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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马利亚·安娘·安达嗨

时间:2023-07-13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马达声逐渐平息。伊班人管这种天色蒙蒙、欲晓未晓的时分叫“长臂猿啼鸣的时刻”。老猴样一脸皱皮、赤癣斑斑的伊班艄公早已关掉引擎,熄灭马达,放长舟,任它漂流在赤道丛林大河上这一段罕见的空寂宁静、湖样广袤的水域中。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

我的名字叫马利亚·安娘·安达嗨

出得红色城市,我们落脚的第一个地点,便是这位陌生、仁慈,半夜凌晨被我们硬生生拖出船屋后,二话不说就解开船缆,启动船尾那具二十五匹马力引擎,旋风也似,放舟上路的伊班老舟子——我们大河之旅永志不忘的贵人——主动向我们姑侄俩热心推介的。

破晓时分仓皇逃出新唐镇,头也不回,大开油门全速冲浪,终于甩脱了科马子们一路的纠缠。马达声逐渐平息。我和克丝婷可以安心啦。两个人拍着心口,面对面坐在老人的船上,久久,漫无目标,任由洄漩的水流把长舟带到卡江上游一处大河滩。荡啊荡,我们追随满河星光,乘桴浮于江,晃晃悠悠,一时间,仿佛漂失在婆罗洲夏夜那无比壮阔的天河中,双双乘风而去,再也回不来了——就我和克丝婷两人,加上一个沉默寡言的伊班艄公。

但是,天就快亮了。

伊班人管这种天色蒙蒙、欲晓未晓的时分叫“长臂猿啼鸣的时刻”。果然,不多时我们就听到呜噗!呜噗!大河两岸秘林里众猿大放悲声,鬼吹螺似的扯起嗓门竞相啼叫,那股子声势,排山倒海,直要把全婆罗洲长屋的居民都从睡梦中唤醒一般。老猴样一脸皱皮、赤癣斑斑的伊班艄公早已关掉引擎,熄灭马达,放长舟,任它漂流在赤道丛林大河上这一段罕见的空寂宁静、湖样广袤的水域中。老人家伛偻着身子,把双手环抱住膝头,叼着烟,托着腮,孤蹲在船尾那一钩悬吊在大河口、白苍苍待沉不沉的残月下,静静谛听我和克丝婷之间的对话,只是频频颔首,也不知听懂没?忽然,他老人家干咳两声清清喉咙,撑开沉甸甸的一对眼皮子,抬头眺望东方天际众山巅顶一蓬熊熊焰火似的,蓦地迸射出的玫瑰曙色,悠悠吐出两口黄烟,喃喃自语道:浪·阿尔卡迪亚是一座宁静优雅的长屋,就坐落在前方栗树林中那条小港汊内……“阿尔卡迪亚”,人间仙境、世上乐园……峇爸皮德罗,新唐天主堂的西班牙神父,给肯雅人的这座隐密村庄所取的美丽、古老的名字……我认识长屋的长老,他是我多年的交湾……这位支那少年,你可以带你的荷兰姑妈到那儿,以我的名义借住两天。我——在阳世度过六十三个支那鬼月,一生中六十三次看到在那月圆之夜,空舟成群溯流而上,航向峇都帝坂山的伊班老头——为纪念我们三人在七月七日,支那人的好日子,奇异的相逢,愿意为你们姑侄俩引介这座除了皮德罗神父之外,据我所知,自辛格朗·布龙开天辟地以来,从未有一个外邦人进入过的村庄……

就这样,一如晋朝的武陵渔人,无意中,我们姑侄俩遁入婆罗洲内陆的中心点,那母体子宫般,水草最丰美幽深之处,一座隐密如洞天的肯雅村庄:浪·阿尔卡迪亚。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

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丫头,你身为小学生,当然还没有机会拜读,但总也听老师讲过——像说故事般提过——这篇顶有名、全世界读过中国书的人都知晓的文章吧?初中三年级,我在华文课本中读到它,登时就喜欢上了,觉得文字虽简单,却很俏丽,字里行间似乎隐藏着一些我不知道是什么,但肯定值得细细玩味、琢磨的东西(那时我还没开窍,不知道在文学批评,这个东西叫“意境”)。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解,觉得他在哄小孩,把这篇大文章当作传奇故事讲,于是自己在家里捧读,吟哦再三,终于慢慢读出了一点味道来。你先看文章开头那个“缘”字。缘溪行。意思当然是沿着、顺着溪流一路走来。但这里的“缘”,那挺圆润、完满的一个方块字,却老是触动我的心弦,自然而然地总让我想到东方人最喜欢讲的“缘分”:探访桃花源,是否需要缘分?而缘分从何而来?我把《桃花源记》捧读咀嚼十遍,才恍然大悟,原来关键就在下面那个“忘”字:渔人独自个徜徉在大自然的明媚风光里,一如朱鸰你,放学不回家,喜欢一个人走进华灯初上的台北街头,背着书囊,踢跶着破球鞋,甩着你那一头蓬草般根根怒张的齐耳短发丝,四下img6迌游逛,“忘路之远近”,忘却心中所有牵挂和平日从事的营生。就在“浑然忘我”的状态中,渔人“忽”逢桃花林,从而开启了一段旷古未有的奇遇: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舍弃平日营生必备的工具,这可需要一点勇气哦),从口入……

缘、忘、忽。你看这三个绝妙的方块字——缘者,亡心也,勿用心也——不是构成一幅完美的圆满的理想的人生图景么?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

进得桃花村来,渔人盘桓数日,体验过那种山高皇帝远、“不知有汉遑论魏晋”的田园生活后,辞归。临行,尽管村人殷殷叮嘱:此间事“不足为外人道也!”但我们这位一离开桃花村便回归平素习性、心机又起的渔人大哥,出得山洞,贪念顿生,竟然算计起这群热情款待他的主人来。且看他的行径: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好个“处处志之”!沿路到处留下记号,以便日后寻访喔。心机之深,有如此者。

