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老好人酒后训逆子 大表舅饭前唆外甥
谚语
:请将不如激将。
墙里头的柱子——在暗处使劲。
江洪的话很快传遍全厂。对忙于工作、不管闲事的人来说,这个话如同耳旁风,听过撂过,顶多是骂一句“癞皮狗!”跟沙金有积怨、有成见、有利害冲突的人听到这个话,就像看见一颗冒着烟的手雷滚向沙金,或窃喜,或盼望,或跃跃欲试,包平安、韦立、安健属这一类。
包平安和沙金既有旧怨,也有新仇。“文革”闹武斗那阵子,他们是两派,虽然没有直接冲突,感情却是对立的。卫明倒霉的时候,两人各为其主,扮演了不同角色,得到不同的结局。随着卫明问题的纠正和形势变化,包平安对沙金的敌视情绪渐渐淡薄。可当沙金在食品厂整顿中当了厂长、在权力上对他限制、在工作上对他批评的时候,已经淡忘的旧怨又复活了。借着谢自伟逼沙金下台的机会,他从中搅了一把,尽管没当上厂长,也算出了口气。谢自伟掌权期间,他失去党支部书记职务,成了普通管理人员,又觉得有些受骗上当。
沙金二次当厂长,他估计不会有他的好果子吃。但沙金不但没报复他,还让他当了工会筹备小组负责人、厂长办公会议成员,享受中层干部待遇,同时让他儿子担任兰州办事处临时负责人。这时,他对沙金的态度又变了,甚至有些感激。可是,这种态度并没维持多长时间。他正式担任工会主席后,向沙金提出专职脱产的要求,沙金不答应,又提出享受副厂级待遇要求,沙金还是不答应,说镇上没这种规定。他悄悄到县工会咨询,工会领导说:“在国营企业,工会主席是副厂级待遇,可你们是乡镇企业,不能套用国营企业,还是按镇上和厂里的规定办。”碰了个软钉子!
去年年底,厂里跟孟泽坤算账,孟泽坤分了26万元利润(专有技术费),厂里一些职工有看法,他心里也不平衡,便在下面一起议论。为这事,沙金不止一次地在职工大会上批评:“一部分职工观念陈旧,对引进人员利润分成说三道四,个别干部也随声附和,推波助澜,唯恐天下不乱,是不是想叫食品厂重新关门?”这个“个别领导”明明指他,心里更加不忿。前不久,因私发味精的事,沙金把他和任珍对调;淀粉厂招工又以他已有三个亲戚在厂不给指标,至此,他对沙金的看法又回到沙金第一次当厂长时的状态。甚至认为沙金让他担任工会主席和厂长办公会议成员、让他儿子担任兰州办事处负责人,是为了笼络人心,稳定局势,现在大局已定,想把他一脚踢开。唉,活了五十几,怎么老上别人的当?!
他想报复沙金,但没胆量,也没由头。想让小舅子娄毅和儿子包吉利在销售上给沙金制造点麻烦,达到间接报复的目的,一想娄毅胆子太大、馊点子太多,弄不好,要把他卷进去;包吉利心眼死,一心跟着沙金跑,弄不好,要把他献出去,便了心。现在,厂外出了个“打虎将”,他暗自高兴:一旦把沙金告倒,等于替他出了气!
