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章 竞买会投票一边倒 聚义厅谈话两相异
人在情在,人不在情不在。
人有曲曲心,天有拐拐意。
听到花燕云的摊子叫火烧了,沙金问:“啥时候烧的,你咋知道?”
沙春雷说:“都三天了,我今天提货才听说。”
“严重不严重?”
“烧了个有皮没毛,货都用不成了。”
“咋引起的?”
“他们的隔壁是卖打火机的,天太热,打火机爆炸了,把其他东西燃着了,自己的东西烧光不算,还把两边的几家都烧了。消防车来了,通道叫其他摊子堵着,亲不到跟前,等到把通道清开,几家子就烧得只剩个房架子了。”
“库房烧了没有?”
“库房和门面连着,能不烧?”
“这几家子入了保险没有?”
“听说个人没入,市管会代入了,入得少,赔得也少。这几家子算是卡了瓦钵钵了,几年都别想翻身。”
沙金没再往下问,他怕桂香吃醋。打算过几天找个借口到城里看看,不管咋说,朋友一场!和桂香带着沙舟回家。
决定食品厂资产归属的时刻到了。
在镇机关大会议室的墙上,挂着“朔方食品厂资产整体转让竞买大会”会标,参加会议的有食品厂全体职工、镇村干部、县政府和有关部门领导。主席台上,坐着副县长钟世仁,县人大、政协两名副主席,五部门头头,农行宝湖办事处汪主任,镇上的毛得时、高翔、彭永祺、虎炜、裴静等。主席台侧旁放着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两名公证人员,竞买人之一的谢自伟心事重重地坐在群众席上抽烟。会场里一片静穆。令与会者感到意外的是,会议主持人不是毛得时而是高翔,肖正科也没到会。
也许是着意修饰的缘故,高翔今天显得特别精神,宣布开会的声音格外洪亮,他首先请县委常委、政府常务副县长钟世仁讲话。
钟世仁没拿讲稿,用温和的目光巡视一下会场,以平缓的口气说:“同志们!首先我代表县委、县政府对宝湖镇举行的朔方食品厂资产整体转让竞买大会表示祝贺,预祝大会圆满成功。借此机会,我顺便说明三件事:一,县委金书记本来要参加今天的大会,因临时有事没来,委托秘书代他投票。第二,食品厂厂长谢自伟因挪用公款嫌疑被监视居住,但作为企业竞买人的资格仍然有效,照常参加竞买活动。第三件事,毛得时同志已调任县广播电视局书记,今天的大会由新任镇党委书记高翔同志主持。我的话完了。”主席台上的人和部分群众给他鼓掌。
高翔宣布了几项议程:第一项,由他宣读宝湖镇人民政府《关于朔方食品厂改制意见的报告》;第二项,由镇经委主任、金宝实业总公司副总经理彭永祺宣读《朔方食品厂资产整体转让公告》《竞买人投票、打分、考评办法》和竞买人简历;第三项,通过总计、监票人和县镇领导、食品厂职工分组投票主持人、计监票人名单;第四项,竞买人发表竞买演说并出示验资报告;第五项,分组投票;第六项,由总监票人宣布投票结果并请公证人员公证;第七项,散会。
彭永祺宣读文件时声音低沉,完全是例行公事的样子。所以这样,除了谢自伟被监视居住、他的赚钱计划有可能落空外,更重要的是他的晋升愿望没有实现。按他得到的内部消息,肖正科已经把毛得时列为县人大副主任补充人选,毛得时一走,高翔肯定接任书记,他有可能成为镇长。他曾向毛得时流露过这个愿望,毛得时满口答应:“我早就有这个意思,不过我的事还没定下来。你好好干,只要我能上去,你的镇长没跑儿。”现在,毛得时调走了,是平调,没有实权。肖正科自身难保。县上已经给宝湖镇推荐了代理镇长,他升官的愿望彻底落空。