原来桃花源这样的好地方,无心得之,有心失之。

无心,便是缘喽。

渔人的故事前后的对比和反差,可大得咧。

《桃花源记》。挺优美、挺耐人寻思的一则寓言。冰雪聪明如丫头朱鸰,你,自己应当能够细细琢磨个中的意味和旨趣吧。

好了,不管怎样,当初我和克丝婷姑妈进入“浪·阿尔卡迪亚”,这座隐匿在卡布雅斯河中游丛林深处的村庄——西班牙老神父心目中失而复得的乐园——原本也出于无心,随缘随意。那当口,我们姑侄俩夤夜逃出红色城市,惶惶如丧家之犬不知何去何从,索性把一切都交给上天,心中无所牵挂,任由坐舟漂流在浩瀚星河底下、放眼一片空寂的大河滩,直到日出,天色大亮,才经由陌生的、好心肠的伊班老舟子有意无意的提点,猛然醒悟:奔波了一整夜,得找个地方歇脚了。所以,心中虽然无可无不可,但还是在他老人家引导下,驾长舟,缘小河而行,穿梭在那蜿蜒曲折如歧路花园的无数小港汊中,钻过层层栗树林,进入这座窝藏在新唐镇郊外,充满神秘氛围,有如洞天般,只存活在爪哇歌谣和传闻里,外邦人不得其门而入的古老肯雅聚落。

这条溪,流经赤道的热带丛林,当然没有夹岸的桃花林,一路行来,也不见落英缤纷的灿烂春光,但是,我们确实是航行在全婆罗洲最宁谧、最优雅、最好看的一条河川中。

它是大河卡布雅斯的一条小支流,最宽处不过三四十米,在婆罗洲只能算小渠,但是水质极品——那份清澄纯净,让你忍不住时时从船舷上伸出头来,探它一探,照照你那张脏兮兮风尘满布的小脸蛋。你才把头探出船来,一照面,眼睛猛一灿亮,便发现自己置身在一间奇幻水族馆中,透过巨大的玻璃箱,悄悄地,观看那童画似的成群色彩鲜艳活泼的热带鱼,袅袅娜娜泅游在水中,乍看还真有几分像万千瓣落英,缤纷地随波逐流呢。你看鱼儿们浩浩荡荡依傍着长舟,亦步亦趋,追逐那盘绕在船头的成百只大红蜻蜓,一路唼啄戏耍。蜻蜓飞,鱼儿游。它们的华美身影映漾水中。晨早时分,在那穿透河上的一蓬子浓荫,有如水坝泄洪般,滔滔泼洒到河中的朝阳照射之下,这幅景象看起来,好像有个顽童(丫头,这是你最喜欢的一种比喻了!因为它够豪迈泼辣、有胆识,很对你的脾味),哈,就像有个顽童提着五六桶不同颜色的油漆,蹑手蹑脚走到河边,趁四下无人,一古脑儿将油漆倒入河中。霎时,好似有人在水里放烟火,河面上绽放出一朵又一朵橘红色、翠蓝色、银白色、炭黑色的漩涡和一圈圈五彩斑斓的涟漪,阳光里迸亮迸亮,好看极了。

真正的热带鱼,那手掌般长、梭子般尖峭、生长在婆罗洲内陆森林野溪中的原生鱼,比起你,丫头,每天放学后走过台北街头水族馆时,总会驻足观赏一番的那种小不点、病美人似的人工“热带鱼”,可要有元气多啦。当它们成群出现在丛林溪中时,那壮丽的场面,会让你趴在船舷看得发痴,直想哭喔。

我们的长舟熄灭引擎,荡着桨,就在这一大群素昧平生、好奇的森林小精灵伴随下,私闯禁地般,轻悄悄,穿梭在卡布雅斯河这条幽谧的绿色甬道中,不时转弯拐角,横渡过一处处水草丛生、水鸟纷纷振翅惊起的小港汊。阅兵似的,我们巡行过那好像成排站岗的巨人,肃然伫立两岸的高耸栗树,绕过一株——丫头快看!孤单单矗立水湄岬角的不知名花树。太阳下,蓦然迸绽的一蓬巨大焰火,满树盛开穗状繁花,仿佛向方圆十哩内的所有鸟儿和蜜蜂,发出一张艳红请帖:欢迎来参加大自然举行的一场免钱的、自由进出的蜜汁盛宴……

我和克丝婷,姑侄俩逃出红色城市那天早晨,就在伊班艄公引领下,在这样的一条水道上航行三刻钟,终于,喔喔喔,我们听到前方林木开旷处传出阵阵鸡啼,跟着,心头一热,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因为我们看到椰树梢头升起了两三缕暖烘烘、香喷喷的炊烟。

欸乃一声,长舟荡出了五哩长的一条绿色甬道。骤然间,整艘船曝露在漫天耀眼的阳光下。我们知道我们抵达了“浪·阿尔卡迪亚”。

你记得鲁马加央吧——那坐落在桑高镇和新唐镇之间,黄涛滚滚大河畔,庞庞然的一座伊班大屋,从河上望去就像一只肥硕的千足长虫,蠕蠕盘踞山腰。三百码长的一整条屋檐下,聚居着由天猛公·朱雀·彭布海统领的百户人家和上千头的牲畜。七月初五那晚,它曾举行一场伊班盛宴——姑娘拿起巴冷刀,走进森林砍西米树,做糕饼请客人品尝/姑娘拿起木杵,舂磨小米和糯米,酿美酒劝客人开怀畅饮……伊班迎宾歌,好不婉啭动听,你记得吧——向伟大的白魔法师、来自南极澳洲的圣诞公公澳西叔叔致敬,感谢他老人家,这些日子来对长屋孩子们的照拂和关爱,乘便招待我们这群有缘路过的朝山客。鲁马加央——卡江流域规模最大、人丁最旺、最尚武、厅堂横梁上悬挂的人头最多(总共六十颗呢)的超巨型长屋。相比之下,我们这座浪·阿尔卡迪亚长屋可就显得渺小、不起眼多喽。长度不足百码、宽约四十米的一幢草顶竹墙高脚屋,矮檐底下挨挨挤挤,上层住着三四十户人家,下层圈养着百来头瘦瘠瘠的土花鸡、杂交猪、水鹿和黄土狗。可是尽管外表寒碜,整个庄子却因着那三两缕悄没声、袅袅地缭绕在树梢的炊烟,飘逸起一股莫名的、奇妙的、女子修道院般宁谧的气氛,说不出的详和,让我和克丝婷这两个在大河上奔波了五天,身心俱疲的外邦人,一眼见到它就如同见到家园。尤其是我那个荷兰姑妈,三十八岁、只身寓居新兴印度尼西亚共和国的克莉丝汀娜·马利亚·房龙,昨晚惨遭一群日本科马子怪兽围剿,陷身红色城市,饱受一夜惊吓。这会儿,她两眼满布血丝,又饥又困,前脚才跨出长舟登上岸来,膝头便陡地一软,整个人险些儿就在水边落跪。