韦立和沙金的关系本来还可以,后来起了变化。他的人生信条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谁给他好处,谁就是好人,谁伤害他的利益,谁就是坏人。就沙金来说,是个时好时坏,坏大于好的人。十多年前和沙金出远差,得了点好处,认为沙金是个好人。后来沙金当了厂长,他得到提升,继续把沙金作为好人。谢自伟当权时,让他当采购员,捞了不少好处,但没给他升“官”,就把谢自伟当做好大于坏的人。沙金这次当厂长,让他当了供应科长,既有名又有利,便把沙金“升格”为大好人。然而,随着沙金把大宗原材料采购权收回厂里,断了他的财路,加上这次不让他姨侄女进厂,又改变了态度,把沙金“降格”为有好有坏、坏大于好的人。听到江洪要到县上告沙金的消息,他在心里琢磨,如果能给江洪提供点情况,把事情闹大,引起上级重视,就能趁机逼沙金把大宗原材料采购权归还给供应科,使他的“财路”重新畅通。但是,沙金是名人,上下有人护庇,万一县上对江洪告状不理睬,岂不白忙一场?于是决定看看再说。
安健自从沙金接任厂长后,心里从没舒坦过。回想起担任厂长助理的日子,那真叫痛快:厂长为大他为二,要风有风,要雨有雨。推销员们见了他点头哈腰,职工们叫他二厂长,常金枝受他支配,单勇更不值一提。出门有车坐,吃饭能签单,好烟好酒有人送,腰里外快常不断……而现在,除了算账就是清欠,“黑牡丹”使得他跑趟子,“单大炮”(单勇)训得他翻白眼,推销员见了他绕着走,职工骂他“安大牙”。下馆子得自己掏钱,坐车得赶点赶班。最可气的是,沙金就像个特务,老是用审视的眼光盯着他,有一次他报销差旅费,沙金把后面的附件翻了几遍,用算盘加了一遍,发现报销单上填的金额比附件多,问他是咋回事。他心里有鬼,扯谎说:“还有点车票忘在家里,没来得及粘到上面。”沙金脸子一沉:“小安,你过去是不是这么闹惯了?作为一个财会人员,这意味着什么?”说着“嚓”地一下把上面的封面撕掉,把附件扔给他:“拿回去重填!”奇耻大辱啊!当厂长助理的时候,他的差旅费填多少是多少,谢自伟从不审查,不但把自己的差旅费报了,连别人不要的车票和食宿票据也掺到里面报了。
有仇不报非君子,不想办法把沙金扛掉,他的窝囊气就要永远受下去!他一直在寻找报复机会,可总抓不到什么把柄。沙金在财务上既精细又严密,不但不让别人钻空子,自己也从不多报一分钱;车间生产的味精全部如数交给成品保管员,一点埋伏也不打;原材料采购多半由常金枝经办,明来明去,不跟供货商私下接触;就是给外面送礼,也是几个人一起去,不到万不得已不亲自经手;生活作风上也没听到什么闲话。这两年厂子越搞越红火,今年又上了淀粉项目……
江洪要到县上告沙金的话,是他亲耳听到的。他和江洪是一个队,虽无深交,却常见面。当晚下班回到家,他想找江洪聊聊,给江洪凑把火,又害怕江洪鲁莽,把他献出去,没去。“求旁人不如求自己”,还是跟舅舅谢自伟谈一谈保险。
这天傍晚,韦立从外面办事回来,走到厂门口,碰上包平安、包吉利和娄毅三人。问他们干啥去,娄毅说:“外甥刚从兰州回来,到外头吃个饭。”又说,“你也没吃吧?一起走,喝两杯,热闹热闹。”
韦立是爱凑热闹的人,说:“行,我正好几天没喝酒,嗓子痒痒的。走,到谢自功的饭馆,我请客,就当是给吉利接风。”
包平安嘟囔说:“到哪里不行,非到那个饭馆?”谢自功是谢自伟的六弟,接了父亲谢毛胡子的饭馆,包平安和谢自伟不睦,不想进这个饭馆。
娄毅说:“客随主便,既然韦科长请客,我们吃饭喝酒就行了,管它是谁的饭馆?”包平安只好跟着走。
来到饭馆,找个小房间,四人一边吃菜喝酒,一边闲聊。从兰州市场说到厂里生产,从电视节目说到宝湖新闻,娄毅问韦立:“听说有人要到县上告沙厂长,你知道不知道?”他明知故问,意在挑起话头。
韦立说:“那都是公开的新闻,厂里谁不知道?”
包吉利问:“谁告厂长?真是些贱驴皮,刚吃了几天饱肚子,又闹开了!”他以为厂内职工要告状。
娄毅说:“你钻在兰州知道个啥?听说告的都是经济问题,这回够他老小子喝一壶的!”
包吉利说:“我看沙厂长不是那种人。就说兰州的事,不是他,乱子闹大了!”
娄毅说:“你这个娃娃就会看表面现象,人家往腰包里捞钱的时候,叫你给点钱呢?”
包平安说:“吉利是‘只知道低头拉车,不知道抬头看路’,叫别家把他卖着吃了都不知道。”
韦立说:“包主席,你好赖也是个厂级领导,咋说这种不团结的话?”他想试探包平安的态度。
“你快别给我戴高帽子了,我算个啥领导?除了几把钥匙,几个锁子,能领导谁?不像你韦科长,一天跟在厂长的沟子上,坐小车,住宾馆,下馆子,碰上好机会还能捞点油水。”他想激韦立。
韦立说:“别人不知道,你包主席也不知道?大宗材料厂里订着呢,送钱的事别人办着呢,我到哪里捞油水?”
