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思旧事丈夫疼发妻 办新厂鸿如打头阵
满床的儿女,不如半路的夫妻。
拔掉萝卜地皮宽。
沙金停住脚步,看母亲说啥。母亲追上来说:“光顾了扯磨,你还没吃饭呢?”
“我当是啥事,”沙金说,“我回去吃。”母亲回屋。
天空一轮明月,大地一片银辉。沙金推门进屋,三个娃娃都已睡下,三颗黑溜溜的小脑袋顺着炕沿一字排开,就像爬在窝沿上的三只小燕子。桂香在电灯下纳鞋底,见沙金进来,一句话没问,仍然纳鞋底——她生气了。
沙金来到炕前,挨个儿摸了摸娃娃的头,问桂香:“干了一天营生,还不睡?”
桂香没好气地说:“你还知道我干了一天营生?几天不回来,回来一阵阵子,还跑得不进门,使上娃娃叫,也不回来,不知道安的啥心?”
沙金赔笑说:“这不回来了嘛。”
“回来了?回来住店来了!”
沙金解释说:“你说沙银那个事不管能行?”
“爹妈都不同意,你硬给捏到一搭里,以后不好了,怨谁呢?”
“人说‘遇婚姻说成,遇官司说散’,沙银死活要找那个丫头,我能看着叫他和爹妈闹吗?”
“行了,你不怕落质怨你管去,反正我早点给你说清楚,他们要叫你借钱,说啥不能答应。”
“这个我知道。”沙金停了一下又问,“你看那个丫头咋样?”
“你都看了八十遍了,还问我?”
“人跟你说正经事,你还打皮科儿!”
“谁跟你打皮科儿?我是外人,你问你们家的人去!”
沙金这才意识到,应该在同父母商量前,征求一下桂香的意见,哪怕打声招呼也好。现在她已经多心了,再解释也没用,笑着说:“这个也多心,以后用你的日子多着呢!”
“我又不是谁家子用紧的夜壶,啥时候想用啥时候用!”
沙金不敢再逗,及时撤出“战斗”,这是他跟她发生争执时常用的办法。他常想,桂香在娘家受父母宠爱,有点任性,除了参加劳动早一点,基本没受过什么罪。嫁给他以后,一连坐了三个月子,又做了结扎手术,家里穷,营养跟不上,亏空的身体一直得不到补充,加上又奶孩子又劳动,一个脸色红润、肌肤丰腴的大姑娘渐渐变成形容憔悴、疾病缠身的小大嫂。即使这样,她的精神一点也没倒,除了不能干水田的活,其他什么营生都干。割田的时候不仅和年轻人分在一个组,还经常打头趟,许多人都说她是“女人的身子男人的心”。
分家以后,住的是三间连砖根子都没有的土房子,屋里除了结婚时的一对蹲箱,其他什么摆设也没有。炕上的铺盖是旧的,一条只能苫住半个炕的床单补了两个补丁,土地面、土墙壁、土火炕、土炉子、土碗柜、土栈子,一切都是那样简陋,那样寒酸。但她不计较这些,以获得独立自主后的喜悦心情投入新的生活。忙了外头忙家里,顾了大人顾娃娃,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把屋里拾掇得干干净净。有时沙金从公社回来碰上她没收工,跑到干活的地方把她换回来,让她缓一缓。她却利用这段时间,把大人娃娃换下来的衣服洗得一件不剩。
更让他难忘的是,“文化大革命”中他受到围攻抓抄、撤职批判,她对他依然忠贞不渝,相亲如故。在“医院风波”中,她表现了极大的宽容和忍耐,承担了难以言表的痛苦!她所做的一切,绝不能用没文化,没思想或幼稚、愚钝来解释,而是体现了纯洁、质朴、忠厚、贤惠的优秀品质!
当然,她也有让他不满意的地方,就是对婆婆的不顺从和给他发脾气不分场合,让他一次次下不了台。每当她跟婆婆拌嘴时,他就成了“两面派”:明里站在母亲一边,暗里给她下话,唱了红脸唱白脸,尽量息事宁人。每当在公众场合被她骂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时,他就用缄默或避让来对待,从没想过用武力镇压。他原谅她年龄小,脾气躁,更知道她是刀子嘴豆腐心,说过撂过,肚子里没怪意。“一娘生九种,种种不一样”,哪能用自己的模子去套别人?他这种忍劲,常常被队里一些年轻人讥笑为“软耳朵”“怕老婆”“气(妻)管炎(严)”。他没用“男人打老婆是侵犯人权,是野蛮行为、无能的表现”等大道理去反驳,只用一句流行的话给以回击:“打老婆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打美帝苏修去!”
