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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苦自有天地知

时间:2023-07-13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她不但暗自难过了几天,而且对大清越加关心体贴起来。所以,尚大清没有去过地里,只坐在家里剥玉米棒子的皮儿。于是,尚大清又跑到村委会,召开了组长以上干部紧急会议,要求各村民小组要动员村民不要抱有任何幻想,不要坐等天晴,要全面投入抢收抢种。尚德九叫回了尚辉、尚蓉,他亲自带队,扛着锄头,经过三天奋战,好歹种完了剩下的二亩地。大清一听就生气,但知道要接话茬准吵,也就忍气吞声,自个儿扛了锄头,要去地里。

第十七章 功苦自有天地知

(五十)

几天过去,两人的病都好了许多,不但能下炕走动,还能做些力所能及的轻活。接着便到了三秋大忙季节,尚大清又挣扎着去了村委会。好在张芸芸泼辣能干,谢明坐镇不乱,指挥有方,也放心了许多。家里的活路自有白逸云和小梅去做,大清见她母女俩太累,总想插手,白逸云却再三拦着,弄得尚大清像贵客似的,浑身不自在。尚德九已经把梁院长的话向她绕着弯儿说了,虽然说得闪烁其词,逸云是个明白妇女,哪能意识不到那话的含义?她不但暗自难过了几天,而且对大清越加关心体贴起来。所以,尚大清没有去过地里,只坐在家里剥玉米棒子的皮儿。

三秋大忙的前期,秋阳高照,天高云淡,大晴了一个星期。天晴道干,村民们虽说十分忙碌,终是苦惯了的,累是累些,活路却非得做。眼看着大部分玉米收了回来,地也下种了一半,不料却下起了绵绵秋雨。若是下个三天两天,不但不碍大局,而且地墒充足,种麦自有好处。农谚说,麦种泥窝窝,狗吃白蒸馍,无疑是来年丰收的象征。哪知这雨稀稀拉拉,时大时小,一下就是十天。眼看寒露已过,霜降将临,麦子按时种不到地里,损失就大了。于是,尚大清又跑到村委会,召开了组长以上干部紧急会议,要求各村民小组要动员村民不要抱有任何幻想,不要坐等天晴,要全面投入抢收抢种。拖拉机、条播机因地太软,难以耕作,就充分发挥畜力、人力的作用,用老犁用锄头种麦。这样一来,不仅播种的速度锐减,而且大大增加了劳动量。有劳力的人家,特别是有大家畜的人家,就发挥自己的优势,竟然收种结束,又和平时一样,罐头瓶子里泡了浓浓的紫阳茶叶,指缝里夹着金丝猴香烟,坐在大门口看闲云飞渡,细雨淅沥。

尚德九叫回了尚辉、尚蓉,他亲自带队,扛着锄头,经过三天奋战,好歹种完了剩下的二亩地。尚辉尽管累得精疲力竭,却也没说什么,但尚蓉却不同了。她穿着雨衣,锄一下,骂一句“落后” 、 “原始” 、 “羞先人” ,气得德九没有一锄把放倒她。

尚连贵也被三番五次地叫回来,一进门就立眉横眼的,说能种就种,种不成了拉倒,什么大不了的事!种一亩地,纯收入百十元,我一个晚上就挣回来了!大清一听就生气,但知道要接话茬准吵,也就忍气吞声,自个儿扛了锄头,要去地里。白逸云见状,夺过锄头说: “你逞强球呢,累病了得了?咱过日子还不是为了儿女?他不想过这日子,我们也落个轻省自在,何必自找苦吃呢!”大清说: “放着地不种,一来被人笑话,二来要受损失。从古到今,只有因天旱地干种不上庄稼的,哪有因天雨不种的?种庄稼当然没有经商利厚,但都经商从工了,荒了地,打不下粮食,有钱也会挨饿的。”尚连贵立刻接过话茬,说: “啥年代了,还念你那老经!世事大着呢,五陵县里没粮食,外县有;陕西省没有粮食,外省有;中国没粮食,外国有!只要有钱,哪儿有粮食往哪儿走,什么好吃吃什么,饿着你了?秦犁汉锨早就过时了,这年代还叫人拿锄头在粘泥里刨着吃,不是拉历史倒退吗?”于是,吵了一晌,谁也没去地里。白逸云一气,就拉开被子,干脆睡了,连饭也懒得去做。小梅先是忍着,没有插话,见现在弄成四分五裂的局面,就数说连贵: “庄稼人不做庄稼,把地闲着行么?你下不了这苦就走,别不做活,反倒添乱。咱爸咱妈都五十多岁了,受这份苦为谁?你有钱有本事,把全家的户口都转到城里去,别家还能多分一点地呢。 ”连贵说: “要去北京,我没那么大的本事,要去五陵县城,不就万儿八千元么?我明天就给你们买户口去。”白逸云忽地揭开被子,撑起半个身子,说: “去城里干啥?喝风拉屁呀!这一院庄子,这大房、楼房咋办?还有那几亩苹果园咋办?就是没有这些,我也不愿意到城里住那鸽子笼笼!你说说,咱这地到底种不种?”

