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小渠沟里老叟殒命 大衣柜后窃贼现形
人是一样生来百样死。
瓦罐离不了井口破,只要来得回数多。
夜里,沙金没睡好。同室的两个考生不但开夜车,还大声讨论,12点以后,虽然睡下了,但呼扯得能把房顶揭掉,沙金怎么也睡不着。好在他熬夜熬惯了,没影响第二天考试。
沙金两天共考了四门课程。考完第二天的第二门课程,已是下午5点,回家没车,就继续住在那个小旅馆。晚饭后,他到刘雁家去了一趟。刘雁听说他不当厂长回了镇上,高兴地说:“你总算归队了。”他们谈了些创作方面的事后,沙金回了旅馆。
镇上的工作一如往常,看似游游浪浪,实际天天有事。正如有的人给乡镇干部编的顺口溜:“催粮收款,刮宫引产,鸡打针,狗挂牌,洞里的老鼠管起来。”沙金作为一名镇聘干部,自然跟大家一样,今天到这个村追查超标怀孕的“大肚子”,明天到那个队拔除抗粮抗费的“钉子户”,还常常被单全福“借”去核查企业账目。对这种“老牛不死,稀屎不断”、毫无规律的工作,他开始很不适应,时间一长,就习惯了。除数字统计和企业查账不能马虎,其他工作都是可多可少、可深可浅的“良心活”,随伙打堂就行了。
转眼芒种已过。麦子灌浆,水稻发叉,玉米拔节,瓜果膨大。沙金四门考试全部及格,领到合格证书,其中“写作”得了91分。初战告捷,大大激发了他的自学热情,坚定了“考”下去的信心。利用农活较少的时间,他慢雀早飞,马不停蹄地抓紧复习下半年开考的“古代汉语”和“现代文学作品选”。桂香和孩子们为了给他多腾点复习时间,除麦田喷洒农药、稻地追施化肥等技术活,其他如薅稻子、刨玉米的活计,都由他们干了。
这天晚饭后,天已全黑,沙金在屋里看书,忽听史玉凤在外面喊桂香,说借手电筒。桂香出去问:“你借手电干啥?”
史玉凤说:“找人。”
“找谁?”
“找单洋的爷爷。”
“单洋的爷爷咋啦?”
“我后晌在南面子田里刨玉米,单洋的爷爷拉着马到北面子放。黑了我收工回来,光见马在圈里,不见单洋的爷爷。我以为他到哪里转去了,就没管三。吃晚夕饭的时候,还不见回来,我问两个娃娃,都说不知道。又出去问其他人,有的说见了,有的说没见。最后问大春的爷爷,说后晌收工的时候见单洋的爷爷拉着马在渠沟里吃草,他叫我们赶紧找一找,上了岁数的人,当忙跌到稻田里,一口气上不来就不好了。一句话把我提醒了,单洋的爷爷有高血压,随福老叫他走路小心点。这几天随福不在,家里就我连两个娃娃,借个手电到田里找一找。”
沙金听到这些话,放下书,从屋里出来,见史玉凤旁边站着她的小儿子单昭和女儿单瑶,说:“天都黑了,啥也看不见,到哪里找去?再说,就你们三个人……”
史玉凤说:“三个人也得找,不找,真有啥事,随福不把我们骂死。”
沙金想了想说:“你给宝福说说,让他叫几个人跟你们一搭里找,他好赖和你们是亲的。我爹的眼睛不行,我把沙银叫上,也找去。”
史玉凤说:“你忙忙的,不麻烦你了,宝福也不叫了。我们老公公那个人,把人惹得臭臭的,谁愿意黑天半夜地找他?我们娘们三个到北面子田里找一找,实在找不着再说。”
沙金让桂香把手电筒交给史玉凤,他去叫沙银。
五个人边大声喊,边顺着渠沟找,折腾了大半夜,没见单老二的影子,猜想是不是走了哪个亲戚家,只好回家睡觉。
第二天一早,队上的人知道单老二失踪了,议论的多,帮忙找的少。沙金要上班,给父亲和沙银安顿几句,走了。下午下班后,一进门就问桂香:“随福的爹找见没有?”
“找见了。看把你关心的!”
“在哪里找见的,人好着呢吧?”
