。屋里亮着电灯,煤烟味很浓。袁德平和几个人在炕上打扑克,见沙金来了,问:“你啥时候来的,吃了没有?没吃我给你舀饭。”
沙金说:“吃了,你别忙乎。”又问袁德平,“你啥时候来的?”
袁德平说:“来了十几天了。张王氏有了病,队上叫我顶她做饭。”
其他几个打扑克的跟沙金打了招呼,继续打扑克。这时,单吉福摇摇晃晃地从外面进来,满脸通红,一股酒气,进门就问:“沙银呢?”
沙永汉说:“你没见?他搁下碗就走了,说是给你陪酒呢。”
“我连他的影子都没见,肯定又伙上那几个小流子胡日鬼去了!”
听了单吉福的话,沙金想问个明白。
单吉福一看沙金在,笑着问:“你多会儿来的?悄悄站在屋里。走,喝酒去,我请客!”
沙金说:“我不能喝酒,你好是不知道?”
“我知道,你现在当了官了,看不起老哥了。”
沙金说:“看你把话说到哪里去了,我当了个啥官,还不是普通老百姓?”
单吉福本是虚让,见沙金这样说,顺水推舟地说:“行了行了,跟你闹笑话呢。我也是没法子,不请人家吃点喝点,事情办不成。我又没酒量,硬拿身子抗呢。”
沙金说:“这里面的路路道道我知道,不过你以后要控制点,别伤了身体。”停了一下问,“你刚才说沙银咋啦?”
单吉福说:“噢,我是说醉话呢,没啥。年轻人,爱耍,在这里认了几个朋友,耍去了。你不用管,有我呢。”
沙金还是不放心,打算随后问父亲。
单吉福一边往炕上爬一边对袁德平说:“长新吃过饭了,晚夕别给他留饭。”
“单长新?”沙金觉得奇怪,问单吉福,“长新也在这里?”
单吉福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袁德平在暗中用肘子捣了沙金一下,不让他问。
单吉福真的喝多了,和衣往炕上一躺,嘴里含混不清地对沙金说:“你们扯磨,我乏得很……你明天别走,我们好好谝谝……”说着扯开了呼。
沙金见单吉福睡着了,小声问父亲:“刚才吉福说沙银是咋回事?”
“唉!”父亲说,“原先在家里除了懒一点,再没啥大毛病。这两年出来搞副业,随上城里的小流子学坏了。吃烟、打捶、耍钱,都染上了。我一说还跟我对嘴,再大一点不知道变成个啥人呢!唉!都是你妈从小惯的,念书念不进去,干营生又不好好干……”
“已经这样了,怨我妈也没用。”沙金说,“我回去给队长说说,不行了把他换回去,他见不上城里的坏朋友,兴许好点。”
父亲沉吟了一下说:“也行……就怕你妈管不住,更成了没波棱盖的野人……”
沙金说:“不怕,有我呢。我以后晚上勤回去点,有啥事随时敲打他。”
父亲说:“也就你能镇住他,你就多操个心。”
沙金问:“他晚上啥时候回来?”
“说不上。”父亲说,“有时候回来得早,有时候回来得迟。”
“那我就等他,等他回来给他说说。”沙金又小声问,“刚才听吉福说,长新好像也在这里,他不在大队上,跑到这里干啥?”
“走,我们到外头说。”父亲小声说着,和沙金来到外面,问,“他的事你不知道?”
“啥事?不知道。”父亲往四下看了看说,“又干下撇蹄子事了,叫单老二爷俩整熨帖了,在家里没脸见人,吉福在这里给找了个看大门的营生。”
“唉,这个人啊!……”父亲说,“这两个人是‘驴粪蛋蛋揩沟子——屎遇了粪’……单老二爷俩也闹得太丑相……”
沙金问:“说了半天,到底是咋回事嘛?”