尚连贵向门外看看,村道上的泥水一脚多深,冷风吹着,树叶不时地落下来,在风雨中飘荡。村民们有去地里的,也有从地里回来的,都是一身的泥水,他就不由打个寒战,脖子一扭,说: “又没牲口,咋个种法,好歹已经种了二亩,剩那二亩多地,我负责给你买一千斤麦算了。”白逸云一听,顺手拿起枕头,照准连贵砸过来。连贵是练过拳术的,头只一侧,枕头便从耳旁飞过去,却不偏不倚,端端正正地砸在一只热水瓶上。只听“嘭”的一声,兀自打了,热水四溢,热气升腾。白逸云见状,心疼那只八磅的热水瓶儿,便哇的一声哭了。尚连贵原本不想回来,更吃不了泥地挥锄种麦的苦头,更不在乎那二亩地的收成,就借机瞪圆了眼睛,说: “好好,都是我不好!你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一转身,拿了自带的折叠伞,径自走了。尚大清气得骂了一句: “狗日的真不是个东西! ”便坐在沙发里抽起烟来。白逸云见连贵走了,又见大清气得脸色发紫,这才猛然记起了梁院长那句“不敢生气”的话,就止了哭,向小梅说道: “小梅,给咱烙麦面油饼,再炒一盘鸡蛋,这日子不过了。他爸,你也别生气,不种就不种,明年干脆种破茬玉米。 ”小梅含着眼泪,已拾起了那只打了的热水瓶,拖了地,便答应一声,去了厨房。

坐了一会,尚大清的情绪已平静了许多。他也想通了,连贵走了更好。他回来不但帮不上忙,还嘴噘脸吊,怨这骂那的,尽制造矛盾,制造紧张气氛,把个好好的家庭,让他闹得扭七列八,鸡犬不宁,没有一点好处。白逸云只怕大清因生气伤心,旧病复发,便跳下炕来,索性开了电视,笑道: “他爸,咱看电视,得享受处且享受,熊管。”大清也勉强笑笑,不经心地向荧屏看去。说来也巧,正是午间新闻,播送着尚贤村授予高凌步名誉村民称号的大会情况。大清正在讲话,又给了特写镜头,那画面就非常清晰。虽少高级领导人那种风度,却也显得从容自若。白逸云首先惊喜得喊了起来,并跑在院里,高声叫道: ”小梅,小梅,快来看电视呀!你爸正讲话呢。”

小梅两手的面,就跑到前屋。大清的镜头不见了,却是个群众场面的中景画面,最显眼的是蓄了半尺长白胡子的张文明。张文明的形象颇具特色,年岁大,胡子长,童颜鹤发的,很有些新时期老农民那种“夕阳无限好”的诗情画意和精神状态。接着是个高凌步的特写镜头。他胸前戴朵大红花,笑笑的,只是显得不大自然。一家三口,只在荧屏上找人,播音员的解说词,十句却听不到两句。镜头转换很快,一会是村容,一会是社鼓队,一会是学生的铜号乐队进场,一会是主席台的领导,继而又是苹果园的远景、中景、近景,最后是个苹果特写的镜头。虽然只有五分钟左右,却较为全面地报道了尚贤村的经济发展状况和高凌步的奉献精神。这则新闻昨晚已经播放了一次,有的村民看了,便兴奋得街谈巷议。尚大清一家却没有看到,为此确感遗憾。不料现在却如愿以偿了,就格外的高兴,把连贵带回来的那些霉气,一扫而光。白逸云看后,禁不住笑道: “小梅,你没见你爸那神气,还真像个领导呢。可惜当时忘了换身西服。”大清笑道: “你什么时候关心过我?一见我忙村上的事,你就吹胡子瞪眼的,还顾得打扮我!亏我提前刮了胡子,才显得有了一点精神。现在露脸了,你才高兴了。 ”白逸云就嘎嘎笑起来,说: “我说了几句好听的,你就骄傲了?人家省上领导和中央领导整天上电视呢,早成负担了,知道不?我看你也不敢见稀米汤起皮呵。”大清笑道: “小梅你说,是我高兴还是你妈高兴? ”小梅笑道: “都高兴呀。人家是一人参军,全家光荣;咱们是一人上电视,全家都光彩。”说罢又去了厨房。白逸云也站起来,说: “他爸,我给你炒鸡蛋去,今天好好慰劳慰劳你。”大清说: “甭骚情,只要你不拉我的后腿就行咧。”

白逸云一走,尚大清便急忙关了电视,戴顶旧草帽向外走去。因为连贵走了,他很生气,由此想到了几家劳弱户,特别是王珍珠。她一个妇女带着两个孩子,这收呀种呀,更比自己还要困难。虽说尚飞受了法,但庄稼还是要做的。他首先找到张芸芸,询问了各家抢收抢种的进度,这才提出了自己的设想,他说: “有牲口的,基本都收种完了,可以动员他们帮帮劳弱户,劳弱户给人家付些报酬。不然,这雨下个没完没了,真要过了节气,种不上麦子,不但是个大损失,我们也会受到上面的批评。”张芸芸说: “你这想法好,我们给有牲口的村民做做工作。我家的地也种完了,下午就先帮你种吧。”大清说: “我那点地不忙,我看你先给珍珠种吧。她一个妇女家,不容易。”

