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序 问朱:缘是何物?——大河之旅,中途寄语
李永平
我们在赤道大日头下的漫长航程,如今进行到了中间阶段。丫头,你一直耐着性子静静听我讲故事,听到这里,世故如你,终于也不得不承认,这可真是一趟你前所未闻,既奇诡美妙,委实有点荒诞不经,但不知怎的却又令人无限缅怀神往的回忆之旅。
这二年多来,我这个两鬓飞白、满面风尘兀自飘流在海东一屿的南洋浪子,喁喁絮絮,梦呓般一径向你——朱鸰,我在台北街头结识的那好似离群的一只红雀,啾啾唧唧,独自快活地浪游在红尘都会中的谜样小姑娘——诉说我少年时期,混沌初开之年的暑假,因缘凑合,伴随一群来自“北海西土”的红毛男女,从事一趟热带丛林冒险旅程。好日子!阳历八月阴历七月,开鬼门时节,婆罗洲天空水红红一瓢弦月下,一伙人泛舟卡布雅斯河,沿着赤道线,朝向这条千里大江的尽头,天际一座光秃秃拔地而起的石头山,峇都帝坂,兴冲冲喜孜孜进发喽。我们这群懵懂无知,硬闯伊班人世代禁地,试图攀登达雅克人神圣冥山的外邦人,顶着河上一颗火日头,一路浑浑噩噩忐忐忑忑,身不由己,仿佛受到那令伊班妇女闻风丧胆、奔相走避的黑魔王峇里沙冷的召唤,趁着鬼月鬼门大开,争相赶赴鬼门关似的,没命价一站又一站只顾溯流而上……
这趟大河追忆之旅——这本书——缘起之时,我刚来到台湾东部一所新兴大学教书,住在簇新的教员宿舍。某夜,子时梦醒,枯坐山谷中偌大一座荒凉校园白惨惨一盏台灯下,心情萧索,只好想想往事。满园野狗此起彼落轮番嗥月声中,心头忽一动,赶忙找出几张稿纸,拿枝笔,对着那悄没声陡然耸立窗外的阿美族人的圣山,黑色奇莱一弧月,放悲声,内心开始呐喊呼唤你的名字,招你的灵:朱鸰归来!请再听我讲一桩我少小时候在南洋发生的事。恳求你信守你的承诺,用你那小母姊般的宽容体恤和冰雪聪明,再替我清涤一场孽业。请帮助我,祓除那潜伏在我心中极深处的另一个更庞大顽强、更幽暗、更诡谲多变,但也更让我迷惑和眷恋,以至整个人沉溺其中,既不能也不愿自拔的魇——峇都帝坂。
好朱鸰,你这丫头果然是信人。你在新店溪上的黑水潭听到我午夜的召唤,二话不说,一甩满头滴答的水珠,回来啦。如同三年前你随我漫游台北,边走,边听我讲述婆罗洲童年往事的那一夜,这晚你风尘仆仆,依旧晃荡你脖子上那刀削般一蓬子齐耳短发,倏地显现在我眼前。你,机灵灵,睁着你那双永远闪烁着慧黠好奇光芒的眼瞳,只打量我两眼,没工夫同我寒暄,也不忙着互道别来如何,一屁股就在我书桌前的窗台上落坐,沐浴着满窗霜样的月光,定定瞅着我,一瞬不瞬,半声也不吭,就开始聆听我讲述,我十五岁那年暑假在南大荒,那条黄色大河上经历的一场孽缘,它的源起、过程和寂灭。
我的一位授业老师说了:回忆和书写是洗涤心灵的不二法门。这是学究语,你这灵慧的小女生当然说不出口(想来,也不屑说),但你确实以你独有的方式和效率,帮助我做这门特别的功课。
于是,着魔似的,我守着台湾花东纵谷一盏台灯和一叠稿纸,握着笔,终宵矻矻,努力追索这桩往事,试图重温赤道雨林中这段离奇的行脚。就在你这个十岁的小丫头(是十岁了吧?你的年龄总是让我捉摸不住)那刀也似冷森森、令人不敢正视的一双眼神监督下,一古脑儿,我将那冰封心底、几十年不见天日的少年航程,巨细靡遗,从内心旮旯角落抠挖出来,大剌剌,摊在光天化日底下。
我哪敢有所隐瞒。因为,早在三年前,咱俩结伴夜游台北边逛边讲说童年往事时,我就领教过你的脾气:“你要讲,就干脆全部讲真的。半真半假装神弄鬼的故事,我没兴趣听。若让我听出你在唬弄我,我就掉头而去,马上打道回新店溪黑水潭老家!”所以那晚台北夜游之旅结束后,我们就有了《雨雪霏霏》这本以“真诚”取胜的书……这是题外话。