“死了!死到五队的渠沟里了。”
“死了?小渠沟里能淹死个人?”
“牛脚坑坑子还淹死人呢,渠沟里就淹不死人?”
“谁发现的?”
“还不是大春的爷爷!”
“这可闹坏了,随福不在,谁给操心?”
“你给操心去!”桂香觉得沙金对这件事过于关心,说,“你搁上正事不管,尽关心那些日鬼子弯三的事。我一想起他做的那些事就来气,那年工宣队整你的时候,他明明知道我坐了月子,还故意拿上个杀驴的声色站在窗根里喊,把我吓得落下病,后来一有啥事身上就打战。这号人,死了活该!”
“‘人死如灯灭’,不看死的还看活的,随福和史玉凤又没惹我们。不行了我给爹和沙银说说,叫他们给操个心,把后事料理料理,史玉凤没经过这种事。”
“你是‘吃的一合(1)米的干饭操的一斗的心’,这个事还用你说,沙银两口子、大春的爷爷奶奶早在那里忙着,别家是亲戚!我早点提醒你,单老二活的时候跟你不对卯,这回又死在外头,是个破头野鬼,你今年管管子不利,还是少往他家里跑,当忙把你缠上,一辈子不得零干。我呢,也不能给他们帮忙,老是病病痛痛的,我妈叫我忌孝房呢。”
沙金笑着说:“年岁不大,一脑子迷信。人说‘棺材头上有喜,新人头上有煞’,我去看一看有啥关系?”
桂香生气地说:“好人的话你就是不听,要看你看去,看完了住在那里,不要回来!”
沙金说:“守在一个队上,又是亲戚,人不去,‘供养’总得送几个吧?”
桂香说:“蒸‘供养’又是起面呢,又是蒸呢,麻烦死了。你到供销社买上15个面包,买上几张纸,叫大春的爷爷带了去就行了。”
“行,听你的。”
单随福直到老子死后第三天才回来。一进门,跪到棺材头前就号。沙永汉急忙劝道:“随福,这几天你不在,家里乱了营,你先别哭,赶紧把大事操心操心。”
单全福这才收住眼泪,问起父亲的死因。沙永汉说:“那天晚夕史玉凤和两个娃娃,还有沙金和沙银,五个人找了半夜没找见。第二天天一亮,我有当无地到五队稻田里转了转,走着走着,看见渠沟里脸朝下爬着个人,扳起来一看,就是你爹。我猜他是放马的时候晕倒了,嘴到水上憋死的。你也别怨家里人,他们尽了心了。人说‘有福的死在五黄六月,没福的死在十冬腊月’,他今年也76了,一天病没害,一点疼痛没受就走了,也算是好修造。”他完全忘了单老二过去对他家的陷害和压制。
单随福说:“话是这么说,我爹把我从小抓养大,又当爹又当妈,临死连一句话也没留下,我心里……”说着又“呜呜”哭起来。沙永汉又是一顿好劝。
按照当时已经恢复的乡俗,家里死了老人,一般要念六个阴阳的大经,请四个鼓手,扎多对纸幡,还要粘纸人纸马,纸自行车、纸电视机等,送殡结束后要待客收礼。单老二的丧事办得很简单,甚至有些冷清:请了两个阴阳,两个鼓手,扎了两对纸幡,送殡结束后只用“四大碗”招待了抬重的和其他帮忙的。单随福所以把丧事办得这样寒碜,与他的经济能力有关。
这几年,他利用政策宽松和家里劳力比较充足的条件,常在山前山后倒贩牲口,挣了几个钱。但他是“船家种的河边地,风里来的雨里去”,把多数钱都擩了黑洞。他嫌史玉凤已经不水色,又和五十里滩农场那个借种生子的护士接上关系。护士丈夫因病去世,儿子已经21岁,家里生活困难,正需接济。他觉得对这母子俩有帮助的义务,把挣来的一些钱给了他们。史玉凤知道他在外头有人,但不知是谁,再说她自己过去也不干净,便睁一眼闭一眼,凭他胡闹,反正田地里的大活重活技术活他得干,家里的生产生活费用他得管。
参加守灵祭奠和送殡的只有儿子单随福,媳妇史玉凤,孙子单洋、单昭、单瑶。送给山后的那个女儿已不姓单,没有来,单洋媳妇在矿上坐月子,来不了。侄儿侄女不少,来的不多,来了也是顶个白布孝帽子应付了事。跟单老二同辈和年龄相仿的堂弟兄们也没来几个。单礼和老伴到兰州女儿那里养老去了,单虎得了半身不遂,瘫在炕上,单吉福父母一提单老二父子恨得咬牙切齿……相反,被单老二和单随福视为仇人的单忠却成了操办丧事的主角。从入殓到起灵,从派人打坑到组织抬重,从招待吃饭到找人扫地,每件事都尽职尽责,有头有尾。单忠这样做,并不全为了显示他的宽宏大量,而是觉得他是队长,又是一个单家,应当帮一帮。再说,队里谁家有红白喜事不是他当“大料”?