高翔宣读了总计、监票人建议名单,让大家举手表决。名单里有镇人大主席裴静、镇经委副主任沙金、党委组检干事等。台上台下的人举手通过。又宣读了领导干部组、职工组主持人、计监票人建议名单,得到这两方面投票人举手通过。领导干部组主持人是钟世仁,计监票人是镇经委统计员崔豹和县政协一个干部,职工组主持人是彭永祺,计监票人是常金枝和丁一夫。
接下来是竞买人发表竞买演说,按报名先后为序。谢自伟先说。他想站在原地说,高翔让他到台上去。他来到主席台上,在专为竞买人准备的麦克风前站定,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黑皮本子,从里面取出几张折叠在一起的字纸,很不自然地对主席台上的人笑了笑说:“没有准备,随便说说。”他确实没有准备,因为这项议程早在他和毛得时、彭永祺商量时被否定了。而在昨天审定会议议程时,高翔根据钟世仁的意见,把这一项加上了。当时有人建议通知竞买人作好演说准备,钟世仁说:“没必要,竞买人连这点常识也没有,怎么管理企业?”谢自伟虽然没有准备,但在报名时交过一个简单竞买方案,以那个方案应急。
他的演说既没新意,也没文采,更缺乏激情。加上他朗读“方案”时插了不少临场发挥的话,使演说凌乱不堪。演讲结束时,除台上坐的领导礼节性地鼓了鼓掌,台下的掌声少得令他寒心。他出示了两份资金证明,一份是一张宝湖信用社的活期存款单,金额为120万元,一份是一张农行宝湖办事处的存款单,金额为30万元。
高翔宣布卫承业演讲。
对于主席台上的大多数人来说,除了听过“卫承业”的名字和知道他是搞长途贩运的外,并没见过本人,更不知道他的详细情况。食品厂很多职工是在食品厂二次复工后进厂的,那时卫承业已不在厂,因此多数人不认识他。卫承业长得标致,今天穿了一身崭新的西服,系着鲜艳的领带,黑发红颜,明眸皓齿,一表人才。他上台后有些紧张,这也难怪,长了这么大,还没在这么正规、这么多人的场合讲过话。他拿出沙金为他写的稿子,从头念起。也许是逐步适应了环境,也许是闯市场练就的胆量,念完开场白,他的声音突然提高,表情渐渐自然,而且带出几分激情。他一共讲了八点治厂方略:一、如果我竞买成功,决不搞个体户,而实行股份制。在完全自愿的前提下,原有各种债务包括职工集资可以转成股份,享受股东权利,按股分红。同时广泛吸纳社会资金,扩大股东。二、实行所有权和经营权分离。如果我能竞买成功,我自己做董事长,聘请有管理经验的企业家做厂长。首选对象是沙金。四、食品厂跟孟泽坤签订的技术合作协议不变,待协议期满后另作商议。五、不减员,不减工资待遇,还要在提高效益的同时提高职工收入,按照有关规定给固定职工办理养老保险。六、按照《公司法》有关规定,提取法定公积金和公益金,用于扩大再生产和集体福利事业。七、自觉接受上级指导,接受有关部门依法监督检查。八、利用我过去的关系,在部分大城市设立销售网点,进一步打开销路。说完这些,他出示了农行静安县支行出具的存款证明,金额为199.7万元,解释说:“这是我的存款数,如果我的总分低于其他竞买人,就在应交首付款150万元的基础上往上加,直到超过其他竞买人。”
他所说的八点治厂方略以及资金准备情况,都是职工和上级领导最关心的,具体、实用,有超前性。尽管出了一头汗,却赢来了台上台下的热烈掌声。坐在沙金身边的崔豹小声问沙金:“这个演说词是不是你写的?”沙金说:“不是。人家的社会关系那么多,哥哥又是大学生,用得着我。”崔豹又问:“你是不是要给他当厂长?”沙金说:“不大可能。”心里却说,我还没答应,他就把我端了出去,真是个商人!