克丝婷,蓬头垢面浑身臭汗,高挑的身子微微伛偻,依旧穿着那件从行李箱底挖出,昨晚七夕,为陪我上街寻找一位普南姑娘,特地穿上的天蓝底小黄花过膝连身裙。

她两只皎白的脚丫上,十趾鲜红,涂着浓浓的蔻丹,依旧蹬着那双专为赴宴(譬如鲁马加央夜宴)而准备的两吋半银色高跟舞鞋。

光天化日下,她整个人就像一条游魂,汗蓬蓬披散一肩赤红发鬃,出现在婆罗洲丛林一座长屋门口。好久好久,她只管交叉着双手,紧抱在胸前,木头人儿似的一动不动杵在河滩上,高高仰起脸庞,怔怔眺望浪·阿尔卡迪亚村庄,脸上的神情充满游子的孺慕,待笑不笑,泫然欲泪,好像刹那间她又回到了她少女时代的那座梦幻庄园:大河畔,新月湾,犀鼻崖下的鲁马平澎长屋。丫头记得那个恐怖壮丽的夏季吗?艳阳下一中队又一中队零式飞机,好似一群群巨型蚊子,四处嘤嗡流窜出没在卡江流域,森林熊熊焚烧,大地一片死寂——克丝婷生命中那个奇异的、无鸟的、梦魇般浪漫美丽的夏天!

日上椰林梢,早晨八九点钟,长屋的男人全都出了门,迎着朝阳进入丛林,分头干各自的不知什么营生,挺安心的留下一群妇孺在家。伊班老艄公系舟上岸,领着两位不速之客——籍属比兰达(荷兰)、目前寓居坤甸的普安·克莉丝汀娜·房龙和来自分水岭北边、住在沙捞越邦古晋市的支那少年,永——直闯长屋正堂,找到屋长图埃·鲁马的正妻,只三言两语就说明了来意。这位年约四十、左腮有颗红痣、长相和装扮一如普通肯雅妇女的屋长夫人,一径笑吟吟,只眱起两只水亮吊梢眼睛,闪电也似,打眼角里略一扫瞄我们姑侄俩,二话不说,便把客人领到长屋的客房,随即端来一盘早点和——天上的父!感谢您的恩赏——两杯热腾腾香气扑鼻的印度尼西亚咖啡苏苏,转身拉上门帘,颔首告退,盈盈一笑,扭腰回到正屋自管忙刚才歇下的活儿去了。

——永,我好累。我需要好好睡一觉。

送走了好心肠的伊班艄公,再三谢过了他老人家,克丝婷沉沉叹口气,狠狠将肩上发梢一甩,撅起臀子便一跤扑倒在芦席上,把脸埋在头发里,和衣睡着了。不多时,发堆中就传出了鼾声。屋里静荡荡,只听得篷!篷!篷篷——屋外远处不知什么地方,随着一溪流水,传来阵阵擂鼓似的挺规律、清亮的舂米声。克丝婷的鼾声深沉醇厚,仿佛发自一场安稳无梦的好睡眠,晨早,九点多钟,在这宁谧的长屋里听来,竟像深山尼庵绽响起的声声木鱼,箜箜箜,久久,悠扬深远地,不住回荡在清澄如流水般的空气中。我直直竖起耳朵,凝神谛听。克丝婷拱起臀子一径趴着睡。相处九天,我几时见过她睡得如此沉熟、如此无梦,心头一酸就在她身旁跪下来,轻轻翻转过她的身子,脱掉她的高跟鞋,将裙摆拉直,覆盖住她的臀股,然后将她两只手挪移到她肚腹上,交叉着握在胸口。我把克丝婷安顿好了,叹口气,悄悄伸出一根指尖,拨了拨她那满头满脸乱麻样交缠成一窝的赤发丝,勾起小指头,只一挑,舀起她鼻端一颗晶莹的汗珠,送到自己嘴里吮了吮,深深吸两口气,迎着窗口照射进来的一簇朝阳,呆呆观看起她的脸庞来:在赤道日头终年曝晒下,虽然憔悴了,开始枯萎了(终究是三十八岁的洋婆子),但细细端详,仍旧是一张健康好看、两腮雀斑蕊蕊、俏皮地闪漾着铜色光彩的脸孔。克莉丝汀娜·马利亚·房龙。她依然是九天前那个踮着脚尖,高高耸起胸脯,噘着一蕾猩红的嘴唇,裙摆飘飘,独自个伫立坤甸码头栈桥上,眯着眼,眺望暮色迷蒙的江面,焦急地等候我搭乘的大海船“山口洋号”进港的荷兰女子——我父亲瞒着我母亲,硬生生指派给我、鬼鬼祟祟要我去跟她共度一个夏季的洋姑妈!在大河上结伴航行了五日,如今神差鬼使似的,姑侄俩陷身在婆罗洲内陆一座荒村,前路茫茫,不知何去何从。可我姑妈她大剌剌,躺在长屋客房里却睡得好不安稳,十分自在,仿佛天塌下来也有最亲最可靠的人,在旁帮她扛着似的。我,她的支那侄儿,十五岁的少年永、她在印度尼西亚加里曼丹省惟一的亲人,守护着她,忠狗一样蹲坐在她身畔,端详她的脸庞,怔怔地倾听她那微张的嘴洞中齁——齁——齁——不住发出的一声声低沉神秘的鼾息。如梦如痴,恍惚间我觉得丹田一股血气蓦地上涌,热烘烘地。身不由己,我把双手撑住地板,悄悄弓下腰身来,将自己的脸凑到她脸上,抖簌簌伸出鼻尖,吸嗅她的鼾息。克丝婷打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叹息。我噘着嘴,往她那两瓣蚌壳似的一翕一张、不住开阖呵气的殷红嘴唇上,偷偷啄两下,随即撩起她的裙摆,一头钻进去……