桂香并没因他的一次次宽容而得寸进尺,她是明理的。虽然从不向他道歉,但也从不记仇。现在见沙金不言喘了,睄了他一眼说:“你胀了饭没有?”
他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答道:“还没呢。”“胀”和“吃”都指吃饭,“胀”含有贬义,只在生气时用。
“人说‘媒婆子,嘴上吃个油垞子’,你头兴帽角子颤地跑了一天,嘴皮子还干得翘饽饽呢!”桂香说,“锅里有饭,自己吃!”
他急忙来到炉台前,揭开锅盖一看,一大碗香喷喷热腾腾的调和饭放在锅里。他把饭端出来,边吃边说:“我就知道你给我留饭呢!”
沙金一边傻笑一边往嘴里扒饭。过了一会儿又问:“你最近吃的药顶事不顶事?”
“好像认了,关节没有以前那么疼了,就是胃有点疼。”
“治风湿的药都有这个副作用,等你把这点西药吃完,照吃汤药去。”
“吃完了再说吧,关节要是疼得不厉害就啥药也不吃了。你一个月挣的钱净叫我吃了药了。”
“人要紧,没有人,要上钱干啥呢?”
桂香心里热乎乎的。沙金吃完饭,和桂香关灯睡觉,做着该做的功课。不料动劲太大,把大春惊醒,迷迷糊糊地说:“爸爸,你干啥着呢?”吓得他“滚鞍下马”。
闲话休叙,转眼又到次年二月。这天,县委书记程大奇来到宝湖公社,向公社领导传达了两件事。一件是前些日子他到杭州市学习,顺便参观了市郊一个味精厂。市二轻局领导说,如果静安县想办味精厂,他们可以让这个厂支持一下,包括设备和技术。他答应回去商量后尽快答复。考虑到县上已经有一些厂子,应以巩固提高为主,这个项目最好放到公社。卫明老早给他打过招呼,他就来告诉宝湖公社。第二件是省里第四批路线教育工作队马上下来,让公社党委做好迎接和配合准备。
尚鸿如对程大奇介绍的这个项目很感兴趣,第一个表示说:“这个项目不错,我们省里没有,办起来肯定有前途。”
隋凤山却说:“我活了这么大还没见过味精是个啥样子,造出来卖给谁?”没人回答他的问题,他过于孤陋寡闻!
卫明只问了一个问题:“办这个厂得多少钱?”
程大奇说:“听他们说,办个小型味精厂有八十到一百万就够了。搞得好,五年就能收回投资。”
“我们办!你给联系去。”卫明说。
程大奇说:“我不能给你们联系,你们真想办,派几个人,让县工业科的人领上,到那个厂实地考察一下,把不清楚的问题问清楚,顺便了解一下本省的市场情况,最好跟商业部门谈一谈,让他们包销产品。然后和那个厂签个协议,开始筹建。”接着让同来的工业科副科长把杭州那个厂的厂名、地址、厂长姓名、电话号码、电报挂号等告诉卫明,卫明让尚鸿如记在本子上。
程大奇走后,卫明问几个副手:“你们看怎么样?”
尚鸿如说:“我看应该办。不过要按程书记刚才说的程序办,先派人到那里看看,调查调查,然后再开始。”
隋凤山说:“光说办呢,钱在哪里?八十到一百万呀,叫银行印都印个苦呢!再说那些南方侉子鬼得很,弄不好就上当。”他反对办这种与农业无关的厂。
卫明没理会隋凤山的话,而是从另一个角度说:“办企业这个事去年喊了一年,才办了几个?全国农业学大寨会开完几个月了,程书记又亲自给我们联系项目,我看就借这个东风,把这个项目办成。我还有个想法,借公社这次办厂,把大队办企业的事也促一下。像宝西大队,离骏马山那么近,为啥不办个石灰厂或砂石厂?至于办味精厂的钱,我看也不难。‘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可以通过各种办法筹集。我们的土地不花钱,盖厂房的劳动力不花钱,再叫金河市来的下乡青年通过关系搞点平价材料,我看有五六十万就差不多了。今天先不说这个,等调查回来再说。至于南方人‘鬼’的问题,我看不用担心。他们有个脑子,我们没个脑子,那么容易上当?再说这是通过组织搭的桥,他们敢胡来?”停了一下又说,“今天领导都在,我看就趁热打铁,把走杭州的事定下来,赶紧动身?”