反正,我心中的记忆之闩一旦被你拉开,往事便有如决堤之水,哗喇喇汹涌而出。接连四十九夜(我算得很清楚)通宵不睡,我坐在窗前台灯下,对着抱住膝头蹲坐在窗台上的你,边喃喃诉说边发狂似的书写。就这样,故事一路讲,直讲到了七月初三日大河之旅正式启航那一章节,形势大好,故事的发展澎澎湃湃,水到渠成,眼看一年之内便可以完成整部小说。就在这当口,好像帮我庆祝似的,我书房窗外的庭院霜正浓,木槿花却红泼泼一片开得醉人。忽然,无缘无故,我心头那根闩又给悄悄拉上,水闸门砰地阖起来,水源登时枯竭,大河的故事再也讲不下去了。
丫头你那倏来倏往、来去无踪的老毛病又犯啦。这次,你又是不声不响,只格格一笑就凭空消失在我眼前,任我怎么凭窗呼唤,你就是不理睬。我的缪斯中途舍弃我了。
我因此停笔。他们说那是瓶颈喔,写作之路必经的一道关卡或试炼喔,不急,时机一到便会豁然开通,但我自己晓得,我心中的那一股滋养这部小说、推动这趟大河回忆之旅的神秘活水源头,早不早晚不晚,可偏偏就在我们的船升火待发的那一霎,突然地、离奇地干涸了,涓滴不存,留下我干瞪着一叠空白的稿纸只顾发愣。我不解。我束手无策。好几次我把心一横,收拾起已经写好的九十多张五百格原稿纸,捧到庭院中准备放一把火烧掉,幸而终究硬不起心肠来。为此,我踟蹰趑趄,足足半年之久。后来在一桩最奇妙的机缘促成下,我在台北县淡水镇半山腰上买了一间房子——南洋老浪子,生平首次购屋置产!搬进那晚睡不着,深更独坐窗前,望着那黑魆魆山鬼般横卧在对岸水湄一团白雾中的观音山,正自发怔,忽然雾散天开,窗外一派清光迸射。揉揉眼皮定睛望去,寂悄悄,只见一枚半圆月斜斜挂在河畔红树林上空。望着望着,心头倏地一抖。丫头哇,三年前那晚咱两个浪游台北,在新店溪上跋涉一夜,溯流而上寻寻觅觅,天将破晓,终于找到那传说中绝灭已久的台湾野生纯种原生鱼——庵仔鱼。记得吗?那当口狂喜之余,猛回头一望,曙光熹微中我们看见河口的月亮,待沉不沉的,披着一条白纱,倚靠在观音山巅,静静俯瞰水源头那一窟黑潭中争相飞蹦起舞的鱼群。观音山头的月娘!三年没见,这晚她依旧想她的心事,笑吟吟,一径低垂着素净的面庞,半阖着眼睑,守望这条曾经孕育台湾原生命而今已变得浊臭不堪的河流,慈爱一如母姊。她,活生生,就是一位满脸笑容、祥光普照的南海观世音菩萨——我从小就提着香烛跟随我妈到古晋大庙参拜的母神。
月娘,她别来无恙呢。
仿佛给悄悄上了润滑剂似的,飕地,我心内那一根闩又被拉开,启闸喽,活水又哗喇喇涌流。丫头你笑眯眯若无其事,好像刚从哪里玩水回来,甩着一头一脸滴答的水珠,不声不响,又遁回我身旁,依然圆睁着你那双小泼皮般狡黠乌溜的眼瞳,捋起湿漉漉的裙摆子,往窗台上只一坐,定定瞅住我,双手托起腮子,摆出一副准备继续聆听我讲故事的态势。
于是,就在我搬家到淡水镇的第一个夜晚,我重拾纸笔。我们的大河回忆之旅,又再度——这次可是正式地、无可回头地——启航喽。
阴历鬼月,一路哼嗨操舟溯流,在观音山头的月娘笑吟吟观照下,我们这群来自天南地北、有缘一聚作伙旅行的外乡人,终于航向南海丛林大河尽头那座神秘缥缈的石头山。
* * *
话说东胜神州海外有一国土名曰傲来国,国近大海,海中有一座名山,名唤花果山。那座山,正当顶上有一块仙石,自开天辟地以来,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有灵通之意,内育仙胎,一日迸裂,产一石卵似圆球般大,因见风,化作一个石猴……
* * *