张芸芸说: “帮她?她两口给村上造成的损失还小吗?帮她家种地,村里乡亲们会有看法的。”大清说: “看法归看法,地种不上,总不是件好事。再说,乡亲们也都通情达理呢,哪能见死不救。 ”芸芸说: “那好吧。还有大勇伯家也正发着熬煎呢,地种不上,一家整天吵吵闹闹的。还有两户军属,也该帮帮他们。”大清说好,就走了。他先去几户有牲口的人家,大清说了来意,有的虽然不大乐意,但又不好拒绝,也就应了。接着又去了珍珠家。前屋倒了一大堆玉米棒子,再兰自己玩着,准兰爬在玉米堆上正哭得凄惶激烈。珍珠正在剥玉米皮儿,一边手里忙着,嘴里也忙着,骂着准兰。说你哪里尿不成,偏给玉米棒子上尿尿。说着,又一玉米棒子砸在准兰的屁股上,准兰的哭声就更加凄厉了。由于心烦、气恼,加上着急,那脸就显得乌青。头发乱得像鸡窝似的,眼角还有粒眼屎。额上也有了几道浅浅的皱纹,没了往日的风骚。见大清来了,只冷冷地瞟了一眼。

大清也不在意,抱起准兰,哄了哄,见准兰止了哭,这才说道: “珍珠,把麦种、肥料准备好,叫芸芸女婿帮你把陵北那二亩地种了。”珍珠没有想到书记会雪中送炭,一下子愣在那里,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大清继续说: “籽种下重点,一亩当个三十斤种。一是迟了些,二是泥条太大,多撒点种子保险。”珍珠这才回过神来,叫声“大叔” ,就哭了。大清说: “哭啥呢!村里知道你一个妇女家,又有孩子,这雨天泥地的,麦种不上,正着急呢。一个村的,说啥也得帮帮的。 ”珍珠已是泣不成声,恨不得给大清跪下,说: “大叔,亏你还记着我,关心我,我是一辈子也忘不了你呢。 ”大清说: “快别这么说了。亲帮亲邻帮邻,也是常情嘛。”又叮咛了几句,方才离去。

回到家里,白逸云劈头就说: “上了电视,又火张了!再睡下哼哼,我可不管了。”大清笑道: “这不,又拉后腿了不是?其实,我出去请人给咱帮忙呢。”逸云说: “帮忙?帮啥忙?”大清说: “种麦呀!门门后天就给咱套犁、滚籽麦呢。”白逸云一听,高兴得连声喊着小梅。小梅便端着葱花烫面软油饼、一碟子炒鸡蛋出来。逸云说: “早就好了,不是放在热锅里煨着,早凉到三九去了。 ”大清也不洗手,拿过一角油饼就吃,边嚼边说: “好香呀!小梅这手艺能开食堂餐馆了。”

(五十一)

雨还是那样阴死猫吊死狗地下着,有时大点,有时停了,有时却像雨雾似的,整个天空,依然黑沉沉地没一块儿晴天。村里的水泥路面,真成了水泥路面了,满是稀泥,好在下面实在,并不滑脚。出了村子,几条大路上的情况就惨了,那泥水几寸深,又滑又粘。人们都穿着中腰泥鞋,个别的还穿着高腰泥鞋,艰难地走着,每一脚下去,就溅起一汪泥水,真是举步维艰,空人都冒出汗来。有的村民拉着架子车,上面放着籽种、肥料,一人拉,全家推,都挣得喘着粗气,挣得红了眼珠子。于是,男人就骂女人没鼓劲地掀,女人骂男人没鼓劲地拉,遗了一路的不团结气氛,也真是怨声载道呢。好在中国的农民苦惯了,早就具有勤劳吃苦的优良传统,只要不死,照样不闲;只要是为了过日子,挣死也是视死如归。

就这样苦干实干了三天,全村的麦地,好歹全都种了,人们这才有如登上了珠穆朗玛峰,长长地松了口气。于是,有人又端起了罐头瓶子茶水,望着雨蒙蒙的天,又希望着继续地阴,继续地下。因为一旦放晴,那泥条如果变得干硬了,泥条下的麦苗就顶不出来,会直接影响出苗率的。但是,许多人又希望天晴,因为满园的苹果已是坏了不少,落果比往年多了几倍。