一直没发言的傅一申见一、二把手意见一致,说:“这回恐怕要卫书记亲自出马呢。”
卫明说:“我去不成。路线教育工作队马上要来,我走了不好。再说我对工业一窍不通,去了能谈个啥?还是尚书记去,带两个人,有事一起商量。”
尚鸿如是想去的。一来看看外面的形势,二来想亲手把厂子办成,也不枉在宝湖公社待了一场。但他害怕卫明是虚让,说:“还是你去比较好,有些事可以当场敲定。”
卫明说:“这个没推头,就你去。这次的主要任务是调查,又不是签订正式协议。”
尚鸿如说:“那我就去。另外两个人你打算叫谁去?”
卫明说:“花成算一个。他过去是平顺县工交科副科长,懂工业,这两年在磷肥厂也顶了大事。上次平顺县来人问他的情况,说要给他甄别平反。他打算平反以后不回平顺县,我们应该把他留住。另一个是不是叫包平安去,他是大队书记,出去开开眼界,回来把宝西的企业办起来。”
隋凤山本来因大家否定了他的意见有些不快,一听让包平安出去调查,又来了精神。他猜想,卫明的用意不是让包平安在宝西办企业,而是让他先参与味精厂的筹建,然后调进味精厂。如果那样,也是件好事,既给包平安长了面子,又从侧面证明他没把人培养错,说:“我看卫书记提的两个人都行。”
尚鸿如和傅一申没有异议,接着商定了动身日期。
沙金是在尚鸿如一行离开宝湖公社后才知道他们出去的目的。他想,尚书记要去的是不是孟媛所在的厂?他问傅一申,傅一申说,尚书记要去的厂叫红光味精厂,是个街道工厂。这个答复使他很失望,孟媛所在的厂叫钱江味精厂。他甚至奢望,如果能让他去一趟杭州多好,逛不逛地方搁在其次,至少能见孟媛一面,还能为办厂起点作用。可惜这样的好事轮不到他!
再看看身边一些熟人,走的走,升的升,多么顺利。杨桦上大学后,宝湖大队的妇女干部基玉萍接替了她的妇女主任职务,补充为党委委员。正巧市上下来一批妇女和少数民族干部招收指标,条件是年龄25岁以下,文化初中以上,家庭成分贫下中农,本人是党员或团员,未婚。宝湖公社分了两个指标,一个给了靠山湖大队的少数民族干部彭永祺,一个给了基玉萍。左治中调到公社信用社后,由于过去当过信用代办员,上面有熟人,加上政治条件好,不久当了宝湖信用社副主任,兼任农行营业所、信用社和税务所三个小单位的党支部书记。而他却连个党都没入上!路线教育一开始,不知又要拖到什么时候。
不过也不是一切都暗淡无光,电影院的工作虽然辛苦乏味,但较少是非纷争,工资也有保障。沙银于去年麦收后顺利完婚,小两口和父母相处还好。桂香的风湿病得到控制,婆媳之间没发生大的矛盾。更让他感到欣慰的是文学创作方面的收获,从去年下半年至今,已有三个短篇被《群众文艺》采用。尽管没有在省报刊载的影响大,但省报如期刊登的《群众文艺》作品目录,仍使一些认识他的人知道他发表了作品。这些人见了他总要夸赞几句:“人才!”“秀才!”他嘴上说“粗制滥造,不值一提”,心里却甜滋滋的。
他自知他的作品是在刘雁手把手地指导下写成的,跟优秀作品相比,仅仅是小儿学步,跟名著相比,更有天壤之别。但他并不因此而羞涩不前,他相信熟能生巧、功到自然成的古训,坚信经过锲而不舍的努力,会逐步提高。他改掉了熬夜下象棋和跟别人长时间闲聊的习惯,把这些时间都用到学习和创作上。他要凭自己的努力,多掌握一项为革命、为人民服务的本领,用作品证明他不比别人低能,在社会上争得一席之地!