分组投票开始前,高翔特别申明:资金打分由镇合作基金会在审查资金的真实性、合法性后给出分数;技术合作单位的投票直接交给总计、监票人,其他投票按程序进行。
食品厂的职工在台下投票,县、镇领导在台上投票。主持人和计监票人把事先印好的票发给每个投票人,大家在自己同意的竞买人名下画圈,按照规定路线往投票箱投票。
计票需要时间,高翔让大家坐定,念了报纸上一篇关于深化企业改革的文章。这时人们才发现,坐在主席台上的毛得时不见了。
计票结果出来了,由裴静宣布。她按照事先拟好的稿子,填上刚刚统计出来的数字念道:“经验资,谢自伟有效购买资金为120万元,得分40分。说明:谢自伟自己出示的资金证明为150万元,但其在农行宝湖办事处的30万元存款系挪用食品厂货款,不能计入购买资金,只能以120万元计分。农行投票得分0分,县、镇领导投票得分6分,职工投票(包括技术合作单位投票)得分3分,合计得分49分。经验资,卫承业出示的150万元购买资金有效,得分50分,农行投票得分15分,县、镇领导投票得分14分,职工投票(包括技术合作单位投票)得分12分,合计得分91分。宣读完毕。”
公证人员宣读公证词,大意是:这次竞买活动符合法定程序,投票结果真实有效。
高翔在和其他领导碰头后讲了四点:“一、卫承业在食品厂资产整体转让竞买活动中获胜,取得资产购买权。二、卫承业的150万元认购资金全部转入镇合作基金会账户,同宝湖镇人民政府签订正式转让合同后,由合作基金会、企业购买人和农行商定认购资金的用途。镇政府同谢自伟签订的资产承包经营责任书同时废止,由镇经委在适当时候对企业转让前的完成情况进行考核。三、由镇经委组成包括原任厂长在内的资产移交小组,在一星期内完成移交。四、食品厂拖欠技术合作单位的利润分成款,由企业购买人在近期付清,如资金有困难,可从认购资金中先行支付。五、希望购买人尽快健全管理机构,在半月内开工生产。要进一步完善规章制度,遵守国家法律法规,尊重职工合法权益,努力完成和超额完成镇政府下达的指导性生产经营指标,为宝湖镇经济发展作出更大贡献。散会。”
转让合同由沙金起草,经镇党委审议后同卫承业签订。
第二天,以彭永祺为首的财产移交小组来到食品厂。刚进大门,安健和江洪带着一把子人堵在门口,要跟领导“对话”。彭永祺说:“厂子都卖了,还对什么话?”
安健说:“我们认为里面有鬼,不然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彭永祺说:“不要说没根据的话。”
江洪说:“咋没根据?那个姓卫的是个羊毛贩子,他咋对食品厂的情况知道得那么清楚,演说词写得那么好?”
彭永祺说:“这能说明什么问题?”
江洪说:“说明有内奸。”
沙金听不上,说:“卖厂买厂是公开的,那么多人投了票,又经过法律公证,你说那些话顶啥用?”
江洪说:“老沙,你是不是心虚了?你把谢厂长告倒,羊毛贩子给你赏了个红顶子。你今天不是办移交来了,是办接交来了,对不对?”
沙金不禁怒火中烧,骂道:“对你妈的蛋!你看见我告谢厂长了?”
江洪说:“你咋骂人呢?”
沙金说:“我没骂人,我骂的是胡叫乱咬的狗!”
江洪急了,扑到沙金面前,脖子一歪,袖子一挽,指着沙金的鼻子说:“我上次告了你的状,追了你的煤,你记我的仇。你不敢闹我,就闹谢厂长;谢厂长一倒,我也跟着倒。你的算盘打错了,有我江洪在,你就当不成厂长!”
沙金也不示弱,一把将江洪的手打开,说:“我再不值钱,也不至于下作到你们那种程度。你放规矩点,这里不是你耍流氓的地方!”
崔豹上前把江洪推开,说:“你这个家伙太刁野了,动不动就想动手,你也不看看我们是谁派来的?”
江洪说:“皇上派来的我也不怕,你们都叫羊毛贩子买通了。你起开,我今天要叫姓沙的说清楚,啥叫个流氓!”
彭永祺已经对宝湖镇的工作失去热情,只是职务所在,对江洪说:“我们这些人都是受人支配的,你们跟我们闹啥,有本事到上面‘对话’去。”
江洪说:“我们哪里也不去,谁搞移交我们就跟谁说。”
正在这时,卫承业坐着出租车来了,后面还跟着一辆出租车。包括司机,车上一共下来七八个人。除卫承业和他妻子,其他人都是生人,其中有两个戴大盖帽、穿蓝制服的,好像是保安人员。他见大门口围着一群人,问:“你们在这里干啥呢?”
彭永祺说:“我们等着给你办移交,有几个工人要跟我们‘对话’呢。”
卫承业说:“厂子已经卖给我了,对啥话。要对到镇上对去,少在这里瞎闹。”
江洪说:“你还没接手,厂子就成了你的?”
卫承业问:“你是干啥的,叫个啥?”