沙金没参加单老二的丧事,事后向单随福作了解释,说他那几天正好忙,回不来,桂香忌孝,不能来。单随福说:“快别那么说,你和沙银跟上我们家里的人满田埂跑了半夜,还不算帮忙?下葬那天搭手的人那么多,你来了也是闲着。”
单随福这样一说,沙金心里还坦然些。
夏收开始了,镇机关留下吃商品粮的干部值班并检查粮场防火,其他有责任田的放假五天,回家夏收。沙金、桂香和三个孩子一起上阵,割完自家的麦子,帮赵来顺家割了两天,两家合在一起把麦子拉运上场。过去大集体的时候,夏收一般要一个月时间,现在只须五六天就结束了。麦子一上场,马上抓住好天气突击打碾。全队就一台脱粒机,采取以户抓阄,按号打场。脱粒机是流水作业,至少得十五六个人。各家互相变工,凑人打场。就在大家忙着打场的时候,单家寨又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新闻。
那天下午,轮到张四的二儿子张占文家打场。大家干得正欢,单瑶忽然跑到场上来,把史玉凤叫到一边说:“妈,我刚才在房上晒蚕豆,看见有个贼从张占文的窗子钻了进去,我害怕,没敢喊,赶紧跑来给你说。”
张占文去年腊月结婚,4月份分家盖房,房子在史玉凤家后面,比较偏僻。史玉凤怕女儿没看真切,追问:“你没看错吧,都忙忙的,不敢掠着音音子说话。”
单瑶说:“我都13了,啥时候掠着音音子说过话?”史玉凤急忙告诉张占文。
张占文大吃一惊,忙把场上的活给媳妇子安顿下,叫上老大张占斌和老三张占武,每人手里带个家伙,往回就跑。
弟兄三人来到张占文家,果见窗子挜了个缝儿。张占文示意老大老三各守一个窗户,他把耳朵贴到门上听屋里的动静。起初好像有点声音,后来听不见了,大声喊:“你不要装了,我们早看见了,快从窗子爬出来吧!”喊了几声没回音。老大和老三把窗户纸舔了个小洞往屋里看,没人。三人开门进屋。到屋里一看,衣柜门开着,床上的东西翻了一地,板箱扣子撬坏了,但没差什么东西。哥仨分析,这个贼可能是专门偷钱的,没偷上钱,走了。
他们关好窗子,准备回场干活。老三忽然叫道:“哥哥快看,衣柜底下往出淌水呢!”
老大老二往衣柜下面地上一看,真的有一股细水往外流。这衣柜斜摆在两面墙的拐角处,后面空着一个三角。老大示意两个弟弟不要说话,做了个会合包围的手势。两个弟弟会意,和老大迅速来到衣柜跟前,老大轻轻把衣柜挪开一看,不禁惊叫一声:“贼!”两个弟弟来到哥哥这边,一看,衣柜后面果然站着一个人:头顶墙角,不敢掉脸。三人把贼从衣柜后面拉出来,竟是吴志!
真是冤家路窄,“文化大革命”那几年,吴志没少批斗张四。
吴志脸色刷黄,浑身哆嗦,头上流汗,脚下滴尿,跪在地上向弟兄三人求饶。
老三不由分说,抡起巴掌往吴志脸上就扇,接着又用脚踢。吴志痛得嗷嗷乱叫。老大制止说:“老三,你先不打他,把他身上搜一搜。”
老三在吴志身上搜了一遍,什么也没搜到。老大对吴志说:“你把鞋脱掉!”