搬到淡水河畔观音山下,又见月娘。我心安了。此后我就来往于北台湾的淡水镇和东台湾的花莲市之间,搭火车“通学”。这是我历年写作生涯中最特别——不不,最神奇和奥妙的经验。平日在花莲教书,周末回淡水写作。行囊中装着一部撰写中越聚越厚的文稿,两年期间,风雨无阻,经由一条古旧的铁路(台北←→花莲)和一条簇新的都会捷运线(淡水←→台北)不断往复来回穿梭。这是一趟丰饶之旅。每次踏上这段山好、水好、风光明媚得令人不能不让心情好起来的路程,我进入车厢,才把自己安顿好,只凭窗一望,整个人果然就快活了起来。就像一个盛装出门的花东乡下孩子,瞒着父母偷跑到台北迌(多美丽别致的两个台湾字!音“踢跎”,意思“游玩”,一个人在日头下、月光中一径踢跶游逛好不逍遥)。你看这孩子,头一次坐火车,两手紧紧攀着车窗口,边观看火车穿过青青山谷中那一条又一条幽深深,滴答滴答不住掉落水珠的隧道,边扯着小嗓门,梦幻般只顾哼唱歌儿——那首,丫头,在你心目中最活泼、嘹亮、带着你最喜爱的浓浓东台湾味道,描写火车过山洞的情景和声响的宜兰民谣《丢丢铜仔》:
火车行到伊都
阿末伊都丢
唉唷山洞内
山洞的水伊都
丢丢铜仔伊都
阿末伊都
丢仔伊都滴落来
丢丢铜……
朱鸰,这回且让我带路,引领你走一趟这段有如歌谣般美妙的路程。
玎玲玎玲,捷运班车打早从老河口淡水站出发,依傍着观音山,山光云影下,沿着古淡水河道一路呼啸着奔驰向老艋舺城。约莫二十五分钟,抵达台北中央车站。呜呜呜阿末伊都丢。我们搭火车出台北市喽。列车穿行在北台湾阡陌交错烟囱林立的溪谷之间。呜呜火车行到伊都,丢丢铜仔伊都,唉唷福隆港……豁地一亮,火车迎着大海上丽日下一碧如洗的天空,调头驶上东海道,沿着太平洋滨直直朝南行进。海风习习槟榔摇曳,呜呜呜阿末伊都丢啊唉唷对兜去——晃晃悠悠,火车穿过沃野百里鸡犬相闻的兰阳平原上,一个又一个玲珑如画的镇甸,头城、四城、二结、五结、苏澳、南方澳。满耳波涛砰碰砰碰不住价拍岸声中,火车头蓦地扯起嗓门拉长汽笛,开始往上攀爬,噗哧噗哧呜呜——眼前忽一黯,天地骤然沉寂,列车驶入了台湾中央山脉的嵯峨群山,好久好久,腾云驾雾也似,只管奔驰在海拔千尺的断崖和深不可测的海沟之间,依傍着太平洋,行驶在那一缕细如鞋带的栈桥上,钻过一条又一条隧道……阿末伊都丢唉唷山洞内,山洞的水,丢丢铜仔伊都滴落来……正当你哼哼唱唱摇摇荡荡神游太虚之际,眼睛忽又一亮,天地霍地开朗,火车驶出了大山,落日余晖照射下、满城华灯乍亮中抵达了终点站,花莲。
双脚踏到伊都
阿末伊都丢
唉唷花莲港
看见电灯伊都
丢丢铜仔伊都
阿末伊都
丢仔伊都写红字……
丫头,这是不是咱们台湾岛上最美、最有风情、最具歌谣味道的一段风景呢?《丢丢铜仔》。第一次听到这首宜兰民谣,是刚到台湾读大学时。有天下午我逃课到学校附近的罗斯福路三段闲逛,走过古亭小学(朱鸰的学校!但那时你还没入学),忽然,就在闹市街头,听到一大群好几百只蜂拥出谷的黄莺,不知打哪飞来,聚集在台北市这座小学校园中,轮番扯起嗓门,兴高采烈地来个即兴的四部混声大合唱:啾啾啾,丢丢铜仔,阿末伊都丢唉唷磅空内,磅空的水,伊都丢丢铜仔伊都,阿末伊都丢丢丢阿末伊都丢,丢仔伊都滴落来……滴落来……啾啾啾丢丢铜仔阿末伊都丢……我驻足围墙外人行道上竖耳凝听。原来是好几个班级的小学生在上唱游课,集合在礼堂练唱民谣。几百条幼嫩的嗓子,清亮地、激昂地反复唱着。那叠句式的一声声阿末伊都丢,涟漪般一圈荡漾开一圈,不住洄漩在校门口那条八线通衢大道罗斯福路上,哗喇哗喇,融入满城向晚骤起的车潮中。那时我还听不懂歌词的意思,但在娃儿们那嘹亮活泼、无比喜悦的涛涛歌声中,我看见一列火车——那种老式的、浑身黑黝黝地沾满煤烟、却像童话般古趣迷人的蒸气火车,摇摇荡荡噗哧噗哧,行驶在青山翠谷碧海蓝天之间,穿过一条又一条幽深深,叮咚叮咚价响,好似撒落一堆铜钱,不住滴答着水珠儿的隧道……
往后那些年,这首歌谣时时洄荡在我心海。我心中一直在寻思:这个武陵洞天似的所在、这列阿末伊都的火车奔驰过的青山碧水,究竟在哪?若台湾真有这样的风景,它隐藏在哪个旮旯的角落?