“噢,你知道就行。我以为你‘孙猴子做了个弼马温,官大官小都不知道’。”
娄毅说:“‘牛不抵牛是个倯牛’,要是我,早把状子递到县上了。”
“你说得好,你为啥不递?”韦立说。
“我还没叫他逼到那个份上,再说,我又没你掌握的情况多,‘手里无刀杀不了人’呀!”娄毅说。
包吉利说:“舅舅,我劝你还是定定待着。上次你闹的那个事,沙厂长没给你处分就够便宜你了,人要讲良心呢!沙厂长把谁家的娃娃撂到井里了,把谁家的牛缆筋砍断了,闹人家干啥?”后一句话针对韦立。
娄毅说:“你咋向着外人说话呢?”
“爸爸,我又不是三岁的娃娃,连个饭香屁臭也分不清?说话要站住理呢,沙厂长辛辛苦苦把厂子救活,职工工资也涨了,我们不支持他往好里搞,还七股八橇地拆他的台,有啥好处?说个不好听的话,把厂子撬垮了,人家沙厂长还有个退处,我们到西山上拾狼粪去?”
“嗨呀,说我囊,这个婊子儿比我还囊!”包平安骂道,“人说‘宁养匪子一脚踢,不养囊受鳖气’,我还指望着你成事呢,想不到你成了沙金的儿子了!”
韦立隐隐约约觉得包平安在捎带他,说:“包主席,‘大人不见娃娃的怪’,吉利还小呢,等上了我们这个岁数,就明白了。”
包平安说:“‘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你们这些人,天生就是为奴跑腿的!可恨我年龄大了点,要是小几岁,早跟他干上了!”说着,端起一杯酒,一仰脖子,倒进嘴里。
包平安说:“就怕你‘狗揭门帘子,嘴上的劲大’。”
娄毅说:“姐夫,既然韦科长说了,我们就相信他。来,喝酒,继续喝酒。”
韦立说:“喝!刚才喝的是哑巴酒,没意思,这回划拳,三拳两胜一咣当,不赖不膪不带,‘陕西的麦子,黄一块割一块’。”
包平安把手一伸说:“来,我打关。”跟韦立划起拳来。
包吉利既不划拳,也不喝酒,在那里慢慢吃菜。他心里很矛盾,劝韦立不要参与告状吧,他不一定听,还要挨父亲的骂;不劝吧,良心上对不住沙金,坐了一会儿说:“我的头有点痛,先回去。”说完走了。他想,他一走,他们三个应该感觉到其中的意思,会有所收敛吧。
外面寒风凛冽,街上一片漆黑,天上没有星星。包吉利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向淀粉厂走去。他已有一个多月没回家,不知淀粉厂建得怎样。来到淀粉厂大门口,给门卫打了招呼,进入厂区。新建的玉米浸泡车间高高耸立在厂区北头,楼顶上的探照灯光把院里堆得小山似的玉米堆照得清清楚楚。改造过的厂房里灯火通明,各种已经安装的机器整齐地排列在里面。单勇和几个工人在机器旁边忙碌,看见他,问了几句,又埋头干活去了。他在车间里转了一圈,来到院里,从便门进入老厂区。老厂区机声隆隆,灯光闪闪,一些窨井里往外冒着白汽。中心道路上时而有人走过,厂长办公室里亮着荧光灯。透过玻璃,可以看见沙金在打电话。他真是不容易,又是味精,又是淀粉,又是生产,又是销售,又是外交,又是厂里,既要跟不会说话的机器设备打交道,又要跟有思想会说话的人斗心眼……包吉利在心里这样说。他想进去给沙金提个醒:厂里也有人要闹你,你要小心!可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万一他们三个只是嘴上说说,并不真的采取行动,岂不分散厂长精力,落个“谎报军情”。想到这些,穿过厂区回家。
沙金打完电话,接着写前几天没写完的年度总结。今晚是他值夜班,不能回家。实际上,平时不值夜班,他也没在11点以前回过家。桂香已经进厂,在淀粉厂当监称员,俩人暂时住在原面粉厂办公室。
凌晨3点多钟,沙金有些困,想拉上窗帘在沙发上迷糊迷糊。刚闭上眼,电话响了,拿起一听,是门卫单飞打来的,说厂里的下水道堵了,好多地方往出冒水。他急忙穿上短大衣,拿上手电筒,来到门房。门房里已经坐了几个工人,他带着他们一起顺着下水道找毛病,找了一个多小时才找到原因,原来是厂外一个下水井里掉进了东西。
大家用钩子勾,耙子拉,费了好大劲,才把堵塞物拉上来,用手电一照,是个死人!