据省上有关部门预测,今年全省的苹果将大面积丰收,产量创历史最高纪录。正由于苹果形势看好,外地客户便联手杀价,富士从每公斤三元,连续压到两元五,两元二,两元。尽管如此,许多客户仍然稳坐钓鱼台,坐观行情,鼓吹冷风,不肯出手,意欲控制市场。秋收秋种结束,天也放晴了几天,人们便抓住时机,大都下了不少果子,全都堆在果园,却是卖不出去。于是,陕西的渭南、咸阳、铜川、宝鸡等地的农村就乱了。人们东奔西跑,寻找销路。妇女和老弱残疾也都忙得晕头转向,天天苫果、亮果、翻果、挑拣烂果。有的人累病了,还在高烧中喊着哭着“我的苹果呀” 。加上这天也是雪上加霜,晴了几天,又阴了几天,接着就淅淅沥沥地下起来,和前期一样,下个没完没了。麦苗是出得不错,连浮籽都在生根发芽了,苹果却损失不小。五陵县更是重灾区,各乡镇纷纷告急,请求县上设法解决。书记、县长如坐针毡,昼夜不安,便驱车下乡,了解实际情况。见苹果堆积如山,腐烂的果子一天比一天增多,更是愁云上脸,烦躁窝火。在连续召开了几次会议之后,又请示省、市领导,不料省、市领导和他们喝的同盅苦酒,比他们还要焦灼。于是,廖县长就说,靠天靠地,不如自奔前程,就又召开六大家领导会议,分析形势,提供信息,利用政协联系面广的优势,和全国各地联系,并组织人力,分成八个小组,分别前往南方诸省,决心打开销路,扭转局面。他也亲自带了一组,去了湖南长沙。各组到了外地,通过当地主管部门,在各大城市果品市场塔彩棚,设了摊位,写了大牌,上书“五陵县县长廖帆在此推销苹果” 。各副县长、副书记、农业局、多经局领导,均如法炮制,进行广泛宣传,下面又写了五陵县苹果面积、品种、特点,又印发了许多传单,到处散发。

就这一手,一下子轰动了不少城市,特别是对五陵县的领导们能抹下脸面、放下县官架子、亲自为群众推销苹果的创举大加赞赏,纷纷说道: “看看人家的书记、县长……”一时传为佳话。而且,这个举动和这个举动所产生的社会舆论,把当地的官员们也逼上了梁山,不得不进行大力支持。于是不到二十天时间,五陵县的苹果就连续不断地运往南方各大城市,很快推销了近乎三分之二。南方的市民不但买了苹果,还编了一首顺口溜: “五陵苹果下江南,独霸市场一重天。香味缘何入万户,县长能民又能官。”

尚贤村以农副产品联营公司牵头,在严峻的市场形势面前,详细研究经营方式,落实了具体措施。他们没有依靠县上,由张芸芸和方为带了六个青年,直赴重庆。因为该市工商局有位副局长,名叫徐访,和芸芸原是远亲,虽然很少来往,又多年未见,但现在形势如此,只有前往求援。如果徐访肯帮忙就好,帮不上什么忙,就决心自己打开局面。当张芸芸带人到了重庆,在旅馆住下后,就带了五箱苹果,去找徐访。徐访在重庆工作了近二十年,干到这个地位,也属不易。张芸芸好不容易问到了他的住处,见面竟愣了半天,只站在门口,也没有请她们进屋的意思。张芸芸就笑了,说: “三叔,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尚贤的小芸子呀?”徐访想了半天,这才一拍脑门,哈哈笑道: “就是小时候偷我自来水笔的那个小芸子呀!快进来,快进来。 ”张芸芸一行三人,这才进了房间。方为又忙退出来,叫三轮车工人把苹果箱子扛进房里。徐访见了,说: “这是干什么呀!别,别。 ”张芸芸说: “这是咱们村上的土产,又不是行贿受贿么。再说,几千里的路程,隔着千山万水的,你能尝尝家乡的果子,也是一份乡情呀!”

徐访这才笑道: “说到乡情,我还真该收下呢。在外几十年了,总想着家乡的油泼辣子蘸水面、锅盔煎饼粘搅团呢。”张芸芸、方为也笑了,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张芸芸说: “蘸水面在这里也许能吃到,那锅盔可难啦。特别是咱们家乡是用麦草火烙的,半拃厚的那种,天府之国的美食家可就望洋兴叹了。”方为也笑道: “这倒是真的。四川的大菜天下有名,就是难得有人烙锅盔了。咱那硬面锅盔,香味四溢,咬一口,掉花花呢。”有位四十多岁的矮个妇女出来,沏了茶,说声“请喝茶” ,又进了内室。张芸芸一听是四川口音,就有些纳闷,便试探地问道: “三叔,我三姨她……”徐访说: “她上班去了,刚才那位是江嫂,我们请的保姆。”他给方为递支烟,自己却不抽。

张芸芸这才仔细打量着这位三叔。只见他大个圆脸,不大的眼睛,眉毛却又黑又长。戴副眼镜,倒有几分学者的气派。大背头,头发乌黑的,一眼就看得出来是染了的缘故。她不禁暗想:要不是人名地址对头,如何认得出来。而且,在她过去的印象里,这位三叔的脸皮也有些粗黑,有些消瘦,现有却倒白嫩细腻了许多,也胖了许多,看他的情况,这些年还混得相当不错,重庆也真是养人的好地方。说了一会闲话,啦了一会家常,徐访方才说道: “千里迢迢的,你们来到重庆,一定有什么事吧?”张芸芸正想开口说明来意,不料徐访却主动问了起来,就觉得这是个好兆头,便把家乡的发展情况,特别是今年苹果大丰收的情况,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遍,最后才切入来意,请求帮助。徐访听了,笑道: “多年没见了,你怎么就想到重庆还有个你三叔?看来,你们也是够挖空心思的了。这件事帮忙没问题,但销售情况我却不敢保证。”方为说: “只要我们能在果品市场扎住脚,再给我们一点优惠政策就行了。 ”徐访说: “这个没有问题。我通知市区的几个主要果品市场,给你们一块地方,还可以为你们联系一下大厂、大公司、大部门。”张芸芸便兴奋地说: “只要这样,你就给我们帮大忙了。”徐访笑道: “先不要盲目乐观,重庆人对吃食可是够挑剔的呢。打不开销路,我也就爱莫能助了。”