吴志不想脱,又怕挨打,慢吞吞把鞋脱掉,鞋里竟藏着几十元钱。问他钱是哪里的?他说是从板箱里拿的。张占文感到奇怪:家里没钱呀,这钱是谁的?转念一想,也许是媳妇攒的私房钱吧,把被尿泡得湿湿的钱装进口袋。
老大对两个弟弟说:“我们都忙,没工夫跟他磨牙,把他送到村上,叫村上处理去。”
吴志急了,拉着哭腔说:“三个小爷行行好,千万不要把我交给村上,我以后再也不敢了。”看看弟兄三人无动于衷,又说,“再不行,我给你们几个钱,你们把我放了。”
老三说:“行,哥仨,一人二百,把你放了。”
吴志说:“太多了,一人一百行不行?”
老三说:“也行,钱呢?”说着伸手。
吴志说:“我的钱在家里,你们如果放心,现在把我放了,我赶晚夕把钱给你们送来。如果不行,我这会子到我妹妹家借去。”
张占文有点动心,说:“你说话不算数呢?”
吴志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要是说话不算数,你们把痰吐到哪里我舐到哪里。”
老大说:“不行,你的钱不是好来的,我们不能要,还是把你交给村上。”他生怕吴志还有其他事,万一叫村上审出来,他们要承担包庇坏人的责任。
吴志一看老大不松口,不再哀求。说:“走村上就走村上。”他想,现在正是干部们催交夏粮、收缴各项提留的时候,哪有工夫管这种小事?碰巧了,遇上个熟人,把他骂上一顿,说不定就放了。再不行,给村上的干部许上个愿,照样能脱逃。往最坏处想,就是送到派出所,也没关系,派出所所长和黎湘关系好,经常来他家喝酒,有时还住下……
张占斌对两个弟弟说:“你们两个把他送到村上,交给村干部。我招呼场上去。”为了防止吴志中途逃跑,他学看守所管理犯人的办法,让吴志把裤带解下来,交给老三,等见了村干部再还给他。
张占文和张占武一边一个抓着吴志的胳膊,吴志手提裤子来到村部。村部没人,直接送到民兵营长家。民兵营长是个上任不久的干部,工作认真,加上不认识吴志,让张占武留下,和他一起把吴志送到镇派出所。
来到派出所,吴志才麻了茶:镇派出所所长到外地学习,一个月以后才能回来,所里主持工作的是新调来的副所长。近一二年,宝湖镇及周边地区发生过多起入室盗窃案,一直破不了。为此事,宝湖派出所受到县公安局批评。吴志是典型的入室盗窃,引起副所长高度重视,向县公安局作了汇报,县局立刻派来两名干部帮助审讯。镇司法助理员章义也被肖正科派来协助。面对强大的审讯阵容,抱着坦白从宽的心理,吴志在没有抵触的情况下交代了所有问题。
近几年,他觉得搞电焊修理利润低,来钱慢,动起了用其他方法“赚钱”的脑子。有一次,小儿子吴玉虎上晚自习回来,车子上捎着一条提花毛毯。他问毯子是哪里来的,吴玉虎说有个老师结婚,别人送了几条毛毯,放在衣柜里。晚上他去看热闹,趁人不注意,偷偷拿了一条。吴志没有打儿子,只轻描淡写地责备了几句。
儿子的行为给了他很大启发。现在青年人结婚,不仅要“三转一响”、多少条腿的家具,还要置多少身衣服和全套床上用品,其中不乏高级毛毯和毛料。如果把这些东西偷来,让黎湘在卖服装的过程中捎带卖掉,岂不又快捷又稳当。过去他有过偷盗食品厂鼓风机和个别生产队电机的经验,胆量和“技术”不成问题。他把这个想法向黎湘说了,黎湘不同意。他给黎湘壮胆:“自古以来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干这号事我有经验,绝对出不了差池。就是闹犯了,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连累你和娃娃。再说派出所有我们的人,一旦有事,你找找他,遮盖遮盖就过去了。”他给黎湘描绘了一幅美好的发家图,“好好‘干’几年,把土坯房换成砖房,打一套新家具,买个大彩电,买辆摩托车,出门时俩人骑上,多威风!”