两个胆小的工人吓得往厂里跑了,沙金和单飞及剩下的工人到门房给派出所打电话。派出所很快派来两个干警,拿手电照了照捞上来的人,用脚蹬了几下,说:“死了,早都死了。又问,“你们谁认得这个人?”
沙金说:“糊得脏脏的,咋能认出来?”又对单飞说,“你去端盆清水来,把死人的脸冲一冲,看是个谁。”
单飞很快端来一盆水,泼在死人脸上,沙金拿手电一照,惊叫道:“文子舆?”
一个干警说:“这是个疯子,前几天晚上我们巡逻的时候碰到过他,老在你们厂周围转悠。问他干啥,什么也不说。”又说,“不管是谁,现在三更半夜的,没办法处理,等天亮了再说。”说完骑上摩托车走了。
沙金回到办公室,一点睡意都没有,眼前总是晃动着文子舆的影子。自从10年前为会计的事和文子舆接触过一次,以后再没见过面。听人说,文子舆的精神病又犯了,生活更加困难,一天到晚四处跑。但他为什么掉进厂里的下水井?只有等派出所调查以后才知道。
第二天一早,过路的人发现路边上有死人,纷纷跑过来看。胆小的站在远处,胆大的站在跟前。捡破烂的莫老汉也来看热闹,一看是文子舆,说:“昨天后晌晚夕子,我还见他在谢老六的馆子里踅磨呢。”
单飞说:“你既然认得他,赶紧给他家里说一声,把尸首拉回去,搁在这里怪吓人的。”
莫老汉说:“我和他又不是一个大队的,听说他娘老子早没了,有个兄弟又不管他,给谁说去?”
正说着,东边来了辆吉普车,车上下来几个警察,其中一个穿着白大褂,好像是法医。他们根据下水井旁边的呕吐物和对死者的检查,初步认定,死者在死前饮过大量白酒。警察通过现场分析和深入调查,很快弄清了情况:文子舆前几年老对人说,沙金当厂长的时候去过他家,他很快就要到食品厂上班。后来沙金不当厂长了,再也听不到他说这个话。去年沙金再次当厂长,他又开始说这个话,还利用晚上没人的时候到食品厂周围转悠,看来是害上进食品厂的“病”了。据谢自功说,昨天傍晚,文子舆在他的饭馆里喝了别人剩下的半瓶子白酒,摇摇晃晃地走了。警察由此进一步断定,文子舆是在酒醉后踩翻下水道井盖憋死的。经过征求镇政府意见,决定按非正常死亡处理,具体事宜由镇民政办理。镇民政的人跟沙金商量说:“我们经费有限。既然人死在你们厂的下水道里,你们出几个钱,雇个人埋了算了。”
沙金考虑到内外影响,更想到文子舆可怜的一生,派人到商店买了白布,缝了个大布袋,叫莫老汉把死人装进布袋,用架子车拉到远离集镇的渠坡下埋了。厂里给他200元,他高兴得一个劲给沙金说谢。
莫老汉走后,单飞对沙金说:“这个疯子哪里死不下,偏偏死在我们厂门口,太不吉利,是不是买挂鞭炮,赶赶邪气?”