克丝婷姑妈,你的子宫才是我心目中真正的桃花源。

英玛·伊萨——嗳——伊萨

曼巴哟·瓦喀兮·帕盖矣

外头长廊上好像有人在唱歌。

一股冷汗阴飕飕,沿着我的脊椎骨直窜上我的颈背。我打个哆嗦,慌忙从克丝婷股沟里抬起脸来,猛一甩脑袋瓜,深深吸口气,清醒一下自己的脑子,然后慢慢扭转脖子把脸伸向房门口,竖起耳朵谛听长廊上的声音。没错,有个女人在唱《民答那峨舂米歌》。这首咒语般呢呢喃喃、哀哀婉婉反复吟咏的摇篮曲,阴魂不散,如影随行,在我们这趟鬼月大河之旅路上,打一开始就一路追蹑、尾随我们的踪迹。迄今为止,我已经听过三回(坤甸房龙农庄上、桑高镇白骨墩红毛城一枚新月下——还有还有,鲁马加央长屋那场惊心动魄,闹哄哄,醉醺醺,屋梁上六十颗人头炯炯俯视下的夜宴),可我做梦也没料到,如今竟会在这座号称卡江桃源村的肯雅村庄,一大早就在朗朗太阳下听到它。

我胡乱整理好克丝婷的衣裳,心念一动,伸出一只耳朵,把耳孔对准她的嘴洞,聆听她从心肺深处发出的一波波鼾息——依旧那么的温润、沉厚、均匀,只是她的左眼眶内,不知什么时候迸出了一颗红豆般大的泪珠,阳光下眨亮眨亮,摇摇欲坠,只管悬吊在她眼角一塘血丝里。我勾起食指头,伸到她眉眼间,轻悄悄将克丝婷的眼泪拨掉了,顺手撮起她脸颊上两绺散乱的发丝,湿答答的,一把掖到她耳脖后,随即从她身畔那张芦席上爬起身来。抖簌簌,我伸手掸掸自己身上的衣服,稍微整理一下仪容,这才蹑手蹑脚走到房门口,猛一掀,挑开了门帘,让自己现身在客房外的长廊上。

长长的一条公共走廊(肯雅语和伊班语都管它叫“登步安”),百码长,如同在婆罗洲每栋长屋看到的廊子,好似一根大肠,从屋头延伸到屋尾,形成一条交通大动脉,贯穿这座在单一屋顶下住着几十户人家——甚至上百户,譬如鲁马加央长屋——的古老传统公社式聚落。这晨早时分,一廊子弥漫着山洞似的幽深、阴凉气氛,甬道上只见一枚枚发鬘人影,朵朵飘萍般四下窸窣晃动。长廊外头那被称为“丹柱”的广阔露台上,阳光大好,白镞镞的一片,泼雪似的大把大把,纷纷撒落在那铺满一整座晒场、日头下金光闪闪的新割稻谷上。蓦一瞧,这大片谷子就像成堆金沙,被神散弃在大河滩。

好阳光。好谷子。

今年应该是个大丰年。

我踮起脚尖,踩着那一段段嘎吱嘎吱作响的竹编地板,沿着悄没声的长廊,梦游似的只管晃晃悠悠一路走下去。

廊上,家家妇女三三两两从各自屋里钻出来,开始聚集在自家门口,准备舂米。篷!篷!篷篷篷——好像田径场上的接力赛,捣谷声从长屋头率先绽起,沿着长廊一棒接一棒,一家传一家,篷篷篷直传到长屋尾,倏地转个弯,又从长屋尾顺着原路传回到长屋头来。不消半刻钟工夫,你听!整条百码廊子此落彼起,浩浩瀚瀚回荡起一片捣谷声,在这座有个好名字叫“浪·阿尔卡迪亚”的肯雅村庄,迸发出一首最原始、最单调,可也最澎湃有力,一声声春雷乍响也似,直捣人们心窝的婆罗洲长屋交响乐。你看这群肯雅妇女,有的白发皤皤,有的一肩青丝如瀑,两人一组面对面,将臼子夹在她们两双腿之间,手里举着高与人齐的杵子,你一杵我一杵,交叉地、不停地捣着臼里的米谷。哗喇喇只见发丝翩跹飞舞。随着杵子的起落和妇女们一条条蛇样腰身的扭摆,满廊发浪不住翻涌起来。一汪乌黑发海中,只见十几颗苍苍白头四下颠簸摇荡,好似一粒粒枯瘪、风干的椰子壳,在惊涛骇浪中随波逐流。这些老婆婆舂起米来,手舞足蹈摇头晃脑,比起年轻姑娘们还带劲呢。篷!篷!篷篷篷——我沿着长廊边观看边一路遛达下去。我走过时,妇女们并没停歇手上的活儿,只乜斜起眼眸,甩甩满肩汗湫湫的发梢,打眼角里睨睨我。廊外晒场上的灿烂天光,穿透过竹墙缝照射进廊里来。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一幅绝美的图画——我看见她们那一耸一晃、饱满如柚子的咖啡色乳房上,朝露般,亮晶晶颤巍巍,缀挂着一粒粒豌豆般大的汗珠。

英玛·伊萨——嗳——伊萨

坎嫩坎达特·巴巴喀喃兮

巴巴喀喃·帕盖矣……

听!蓦地里,光天化日之下我又听到那招魂似的、咒语般的舂米歌/摇篮曲。它就在长廊另一头,幽幽忽忽绽响起来。我驻足谛听。莫非,阿依曼还没转世投生,这些日子兀自漂泊在大河上下各座长屋之间?难道她阴魂不散,形销骨立,一副骷髅身架子依旧披着满肩蓬发,穿着一条湿答答红纱笼,睁着两粒血丝眼眸,将她的孩子——死了八天啦——包裹在黄色小被褥中,抱在心口,又一路追踪我们这支探险队,直跟随到卡江中游这座隐蔽的、武陵洞天般的小村庄,混迹在舂米妇人堆里,大白天,毫无预警地显现在我眼前,试图向我——与她素昧平生、只跟她在坤甸房龙农庄上打个照面的支那少年——传达某种讯息?