父亲擦了一下清鼻涕说:“我不好说,你回去就知道了。”沙金不便再问,和父亲进屋。
父亲和沙银不跟大家睡一炕,而是在地上用废板皮另支一个床。父亲让沙金睡他们的床,他睡单随福的地方。
沙金又和袁德平扯了一会儿磨,看看看电影的人回来了,一个个拉开铺盖睡觉,他也来到床边,用笤帚扫了扫床。床的最下面铺的是用废毛条缀成的毛毡,毡上铺着一条又旧又脏的棉布褥子,褥子上面是一张青羊皮褥子。被子和枕头又黑又油,充满烟草味。“一窝老鼠不嫌脏”,沙金没顾忌这些,脱掉外面的衣服,睡到床上,盖上被子。不一会儿,觉得虱子钻到了身上,没办法,明天回去换洗吧。他没有睡意,半闭着眼睛想心事,等待沙银。
熄了灯的屋子黑咕隆咚,睡熟的人们发出各种各样的扯呼声,有的还说着胡话。老鼠开始活跃起来,它们咬嗑东西,互相打斗,有一只老鼠竟然爬到沙金的枕头上,被他一把打到地上。隔壁就是牲口圈,由于墙皮脱落,牲口嚼草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它们的牙齿是那样有力,嚼草的节奏是那样分明。城市是不知疲倦的:公路上的汽车川流不息,就像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彻夜轰鸣,火车站里的火车时而鸣笛,时而排汽,声振四方,工厂里的敲击声、呼喊声此起彼伏,执行训练任务的飞机撕破夜空呼啸而过……沙金一会儿想到孩子和桂香,一会儿想到单长新,一会儿想到弟弟。
弟弟是父母的“老疙瘩”,小时候母亲宠着,大家让着,使他养成了娇气任性的个性。他不爱念书,八岁才上学,成绩也不好。小学最后两年又赶上“教育革命”,学生“学农”的时间多于“学文”。到最后一学期,说啥也不去了,说念书没用,胡子念白了还是回来捏锹把。沙金劝他,他反而讥讽沙金:“你不是文化高嘛,怎么照样当社员修地球?”当时沙金刚从大队下台,弟弟这样说,他无话可说。父亲一看沙银不是念书的材料,说,不念就不念,反正以后别怨娘老子。沙银一开始在队里干营生,后来随父亲在城里赶毛驴车,一干就是3年,今年已经18岁。他个子大,力气好,性格越来越野,动不动就跟人翻眉子弄眼。但在哥哥面前却不敢造次,对桂香也还尊重,对侄儿侄女更是当紧,每次回家,或多或少都要给他们买点小吃的小玩的,到别人家串门也抱着其中一个。
“嗵!”门突然开了,寒风随之灌了进来。袁德平以为是风把门刮开了,急忙拉开电灯,准备下炕关门。一看是沙银回来了,生气地说:“我当是土匪来了,你转到这时候回来,没说轻一点!”沙银没说话,用脚“哐”的一下关上门,往床边走来。他嘴里噙着烟,走路的声音特别响,待看到床上躺着的沙金,立刻吐掉烟头,放轻脚步,问:“哥哥啥时候来的?”
沙金说:“小声点,擂天震鼓的,把人都吵醒了。”
沙银脱掉衣服,钻进哥哥为他铺好的被窝,问:“你学习完了?”
“嗯。”
“明天在这里住上一天,我们一起耍耍。”
“不行,明天必须回去,不然就超期了。”
“啥超期不超期,‘兵在外不由帅’,迟回去一两天有啥关系?”
“话咋能那么说,公家出钱叫我学习,我能不守纪律,在外面乱转?再说我们三个都在外头,家里的营生不知道垒了多少,我得赶紧回去干一干,免得妈和你嫂嫂着急。”
沙银不吭气了,沙金又问:“你老实给我说,你刚才干啥去了?”
“和几个朋友耍了耍。”
“是不是耍钱?”
“没有没有。”沙银像被火灼了一样。
“你会抽烟了?”
沙银想否认,一想刚才嘴里叼着烟,只好说:“也不常抽,朋友给了就抽一根。”
“沙银,”沙金声音很低但口气严厉,“你别哄我,我啥事都知道。你身上一股子烟味,说明你经常抽烟。你经常伙上不三不四的人打群架、耍钱、到处乱窜……你是不是想进劳改队呢?”
沙银不以为然地说:“哥哥你也太夸张了,抽个烟,耍个扑克就进劳改队,要是那样,劳改队的人都盛不下了!”
“你不要跟我打皮科儿,你要是再不改毛病,我可不饶你!”