沙金说:“‘人死如灯灭’,有什么邪气正气?你们心里要是有隐恤(1),就买上几挂鞭炮放放,反正明天是元旦。”
死人的邪气赶跑没赶跑不知道,活人的邪气却越来越重。元旦过后几天,厂里又传出沙金被人告到县检察院的消息。
消息是可靠的。县检察院接到一封署名“朔方食品厂一职工”的举报信。廖检察长考虑到食品厂是县上的重点企业,现在又处在发展的关键时期,没马上立案,向金书记作了汇报。金书记看了举报信,说:“你的考虑是对的,信里虽然反映了沙金的一些经济问题,但都是怀疑的口气,我们暂时不敢确定这些问题的真假,但从反映的三个问题看出,写信人好像另有目的。比如,信的开头说,‘沙金这次削尖脑袋二次进厂,目的是为了捞钱’。据我所知,沙金这次回厂,不是他自己要求,而是镇上动员去的,直到现在,他的工作关系还在镇上。再比如,说他‘把杭州的孟泽坤拉来是为了合伙分利润’。无稽之谈嘛!孟工是什么人?是国内小有名气的发酵专家,是镇上和厂里跑到北京把人家请来的,怎么可能挣了钱平分?肯定是有些人看人家挣了几个钱,害了红眼病,这些人啊,眼界太狭窄!在广东深圳,外资企业一个经理的年薪几十万,人家孟工一个公司,一年挣你二十几万还算多?再说,人家的报酬跟所创造的有形、无形价值相比,微不足道嘛!还有,说沙金‘办淀粉厂是别有用心,借机发财’,光有推测,没有事实。现在有一种说法:‘要想发得快,年年搞基建’,写信人是不是套用了这个‘公式’?当然,在没有调查研究之前,我们不能妄下结论,说沙金没问题或有问题。毛主席说得好,‘一切结论产生于调查的末尾,而不是它的先头。’我的意见,第一,先跟镇上领导接个头,听听他们的意见。县委已经定了,钟世仁要来政府工作,你们可以多征求一下毛得时的意见,建议最好由镇上出面解决。第二,总的原则是既要搞清问题,又不大轰大嗡,必要时可以把沙金叫到县上单独谈谈。改革本身就是一场革命,充满各种思想、各种利益的斗争,我们不能让一种倾向掩盖另一种倾向,不能听风就是雨,挫伤那些本身没什么问题、兢兢业业干事业的企业家的积极性。我的意思你明白吧?”
廖检察长点头称是。他们找了镇上的钟世仁和毛得时,钟世仁的意见和金书记不谋而合,并说了对沙金的基本评价:“据我对沙金的了解,他做事一向谨慎,胆子也小,不可能使那种‘烫手’的钱。可现在有人举报,只能以镇党委出面,到厂里作些侧面了解,在适当时候做个结论,给举报人有个交代,把沙金解脱。总而言之,问题要搞清,大局要稳定,千万不能把人心搞乱了,把厂子搞乱了。毛镇长谈谈你的意见。”
毛得时说:“从工作角度考虑,暂时只能这样。不过如果举报人继续闹,镇上解决不了,只好让检察院处理了。”
钟世仁对毛得时的表态很不满意,心想,我还没离开宝湖,你就想上交矛盾;接了一把手,还不知把沙金怎样呢!想到这里,不禁为沙金的前途担忧起来,甚至后悔当初不该劝沙金二次回厂。可又一想,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不让沙金回厂,厂长谁当?何况沙金把厂子救活了,办好了,说明当时的决策没错,问题出在告状人身上。想到这里说:“唉!有些事真是不可思议:不干事业或把事业甩烂杆的人没人追究,干了事业、把事业干好的人倒落人褒贬,遭人暗算!”
廖检察长说:“那就先由镇上出面解决吧。不管怎么说,企业是镇上的,镇领导说话比我们管用。”说完回了县上。
钟世仁对毛得时说:“我后天才到县上报到,明天我们一起到食品厂,走一走,问一问,随后你们进一步介入,能把事情摆平就尽量不麻烦县上。”他是想给沙金撑撑架子,缓和一下紧张气氛,让沙金把眼前的工作做好。
毛得时说:“那就‘摆’着看吧。”
第二天,钟世仁和毛得时、彭永祺以看望孟泽坤及其他外援人员名义来到食品厂。他们叫上沙金,一起到淀粉厂跟技术人员谈了一会儿,然后返回老厂区,在各车间转了一圈,偶尔和个别职工说几句。大多数职工的感觉是:镇上领导是支持沙金的。而韦立等人另有理解:镇上领导是为举报信而来!
转完车间,钟世仁说:“我们到办公室谈谈。”毛得时借口去医院看望住院的老丈人,走了。钟世仁和沙金、彭永祺来到厂长办公室,刚坐下谈了几句,彭永祺说肚子痛,上了厕所,一去不返。钟世仁知道他俩有意回避,和沙金说起告状的事。并把检察院转来的举报信复印件交给沙金。
沙金看完说:“全是无中生有!”