趔趔趄趄,我徘徊逡巡在长廊中央人烟最稠密处,磨蹭着脚,观看这群健康快乐的肯雅妇女做活,辗转又走过八九家门口,一路悄悄循声觅去,终于在靠近长廊尽头那户人家门口的舂米队中,看见了歌者。挺青春明艳的一个肯雅女郎呀!只十六七岁年纪,梳着一条乌油油长及腰际的麻花大辫子。那辫梢,俏皮地,系着两只用缎带编成的大黄蝴蝶,随着她手中的杵子,一荡一荡地,不住翩跹追逐飞耍在长廊中。你看这姑娘,大剌剌地张着一双臂膀子,挺竖起她胸前两粒汗溱溱、紧绷绷花苞也似的小乳头,操弄着木杵,扭着细腰肢,撅着两只包裹在一条朱红纱笼里的圆臀子,边舂米,边拔尖嗓子曼声唱歌,舂一下唱两句:

——篷!

英玛·伊萨——嗳——伊萨

曼巴哟·卡德兮·安丹

——篷篷!

古玛士·苏·葛苏喂·丹

沙贡喀德·笛的曼巴哟

——篷篷篷!

英玛·伊萨——嗳——伊萨……

好久,我站在她家门口,只顾勾起眼睛偷偷地打量她。这首来自民答那峨岛,渡过苏禄海,跟随一个苦命的民答那峨女子,辗转流徙,循着大河溯流而上,一路传唱到婆罗洲内陆最深处的歌谣,如今,从这个花信年华、青春正好的肯雅少女口中吟唱出来,变成了一首轻快、佻达的情歌。英玛·阿依曼这会儿肯定抱着死婴,只身逡巡在屋外树林里。我呆呆聆听歌声,不知怎的一时间竟悲从中来,脸颊上扑簌簌地就流下了两行热泪。肯雅姑娘停歇手中的杵子,歪过脸来,狐疑地睨睇我两眼。我慌忙收回视线,挪动脚步慢吞吞朝长廊尽头踱去。噗哧!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我悄悄回头,看见那满廊子洒水般,白花花,透过竹墙缝从廊外晒谷场上筛进的灿烂天光里,小妮子一脸笑,手握杵子,胸前昂耸着一双傲然挺立的小乳房,两眼勾勾,瞅定我。早晨的太阳照射下,只见她那张铜棕色小瓜子脸庞,妖媚地绽露出两排好皎洁、好明亮的门牙儿。

我跑下长廊尽头的梯子,拔起腿来,朝向河畔林中直奔过去,三两下就剥光身上的衣服,扑通跳入水中。河水雪似沁凉。我趴在河床上死憋住气潜伏了好久,才窜回到水面,翻个身,朝天躺卧在河中一块大石头上,仰起脸,眺望中天那一朵一球悠悠飘渡过河上一蓬枝桠的白云,只管愣愣发起呆来。

盛夏的阳光大把大把,悄没声,穿透层层树冠,朝我那赤条条的身子直直浇灌下来。

篷!篷篷——舂米声一杵子一杵子绽响自每家门口,战鼓般浩浩荡荡穿过长廊,汹涌出长屋来,飘掠过大露台上金光闪闪旳晒谷场,穿越过收割后寂静无声的田野,一声声篷篷篷,搭乘那叮叮咚咚蜿蜒穿梭过浪·阿尔卡迪亚村的一条流水,不住传送到我耳鼓,咚!咚咚咚——久久只顾擂打我的耳膜。

眼皮一沉,我睡着了。

无梦的睡眠:好沉、好香。

刳剐——天顶一只婆罗门鸢忽地厉声嗥叫。

我甩甩手臂伸个大大的懒腰,醒啦。不知何时,捣米声停歇了,整座村庄四下静悄悄的。我躺在河中央大石头上,怔怔凝听好一会儿,忽然听到上游某处,春雷乍响般迸绽起儿童的戏水声。