沙银见哥哥生了气,正正经经地说:“哥哥,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说说我的心里话。我确实打过架,那都是别人惹了我。现在的社会,‘人软受人欺,马软受人骑’,有些人你不把他打服,他往你的脖子上浇尿呢。我也耍过钱,那都是‘姜窝窝搉胡麻——小捣油’,输赢最多不过几块钱。烟我也抽了,一天十二个肋巴不停地动,苦得驴似的,抽个烟,解解心慌,也不行?再说我抽烟的钱又不问爹要,都是自己赢的。”
弟弟说得振振有词,有的也有道理,但沙金还是没有默认,说:“你别嘴硬,你做的这些事没一个正经的。就说抽烟吧,你才18岁,连对象都没找,嘴里成天噙上个烟,一看就像个二流子,谁家的丫头给你?再说耍钱,那是‘夜点明灯,活剥人皮’的营生,别看现在输赢不多,一旦上了瘾,就收敛不住了,迟早是公安局的‘客’!打群架更是流氓行为,把人打坏了你得给人家治,把人打死了你得抵命!爹妈辛辛苦苦把我们抓养大,容易吗?我们不给爹妈省事,还叫他们操心,你好得意思?我们家成分高,紧小心都来不迭,还敢惹祸?我的话你记下没有?”
沙银没有回音,他睡着了。沙金在心里发狠:只有叫赵来顺马上把他换回去!
一觉醒来,天已微明。屋里其他人还在睡觉,沙银也睡得呼天倒地,沙金轻轻起床,草草洗了脸,给正在做饭的袁德平和在圈里喂牲口的父亲说了一声,到老城坐班车去了。
长途汽车站的候车室里暖烘烘的,只是气味难闻。条椅上、水泥地上坐满了人,有的是候车的,有的是要饭的,有的是“借宿”的。沙金买好车票,等广播一通知,排队进站。到站里一看,开往平顺县的班车已坐了大半车人。这些人有的是站上工作人员的亲戚朋友,有的是从别的入口进站的。排队进站的人像蜂团一样拥挤在班车门口,一个不让一个地往车上挤——因为通平顺县的班车一天就一趟,现在坐不上得等到明天。拥挤的结果是一些年轻力壮又不讲礼让的小伙子们占了上风,他们不顾身边小孩的哭喊,也不管妇女老人的叫骂,毅然决然挤进车厢,抢占到剩余座位或较好的站位。
沙金没抢也没挤,待老老小小上完,才最后上车——记者们就是这样。他一只手抓住靠近车门的扶手,一只脚踩在车踏板上,半边身子露在车外。车门关不上,女乘务员在车窗外向车厢里喊,让车里人往后挤一挤。但车厢里挤得像填满馅子的包子,哪里挤得动?乘务员就在车下推着沙金往上挤,待沙金两只脚都站到踏板上,她使劲关上车门,自己从驾驶室的门爬进车里。
汽车开动了,车上一片喧嚷。这个说那个踩了他的脚,那个说这个碰了他的头,还有一个妇女拉着哭腔说她的钱包丢了……突然汽车猛地一刹,走道里的人都朝前倒了下去,刚走不远又是一下,走道里才稍稍松动——这是司机们常用的“惯性松动法”。
沙金站脚的汽车脚踏板本来就低,加上眼前被别人的身体挡住,根本看不到车厢里的人,只好面对蒙着铁皮的车门站着。
汽车在城里转了几个弯,开上城外公路。车速加快,车上的喧哗声也渐渐稀落。沙金半闭着眼,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忽听车后有人提到单长新的名字,他不由得警觉起来。着耳一听,说话的是左治中和毛得时。只听毛得时问:“他们到底是咋挂上的?”
左治中说:“早了。”
“为啥早没出事,这回才犯?”
“这回出了人命,遮不住了!”