正想得入神,卫承志敲门进来。他以为是让他给修改日记的。卫承志自去年到电影院上班以来,不仅模仿他的字体练习钢笔字,还在他的影响下坚持写日记,过一段时间就把日记拿来叫他修改。加上俩人一起提片,一起打扫影院卫生,竟成了形影不离的忘年之交。没等他问话,卫承志说:“我爸爸叫你过去。”
“他在哪里?”
“在办公室。”沙金一人来到卫明办公室。
卫明已有两三个月没跟沙金单独聊天,现在是午休时间,他半躺在铺盖垛上,嘴里叼着一个白色烟嘴,烟嘴上有半截香烟。见沙金进来,稍微抬了抬头说:“桌子上有烟,自己拿。”
“刚抽过,嘴苦。”他不好意思抽别人的烟。
“你们电影院这几个月经营得咋样?”
“还可以。去年除掉开支,盈余一千多,今年这两个月也不亏损。”
“李孝仁和仇万年还踢仗不踢?”
“表面上比过去好,内心里咋想的不知道。”
“我那个玍子在里头表现咋样,别人有啥反映?”
“挺好,挺勤快,挺懂事,爱学习,没听见别人说啥。”
“他还是个娃娃,以后有啥不对的地方你们多提醒着点,要是不听,就给我说。我已经给他说了,叫他有时间多跟你学学写作。唉!我养的娃娃多,老婆子有病,先叫大玍子闹个干的,挣点钱,把自己养活住。”
“他对我也是这么说。”
“尚书记到杭州调查企业的事你知道了吧?”
“昨天才知道。”
“这是程书记给联系的项目,我们不拔底,先叫尚书记带两个人去调查调查,要是能办,就把它办起来。办企业的事前年冬天三干会上就喊出去了,去年一年除了王疃和张庄大队各办了一个砖厂、宝湖大队办了个农具厂,其他大队都没动。再这么下去,我待在这里就没意思了。”他抽了一口烟接着问,“你看包平安和单全福两个人哪个工作魄力大一点?”
“那还用问,当然是单全福。”
卫明坐起来说:“假如把包平安调出来,让单全福当书记行不行?”
“一点问题也没有。”
“谁当革委会主任比较合适?”
“左治中调走以后,不是从高台桥那边提了个副主任吗?”
“不行,太嫩弱,只能当副手。”
“人倒是有一个,就怕你们不愿意用。”
“谁?”
“钟复元。”
“那不是个老好人吗?”
“他这个老好人和包平安的老好人不一样。他光是在领导班子里不敢开展批评,做群众工作可不耍滑,多硬的主儿都敢碰,这一点我是见了点子的。包平安是里里外外耍滑头,到处落好。”
“包平安我了解,钟复元我了解不多。”
“要是把钟复元跟单全福配到一起,宝西大队的工作肯定有起色,公社也少烦点心。”
“我早就想调整宝西的班子,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如果能把这个项目定下来,就把包平安安在味精厂当书记,叫花成当厂长。花成是个老干部,人可靠,搞工业在行,有他在,包平安想滑就滑去,反正不直接抓管理。”
“既然你知道包平安的毛病,为啥叫他当书记,万一在厂里瞎搅和咋办?”
“那倒不至于,花成是个黑脸包公,能拿住包平安。再说,用干部历来就是这个规矩,一旦提上去,不管有没有成绩,只要不犯错误,就不能降职。降了,本人不愿意,其他人也不理解。还有,花成的党籍还没恢复,厂里没个书记,咋体现党的领导?”
“也是。”
“这仅仅是一个设想,没正式上会,你知道就行了。我叫单全福挑头的目的,是觉得他在外省当过兵,见过世面,有魄力,希望他把大队的企业办起来。只要全公社多一半大队有了企业,剩下少数大队就坐不住了。再把生产队的多种经营促一促,集体经济壮大了,社员生活自然就提高了。”
“肯定。”沙金在心里赞叹卫明的谋略和规划。
“今天下午省上的路线教育工作队要来,这次来的人不少,带队的都是处级干部,还要单独成立党委。我想借这个机会把你的组织问题解决了。你自己也在各方面注意点,包括工作、说话、生活。上次把左治中调到信用社,让他兼了三个小单位的支部书记,实际上是为你消除对立面。听说你还有点不理解。”
“理解倒理解,就是心里有点……”
“为你入党的事,我想尽了办法,绞尽了脑汁,包括对左治中的安排。办这种事硬来不行,只能等机会。”
“我理解你的难处。”
“你最近见了老石没有?”