“你先不要说事情有没有,你想想看,这次的信可能是谁写的?”
沙金说:“从笔体看,还是江洪的,从说的事情看,好像厂里有人给他提供了情况。”又自问自己,“谁会给他提供情况呢?”
钟世仁说:“任何一件事情发生后,首先要想到谁是直接受益者,尤其是最大受益者,这样,就能透过前台表演者看到幕后操纵者,你按照这个思路想一想。”
“最直接、最大的受益者?”沙金想,所谓受益,反过来就是“受害”,从这个角度说,江洪算一个,没招上工;娄毅算一个,没投上机;安健算一个,没当上官。安健和江洪住一个队,有可能给江洪提供“炮弹”,娄毅和安健是棋友,有可能勾结到一起。韦立呢?有可能,也没可能。可能的是厂里收回了大宗原材料采购权,断了他的财路,心里有气;不可能的是提拔他当了供应科长,让他继续采购零星原材料,仍然有油水可捞。包平安?也在两可之间:可能的是他私自给娄毅发货的事被揭露、岗位被调整、淀粉厂没给他招工;不可能的是让他当了工会主席、厂长办公会议成员,待遇比原来高了半格,儿子也受到重用。谢自伟?一点可能都没有。他下台是自愿的,是以乞求的口气请镇上“饶”了他的,还有脸卷土重来?再说,他平时向厂里要车,基本上有求必应,要求给爱人调岗,也给办了,他是个人呀,不会没有一点脸面和人情!他把这些分析说给钟世仁。
钟世仁说:“你这辈子吃亏就吃在性直、老实上。人家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是‘以君子之腹度小人之心’。就说谢自伟吧,这两年在镇上,表面上老老实实,实际上蹄蹄爪爪,一有时间就往毛得时屋里钻,叽叽咕咕,鬼鬼祟祟,尽出些馊点子。还对人说:‘他沙金快50岁的人了,能吃回头草,我才40岁,就不能杀个回马枪?’你说这是啥意思?”
“这些情况我不知道,不过从目前情况看,他好像还没介入。”
“不介入是暂时的,相对的,介入是必然的,绝对的。”
“你啥时候到县上上班,你走了,书记是不是毛得时的?”
“我明天走,县上已经给毛得时谈了话,让接我的班。唉!”钟世仁叹了口气说,“按我原先的想法,你在这里至少干到55岁,然后回镇上,一边工作,一边搞创作,现在出了这个事,你就要重新考虑。我走了以后,镇上如果主动平息这场风波,说明还支持你,你就继续干;镇上如果放任自流,隔岸观火,说明不支持你,你要把自身安全放在第一位,学会自我保护,能进则进,不能进则退,千万不要硬撑。”
“唉!我本来打算干到退休,把厂子置个样样项项,给家乡人留个念心,没想到事与愿违,出了这个‘六指指’。”
“世上的事总是不能如人所愿,你想走东,它偏叫你趔西。不知道是你的命不好,还是你的运不好:干好了,说你机会好,大小出点事,说你人不好。”钟世仁说,“早知道这样,就不劝着叫你回来了。”
“‘君子谋胜不谋败’,你劝我回厂没有错,我也没把事业搞砸,上对得起组织,下对得起群众,中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他们举报的那些事,我一个也没做,让他们查去,事实最终能说明一切。你劝我回厂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毛得时根本不愿意叫我回厂,我是看着你的难处和对我的信任和关心才回来的。‘冤家路窄’,这次偏偏遇上他接书记,这就在劫难逃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我想得开。”
“我赞成你的说法,不过我让你回厂,主要是对你的能力、品行的了解,是从事业出发的,当然也不排除感情因素。这跟有些人任人唯亲是两回事。”钟世仁说,“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一个事。我一直担心,韦立那个人到底怎么样,原来给糖厂送钱的事他会不会胡说?他要是胡说,这事就有点麻烦。”
“我也想过这个事,随后再给他安顿安顿,我想,他再坏也不至于坏到说胡话的地步。”
“‘人心隔肚皮’,不好说。不过你始终把握一个原则:以领款人的条子为依据。还有,最近一个时期,你的工作不能松劲,不要灰溜溜的,淀粉厂一定要按原定计划试车投产。对职工,尤其是你怀疑的那几个人,不要惹,能缓和的尽量缓和。如果检察院向你调查,你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不要今天这样说,明天那样说。至于咋处理,一切顺其自然。我相信,县上会妥善处理这个事,我也会从侧面干预。”说完跟沙金一起出门。
钟世仁的分析没有错。这次的举报信,是包平安、娄毅、韦立、安健和江洪几个人“集体智慧的结晶”:韦立受包平安和娄毅鼓动,向安健了解了情况,加上他自己的情况,集中提供给江洪,由江洪向检察院写了举报信。
由于金书记有指示,检察院没出动。钟世仁走后,镇上也没调查,韦立首先着急起来,对安健说:“是不是由你执笔,再给检察院写一封信,把这个事促一促?”