我跳起身,抹干身子穿上衣服,踮着脚,竖起耳朵,沿着河岸小径朝向声音的来源一路寻觅过去。徜徉行走了半哩路,眼前哗然一亮。

一塘绿水飞溅在一蓬浓荫下。河中横卧着一棵大栗树。看它那模样,想必是被百年前一场大洪水冲倒的,连根拔起,如今搁浅在河岸,可兀自生机勃勃,树顶一簇枝叶依旧亭亭如盖,每年七八月之交,雨季刚过,一夜之间就冒出一树花蕊似的嫩白新芽来。仿佛天工造物一般,它那疖疖瘤瘤、粗糙如崖石、两人差可合抱的高大躯干,从河岸突起,恰恰伸向河心,拦腰一把截断河水,构成一道天然拦水坝,年深月久,就在坝上方蓄出了一座深可及肩的游泳池来。对天生爱水、打学会爬行起就与水为伍的肯雅儿童来说,树腰上生长出的那几十根光溜溜四下怒张的枝桠,不啻是全世界最好的、天然的、弹力和蹦性十足的跳水板。夏日炎炎正午时分,这整株水中大树,上上下下爬满光着屁股一身精赤的顽童,一个个兜啊晃,招摇献宝似的,抖荡着肚腩下一只只棕色小鸡鸡,从河岸望去,猛一瞧,有如几十头被剥光浑身毛发的泼猴,四下蹦蹬跳跃追逐打闹,荡秋千翻觔斗闹天宫,乱哄哄。那水性特好的娃儿(其中大半是女生!)聚成一组,准备进行一场别开生面的跳水比赛。十位男女选手裸着身子,集合在河岸上大树根下,抖擞着精神蓄势待发。蓦地里,只听得一声清亮的唿哨,不知是谁一声令下,娃儿们齐齐拔起腿,蹿上树身,沿着笔直的树干一路奔向河心,哗然一哄四散,争相攀登那几十根手臂般粗、朝向河面伸展的枝桠,驻足,挺腰,昂耸起他(她)们那日头下乌鳅鳅亮晶晶十分结棍好看的小身子,陡地纵身,以最自然、最优雅的海豚跃水姿势,飞腾上天,在空中划出一道一道完美的弧形,扑通扑通纷纷坠入水中,霎时全都隐没不见了。好久,一颗接一颗四下冒出湿答答小头颅。水中十名跳水选手挺起腰杆,鼓起肚腩上红噗噗一粒小肚脐,摇头晃脑,甩出一蓬蓬灿亮的水星,眯眼格格笑。娃儿们玩疯了。他们的母亲,那群二三十岁的肯雅少妇,袒着胸脯站在水里,把下身浸泡在水中,对孩子的胡闹却不瞅不理,自管忙各自的活儿:有的在沐浴,手里揸着一把细沙,往胯下腋间和身上各隐密处,窸窸窣窣不住摩挲擦拭,边洗,边昂耸起脖子,眺望头顶上树冠间一絮絮飞渡的云朵,怔怔想自己的心事;有的泡了一回澡,索性脱掉腰间系的纱笼,就蹲在角落里边哼小曲边搓洗起来;有几个妇人潜入水底,闭住气,箕张四肢,把整只身子趴在河床一摊鹅卵石上,让那琤瑽流淌的河水,一把一把淘洗她们那漂漫水面上,水草般大片大片,随波逐流的漆黑长发丝;三三两两,四处有妇人聚在一块,耳鬓厮磨,边嘬起嘴唇互咬耳朵,打打闹闹闲话家常,边伸出手来用细沙帮助对方搓洗身子,促狭似的,时不时使劲拧两下对方的臀峰,抿嘴吃吃笑不住;有的妇人泡过了澡,洗完了头发,袅袅娜娜从水中站起身,湿湫湫,款摆着腰肢,摇曳起她们那光滑如橄榄油脂的一条乌亮胴体,猛一甩发梢,昂扬起两只圆鼓鼓、皮球样紧绷的咖啡色奶子,迈出脚步,泼剌泼剌,独个涉水往上游走去,直来到山泉注入塘中的地方,弓下腰身,撅起两只圆臀子,用一节粗大的毛竹管汲水,准备携回长屋炊煮午餐……远方,河下游,一轮丽日当空,郁郁葱葱两岸林木豁然开阔处,洞天般一簇灿亮的天光里,依稀可见一群婆罗门鸢,一窝子十来只,扑打着翅膀悠悠盘绕河面,却不时扯起嗓门枭叫两声,剐——剐——倏地收敛起它们那两支峭尖尖、日头下熠亮熠亮的棕褐色长翼,以俯冲的姿势,对准河心,猛一头窜入水中央,叼起一尾银光闪闪活蹦乱跳的河鱼,一旋身,又抖动起湿漉漉的翅膀,飞回天上。

浪·阿尔卡迪亚村。

河中沐浴洗发的肯雅少妇。天籁般四下绽响起的儿童戏水声。阳光明媚流水琤瑽。难怪,据伊班老舟子所言,新唐镇圣家堂那位牧守婆罗洲三十余年的西班牙老神父,肯雅孩儿们口中的“峇爸·皮德罗”,当年独自漫游旷野,无意中进入卡布雅斯河中游这一处人间秘境,惊诧、感动之余,当即给她取个既浪漫又古典的希腊名字:阿尔卡迪亚。

浪·阿尔卡迪亚——隐藏在阿尔卡迪亚村的一座美丽肯雅长屋。

我看呆啦,只顾把双手抱住膝头,蹲在河岸上石堤下一篱日影里,睁大眼睛望着绿荫中这一口天然原始的、热闹无比的水塘子,久久一瞬不瞬。

黑魆魆一条纤细人影,悄没声,降落在我面前那片河滩地上。

——嗨,我的名字叫马利亚·安娘·安达嗨。你好!

我回头望去,晌午灿烂天光下,看见一个女孩背着太阳,瘦骨伶仃,独自矗立在光溜溜的河堤上方。眼一花,我赶忙把右手举到眉眼上,遮挡住阳光,凝起眼珠,仔细瞧瞧这个打赤脚行走河堤,无声无息,有如幽灵般,光天化日下显现在我身后的肯雅少女:挺清丽、削瘦的一张小瓜子脸,披搭着一头及腰的幽黑发丝;两只杏仁眼眸,点漆般乌晶晶,不住闪烁在满村庄泼雪也似普照的阳光中。

——嗨!马利亚·安娘,你好。我是来自古晋的永。

——古晋?分水岭另一边的英国城市吗?

——它是个可爱的城市,意思是猫。

——猫的城市。很美丽的名字。

——你的名字也很美丽呀!马利亚·安娘。你知道“马利亚”是谁吗?

——伊布·纳比·依萨。

——对!她是耶稣基督的母亲。

两个人,一个堤上一个堤下,就这样站在河岸天空下静静对看好一会儿。

日头下喧哗声骤起。

我回头望。

河里,妇女们洗完了澡,忙完各自的活儿,将一把水亮黑发丝高高盘蜷在头顶上,擦干身子,穿上纱笼,背起那沉甸甸装着五六只盛水竹筒和一堆衣物的藤篓,呼叫着,连哄带骂,率领一群还没玩够水,兀自光着屁股,浑身湿漉漉滴答着水珠的男女娃儿,一纵队,从河塘中爬出来,沿着一道石砌阶梯走上堤岸。

大白昼如逢鬼魅,娃儿们硬生生煞住步伐,一排站在堤顶,齐齐伸出手臂来,直直指住马利亚·安娘·安达嗨。

几十条清嫩小嗓子蓦地里同时发声,啐一口,骂一句:

——庞蒂亚娜克!