第二天,张芸芸、方为跟着徐访,坐着小车跑了六个果品市场,给工商所的领导作了介绍,说了情况,都是满口答应。接着,他们便给六个果品市场设立了宣传站,代销点,散发广告,大力宣传。又在徐访的支持下,租了一辆客货两用车,前后左右挂了标语、广告牌子在大街小巷转了三天。同时又给家里发了电报,先发十吨货来。把随带的几百箱样品,送给了市、区各果品公司、大型企业及有关管理部门,起到了极好的宣传效果,而且,由于他们的包装箱是本厂特制的,箱底、箱帮不仅没有夹带,箱重多少就多少,类型又多,分二十五公斤、二十公斤、十五公斤、十公斤和五公斤各种型号。果子又是精选的,色味俱佳。每只箱子里都有一张铅印的信用卡。信用卡均有代表果主的编号、品种的名称、数量和质量规格。谁家的果子不符合要求,就由谁家负责。正因如此,颇具竞争力度,很快赢得了广泛赞誉。第一批果子一到,便被抢购一空。面对这种乐观局面,连徐访也感到十分惊讶。说家乡的水好地好,不但出了好果子,也出了人才。

尚德九虽然已经不在其位,本不想再经管村上的事情,但集中时间、人力推销苹果,已是全村村民的头等大事,就在尚大清、张芸芸、谢明等干部的再三邀请下,和尚方、尚越几个村民小组组长一起,在村里负责调集货源,登记造册,抽查质量,进行统筹安排。要求每户村民在向联合公司交货的同时,不管各户面积产量多少,均先按总产的三分之二外销,三分之一自我保存。有的村民怕外销困难,就把一半存入果库。由于公平合理,制度又严,所以也很少有矛盾和意见。人们日以继夜地加班加点,挑果、装箱,恨不得长出四只手来。忙虽忙些,但村民们不再为推销四处奔跑,便很少思想负担。加上大部分村民都有果窖,销贮兼顾,尚贤的苹果就损失较小。但是,其他村庄的情况就不同了。尽管县上出了大力,却因面积太大,组织不当,加上都想快销多销,致使有“腿”的和没“腿”的,有劳力的和没劳力的,顾大局和不顾大局的,手硬的和手软的,品种好的和品种差的,就产生了许多矛盾。尽管各村各乡镇都抽出了一批人手统管,但一些人责任心不强,徇私舞弊,投机钻营,大吃大喝,群众意见越来越大。同时村与村、乡与乡、县东和县西,塬下和塬上,经常为数量质量,早一天晚一天吵得星飞火溅,日月无光。有的竟然大动干戈,常常打起了群架。不到二十天时间。先后重伤三人,轻伤十四人。面对这种严峻形势,县公安局便派了一批带着电棒的干警,帮助维护秩序。虽说推销了一部分,却仍有不少苹果无处存放,只用塑料袋装了,堆在家里,弄得家里、村里到处都弥漫着果香味和果酸味。有的人懦弱,又没关系,缺少劳力,果子连冻带压,腐烂了许多,就气得连哭带骂,提了斧子,要去砍树。

尚大清带了几个人住在城里,主要负责联系车皮、发货。他原本有病,加上饥一顿,饱一顿,日夜操劳,致使旧病复发,被谢明几个送往车站附近的光华医院。大家知道白逸云母女在家很忙,又怕她担心,就没敢透漏消息。几天过去,大清渐渐好些,也觉得有了一点精神,就在医院里坐镇指挥。尽管车皮十分紧张,终是大家齐心合力,出五关,斩六将,受尽了千辛万苦,发完了最后一批苹果。当他们正准备凯旋的时候,不料张芸芸又从重庆发来电报,就又续订了二十万公斤,要求十日内务必送到。尚大清一边叫谢明赶紧联系车皮,一边给村里打了电话,通知组织货源。谢明去了整整一天,傍晚方才回来,一副垂头丧气,没精打采的样子。说车皮紧张,一个星期之内,没有一点儿指望。大清便急了,让大家再想办法。第二天又折腾了一天,都先后败兴而归,一无所获。