安健说:“事情就那么多,你也有文化,随便写一个就行了。”
韦立说:“我的字太丑相,拿不出手。你是高中生,还是你写。”
安健说:“写那个东西字越写得不好越说明是普通工人,效果越好。”
韦立见安健推辞,说:“那就再等等。”
安健不是不想写,而是不想跟韦立一起写。韦立是个有奶便是娘的人,万一沙金给他点好处,他态度一变,不把他出卖了!
这天下午,安健正要下班回家,毛小燕溜进他办公室,小声说:“你舅舅叫你晚夕去我们家。”说完马上离开。
安健想,谢自伟不当厂长后,几乎没叫他去过家里,今天突然让毛小燕来叫,肯定有事,说不定就是为了写信的事,如果那样,正好请示请示。
谢自伟仍住食品厂家属院,安健在办公室磨蹭了一会儿,趁着暮色,敲开谢自伟家的门。
谢自伟坐在沙发上抽烟,见安健进来,问:“吃了没有?”
安健说:“刚下班,正准备回家,我舅妈说你叫我,我就来了。”
“你舅妈做饭呢,你在这里吃。”说着,把香烟和打火机往安健这头的茶几上推了推,说,“你们的贼胆子不小啊,敢往检察院写信?”
安健以为谢自伟在批评他,说:“我又没参与,是他们几个闹的。”
“他们几个?哪几个?你既然没参与,咋知道是他们几个?”
“我听说有江洪,还有韦立,还有……”
“算了,不要遮遮盖盖了,你不说我也知道,除了韦立、包平安、娄毅几个,还能有谁?你老实给我说,你们都告了些啥事,往哪里告了?”
安健一看瞒不住,一五一十地说了。
谢自伟笑了:“你们呀,尽在不痒处抠,信也发得太少。”
“你说咋告?”
“人说‘救人救个活,打人打个死’,要捅就往杀口上捅。他们给两个糖厂送钱的事,数额大,账上又有记载,一告一个准!”
“那个问题也能告?”安健说,“你当厂长的时候也送过钱,一告,不把你也告上了?”
“这就是我比沙金高明的地方。”谢自伟得意地说,“我们送礼的钱已经拿没入库的味精顶了,啥证据也没留下。再说,收钱的那些人都换掉了,到哪里查去?根本不用怕。”
“沙金送的钱都是韦立以紧缺原材料奖打的领条,如果他说这个钱他使了,不是白告?”
“韦立是个嘴硬沟子软的人,只要检察院一吓唬,他连他妈咋养他都能往出说,还敢说钱是他使了?再说,他也想把沙金闹倒呢,能护庇沙金?”
“也是。”安健说,“你说我们就这么闹闹,臊臊沙金的毛,还是一鼓作气把他闹下去?”
“你说呢?”谢自伟说,“要是光为了臊臊他的毛,何必费这么大的事?”
“噢,我明白。”安健点点头,又提了一个问题,“把两个糖厂的厂长告倒了,万一你再干,谁给我们供糖蜜?”
“你这个心就操得多余了。据我知道,农垦局的班子也是两派。过去我们维下的那两个厂长虽然不当厂长了,但都在局里当副处长。上次我见了其中一个,还有‘打回老家去’的意思。只要把现任厂长闹倒,下台厂长就有可能重新上台,他们上了台,能不给我们供蜜?”
“唉呀,舅舅,你真是深谋远虑呀!”安健又问,“你说这次的信往哪里发?”
“检察院、纪委、人大、县上镇上的主要领导,都给发,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再不行就往省上、中央告!”
“行,这回我心里就有底了。我一个人干,不跟他们掺和。”
【注释】
(1)隐恤:隐忧、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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