后来我到东部教书,无意中,竟找到了我思慕已久的丢丢铜仔国度。原来呢它就坐落在台湾东海道上,中央山脉巍巍阴影下的太平洋之滨,福隆港→苏澳港→花莲港,这条东部纵贯铁路经过的地方,而我,来自南洋的垂老浪子,这会儿就坐在行进中的列车上,汲汲忙忙在干我的活儿——写作一本名叫《大河尽头》的书。
两年期间,我随身携带一叠稿纸,每周在淡水和花莲之间通勤,利用车上时光,每趟总可以写个千把字。于是我们的婆罗洲大河之旅——这段回忆和这部书稿——便在这条路线上有如纺锤般来回穿梭,一连百来周,不断接受瀛岛风光的陶冶和东海雨露的滋润。瞧,好似花果山传奇,在台湾中央山脉的日精月华洗礼之下,我们的故事开始受胎,着床,日渐孕育成形,久之“化作一个石猴”出世啦。那就是读者们现在看到的这本独树一格、有点荒诞不经、有点悖德叛道、可绝对是真心诚意的小说(其实目前还只是半部小说,咱们仍有一半旅程要走、一半前缘待续)。书中部分篇章,便是人在旅途中颠簸摇荡,把身子蜗蜷在窄小的座椅里头抖抖簌簌,乩童起乩也似,鬼画符般握笔在稿纸上书写的。其中包括我自己最中意的若干章节,譬如破晓时分白骨墩上、红毛城下、木瓜园中群鬼交欢那一幕,譬如卡布雅斯河的领航鸟(我写的其实是你喔,朱鸰),譬如澳西叔叔在长屋夜宴上玩魔术唬弄伊班孩童,譬如血色黎明、雨林雨林,譬如一群红毛男女参拜日本科马子神,譬如(最让你、我以及每位稍有慈悲心的读者痛心疾首、义愤难平的一段情节)阴历七月七日七夕,在红色城市,旧地重游的克丝婷误闯失落的伊甸园……
朱鸰,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缘法?
——我不晓得。我说不上来。我只知道这个缘是很好的。
* * *
我十分珍惜这段奇特的写作时光:我、南洋浪子,栖身在东台湾童谣般的丢丢铜仔国度,像只疲倦的候鸟,眷恋这片青碧的山水,乐不知返,只顾往复来回两城之间,终年穿梭在这条东海道上。这会儿,人在路途,坐在那阿末伊都丢伊都丢——不住流动颠荡的火车车厢中准备书写。我拿起公文包,平放于膝头,随即摊开一本旅途中从不离身的原稿纸,握笔,悄悄做个深呼吸,屏气凝神,开始追忆半个多甲子前,我十五岁那年暑假发生在婆罗洲雨林秘境的一桩往事。这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在满车厢小孩奔逐戏耍、大人呼唤吆喝声中,我得苦苦思索、筛选,试图从我小时在南洋读书识得的万把个方块字中,找出容貌最“靓”、声音最“正”,最对我胃口的字,把那“大河尽头,丛林天际,水红红一钩月下,鬼气森森耸立的一座磈礧石头山”以及山下人间,在那阴历七月,所进行的悲欢离合宿怨新仇……种种情节,一古脑儿,从记忆深处最幽暗阴湿的角落里打捞上来,曝晒在这东海道上,太平洋滨白灿灿天光下,然后,以朝山客那般虔敬的心,一笔一划,郑而重之地,将我努力捕捉到的景象——或幻影——刻写在我眼前这张三百格原稿纸上。而贮存在我心里供我挑选,用以描绘南海雨林世界的,可是万把个十分古老的、图腾式的方块字哪!