江洪说:“我是保卫科长,叫江洪。”
卫承业说:“好大的官呀!听你的口气,好像是个野百姓。我没接手,厂子就不是我的,昨天的大会你参加了没有,高书记的讲话你听了没有?”
“我不管那么多,我现在是叫沙金给我说清楚啥叫个流氓?”
卫承业说:“我看你斜戴帽子横长眼睛,就像个流氓!从现在起,你给我从这里滚出去,再胡闹,我叫你爬着出去!”
“你说大话不怕闪了腰,你背上二斗干粮访一访,我江洪是个干啥的?”
这时,一个大个子大盖帽来到江洪面前,问:“你还认得我吗?”
“你?”江洪看了看大个子,说:“你不是……”
大个子说:“认得就好,几年不见,本事见长呀!听说还混了个‘江二杆子’的称号。今天我先给你打个招呼,卫老板是我姐夫,以后我就在他手下工作。你要想在这里混,就放老实点,要是再胡说八道,小心我敲掉你的狗牙!”
江洪一下子蔫了,手不揸了,袖子也放下来了,悄悄地钻出人群。原来他当兵的时候和这个大个子在一个支队,大个子是特警中队的,他是机动中队的。有一次,他和他的三个战友在饭馆吃饭,碰上这个大个子。因为座位问题,他的战友跟大个子发生争执,他们仗着人多,手里又有点功夫,跟大个子动起手来。大个子只招架,不还手,他们更来了劲。大个子说,想打架,找个没人的地方,不要影响人家生意。他们说“有种”,走出饭馆。刚走到一个没人处,还没弄清咋回事,他们就被大个子全部放展。他们一看遇上了高手,再没敢动弹。后来江洪见了这个大个子,吓得溜着走。
安健一看江洪吓退了,说:“行了,算你们财大气粗,我们明天到县上去说。”说完回办公室。其他几个闹事的一看两个领头的不闹了,散了。
卫承业问彭永祺:“刚才说话的这个小伙子叫个啥?”
彭永祺说:“叫安健,是经营副厂长。不过你不要跟他们计较,还是办正事要紧。”说完叫来李惠,让她打开小会议室门,然后去叫谢自伟,研究交接的具体事宜。
卫承业对两个出租车司机说:“你们先拉客去,我传呼的时候你们再来。”又对两个大盖帽说,“你们两个从现在起就待在门房里,任何人不准往外拿东西。”
研究完财产交接程序,谢自伟往回走了。彭永祺喊来常金枝,说:“你跟崔豹按照已经调整的账目,把所有资产造个清单,我们按清单移交,速度快一点。”
卫承业说:“我也带来一个会计,就让他跟你们的人一搭里搞。”又对爱人钱玉霞说,“你也留下,熟悉熟悉情况。”
沙金看看卫承业说的会计,约莫六十多岁,戴着帽子,背微驼,虽有些瘦,却还精干。好像在哪里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
彭永祺和沙金、卫承业出了会议室,彭永祺对卫承业说:“是不是先把办公室和小车的钥匙交给你,办公有地方,办事也方便。”
卫承业说:“行。”
彭永祺让李惠打开厂长办公室的门,几个人进去,一看,屋里到处是纸片灰尘,抽屉和卷柜门半开着,窗帘、脸盆架都不见了。彭永祺问李惠:“这是咋回事?”
李惠说:“昨天早上还好好的,怎么……”接着动手收拾。
彭永祺问:“昨天白天谁进来过?”
“昨天白天我们都在镇上开会,厂里就留个看大门的老汉。”李惠说。
彭永祺说:“你去问问那个老汉,看昨天谁进过这个办公室。”李惠去了。
彭永祺对卫承业说:“其实这个办公室里也没啥重要东西,重要东西都封存了。”又说,“刚才这个丫头是我表妹,电大毕业,学财务的,家里比较困难,以后多关照。”
卫承业说:“你说了嘛,肯定关照。我需要的就是大学生。”
李惠回来了,说:“老汉说,昨天下午他见谢厂长的老婆毛小燕开了这个门,在里面翻腾了一气,临走的时候手里提着个大包袱。他当是人家拿自己的东西,没管。这个毛小燕,眼睛就是小,啥都爱!”