——咄,女吸血鬼!

有个五岁女娃腆着小肚腩,摇甩着肩上一蓬子湿发丝,猛一个箭步,倏地从队伍中蹿出来,蹦蹬蹦蹬跑到马利亚面前,弯腰,跺脚,捡起一颗鹅卵石,磔磔一咬牙没头没脑就往她身上扔过去:

——曼噗嘶啦,恩犒!你快去死吧!

母亲们慌忙把这女娃子唤回来,骂两句,随即端整起脸容,齐齐举起右手掌,按在额头上,转身朝向马利亚一躬身,竟向这位十来岁的肯雅少女,行起印度宫庭式大礼来:

——伊布·纳比·依萨,莎兰姆!

姿态虽然有点造作、滑稽,却也显得无比虔诚隆重,甚至带着一股莫名的敬畏、崇仰和膜拜,实在让人不忍心噗哧一声笑出来。我站在河堤上怔怔看着,目送这群洗完澡的母子们一家子笑笑闹闹走回长屋,猛回头,看见马利亚·安娘·安达嗨兀自抱着她的娃娃,独自个,披头散发,幽幽睁着两只满布血丝的漆黑眼眸,整个人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伫立在天顶一轮雪白大日头下。

喧闹了一上午的河塘戏水声,顿时停歇。我抬头看看天色,大约午后两点钟。这时,克丝婷想必还待在长屋客房里,浑身汗,敞开衣襟口,披散一肩湿湫湫的赤发鬃,撅着两只丰圆臀子,箕张着四肢,成个大字形,趴卧在客房中央那张黄渍渍汗腥腥,不知多少年没曝晒过的芦席上,正睡得挺沉熟呢。克莉丝汀娜·马利亚·房龙。九天前与我犹不相识,天各一方,居住在婆罗洲中央分水岭另一边的三十八岁荷兰女子。造化播弄,她成了我十五岁那年的孽——暑假大河之旅相濡以沫、患难与共的一对奇异姑侄、母子和情侣。这会儿,孩子样的她俯卧在一座陌生的长屋中,拱起屁股流着口水,正做着一个甜美、安宁、无梦的梦。我偷偷离开她身边,独自在长屋外头游荡了一上午,现在得赶回去陪伴她,挨着她,重新在她身畔躺下来,聆听她那均匀低沉的鼾声,闻吸那一缕一缕泌泌地从她腋下、乳窝和发际渗溢出的气味……打定主意,我正要迈步走回长屋,回头却看见了马利亚·安娘·安达嗨——这个同样素昧平生,初次见面不知怎的就扯动我的心弦,让我牵牵挂挂的肯雅少女。她睁大眼睛,定定瞅住我,一瞬不瞬地紧盯着我的每一个举动,生怕我随时会拔腿开溜,不告而别,将她母女两个,孤零零地抛弃在一座不友善的、把她当麻疯病人看待的长屋,任由那群恶娃对她吐口水、扔石头。果然,我才迈步走出十来码,竖耳一听,就听到窸窸窣窣,身后响起一双光脚丫子轻悄悄行走在沙土路上的声音。

她跟定了我。

亦步亦趋如影随形,马利亚搂抱着她的娃娃,踢跶踢跶,拖曳着纱笼下摆,默默陪伴我沿着河岸走了一程,忽然开腔。

——你来自古晋,是吗?

——是。我刚不跟你说过了吗?

——古晋,猫的城市,住着很多猫吗?

——不特别多,跟别的城市一样,有些人家养猫,但也有些人家不喜欢猫。我妈就很怕猫。马利亚,你喜欢猫吧?

——很喜欢。

——你以前养过猫吗?

——养过一只黑猫,名字叫“比达达丽”。

——意思是“仙女”。好名字!比达达丽现在到哪里去了?怎没看见她?

——死了。

——比达达丽病死了?

——不。我把她丢进河里淹死。

——为什么呢?她不乖吗?

——哦,不。她很乖。

——那为什么你要杀死她?

——这个秘密,我偷偷告诉你吧。因为峇爸·皮德罗说了:黑猫是撒旦的化身,比达达丽是撒旦和伊班姑娘交欢所生下的女儿。我成天抱着她,在长屋晃来晃去,会招引来更多黑公猫,生下一大群魔鬼女儿。我们的长屋,美丽而纯洁的浪·阿尔卡迪亚,结果就会被魔鬼占领,变成被上帝抛弃的阴森可怖的浪·撒旦。上帝的仆人峇爸·皮德罗说,像我这样一个十二岁的小处女,生得又好看,应该抱一个洋娃娃。

——所以,皮德罗神父就送你这个芭比娃娃喽?

我停下脚步,就着阳光,回头打量这位肯雅美少女。果然,五官生得十分娟秀,尤其是那一双点漆般的黑眼睛,掩映在一蓬子黑发中,眨亮眨亮,虽然布满血丝,仔细一看却好似幽暗丛林中两塘泉水,清澄深邃,迎着漫天灿烂的阳光,静静凝视着我这个来自分水岭另一边的支那少年客人。但她那一身衣裳——紧身小红衫、花色小纱笼——却显得十分邋遢,四处沾着不知打哪弄来的泥巴和不知名的污垢,随着她的步伐,妖冶地散发出一股腥溲、腐败的气味。可她怀里抱着的芭比娃娃——金丝发、翡翠眼、樱桃唇,圣母抱子画中的小天使般烂漫可人——却梳洗得十分整洁。娃娃美人昂挺着胸前两颗浑圆、饱满的小乳房,穿着一袭粉色蕾丝连身蓬裙,披着一方雪白绸纱,整套衣裳,纤尘不染,如同新娘般一身明艳照人。

——这个可爱的美国娃娃,有名字吗?

——有。莎乐美。

——很美丽但也很邪恶的名字。谁给取的?