我在古晋圣保禄小学读书时,小男生们最爱慕的一位老师,来自爱尔兰、容貌神似好莱坞玉女奥黛丽·赫本的艾莉雅修女,曾经宣告:中国象形文字乃是撒旦创造的神秘符码,用以对抗上帝的语文(指的当然是拼音的、蟹行的文字喽);而那位国籍不明,行踪诡秘的罗神父,则一径眨巴着他那双终年水汪汪的绿眼瞳,指着唐人街上,横七竖八姹紫嫣红,乍看恰似一窝花蛇交尾的满街支那方块字招牌,贼忒嘻嘻,悄声告诉孩子们说:那是东方秘戏图嘢……如今,我却得藉由这些符码或图谱,呈现与“神州中土”迥异的南海景观和热带风情。这不是什么宿命,丫头,是选择。出身南洋殖民地、在大英帝国语言霸权下长大的支那少年,终究舍弃了英文,桀骜地,选择以中文记录他的成长历程,书写他十五岁时,混沌初开之年,发生在婆罗洲内陆,促使他在一个月期间变成大人的奇特经验。故事发生在丛林——再次提醒你,这可不是你在毛姆或吉卜林小说中,看到的那种罗曼蒂克化的(噢!失而复得的伊甸园)、被欧洲男女当成性游乐场的印度和马来半岛丛林,而是最真实、最残酷的婆罗洲丛林,全球硕果仅存的三大雨林之一。这是台湾人感到陌生的世界。
丛林,在我们的小说《大河尽头》中不只是故事背景,同时也是全书的中心象征、具体而微的小宇宙,甚至,在我心目中,它才是小说的真正主人翁呢。作为这个故事的讲述者,我有责任以鲜明、具象的方式,将这座丛林呈现在你以及所有中文读者的眼前。有个很好的英文小说家,叫康拉德。他说:小说家的首要任务是“让读者看到”。那我要怎样让中文读者“看到”赤道雨林,甚至让他在阅读过程中感觉身历其境,仿佛亲身到婆罗洲走一趟?这,就得倚靠文字的力量喽!所幸,中文历史够悠久、字汇够充足、意涵够丰富,而且是举世独一无二的形音俱美的语文,用它来描绘同样多彩多姿、别有洞天的婆罗洲雨林,简直是鱼帮水,水帮鱼,彼此颇为相得。《大河尽头》这部小说提供我这个“以文字为志业的作家”(台湾有位批评家,曾经这样讲我呗)发掘中文的潜能、展现方块字魅力的大好机会。但愿——朱鸰请你祝福我——南洋浪子不会辜负伊班大神辛格朗·布龙赐予的机缘……
无论如何,这两年每周往返学校和住所之间,搭乘台北←→花莲自强号或莒光号列车,一上车把自己安顿好,便迫不及待掏笔,摊开稿纸正襟危坐,利用车上三四个钟头时间,继续追索“少年永”和他的荷兰姑妈克莉丝汀娜·马利亚·房龙小姐的故事:那年夏天在峇都帝坂山下那条黄蟒般的巨河中一艘逆水行驶的船上,两人如何结缘,如何历经磨难和各种,如何相知相惜,最终如何分离、至死没再相见的整个经纬。对我来说,追忆和书写这段往事的过程,就是使用方块字来锻冶、焠炼一桩刻骨铭心的经验的过程。这是件苦工。好比剑师打铁造剑,得为材料的筛选、调配和火候的拿捏等伤透脑筋。往往在追忆过程中,刚捕捉到一个关键的意象,或从内心深处的泥沼里,挖掘、打捞出一桩多年不见天日的旮旯事时,正要落笔将它记录在稿纸上的当儿,瞧,丫头,那千百个支那象形字,果真像艾修女和罗神父所言,就如同一群鬼怪妖精,搽脂抹粉张牙舞爪,哗喇哗喇从我脑子里汹涌而出,一窝儿扑向我来,罗列我眼前,个个搔首弄姿极尽媚态,好似——这个比喻不妥,但我忍不住采用——坤甸苏丹后宫那群阿拉伯舞娘,争相扭动肚皮哄诱我,央求我,这回定要召幸她们。我常被弄得好生为难,六神无主。可说来也奇,每每就在我字斟句酌举棋不定,局促在车厢座椅中,握笔踟蹰,正自苦恼之际,猛抬头往车窗外一眺望。好丫头朱鸰!幽幽然,东海道上太平洋天空一轮白皎皎丽日下,你眯笑眯笑,不声不响,出现在火车窗那块四呎见方的玻璃镜中,只管睨睇我,悄悄使个眼色,随即举起手里拈着的一支粉笔,朝我脸上扬了扬,然后在空中写下八个字……那副神态,就如同当初我们两人第一次结缘时。
* * *
第一次看见丫头,她正弓着身子低着头,手里捏住一支粉笔,蹲在学校门口水泥台阶上独个儿在写字。
“老师教的字?”他走过来凑上眼睛一瞧。她没答腔,只摇摇头。他又问道:“书本上看到的字啰?”她甩起脖子上一蓬短发丝,使劲摇头。不瞅不睬,她一径低着头,睁着两只幽黑眼瞳子,迎着从校门口泼洒进来的晚霞,一横一竖一撇一捺,用粉笔使劲刻画八个方块字,那股专注劲儿,就如同一位正在操刀创作的雕刻家。他悄悄在她身旁蹲下来,瞅着水泥地上那八个气象万千却又充满稚气的大字,反复吟哦两遍:“雨雪霏霏,四牡。这是《诗经·小雅》的两句诗!你懂得它的意思吗?”