正在大家束手无策的时候,偏巧尚方来了。他说村里秩序很好,大部分人又从果窖里搬出了苹果,还有许多邻村的人,要把苹果低价卖给我们。经和大家商量,不敢开这个口子。一来低价收购,会影响我们的声誉;二来口子一开,封不住怎么办?三来我们自己还有许多果子,这样做村民会有意见的。所以决定,凡是军烈属的,没有果窖的、劳弱的村民,这次可以给以照顾。尚大清就笑了,说这样决定好,就这么办。尚方又问什么时候把果子运来,尚大清便连声叹气,说了情况。尚方听了,一时也做声不得,房间便静得令人窒息。隔了一会,尚方突然精神一振,说: “大叔,我们何不来个‘曲线救国’ ,报喜要车? ”众人听后,莫名其妙,都眼巴巴地看着他。谢明说: “你别卖关子了,啥时候了,还有心捉迷藏。 ”尚方说: “这哪是卖关子、捉迷藏呢?我是说,咱们连夜赶制一面牌匾,上书“支农有方,工农情深” ,然后开辆大卡车,把咱村的社鼓队拉来,敲锣打鼓,送给车站,我不信他们挤不出几个车皮。”这一说,大家都乐了,说尚方这脑瓜子贼灵。谢明说: “这主意不错,不妨试试。但要来,必须租辆大轿车,因为大卡车是不许进入市内的。做牌匾、租车、召集社鼓队,全交给你老兄负责了。”尚方笑道: “真是谁揭锅谁下米呀!”尚大清说: “事不宜迟,你立马就回县上去。”尚方便起身告辞,说: “放心吧,后天上午准到。”说罢就急忙走了。

尚方搭班车到了五陵县城,找到谢峰,要他想方找人,立刻制一面牌匾。尽量做得大方一点,精致一点,字要金字,而且字要有一定水平,后天一早负责送回村里,回来时在县运输公司带一辆轿子车。谢峰笑道: “没问题。大轿车我打个电话就行了。县上的几家美术工艺装潢部都是熟人,你放心回去组织社鼓队去吧。”尚方答应一声,转身要走,谢峰却又问道: “牌匾上写什么话呢?要楷书还是隶书? ”尚方一拍脑袋说: “嘿,咋把这事忘了。你是作家,看写什么好呢?”谢峰想了一会,说: “你看‘支农楷模,工农情深’怎么样?”尚方笑道: “好好,挺全面的。用啥书体写,我不懂,你看着办吧。落款是咱村的党支部和村委会,要抓紧时间,啊?”谢峰说: “没问题,你快回去吧。”尚方这才赶忙走了。

(五十二)

这天清晨六点,一辆大轿子车便开到文化馆门口,谢峰忙带了牌匾,上了车。走到东大街,叫车停下来,请司机吃了两笼羊肉包子,又给了司机一盒纸烟,这才向村里驰去。尚方早和社鼓队的村民带了乐器,等车一到,便把大鼓装在车棚子上,大家一拥而上,车就开了。一阵风驰电掣,只一个小时,便到了车站。

尚大清、谢明昨天已向车站领导打了招呼,今天一早就来到车站广场,见车来了,这才放下心来。大伙立刻搬下鼓、钹、小锣,列开队伍。一崭的黑裤子、白衫子、红腰带、虎豹头毛巾。谢明捧着牌匾,尚大清、尚方几个人陪着。这牌也做得大方美观,富丽堂皇,黑底金字,熠熠闪光。大鼓本是全体乐队的指挥员,由六人抬着,又配了四面小鼓。鼓手大槌一举,很权威地悬在高空,那鼓槌上的红绸子就迎风飘舞,在空中耀起一束红光。提锣的、拍钹的都紧紧盯着鼓槌,只等一声令下。只见那鼓槌在空中停了几秒钟,红绸子一摆,一槌从空擂下,犹如春雷贯空。刹那之间,锣鼓喧天,声彻九重。又像暴风骤雨,万马奔腾,显得高亢、激越,浑厚而又抒情。这声乐在古老美丽、繁荣文明的城市上空萦绕,惊天动地,久久不息。鼓手、钹手们精神抖擞,意气风发。领鼓的大槌在空中绕了个花子,铙钹便随着鼓点,在空中齐刷刷地旋转起来,在阳光下反射出万道银光,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每副铙钹上都系了红绸,红绸随着铙钹在高空闪烁,便也涌出了一片红浪。广场上所有的观众都被这种古老的民间打击乐的魅力所吸引、所征服;被这种充满着朝气、阳刚之气的民间传统艺术所震撼、所陶醉。许多人纷纷询问,探听这支阵容并不很大,但却艺技精湛的锣鼓队的来历和意图。一些人看了牌匾,便醍醐灌顶,顿开茅塞,一传十,十传百,成千上万的人们,很快便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锣鼓家伙一响,车站的领导便带了几十位身穿标志服的干部职工,站在门口相迎,人人一脸的兴奋,一脸的辉煌。这牌匾,这锣鼓之声,是对他们工作的肯定和颂扬,为他们增添了无限的光彩,而且,这些人山人海的观众,都是来自祖国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及五湖四海的,他们便都成了车站的义务宣传员,于是,车站的领导和职工干部,都被五陵乡尚贤村这一举动深深地感动了。