“人命,啥人命?”毛得时说,“你细细说说嘛,这里又没你们大队的人。”
左治中说:“有我们大队的人我也不怕!一提起单长新这些龟孙子,我恨得牙根痒痒。我就是要叫所有的人都知道,造反派里没一个好东西!”接着像讲故事一样说出单长新和史玉凤的一转子事。
单长新的婆姨叫吴小兰,是吴志的亲妹妹,沙金的干妹子。两口子结婚以后关系不太好,后来吴小兰得了肺结核,瘦成一把柴,单长新更见不得她,就在外头挂女人。他过去和队上一个叫史玉凤的女人有麻搭,史玉凤刚坐月起来,阴得又白又胖,单长新一得空就朝她家里钻。史玉凤的男人单随福在城里搞副业,公公给队上喂牲口,两个大娃娃在学校念书,她在家领两个小的。那天单长新又去她家,她把一个三岁的男娃娃使到外头耍,把正吃奶的娃娃往炕上一放,和单长新干了起来。两个人办完事,单长新刚出门,单老二回来了。老汉见三孙子不在,问史玉凤,史玉凤说在外头耍呢,他就到外头喊。喊了个五周下没回音,又到墙后头的井里看。这个井就他们一家用,井上没沿子,周围冻了冰,老汉勾倒腰往井里一看,娃娃在水上漂着,赶紧拿了个捞桶的钩子把娃娃捞上来,早没气了。
单老二又是哭孙子,又是骂媳妇,一口咬定媳妇和单长新‘鬼道’的时候把娃娃耽搁了。他带信把在城里搞副业的儿子叫回来,叫儿子逼媳妇说实话。爷俩本来就和单长新有仇,正好借这个机会整他一下。儿子的意见是把单长新哄到家里,割掉他一个耳朵,再告到大队,把他的官拿掉。老子说割耳朵犯法,不如叫单长新拿600块钱、600斤粮,把死娃娃的损失补上,再到大队告状。单随福说单长新不答应咋办?老子给他出了个主意。
第二天早起,单随福先拿绳子把婆姨反绑了放在炕上,叫老子看着。他到单长新家说:“我婆姨和我爹为点小事闹了仗,喊着要分家,咋也劝不下去,我还要走城里赶车,你是大队干部,给过去劝一劝。”单长新有心不去,怕单随福起疑心,硬着头皮去了。
刚一进门,单老二把门从外面扣上,拿了把镰刀在门口守着。单长新一看单老二把门往外扣了,再朝里头屋里一看,史玉凤反绑着躺在炕上,知道事情不妙,就问,你们这是干啥?单随福一把攥住单长新的脖领子,从腰里掏出一把刀子,说:“干啥?你心里还不明白!你老实说,你跟她闹了几回?”
单长新本来就是个软骨头,一见单随福手里的刀子,骨头都吓酥了,“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求告说:“哥哥,我不是人,我对不起你,你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了。”
单随福冷笑着说:“行,饶你也行,你得按我说的做。”
单长新说:“只要饶了我,叫我干啥都行。”
单随福把婆姨从炕上拉下来,叫她和单长新跪到一起,用绳子把单长新绑上,叫俩人给他磕头。单长新磕一下,单随福在他后脑勺上踹一脚,痛得他喊爹叫妈。单随福说:“你既然怕疼,就给我打个条子,说欠我600块钱、600斤麦子,一年还清。”单长新为了保命保官,照数打了欠条。
单随福把条子装好,叫婆姨上炕,脱掉婆姨的裤子,对单长新说:“今天我不杀你,不剐你,你把你闹到我婆姨肚子里的东西咂出来,算完了事。要是不咂,就把你们两个一起送到公安局。”
史玉凤哭着说:“不行,我身上不干净。”
单随福说:“烂婊子,还有你说的话!”照婆姨的精沟子上就是两捶头。
单长新为难地说:“那个东西日脏的,咋咂呢?”
单随福说:“要的就是这个味儿。你能闹进去,就能咂出来。你要再耍贱,我的刀子可不认人!”说着用刀子在他身上划了一下,把棉袄子划了个口子。单长新一看单随福来真的,慢慢腾腾地把嘴挨到史玉凤的大腿上。史玉凤夹紧大腿,把身子缩成个疙瘩,不叫单长新咂。单随福又拿捶头捣她的腿,她痛得挡不住,只好把腿叉开……
单长新咂一下,往地上吐一下,到后来连吐也不吐了……单随福恶心得发呕,叫单长新停住……
车上听的人都说:“日脏死了,恶心死了!”有的人不停地吐唾沫。
左治中接着说,单随福给婆姨穿好裤子,叫婆姨和单长新并排站到地上,把婆姨的一条血马裤搭到单长新脖子上,说:“过去你给我坐‘飞机’,使钢鞭,我都认了,这回你占了我的婆姨,害了我的娃娃,我不治你,单家寨的人还说我是个囊。走,我把你们两个不要脸的拉到寨子里转上一圈,叫人看看你单长新到底是个啥人!”
刚出门,大队书记包平安和大队长单全福来了。单全福是单随福的堂叔弟弟,单随福平素最怕他,一见他来,赶紧把刀子藏起来。
包平安问:“你们这是咋回事?”
其他人还没开口,单长新说:“有的,有的,一共十几回。”两个领导一看单长新吓傻了,赶忙把看热闹的人使开,把单长新身上的绳子解掉,带到大队部。
他们怕单长新清醒过来寻短见,把他藏在大队油坊里叫人看着。看了几天,单吉福回来了,要跟单随福爷俩闹事,他爹妈不叫闹。他就把单长新闹到城里搞副业去了。
毛得时问:“你当时是不是在场呀?”