“我可以猜呀。”
“哦?雨——雪——霏——霏。霏霏是什么意思?”
“一看就看得出来啊。”猛一睁眼睛,小姑娘扬起她那张风尘仆仆的小瓜子脸庞,伸出一只手臂,直直指着台北的天空,兀自蹲在地上鄙夷地睨睇着他,“瞧!满天雨雪纷纷扬扬下个不停。听!大雪中一群马儿踢跶踢跶奔跑不停,风萧萧马嘶嘶。你问我怎样看出来?字旁边不是有个马字吗?霏霏,大雪下个不住;,马儿跑个不停。雨雪霏霏四牡。可是,四牡——”眼瞳一转,她歪起脸儿绞起眉心,望着校门口夕阳下台北市那条纵贯南北的通衢大道,罗斯福路上,那一街行色匆匆的归人,只顾苦苦思索起来:“可是奇怪啊,为什么有四头土牛,像马儿那样奔跑在雪地上呢?”
“哦,那是牡字,雄的动物。四牡——”
“猜到了!”她倏地伸出一根手指头,制止他说下去。“听到没?”她竖起耳朵,倾听那向晚时分哗喇哗喇满城心汹涌起的车潮声:“踢跶——踢跶——四匹骏马并肩奔跑在纷纷扬扬的雨雪中。”眼一柔,她眯起瞳子眺望城西淡水河口暮霭中一滩瘀血似的彩霞,好半天不作声,仿佛神游物外,忽然回过头来幽幽叹息一声:“四牡霏霏雨雪,唉。”
“多苍茫、多燕赵的意象!”没来由地,他也跟着这小女孩儿感叹起来,“那是《诗经》的中国世界啊,丫头。”
“丫头?”肩膀子猛地颤了颤,她慢吞吞抬起头来眼睁睁地打量他,满瞳子狐疑:“你叫我丫头?我爸也叫我丫头。”
“你爸一定很疼你啰?你住哪?放学了天黑了,同学们和老师都回家了,整个校园空荡荡黑魆魆,丫头,你怎么一个人背着书包蹲在校门口写字?”
“嗯。”
“你有心事不想说吗?”
眼神一沉黯,她摔掉手里拈着的粉笔,伸出手来狠狠抹掉那满头脸沾着的烟尘。深秋,落日萧瑟。丫头身上只穿一件土黄色卡其长袖上衣和一条黑布裙,独自蹲坐在校门口水泥台阶上,拢起裙摆子,双手抱住两只膝头,凝起眼睛眺望暮色苍茫炊烟四起的大街,痴痴呆呆地好像在想着什么心事。满城霞光筛下来,泼照她那一张发丝飞撩的小脸庞。神情说不出的孤寂。他怔怔望着她。好久,丫头才举起手来狠狠擦掉腮帮上的泪痕,忽然伸出胳臂,指着校门外,华灯初上的罗斯福路上,那满街一蕾蕾春花般争相绽放的霓虹:“你看,招牌上那些字!一个个方块字可不就像一幅幅图画?春神酒店、乐马宾馆、湘咖啡、叙心园玉女池三温暖嫏嬛书屋吉本料理店迦南会所(全挤在一栋大楼里)、曼珠沙华精品、梦十七发廊……”猛回头,落日下她那两只幽黑眼瞳子清灵灵只一转,傲然地瞅住他:“你知道中国字一共有几个吗?万把个?告诉你吧,我家那部国语字典收的单字总共是一二六四九个。”
“你数过了?丫头。”
“早就数过啦。”
“没事你数字典的字做什么?”
“好奇。”
“哦,好奇!天哪。”
“我喜欢看字典上排列的一个个四四方方的中国字!老师说,《辞海》收的单字有两万个,改天我找一部辞海翻翻看。”丫头瞪着他,一脸严肃,“雨雪霏霏四牡,一个中国字是一幅小小的图画,两万个中国字就是两万幅小图画,合起来不就是一幅大图画吗?全世界最大、最美、最古老的画呢。”
“这幅巨画的名字就叫做‘中国’,对不对?”