敲打了一阵,乐队便徐徐向车站门口走去。到了跟前,乐队停了下来,车站的领导便上前迎接,接过牌匾,亲切握手,连连道谢,并把尚大清几位领导请进接待室里。接待室宽敞明亮,布置得清整典雅,茶几上摆着香烟、水果、矿泉水。双方寒暄坐定,又说了许多相互感谢的话和谦让的话。尚大清心里有些紧张,觉得自己这种巧要车皮的方式,真是让人脸红,所以就一直不好开口,憋得额上竟也冒出汗来。已是深秋,这汗水就有了特别的内容。尚方给他暗示了多次眼神,他却视而不见,急得尚方抓耳挠腮的,神情便有些异样。车站领导以为农村干部毕竟厚道、拘谨,便不住地打破沉默,请他们抽烟,询问农村的秋季收成。尚大清偷偷擦了把汗,便顺着秋收秋种的思路,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只因他对这类话题特熟,又深怀感情,说着说着就有些滔滔不绝的趋势,直从玉米、大豆、棉花、谷子等秋季作物的收成,说到秋播。提起秋播,便想到了秋雨,想到了农民们在风雨粘泥里抢种的情景,不由动了感情,眼圈渐渐地有些发红。最后才由阴雨、种麦、说到苹果。一说到苹果,尚大清的心就跳得厉害,力求能够较为自然地切中主题。他看了车站的领导们一眼,说: “说到苹果,今年可是个大丰收年呀,农民们高兴得了得。像我们尚贤村吧,家家户户都堆满了苹果,到处都能闻到果香。据预测,亩产万斤是没有问题的。只是秋雨太多,许多果子无处堆放,损失真惨呀。尚贤多亏了你们大力支持,已经外销了许多,但仍有一部分在园里堆着,不少妇女整天哭叫着,抱怨着,我们这些当村干部的,心里愧呀!而且,又求爷拜佛的,在重庆好不容易订了二十万斤合同,再有一个星期就要到期,所以必须立即装车上路。各位领导,我们可是盼星星,盼月亮,盼着车皮呵! ”一边说着,一边想起了诸多困难委屈,竟哽咽起来,噙了一眶泪水。见书记动了感情,尚方、谢明几个,也禁不住心里一酸,眼圈也就红了。

车站领导听农民和干部如此辛苦,如此诚恳实在,推销又如此艰难,就同情地点着头,又相互询视了一眼,接着,一位领导说: “你们的确很辛苦呀,而且又常常经受着自然的制约,真是不易呢。老书记刚才说的情况,我们都知道了,也明白你们的意思。最近车皮的确十分紧张,不少物资无法如期装运,但是,你们的情况很特殊,而且支援农业,也是我们的责任,我们会千方百计想办法的。”尚大清一听,那一眶眼泪便刷刷地落了下来,连声道谢,恨不得跪了下去。接着,车站的领导又询问了吨位、时间、地点,答应下午给话。大清连忙站起身来,再次道谢,方才告辞出来。锣鼓队的村民们早就上车等着,四周围了许多人,隔着车窗向里望着。大约刚才那一阵骤风暴雨般地锣鼓声响,使他们仍有余音绕梁之感。车站的领导已叫几名职工给车上抬了两箱子副食、两箱饮料。尚贤的人不收,车站的人非送不可,就推推让让,客客气气了好一阵子,方才抬上车来,挥手告别,各自走了。

车站领导很守信誉,下午四点就打来电话,要尚大清六点以前去办手续。大清千恩万谢之后,放下听筒,长长吁口气。说尚方出的这个点子,真是价值千金呵。便叫谢明去了车站,自己忙给村里打了电话,通知送货。又给张芸芸打了长途电话,说了情况。到了第四天下午,眼看着二十万斤苹果全部装上车皮,尚大清便一屁股坐在货台上,浑身的骨头铆儿全松了。歇了一会,又和谢明去了车站,感谢了车站领导。回到旅馆,已是黄昏时分,大清也不吃不喝,一头躺下,拉开被子,蒙了头,不知是高兴、激动,还是心酸、委屈,竟悄悄地哭了起来。

这些天来,尚大清不在家里,白逸云和女儿小梅,也真累得够呛。她因太胖,行动迟缓,白天干开活时倒也罢了,一到晚上躺下,浑身上下,旮旯缝缝都疼,那腿怎么放着也不舒服。特别是早晨起来那会,像上杀场似的,一肚子的怨气、伤心。多亏小梅深明事体,体贴妈妈,自己能干的,就不让妈妈插手。她眼明手快,干活利索,每天的活路,不是由母亲统筹安排,而是由她任了“领导” ,白逸云也就省心了许多。加上几个亲戚又分别前来帮忙,整个活路,却也没落人后。尚大清知道,家里那两三万斤苹果,七八万只数儿,都是一个一个地翻了几遍,而且还要装箱,拉运,的确辛苦了他们娘俩了。所以回家就在西安称了二斤半香腊牛肉、一只烧鸡、二斤香肠和一斤四川榨菜。

一进家门,白逸云正用笪笼提着腐果,见了大清,登时一愣,接着笪笼就掉在地上,倒出了许多腐烂的果子,自个儿哇的一声就哭了,又转身跑进套间,一时哭得牺惶。大清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心情不由一紧,急忙跟了进来,一边放东西,一边问道: “他妈,这是咋啦?”白逸云只是不说话,一个劲地哭。小梅提着空笪笼从后院进来,见妈哭了,也不由鼻子一酸,却怕眼泪下来,连忙别过脸去。大清又转向小梅,问道: “小梅你说,你妈咋了?”小梅已是极力抑制着感情,看了爸爸一眼,见爸爸比以前也瘦了许多,脸色又黄又霉,明白爸爸也真够辛苦的了,就笑笑,说: “妈是累的,累了没处说,见了你当然就有委屈呢。”大清一听,心里也不是滋味,就坐在沙发上,长长地叹了一声说: “我知道,我知道。今年碰上这个鬼天气,水里泥里的整天折腾,真是难为你们了。”