“我不是叫你把办公室的钥匙都收了吗,她哪里来的钥匙?”彭永祺问。
李惠说:“谢厂长原来有这个门上的钥匙,他不主动交,我咋好意思收。”
“你呀!”彭永祺说,“你现在问他要去,就说要移交呢。”
卫承业说:“算了吧,随后换个锁子就行了。”
彭永祺对表妹说:“你把韩忠厚叫来,让他把车上的钥匙都带来。”
韩忠厚来了,手里拿着一串钥匙。他跟卫承业握了一下手,放下钥匙,转身要走,卫承业说:“你把小车钥匙拿上,把车收拾一下,我待会用。”韩忠厚出去。
彭永祺说:“今天就这样了,清单没拉出来,明天再交吧。”
沙金说:“我这阵子心上不好受的,回去吃个药,你们先谈。”
彭永祺知道沙金着了江洪的气,心里不舒服,说:“也行,你先走,我说完也回镇上。”
沙金回到家里,桂香不在。想起江洪那些无中生有的话,越想越气;而彭永祺隔岸观火,听之任之,不知什么意思?按安健最后说的那句话,他们还要到县上闹。应当给高翔通个气,让他及早制止。不管怎么说,高翔是高展的儿子,人又不错,应当支持他的工作。正要打电话给高翔,电话先响了。拿起一听,是卫承业的:“彭永祺已经走了,我现在在街上的‘咪咪茶楼’,三楼‘聚义厅’,就我和老蒋两个人,你过来,我们好好谝一谝,你也跟老蒋认识认识,他就是过去农行的那个老蒋,我爸爸的患难朋友。”
沙金本不想再给卫承业出什么点子,免得让谢自伟这些人说三道四,纠缠不休,但想到卫承业和那个大个子保安给江洪的下马威,算是给他撑了腰,加上想跟蒋正华接触一下,说:“行,我马上到。”
天色已晚,街上行人不多。“咪咪茶楼”位置较偏,为的是茶客耍钱方便。沙金来到“聚义厅”,卫承业和蒋正华站了起来,沙金跟俩人握手后,一起入座。蒋正华说:“我们应该是认识的,那年老卫刚放出来,我去看他的时候,你好像也在。不过我坐了坐就走了,没跟你搭话,你可能印象不深。”他一边给沙金递烟一边说,“来,大功臣,抽个烟,消消气。”看来他知道沙金被江洪纠缠过。
沙金说:“忌了。”
“忌了?为啥?”蒋正华问。
“高血压。”沙金说。
卫承业问:“你啥时候得的高血压,我咋不知道?”
沙金说:“就是那天到医院看你爸爸的时候查出来的。”
沙金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老棺材瓤子了,气他干啥?万一一口气上不来,还说是你们气死的,吃官司呢。”
卫承业说:“也就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了,向前看吧。”又问沙金,“你还没吃饭吧,是不是先吃点啥?”
沙金说:“既然是茶馆,就喝茶,饭回去再吃,就怕你们两个饿了。”
卫承业说:“我们刚才已经在下面吃了烩肉泡米饭。”接着说,“请你来,是想听听你对我接手厂子以后的建议。我的情况你知道,做个买卖、打个游击还凑合,扎下营盘办厂子确实没经验。我早就对亲戚朋友说,要是厂子买成了,你就是‘开国’元勋,创业功臣。你既然给我帮了大忙,我也不能亏你,还是原来说的话,等把手续接完了,就给你发聘书。老蒋呢,给我当个财务总监。有你们两个,我就放心了。”
“那不行,你不能把我‘扛邹上房,把梯拿’。”
沙金说:“再说吧。先说说你的打算,我也谈点意见,叫老蒋听听。”
卫承业说:“第一步,先把主要岗位的人安排好。财务由老蒋负责,会计另外找个年轻的,出纳叫我女人接上。销售供应我亲自抓,生产暂时让老孟管,等广东、浙江那边的人联系好,老孟想留就留,不想留就走,他们要价太高,不合算。第二步,把那些不听话、不好好干的工人开掉一批,重新招收一批,来个大换血。除了这些,还有啥?”