“见了,上个星期天见的。”
“他怎么不到公社来?”
“可能怕干扰你的工作吧。不过这个星期天他还回来,我给他说一声,叫他来一趟。”
“他回来你给我说一声,我到他家去。”
院子里传来汽车的马达声音,接着听到好多人说话的声音。卫明赶紧从炕上溜下来,说:“来了,工作队来了。走,看看去。”说着和沙金走出办公室。
果然是工作队:两辆吉普车,两辆大轿车。程大奇把吉普车上下来的几个领导人一一介绍给卫明,让卫明派两个人把大轿车上的工作队员带到各生产队去。还说谁去哪个队在县上就分好了,现在按名单把人送到就行了。卫明派段明贵和牛琪给大轿车带路,把程大奇和工作队驻公社领导及工作人员让到小会议室,由炊事员老汤和基玉萍提水倒茶,让钟世仁、沙金和老顾等把这些人的行李搬进事先腾出的房子。
沙金做完这些事,到电影院去了,他不喜欢在领导面前绕达。
尚鸿如一行从杭州回来了,他们在省城下车后没回公社,而是直接到省、市商业部门跑了一圈。当他们谈到要办味精厂并让商业部门包销产品时,得到的回答如出一辙:“只要你们把味精造出来,有多少我们包销多少。”有的部门甚至要签意向书。尚鸿如答应厂子办起来一定来联系。至此,他们的调查圆满结束。
通过这次调查,尚鸿如对项目信心更足,积极性更高。他花两天时间写了一份详细调查报告,分别报公社和工作队党委,并作了口头汇报。
汇报结束后,工作队周队长说:“工作队的主要任务是搞路线教育,对公社的日常工作不干预,不参与,你们该干啥干啥,不要有顾虑。像办厂子这样的大事,我们还要给予力所能及的支持。不管咋说,我们是‘两个和尚’念的一本‘经’,只能蒸馒头,不能蒸花卷。”他是省委宣传部党教处处长,高个子,小脑袋,脖子跟脑袋差不多一样粗,就像栽在肩上的一截木桩。他办事干脆,待人和气,说话风趣,所说的“两个和尚”,指两个党委,所说的“经”,指毛主席指示,“馒头”喻团结,“花卷”喻分裂,许多人都笑起来。副队长是省军区独立师政治部副主任,戴一副宽边近视眼镜,说话慢条斯理,举止文质彬彬。他完全同意周队长的意见。
有工作队领导这些话,公社党委独立召开会议,研究筹建味精厂的事。参加会议的人扩大到不是党委委员的公社领导和大队书记,花成和沙金也参加了会议。沙金的任务是听情况,积累资料。工作队秘书应邀列席。尚鸿如汇报了外出调查情况,提出了办厂设想,其中一条设想是厂名不叫味精厂而叫食品厂,理由是这个名字比较大众化,群众容易理解,今后厂子发展了,还可以增加其他产品。
卫明同意把厂名定为宝湖公社食品厂,并对其他有关问题谈了具体意见。
会议形成了一系列决议:一、成立宝湖公社食品厂筹建小组。尚鸿如兼任组长,包平安、花成为副组长,任珍、常金枝、刘旭为成员;二、将中学东边约50亩荒地(俗称野鬼滩)平整后作为建厂用地;三、从公社磷肥厂调拨15万元,从每个生产队提取公积金500~1000元,向部分公共积累较多的生产队分别借款1万~2万元,动员干部社员自愿集资,如果还不够,向银行贷款;四、基建用砖由本社各砖厂提供,按质论价,工完结算,沙子石头由各生产队拉运,抵顶义务建勤,技工按需要从各队抽调,付给工钱,由生产队和公社统一结算;五、近期选派20名具有高中文化程度的回乡下乡青年和退伍军人(文化放宽至初中,人数不超过3人)到杭州红光厂培训,时间8个月,回来做技术骨干,另外招收100名具有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青年参加建厂劳动,建厂结束后从中挑选70名做工人,工人原则上只在本社招收,个别有技术专长的外社人员可酌情招收,工人一律亦工亦农,由公社从个别地多劳力少的生产队划出100亩耕地交食品厂耕种,解决职工口粮和吃菜问题,厂里每月发给职工15元生活费,其余工资直接拨给生产队,评记工分,参加分配,不和社员搞差别;六、同红光厂签订合作协议后即行开建,建设期暂定一年,力争提前;七、鉴于包平安工作变动,宝西大队党支部书记由单全福担任,革委会主任由钟复元担任,近期召开一次三级干部大会,结合路线教育,发动群众集资。
党委扩大会结束后,尚鸿如把包平安和花成叫到他办公室商量事情,卫明让牛琪和沙金留下,分别交给他们一项任务:牛琪把今天党委扩大会研究的问题写成会议纪要,上报下发;沙金给他写一个三干会上的讲话,要求把路线教育、农业学大寨和大力发展社队企业三个问题糅到一起,重点是路线教育和发展社队企业。牛琪见卫明还要给沙金细说,先离开了。沙金问卫明:“今天宣布的筹建小组成员里,有两个名字咋生生的?”