左治中说:“我那天开上拖拉机拉羊粪去了,就是在家我也不去。叫他们狼日虎、虎日狼地闹去!”
“你没在跟前,怎么对这个事知道得这么清干?”
“单老二对人炫的。”
“包平安跟单全福是谁给报的信?”毛得时意犹未尽。
左治中说:“单长新的妈到大队上找的。”
“单随福的婆姨呢?”毛得时打烂砂锅问到底。
左治中说:“唉,这个婆姨这回算是遭了瘟了!单随福晚夕不叫她睡觉,叫她跪在跟前赎罪,一栽盹就捣她一捶……”
“这么说,这个事就这么了结了?”毛得时又问。
左治中说:“没有。事后单随福跑到大队,叫大队领导把单长新的职撤了、党籍开除了,还叫单长新按打的欠条兑现钱和麦子。单全福把他臭骂一顿,他到公社找卫明。卫明从电话里听过包平安的汇报,觉得单老二爷俩太不人道,让大队不要理睬。单随福来找他,他说:‘你们私设公堂,侵犯人权,是犯法的。再别胡闹了,领上婆姨好好过去,再胡闹,把你们交给公安局。’单随福说:‘我犯法?单长新霸占别人的婆姨就不犯法?我的娃娃难道白死了?’卫明说:‘是单长新霸占了你们婆姨,还是你们婆姨勾引了单长新,谁能说得清?你的娃娃是自己滑到井里的,又不是单长新搡到井里的,能怪他?’单随福说不过卫明,回去了。”
“啊呀!”毛得时长长吁了一口气说,“前几天光听说你们大队有人喝了‘鸡汤’,原来是单长新这个家伙,我认得他,我看他的大队文书是干不成了。”
左治中说:“除非叫他爹再把他做上一回!”
车上的乘客们议论纷纷,发表着各自的见解……
听完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沙金就像他自己是单长新一样,把脸对着车门,生怕被熟人看见。他恨左治中为了搞臭所谓造反派而不顾宝西大队的名声,也恨单长新不争气,害己害人,同时埋怨单随福爷俩手段太恶劣。心想,卫明会怎样处理这件事呢?单随福会不会真的不要史玉凤?小兰呢?
宝湖堡到了,车门一开,沙金立即下车,头也没回,直接往公社去了。来到公社大院,先到杨桦办公室报到。杨桦正在整理档案,见他进来,笑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学完了呀。”
“唉哟,一个月这么快!”杨桦说,“这回好了,有几个材料正愁没人写呢。”
沙金隐隐觉得,杨桦在看他的时候,眼光有些躲闪,但没往心里去。问:“最近公社都忙啥呢?”
“忙啥?忙的事多了。”杨桦说,“年底了,县上、公社要开农业学大寨经验交流会,光典型材料就布置了十几个。牛秘书、司徒南写不过来,从中学抽了几个老师。老师不了解下面的情况,写的材料用不成,还得叫牛秘书和司徒南重新写。我也分了两个材料,正发愁呢。还有两个大事,一个是公社要办磷肥厂,一个是盖电影院。办磷肥厂花的钱多,银行贷款有限,就发动生产队和社员集资。这几天公社除了我和老顾、老汤,其他人都到下面动员集资去了。”
“卫书记呢?”
“也下去了,还在宝湖大队。”
“我是先去找他呢,还是先回趟家?”
“你这么长时间没回家,先回去看看,卫书记回来我给说一声。”
沙金转身要回自己办公室,杨桦又说:“忘了给你说,上次公社拉来一汽车炭没处放,卫书记叫放到你住的那个房子,叫你和司徒南住在一起,我把你的东西搬到司徒南的房子了,你没意见吧?”
“这有啥意见,和他住,正好有个说话的。”
杨桦交给沙金一把钥匙。沙金开门放下随身携带的东西,推出自行车回家。
在家干了些零碎活,给赵来顺说了换回沙银的事,第二天下午回到公社。
吃晚饭的时候,在灶房见到卫明,卫明知道他学习结束,说:“最近有好多材料,你和他们几个抓紧写一写。”
沙金吃完饭走出灶房门,见单随福站在门外,知道是找卫明的,打了个招呼,到自己房子写材料。
单随福等卫明从灶房出来,跟在卫明屁股上说:“卫书记,我那个事你们咋研究下了?”
卫明以厌恶的口气说:“我今天没空,改日再说。”他没回办公室,来到广播室。广播室里除了老顾,还有司徒南等。
单随福尾随而至,说:“单吉福在外头撒风,要从城里找流氓来治我,你们管不管?”