听得出,卫承业考虑的重点是用人,而且要用“自己”人。沙金想,这个办法在新创立的个体私营企业可以用,食品厂是个管理、技术、市场比较成熟的企业,完全排除原有人员,不仅不经济,也不明智。食品厂为了培养这些专业技术人员花了多少代价,走了多少弯路!尽管现在体制变了,但重视人才、实行科学管理仍然是提高经济效益的关键。没有一批品质好、业务和技术熟练的老人手,单靠老板的家长式管理和亲情关系,千头万绪的工作谁来做,管理水平如何提高,企业发展怎么实现?又一想,既然卫承业能一口气说出这些打算,说明已经认真思考过,甚至跟他哥哥及蒋正华商量过。我再给他提出不同意见,他会不会接受?可沙金是个性格坦诚、心里藏不住事的人,既然在买厂的时候帮过卫承业的忙,就一帮到底,让他把厂子经营好。于是说:“关键岗位上用几个自己人,完全必要。大量的、专业性比较强的岗位上还是要用一些忠诚老实、踏实肯干、业务熟练的老人手。有的企业花大价钱从市场上找人才,从别的企业挖人才,为的就是提高市场竞争能力。食品厂现有的专业技术人才是一笔无价之宝,应当充分利用。这些人和你非亲非故,没有依赖思想,干工作会尽心尽力,相反,用自己人,既有依赖思想,又容易互相攀比,闹到最后,又误事又伤和气。还要强调一点,就是食品厂实行股份制的问题。这个问题你在竞买演说的时候已经说过,一定要言必行,行必果,千万不能失信。至于债转股的事,一定要坚持完全自愿的原则,要做细致的工作。总之,希望你把厂子办成一个现代化的工业企业,而不是放大了的个体作坊,你自己也要做一个有现代管理思想的企业家,而不是封建家长或小业主。”
蒋正华说:“有道理呀,有道理。我没管过工业,但过去在银行里学过这方面的知识,说明承业没看错人。承业,你就把沙厂长用上,凭他的老经验,也能给你把厂子管好。”
卫承业说:“股份制的事随后再说,你先说说‘老人手’都是哪些人?”
沙金想:“看来,卫承业对股份制不感举。既然这样,就没必要在这个问题上白费口舌。”便回答“老人手”的问题:“具体人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用人思路。比如常金枝这个人,不仅是会计师,业务熟练,而且工作负责,人品又好,让她当会计,绝对出不了乱子。管生产的单勇,土生土长的发酵工程师,使到哪里干到哪里,当个生产副厂长,地道得很!推销上的包吉利、办公室的李惠、技术上的孟泽坤爷父三个,都是我沙里澄金澄出来的,这些人如果不用,就可惜了。”
卫承业说:“单勇我了解,干点实际工作还行,管人不行,太软,怕得罪人。老孟这爷父三个暂时可以用,但要跟他们重新签订协议,他们分得太多了。包吉利是包平安的儿子,不能重用!李惠最多做个打杂的,这还是看了彭永祺的面子。常金枝嘛,本来我要重用她,一来她是我们老家的人,二来章义和我爸爸是老交情,可是她这次告谢自伟告坏了:她能告谢自伟,就不能告我?唉!先放放吧,不行了叫她把包平安那摊子接上,当个保管员兼工会主席就行了。”
“这怕有点文不对题吧?”沙金没想到卫承业会这样看待常金枝的“告状”,既替常金枝悲哀和担心,又见识了卫承业的诡谲和多疑。他不想再说什么,问,“叫她接保管,包平安干啥去?”
“下车间。想干就干,不想干就走,包括那个安健、江洪。”卫承业说。
啊,原来如此!沙金不仅从卫承业身上看到了个体老板的杀伐决断的“狠劲”儿,也从另一个方面看到了企业改制的好处,过去想动个“厂级”干部,难死了;现在只须老板一句话,问题就解决了。说:“今天就谈到这里,明天还办移交呢。”
卫承业说:“行,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慢慢谈。”他拿出彭永祺交给他的大哥大,叫门卫通知韩忠厚把小车开过来。
沙金回到家里,惦记着江洪到县上闹事的事,给高翔办公室打了电话。高翔说:“我正想跟你谝一谝,你过来,我在办公室等你。”高翔家在县城,却不像有些“走读”领导那样,一下班就坐着小车回家,而是多半住在镇上,或看文件,或谈工作,或值夜班。
沙金来到高翔办公室,高翔问:“怎么样,财产移交还顺利吧?”
“我要说的正是这个事。”沙金说,“移交双方倒没什么,就是厂里有些人想闹事。”又说,“我看要阻止呢,不然他们跑到县上,对镇上影响不好。”
“那是咋回事?”