“哪两个?”
“刘旭和常金枝。”
“刘旭是张庄大队的退伍军人,回来时间不长,在部队当过班长,是党员。常金枝是章义的媳妇,她老子是你们大队已故贫协主席常四元。”
“我知道常主席有个女儿叫常金枝,但重名重姓的人多了,我怕不是那个常金枝。你说她是章义的媳妇,章义不是有女人吗,怎么又出来个媳妇?常金枝今年已经二十四五了,难道才找对象?”
“这个事说起来复杂了,简单地给你说说吧。”卫明停了一下说,“章义原来有个女人,是父母订的娃娃亲,结婚以后感情一直不好。你没看见吗,章义每次回家都是赶天黑以前回到公社,不在家里住。为这个事我没少劝章义,不顶事。前年冬天离了婚,丢下个小丫头子断给章义了。常金枝和章义是一个队的,过去追过章义,说非章义不嫁。当时章义有女人,她就等,结果等着了。”
“章义是回民,她是汉民,能行吗?”
“咋不行。汉民丫头嫁给回民当媳妇是受回民欢迎的。”
“怎么人还没到,就把她列到筹建小组了?”
“这有啥奇怪的?常金枝本来就是宝西的人,两口子放在两下里不好生活,干脆把他们调到一起,在这里安个家。再说这个丫头是党员,又是小队会计,弄到厂里既当会计又搞妇女工作,省好多事呢。”
“也是,她老子临死的时候把财产献给集体,给她安排个工作也不为过。”
“上次领导碰头会上我也这么说。不知道常金枝咋知道了,说我说话没水平,把她看成仗老子吃饭的人!你看这个丫头歪不歪?你还有啥不明白的?”
“没了。不过你得给仇万年说说,这两天不要安排我跑片子,我集中写这个讲话。”
“好,我给他说。”
沙金回到自己屋里,想着常金枝和章义的罗曼史,想起他和常金枝那一段婚姻纠葛,不禁暗自发笑:过不了多久,就能和她见面,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场面呀?正在凝神静想,门头窗户上“啪”地落下一个东西,摔在地上,把他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个厚厚的大信封,知道是《群众文艺》编辑部退回的稿件。老顾分送报纸信件经常这样,只要屋里没人,就从窗户塞进来——他以为沙金这一阵不在屋里。
沙金捡起信封拆开一看,里面除了他的稿件,还有一封短信。写着:
沙金同志:
稿子阅过。觉得故事情节曲折,人物语言生动,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农村两个阶级的斗争。但我们现在更需要一些反映贫下中农跟走资派斗争的稿件,因此对你的稿件提出如下修改建议。可否将阶级斗争的主题改为同走资派斗争主题,对人物、事件作较大改动,唯此才能使主题深化,战斗力增强,发表的可能性增大。稿子改好后直接送来或寄来。
等候你的好消息!
《群众文艺》编辑部
信是刘雁亲笔,沙金陷入迷惘。这个稿子是他花了好长时间、费了好大气力写出来的,也是他自认写得最好的一篇。刘雁却给它判了死刑!
关于写贫下中农与走资派斗争的问题,在编辑部发出的征文通知中就强调了,沙金也试图写出这样的作品。但他搜索枯肠,还是找不到这样的原型。自从“四清”以后,加上“文化大革命”运动,每个干部都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说话举一反三,做事瞻前顾后,哪敢走资本主义道路?
怎么办?不改,辛辛苦苦写出来的稿子就要变成废纸了;改,怎么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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