小梅已为爸爸沏了一杯热茶,向妈说道: “妈,你不是整天念叨爸爸的身体吗?现在回来了,就该放心了,还哭什么呢?再说咱们在家里苦点,累点,也只出出力罢了,可爸爸他们在外,也不容易呢。现在出门办事,有时提着猪头还寻不着庙哩。虽然是为了全村的乡亲,可咱家也占着一份呢。而且村干部也不是爸爸一个,大家都撂下家里的话路,为大家办事,也是难得呢。就说芸嫂吧,她一个妇女家,撂下家庭孩子,还不是跑到重庆去了?不是干部团结合力,各家的损失就大了。所以,爸爸不但是村上的功臣,也是咱家的功臣,应该好好犒劳犒劳才是呀。”这几句话说得入情入理,悦心舒耳,白逸云就止了哭,望着小梅说: “他把咱娘俩当奴隶了,你还帮他说话?他这是老毛病了,一辈子爱当官,一辈子不着家,像个脱产干部。咱累得胳膊腿都肿了,他不慰劳咱们,反要慰劳他,真是捉鳖也没这么趁手呵。”

大清一听,自知理亏,只是赔着笑脸,这时方才记起了那烧鸡腊肉,便说: “小梅,你妈说得对,是我应该慰劳你们,感谢你们。 ”说着取过那只人造革提包,拉开拉锁,从中取出塑料袋来,说: “慰问品早准备好了,你俩就放开肚皮吃吧。”说着给娘俩一人撕了一块牛肉。白逸云说: “也不切,就这么吃呀? ”大清笑道: “这么得吃呀!没听说过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吗?小梅,把鸡煨热,再切盘香肠,今天咱自己给自己放假,好好歇上一天。”小梅便提了鸡向厨房走去。

小梅一走,白逸云这才仔细看了看尚大清,见他脸色不好,又瘦成那样,心里就咯噔一下,说: “你看你,家不顾了,自己的身子也不顾了!看你瘦成啥了,也没在城里检查检查? ”大清笑道: “好好的,检查啥?你操心球哩。 ”他瞒了在西安犯病的事情,故意说得自若,显得毫不在乎的样子。白逸云爱听尚大清骂她,因为这种骂法不是真骂,是亲切的表示,一听骂她就感到心花怒放,全身通泰,不由扑哧笑了,说: “我连我自己也操心不过来呢,有心思操心你?你别把你看得那么值钱,把我看得那么轻贱!”

说话间,小梅煨好了烧鸡,又溜了馍,切了香肠、牛肉,小梅又炒了一个洋芋丝,一个烧豆腐,三人便吃起来。吃了不到一半,尚大清却手指一松,筷子掉在地上,嘴里还噙着一块馍睡着了。稀疏的头发有些零乱,额上的皱纹如刀刻一般,又深又粗,方知他在外面更是不易。心一软,那烧鸡、五香牛肉,也顿时没甚味儿了。怕他凉着,想推他醒来,只是摇他不醒,灵机一动,喊了一声“开会啦” ,尚大清登时睁开眼睛,茫然问道: “开啥会? ”惹得母女俩都笑了。逸云说: “你在城里就那么忙,乏成这样了?”大清这才知道自己被老伴戏弄了,有些不好意思,嘟哝着说: “我正做梦呢,你这一喊,你那两只眼豆豆却没了。 ”白逸云说: “你胡说什么呀! ”尚大清苦着脸说: “真的正在做梦呢。梦见你在泥窝拉着架子车,车上装了十几袋子苹果。你在前边拉,小梅在后边掀,因车重路粘,咋也拉不动。你一咬牙,向后喊声“掀” ,鼓圆了力气,狠劲一拉,那两只眼豆豆便挣得掉在地上。你一见那眼豆豆掉在泥水里,却还闪着光,就喊道:小梅,快帮妈拾妈的眼豆豆呀!小梅吓了一跳,跑过来正要帮你拾眼,你却又喊了一声:开会了!你就把我喊醒了,不知小梅把你的眼豆豆拾了没有。”

白逸云一听,这般经历倒是有过多次的,却不曾挣得掉了眼珠子,就不自觉地揉揉眼睛,骂道: “你把这个家给老婆、娃甩下不说,连做梦也这么毒的。”尚大清说: “这哪是心毒呢?是我惦念你,关心体贴你呢。因我不在家里,啥活都得你和小梅去干,操心多了,才做了这个梦呀!”白逸云一想也是,就又笑了,说: “别再买乖了,困了就快睡去,几十岁的人了,连自己也管不了。”小梅笑道: “不是管不了,是顾不得管。当年毛主席还在马背上睡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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