黎湘一方面觉得这样太危险,另一方面又经不住物质诱惑,默许了。
从那以后,吴志借着到各队揽活的机会,了解谁家最近结婚,侦察好地点路线,晚上翻窗行窃。后来小儿子玉虎不上学了,给他当助手,或放风瞭哨,或接递东西。人说“小着偷针,大了偷星”,慢慢的,小儿子也会独立踩点,独立作案了。他们总结了许多入户行窃的经验,比如偷远不偷近,偷风不偷雨,偷忙不偷闲,偷富不偷穷,偷物不伤人等,到后来,偷盗的对象从家庭发展到工厂,范围从农村延伸到城市,品种由生活用品扩大到生产资料……
但是,吴志没攒下多少钱,也没有盖砖房、打家具、买摩托。原因是他改变了发家置业的想法,追求起“现来的富现享”“吃了喝了最保险”的生活方式。经常在家里支酒场,广交各路朋友,不时幽会新老情人。黎湘也是“穿绸子不光,吃肉不香”,大把大把地花钱。儿子穿上了皮夹克,戴上了手表,抽上了纸烟。
昨天,吴志到妹妹小兰家闲转,无意中得知张占文刚刚结婚,新房就在单随福家后面的信息。又听说张占文家今天打场,就钻了这个空当。当他正在屋里翻箱倒柜时,听到外面有人说话,从门缝往外一看,知道无法脱身,暂时藏在衣柜后面。过去他曾用这种方法脱过险。他估计,哥仨一看屋里没人,没丢啥东西,就会很快回场上,等他们走了,再从从容容地离开。
没想到他的鸡巴最近出了毛病,小便一来,咋也夹不住,加上紧张,尿竟然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听到有人喊衣柜下面有水,心想,这下完了……
在跟着民兵营长和张占武往镇上走的路上,他想过逃跑,又怕引起他们更大的怀疑,便硬着头皮来到派出所。
到了派出所,才发现事情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他交代了所有问题,包括偷盗食品厂鼓风机的问题,但没供出一起作案的小儿子——“虎毒不食子”嘛。
沙金最初知道吴志被抓是下班回家后桂香告诉的。如果是过去关系正常的时候,他会为吴志的堕落感到痛心,也会想办法营救。现在他没这样想,就像听到一个与己无关的人的事。桂香已觉察到这两年沙金对吴志的冷淡,也问过原因,沙金只用“现在都有了家,走动勤了不好”的话搪塞,没有把他们分裂的真正原因告诉她。桂香相信他的话,也希望他们保持这样的关系,因为她老是觉得黎湘看沙金的眼神不对劲。吴志这次遇到的事不同往常,应当关心关心,于是劝沙金:“吴志过去跟你那么好,这回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带招不理的?”
“他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我有啥办法?”
“这个人也太贪心了,一家三个挣钱的,啥都不缺,还干这种事。”
“最近正在严打,闹不好要蹲班房子!”
“蹲班房子?”
“过去我就对他家那些花花绿绿的布子有怀疑,只不过没说出来。这回一出事,我才明白,那些东西都不是好来的,说明他干这个不是一天两天了。人说‘瓦罐离不了井口破,只要来得回数多’,贼不犯把人偷死呢!”
“要说吴志也是个聪明人,咋净干糊涂事?”
沙金说:“你光看他表面聪明,心里可不明白。”接着把吴志的过去和现在分析了一遍。最后说:“这个人,一辈子就像个没有方向盘的汽车,老是把不住方向。从根子上说,是对自己没有正确的看法,对生活、对人生没有正确的态度。”
沙金的话里用了好多书面语,但桂香听得懂,因为她对吴志的情况熟悉。说:“他要坐了劳改,这个家就烂包了。”
“也不要紧,”沙金说,“黎湘卖服装,玉仙搞修焊,只要把守好,也能对付着过。吴志坐上几年出来,以后再不胡闹,还是个完整的家。”
“不管咋说你们弟兄一场,应该到派出所看看,不然别人笑话呢。”
“我也这么想。”沙金说,“不过这两天不行,他刚进去,问题还没闹清,不让见外人,等过几天再说。”心里说,你还关心他,不是我在中间挡着,他不知把你怎么样呢!