“不管。”
“那我找谁去?”
“爱找谁找谁!”
“你是书记,我是社员,你为啥不管?”
“我是全公社的书记,又不是你们一家子的书记。像你们这号吃野草的,我管不了!”
“你放屁!谁是吃野草的?”单随福冒了这么一句。
“你说的啥?”卫明发怒了,一边向单随福扑去一边骂,“你这个野驴,跑到这里撒野来了!”
老顾急忙拉住卫明一只胳臂。卫明使劲一甩,甩脱老顾,顺手抓起脸盆架上的脸盆向单随福砸去。单随福一躲,脸盆撞在墙上,落到地上。卫明再次扑向单随福,被司徒南拦腰抱住。老顾一边往外面搡单随福一边说:“你还不赶快走,找着挨打呢!”
单随福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冲卫明说:“你是书记,你敢打人?”
卫明挣脱司徒南的双手,冲向门口:“我不打好人!”
单随福尽管嘴硬,毕竟怯官,一边往门外退去一边说:“你打,你打,我支定叫你打。”他以为卫明不敢打。
卫明说:“你站住,你是个好汉子你站住,看老子敢不敢打!”
单随福真的站住。他刚站定,卫明一个箭步跨到他面前,抡圆巴掌,“啪”的一下扇向他的耳朵。单随福躲闪不及,只觉脑袋“嗡”的一声,栽倒在地。他不知道卫明是部队运动员出身,手臂力量特别大,现在虽已四十几岁,力气不减当年。没等单随福翻起身,卫明骑到他身上,用拳头在他脸上身上乱捣。老顾和司徒南怕卫明吃亏,跑出来把他拉开。单随福蹲在地上像老牛一样呜呜啼哭。
沙金和其他公社干部听到喊叫声,纷纷走出宿舍,有的助威,有的劝解,有的旁观。
沙金和杨桦出于一手托两家的目的,来到单随福跟前,劝他赶快回家,不要再闹了。杨桦说了几句回屋了,沙金继续劝导。
单随福边哭边对沙金说:“你们都向着书记,哪有老百姓说话的地方?”
沙金说:“这不是谁向着谁的问题,‘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你们爷俩做的事也太过分,走到哪里也评不上个有理。今天你骂了卫书记,卫书记打了你两下,这是轻的;如果你到县上这么闹,早叫公安局把你铐起来了。我们是一个队上的,才给你说这个话。‘听了别人的喝,打了自己的锅’,长点头脑,再别乱告了。”
单随福停止哭泣问沙金:“单吉福闹上人暗治我咋办?单长新再当文书呢?”
沙金说:“单吉福是吓唬你呢,他搁上那么舒服的营生不干,把好手往磨眼里擩呢?单长新羞得恨不得钻到老鼠洞里呢,还有脸在大队上干?”
单随福这才推上自行车回家。沙金不放心,一直跟着他上了公路,看着他向西走了才回公社。
第二天一上班,卫明把单随福来公社无理取闹被他打了的事向县上作了汇报。他本来要给已经扶正的县委书记程大奇汇报,程大奇不在,就向县委副书记叶兴作了汇报,叶兴说:“打得好,他再来闹,你不要动手,派几个民兵把他捆起来,好好收拾收拾!”
这事很快传遍全社,多数人说“歹人就要歹人治!”卫明打的对。也有说卫明作为党委书记,不应该打人。
单随福带着伤痕和仇恨回到家里,父亲问他的脸咋了,他说:“我没防着,叫卫明那个驴日的打了!”
“他为啥打你?”
“我骂了他。”
“哎呀,你这个娃娃呀,不会办事在脸上带着!你求别家给你处理问题呢,咋能骂别家?”单老二说,“算啦,前朝后代都是官官相护,我们揉上个肚子痛,哪里也别告了。你也再别捻掐那个臊婊子,她好好赖赖给我们单家养了几个娃娃,万一逼出事来,娃娃没娘母子,受罪呢!”
单随福说:“我总觉得便宜了单长新这个贼娃子!”
单老二说:“他也没沾上便宜,‘人的名树的影’,他这辈子别想抬头了。丢下卫明打了你,也不是个啥事,‘父打子不羞,官打民不羞’,何况你还骂了他,也没吃亏。人说‘只有误了的庄稼,没有误了的官司’,运动多着呢。大队公社包庇单长新,等运动来了,看他们都往哪里钻?”
单随福是个没主见的人,经父亲这样一说,再想想沙金的话,不再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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