“上次县上本来要对谢自伟刑事拘留,考虑到食品厂只有两个竞买人,把他拘留了,就成了卫承业一个人单干跳舞。再说他的犯罪实事已经清楚,不怕他串供或销毁罪证,搞了个监视居住。现在厂子已经卖掉了,他如果不识时务,挑动其他人闹事,等于是自己往笼子里跳。”
沙金这才明白。
高翔从放在桌子上的一摞文件里拿出一份文件,说:“你看看这个东西。”
沙金接过来一看,是省委的一个通报,内容是关于对肖正科等人的处分。里面有一段话是这样说的:“经朔方省纪检委研究决定并报省委批准,撤销肖正科静安县县委委员、常委、县人大党组书记职务,同时建议撤销其静安县人大常委会主任职务。另外,静安县纪检委、监察局决定给另外五名涉案人员党纪、政纪处分。肖正科等人身为共产党员和领导干部,在人民生命受到威胁时,不是挺身而出,舍己救人,而是顾虑重重,能救而不救。受到纪律处分,教训十分沉痛。”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这个人的官是做到家了。”
高翔说:“我看这也是个权宜之计,过不了多久,或者挪个地方,或者降上半格,又安排了。倒是毛书记跟上他受了牵连。”
“你说的是不是毛书记进县人大的事?”
“就是。”
“他们本来就是狗连亲家,毛得时再进人大,都成了他们家的事了!”
高翔没再深谈这事,说起其他事:“经委要撤,改成‘企管办’,降为一般站所。”
“彭主任的副科级呢?”
“我也为这个事作难。镇上的领导职数满了,县上说,暂时没处安置的经委主任可以保留副科级,继续担任‘企管办’主任。彭主任又不接受。”
“那就只有调走了。”沙金说,“怪不得这两天他魂不守舍的。”
“他倒是找了个门路,说县政协想要他。我说政协是个养老的地方,你年龄不大,跑到那里干啥?他说主要是为了占位子,还能抽时间跟朋友做做生意。”
沙金想,这人真是钻到钱眼里了!但没说出口,问:“今后的金宝公司呢?”
“企业都卖光了,还有什么金宝公司?我过去就不喜欢那个东西,镇上有经委,再闹个公司,真是……”高翔说,“不说这些了,说说你吧。”
“说我?说我什么?”沙金觉得奇怪。
“昨天卫承业在大会上说要聘你当厂长,是不是真的?”
“唉!说来话长。”沙金说,“前一向卫承业提过这个事,我说等厂子买成功再说。谁知道他昨天为了拉选票,没跟我商量,把我抬了出去,闹得我好被动。我最近去县医院检查了一下,查出动脉硬化和高血压病,医生说得了这个病,不能生气发火,不能太累,不能抽烟喝酒。如果给他当厂长,就免不了抽烟喝酒。更重要的是,我给他干,公职咋办?”
“你想得对。给公家干,公职还可以保留,给私人干,就没法保留了。”高翔说,“我看你还是在镇上待着。以前的情况你清楚,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现在情况变了,想把你的工作调一调,一个是党委秘书,一个是‘企管办’主任,你二中选一。我的意见是干党委秘书,既发挥你的长处,又不太累。”
“你的好意我知道,我这辈子就学了个写写算算,如果是早些年,给我安排这么个职务,我高兴得跳一丈高的蹦子呢。可现在没那个心劲了,也许是年龄和身体的缘故吧。”说到这里,沙金调转话头问,“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听说省上有个政策,机关职工年龄达到50岁,工龄达到25年可以提前退休,不知道下面搞不搞?如果搞,我正好符合这两个条件,想趁脑子还没糊涂、眼睛还能看见,自己写点东西,留给后人。上次去你爸爸那里,跟他谈过这个想法,他说,过去他不主张我写长篇小说,主要是考虑我当时生活没保障,阅历不够深。现在情况变了,可以写一写,成功了更好,不成功也损失不了什么。我觉得我走这条路比较合适。”
“你如果有这个打算,我就不勉强了。”高翔说,“提前退休的事听说县上正在搞方案,估计快出台了。”
“不过我要说明一点,即使我不当党委秘书,你有什么要写的材料,打声招呼就行了,提前退休也一样。”
“这个我倒放心,来这里几年了,谁的啥秉性我不知道?”
快10点钟了,沙金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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