沙金也笑着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他可能想争取从宽呢。”
“那他就等着吧!”
“你说的意思是……”
“判刑,劳改。”
“毛主席说要重证据重调查研究,不轻信口供,光凭他的口供就能判刑?”
“当然不能光凭口供。你还不知道吧,他还没交代完,派出所的人就把他的家搜了。我见了搜的东西,啊呀,我的天!吃的穿的,铺的盖的,用的看的,啥都有,光新锃锃的毛毯就是十几条,卖掉的、转掉的还不算。乱七八糟的东西装了一吉普车!”
“你估计他这种情况能判几年?”
“按现在情况看,他先后作案三年多,作案几十起,偷的东西又多,属于惯窃。惯窃的刑期是五年以上,十年以下,少说也得七八年。”
“他不是有主动坦白情节吗?”
“坦白从宽,不是宽大无边。就因为他有主动坦白情节,我才估计了七八年。”
“那他现在在哪里?”
“拘留了,转到县上了。”
“让不让外人探视。”
“暂时恐怕不行。你是不是想看他?”
“有这个意思。”
“我正想给你说这个事。这两天正在风头上,还是不看的好。”
“我看看老人也不行?”
“也不要去。他的近亲都有窝赃或共同作案的可能,派出所已经暗中监视了。你现在跑了去,别人还以为你给他们通风报信呢。”
“那么厉害?”
“这种事,说多厉害有多厉害,你不要往枪口上撞。”
这时,有人敲门,俩人都说:“进来。”
进来的人是黎湘,沙金一怔。黎湘虽然穿得很时髦,但皮肤不再那样白皙,体形似乎也小了,眼睛红肿,头发凌乱。进门就哭。
章义不认识她,有些莫名其妙。沙金介绍说:“她就是你说的我的干哥哥的女人,叫黎湘。”
章义一听是吴志的婆姨,立刻要走。沙金说:“你别走,我们一起问问情况。”他生怕章义一走,剩下他们两个,万一被公安机关怀疑,说不清。章义理解他的意思,没走。
沙金对黎湘说:“你别哭了,这是镇上的章助理员,有啥事就说。”
黎湘停住哭泣,擦去眼泪说:“我今天到县上给吴志送行李,带了点吃的,看守所的人不让我们说话。我在县上一个人也不认识,想请你找个熟人给公安局说说,判轻点儿。不然,我们娘们几个怎么活呀?”说着又哭。
沙金说:“我在县上没什么熟人,就是有,也解决不了问题。判刑是法院管的,县长书记也不能干涉。你还是好好在家呆着,该干啥干啥,不要乱跑,等法院判了再说。”
章义说:“小沙说得对着呢。你们这个案子又简单又明了,人是现场抓住的,自己有口供,人证物证俱全,要判也快。你最好不要到处乱找人,找了不但没用,还有坏处。明白我的意思吗?”
黎湘说:“他要是判了刑,我就跟他离婚,我这辈子叫他害惨了!”
沙金说:“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在家的时候,你跟他离婚还有一说,他到了这个地步,你提出离婚,就不合适了。”
黎湘说:“他不在家,老的小的一大群,我怎么办呀?”
沙金说:“就看你怎么支配了。你们的娃娃都大了:女儿虽然嫁了,也不会看着你一把不帮;大儿子有手艺,给家里挣个零花钱没问题;小三不念书了,叫他随上老大学手艺。你呢,能卖服装卖服装,不能卖就待在家里,给娃娃煮个饭,操心个责任田。只要把守紧,日子照样能过。丢下老婆婆,你有多大力出多大力,实在没力量,她还有两个女儿呢。”
章义说:“该说的都给你说了,再说一句你不爱听的话,吴志作案的时候你为啥不阻拦,偷来的东西你为啥帮着卖?销赃的钱又不是吴志一个人花了,既然花了钱、享了福,咋能在这个时候抛弃他?人要都这样,谁还敢娶婆姨?”
黎湘有些羞惭,说:“那我就先回。”说着开门出去。章义随之出去。
沙金收拾一下办公桌上的东西,准备把给钟世仁写的半年工作汇报改一下。不料黎湘又回来了,什么也没说,给沙金扔下一个纸条,走了。
【注释】
(1)合:音各,一升的十分之一,一斗的百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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