“我不知道。”丫头抿起嘴唇吃吃笑,“可我告诉你,每天黄昏天一黑,台北市满城灯火点亮,千盏万盏霓虹招牌,闪闪烁烁看起来就像一个特大的万花筒,不,一个特大的盘丝洞!洞里隐藏着几千几万幅神秘图画。所以——”夕阳下脸一扬,丫头甩了甩她脑勺上那一蓬子刀切般齐耳的短发丝:“所以,放学后我不想回家!我喜欢一个人上街去迌……”
* * *
迌!多古怪的字。
这两个不知何时、何人创造,一般中文辞书不屑收入,但却在台湾奇妙地流传开来的方块字,便是你,朱鸰——傍晚放学后喜欢蹲在校门口写字的小学女生——那年秋天,夕照满台北城,我们初次见面时,介绍给我这个南洋浪子认识的。你叮嘱我:这两个字切莫念成“日月”,要读成“剃头”喔。你捡起粉笔一咬牙就在水泥地上大剌剌地写下“迌”,边写边说:意思就是一个人飘泊流浪,四处遛达游逛,白天顶着大日头,晚上踏着月光,多么逍遥自在可又是那样的凄凉孤独……说着,你扔掉粉笔,晚风中一甩你那满头蓬飞的枯黄发丝,绞起眉心,装出一脸凄苦的表情,撅起臀子蹲在校门口台阶上,仰望着城头滚滚彤云,猛一跺脚,拔尖嗓门自顾自厉声唱起来:
冷暖人生若眠梦
不免怨叹
迌人
不好搁再心茫茫
漂漂迌人
漂漂迌人
丫头,这是我听过的最凄凉孤独、可却十分美丽动听的一首歌。《漂泊的迌人》,浪子之歌。从此,我就迷上了这两个身世飘零,好似一对流浪卖唱的孪生孤女,姊妹俩,相依为命,总是一起出现在台湾歌谣中的卑微方块字:迌。而你,这只漂飞在红尘都市中的小红雀——那时我管你叫“迌小鸟”——便成了我的义务向导。二话不说,你就背起书包,踢跶着一双破球鞋,甩啊晃的,耸着你颈脖上一蓬野草般四下怒张的发丝,睁圆两只乌亮眼瞳,东张西望寻寻觅觅,穿梭在黄昏街头灯火丛中,一步一回首,笑吟吟向我招手。如同卡布雅斯河上的领航鸟,你引导我这个素昧平生的外邦人,一路迌游逛,结伴儿,进入那汇集万种风情和千样繁华,扑朔迷离,有如一个硕大无伦的盘丝洞的台北城……
迌+朱鸰+南洋浪子。
多奇特可也多美妙有趣的组合和际遇。所以就有了《雨雪霏霏——婆罗洲童年记事》这本可视为《大河尽头》前传的书。借用你的话,这是很好的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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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又一头栽入另一趟旅途和另一个婆罗洲回忆中。
这会儿,独自个,坐在太平洋滨台湾东海道上一列奔驰的莒光号客车中,晃晃荡荡,倚着车窗握着笔,面对一叠泛黄的稿纸,苦苦追索“少年永”十五岁那年暑假在赤道丛林大河的离奇航程。记忆之闩,一旦被拉开了,霎时间成群的婆罗洲雨林意象纷至沓来:
黄涛滚滚孤城危立的大河口;泼血也似的赤道落日;庞庞然盘踞河畔山坡,夕照里,好似一条浑身着火的丛林大虫的长屋;荒城一弧月;月下鬼哭啾啾的大河;幽灵样,黑发披肩的伊班小美人(你看,她总是光着咖啡色的小身子,腰系一条粉红小纱笼,露出小肚脐眼,双手搂着个金发绿眼芭比娃娃新娘,独个儿站在长屋门口月影里,永远地、彻夜地倚门盼望良人归来);小不点儿奔跑在河中沙洲上,蹦蹬蹦蹬一步一回首招引河上舟旅的领路鸟:小苍鹭、小鱼鹰、矶鹬、黑冠翡翠鸟;孤零零以王者之姿盘旋天顶,昼夜不懈,逡巡大河的婆罗门鸢;丛林尽头,天际,丽日下光秃秃一座鬼气森森石头山:峇都帝坂……喔!还有那阴历七月夜晚,满山磷火睒睒,四处飘窜出没的山魈树妖和日军亡魂——
但是小说家哪有这门法力。
每每,在它们的纠缠和驱迫下,我一次又一次堕入文字障中,不能自拔,莫知所措,面对这群锦锦簇簇蜂拥而至、宛如热带花卉骤然盛开的雨林意象,目眩神迷之余,久久只能握笔发愣。有时枯坐车厢里只顾抓耳搔腮,眼睁睁,看着乘坐的列车呼啸穿过东海道上一个又一个驿站:头城、礁溪、六结、四结、宜兰……我眼前那张稿纸冰冷冷地,兀自一片空白。可是说也挺奇诡,每次正当我长叹一声,废然掷笔,阖上眼睛准备一觉睡到终点站花莲之际,不经意转头一瞧。看哪!好丫头笑吟吟,不知什么时候就倏然现身在我身畔车窗,沐浴在那一方白花花阳光中,眯着眼,手里拈着一支粉笔,朝我鼻尖只管挥啊挥,脸上洋溢着揶揄的笑意,那副神色仿佛在提醒我:喂,你忘了你曾在古亭小学校门口看我写字吗?
喔!雨雪霏霏四牡。
我心中灵光乍现,又打开行囊拿出稿纸,忙不迭地,收拾起迷乱的心情,重新把自己安顿好,整个人就投入眼前这三百格的小宇宙中,一格一格,逐字逐笔,学那小女生朱鸰的专心致志,只管写我的字,天塌下来也莫去烦恼它。
这丫头!你又再度发挥领航鸟的功能,扮演最称职的向导。
这回你牵着我,走入文字世界——就像在我少年大河之旅中,阴历七月七日七夕那晚,我的荷兰姑妈克莉丝汀娜·房龙一路牵着我,穿梭行走过卡布雅斯河上那座红色迷城,寻找一个幽灵样的普南姑娘。这回你引领我,一步探索着一步,蹑手蹑脚,穿梭过那座由两万个婀娜多姿、形貌无一雷同、各有各的来历和性格的方块字建构而成,曲折幽深,刁斗森严,如同九重天阙的嫏嬛宫殿。边走,我们俩边游逛寻觅,拾穗般挑挑捡捡,撷取那一颗颗好似夜明珠般四下缀挂在殿中的“字”,抱得满怀,出得迷宫来,用这些字打造一幢规模小得多,比起嫏嬛宫,气派也没那么瑰丽堂皇,但整体看来,应该还不致于太寒伧小气的雨林文字宫殿:《大河尽头》。
这部小说便是这样写成的。
人在逆旅,身在台湾东海道上,坐在那呜呜呜阿末伊都丢——伊都丢——呼啸奔驰过太平洋滨的城镇,宜兰、罗东、冬山、苏澳南方澳东澳……的莒光号列车中,边回忆边书写,在眼前那棋盘样的三百格雪白纸张上,不停用笔刻划,敲打,锤炼,试图在厚厚一叠的原稿纸中,以两年工期,构筑一座充满赤道风情和雨林魔力的方块字宫殿。
这样的文字因缘和创作过程,丫头,你说,可不就是一趟坐在火车上,拿着一支笔和一叠纸,来回穿梭浩渺时空中,顶有意思的奇幻之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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蜗蜷在火车厢小小的座椅中书写,每每写得累了,停笔舒伸腰背,一扭头,便蓦然看见朱鸰你的形影,满脸笑,顾盼睥睨,映漾着东海道上的山光水色城镇村墟,海市蜃楼般,浮现在太平洋艳阳下,随着那拍岸的簇簇浪花,泼剌剌泼剌剌,不住激荡着我笔下的丛林长屋落日大河。霎忽之间,我写作生涯三个重要元素,我钟爱的三个意象——朱鸰丫头、台湾、婆罗洲——重叠在一起了,渐渐融成一团,在火车窗口那块四呎见方的透明玻璃中,凝聚成一幅似幻还真,光影流动变化不停,既扞格唐突,可却又无比地、莫名地和谐美丽动人的图景。
有时我只顾怔怔凝视车窗,不知不觉,看痴了,浑忘了眼下正在撰写的这部小说。愣瞅着,玄想着,我索性让我心中那匹时时窜逃的野马(姑且称之“创造力”或“想像力”吧)脱缰而出,奔腾在太平洋上空那一穹窿浩瀚的蓝天白云中。
喂,你看!玻璃窗中这幅图景,这个极简单纯净但也十分繁复多变、别有洞天、蔚蔚然自成一个瑰丽世界的镜子意象,不正是另一部小说的上乘素材吗?说不定,咱两个再度连手,可以设法把你弄进这镜中的天地,让你变成爱丽丝——不,朱鸰,你的性格和行径却更像花果山上那个石头所化,承受山川雨露、日月精气的泼猴——让你遨游在一个迷离国度中,四处闯荡捣乱,滋生一些事端,从而引发出一则令人拍案的故事,铺陈出一趟崭新的、以丫头你为主人翁、保证精彩好看、让爱丽丝好生羡慕的超时空奇幻旅程来……慢点,请你慢点,这下可扯得太远。《朱鸰在婆罗洲》?点子虽好但这是后话。这当口我们人还在大河之旅的中途哩。当务之急是利用火车上的时光,摒除心头杂念,好好定下心来,在朱鸰你这只小红雀一路守护、引航下,让我继续追忆、记述“少年永”和他的洋姑妈“克丝婷”那年夏天在西婆罗洲卡布雅斯河上的未了旅程。
呜——赤道大日头下汽笛骤响,我们这艘逆水行驶的客船,经历五百公里航程后,在中途站“红色城市”停歇一宵,这会儿又升火待发,朝向大河尽头苍莽天际的一座磈礧石头山,摇摇荡荡怦碰怦碰,准备再度启航喽。
火车行到伊都
阿末伊都丢
唉唷山洞内
山洞的水伊都
丢丢铜仔伊都
阿末伊都
丢仔伊都滴落来
丢丢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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