——峇爸·皮德罗。但我不喜欢,就私下改成克莉丝汀妮妮,基督的女儿。

——你的教名,马利亚,也是这位西班牙老神父取的喽?

——是。我受洗那天给取的。

——圣洁美丽的名字。我姑妈的教名也是马利亚。克莉丝汀娜·马利亚·房龙。

——我的名字叫马利亚·安娘·安达嗨。

——马利亚·安娘,我姑妈会很喜欢你的。她是个善良、美丽的女人。

——你爱你姑妈?

——很爱。她是我现在惟一最亲的人。

我抬起脚步又继续朝向长屋走去。如影随形,马利亚·安娘抱着她的莎乐美娃娃,亦步亦趋又跟住我。于是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晌午空寂无人的河堤,又默默行走了一程。三不五时,河岸上茅草丛中蹿出成群孩童,男娃子女娃子七八个人光裸着身子,想是瞒着各自的母亲相约到河里玩水,可一看到马利亚,就如同撞见麻疯病人,纷纷煞住脚,蹬蹬蹬往后退三步,齐齐缩起小头颅,咬着牙猛打个哆嗦,随即噘起嘴巴狠狠啐出一泡口水:“庞蒂亚娜克,曼噗嘶啦!”滴溜溜一转身,娃儿们换条路径飞快奔跑下崖岸,扑通扑通争相跃入河塘中自顾自玩水去了。母亲们随后追来,手中挥舞着捣米的杵子,嘴里呼喝叫骂,一看见马利亚,便立刻停下脚步,脸上涌出一股畏惧中带着虔敬膜拜的神色,纷纷将右手举到眉心,打一躬,又行起那隆重而滑稽的印度额手礼:“莎兰姆!伊布·纳比·依萨。”马利亚沉着脸孔不瞅也不睬,只顾拖曳着纱笼下摆,尾随我,迈着光脚丫縩縩綷綷行走在沙土路上,忽然叹口气,使劲咳嗽两声,清了清喉咙才开腔:

——马利亚真的是耶稣的母亲吗?

——圣经的马利亚?是。书上这么说的。

——耶和华是耶稣的父亲,对吗?

——没错。书上也是这么说的。

——那耶稣是怎样出生的呢?

——圣经上说,上帝借用马利亚的肚子怀胎,生下耶稣。

——嗳。峇爸没骗我。

马利亚又叹口气。两人又默默行走了一程。我心里思量,如何想个法子摆脱这个蓬头垢面,一身衣裳邋遢,怀里却抱个纤尘不染的芭比娃娃新娘,午后大日头下,幽魂样,只管紧紧追蹑在我身后的肯雅少女。我必须赶回长屋的客房,看我姑妈,免得她一觉醒来发现我不在屋里,难保不会惊慌。可是这个素昧平生的马利亚·安娘却像牛皮糖般,牢牢黏住了我。我走在前头,耳畔只听得縩綷縩綷縩綷,魔咒般,不住绽响起纱笼摆子摩挲着一双光脚丫子,轻悄悄曳行在路上的声音。听她的脚步,似乎比先前沉重、迟疑。马利亚陷入了沉思中,显然正在考虑一桩重大的事情。果然过了约十分钟,她幽幽叹息两声,开口了。

——我问你,古晋来的客人,耶稣被钉在各各他的十字架上,灵魂升天后,过一千年他又会回到人间来,对吗?但是头一个千年降临时,他有事没回来。现在第二个千年快到了。峇爸·皮德罗告诉我,这次耶稣一定会履约回来,并且选定在婆罗洲一座长屋出生。这座长屋就叫“浪·阿尔卡迪亚”。峇爸说的可是真的吗?

——我不是基督徒。我不知道。

——哦。不打紧。

马利亚呆了呆,忽然又叹口气,那声调听来沉沉痖痖的,仿佛午夜睡梦中的小女孩,从喉咙深处发出的一声哀婉、无奈的叹息。

——古晋来的客人,我偷偷告诉你:我肚子里怀了耶稣。

——什么?你怀孕了?马利亚·安娘,你今年才几岁?十二岁!你说你肚子里怀的胎儿是谁?耶稣基督?你们肯雅人口中的“纳比·依萨”?而你就是耶稣基督的母亲,圣母马利亚,用肯亚人的称呼,就是伊布·纳比·依萨?

——我肚子里怀了拿撒勒的耶稣。

——多久了?

——第二十五周。

石破天惊,我愣在当场,足足有三分钟之久,才从雷殛似的惊骇中悠悠醒转过来,猛一甩脑袋瓜,伸出手臂,一爪子攫住马利亚瘦骨嶙嶙的肩胛,硬生生地将她拖出河堤上的树荫,一把推到堤外,大日头底下,就着晌午明亮的天光,仔细审视她的身子。细长条的一个铜棕色身子,胸前挺醒目的竖立着两粒绯红色、花苞样欲绽未绽的小乳头,就像一般十二三岁的肯雅少女,健康、干净,浑身上下看不出丝毫异状。脸泛红,马利亚垂下头来,瞟我一眼,伸手拢起她上身那件脱落了两颗扣子的小红衫,遮起胸脯,随即把芭比娃娃抱紧了,搂在胸口。忽然,她昂起头来,挑衅似的反手猛一撩她肩后那把及腰的发丝,睁大一双眼睛,定定瞅住我,眼瞳子清灵灵一转,倏地回手,抓住她肚脐眼上系着的那条花色小纱笼,狠狠往下猛一扯,天光下,将她的腹部整个暴露在我面前。我揉揉眼皮,定睛一看。她的肚腩果然肿起了一坨,圆鼓鼓、光溜溜地,就像里头长出了一颗馒头般大的肉瘤。

——马利亚,你真的相信,你肚子里怀的是第二次降临人间的先知耶稣,纳比·依萨?

——相信!因为那是峇爸告诉我的。

——是谁让你怀了耶稣?

——峇爸呀。

——峇爸·澳西?

——谁是峇爸·澳西?

——你真的不认识大名鼎鼎的澳西叔叔?这倒奇了!大河上下,每一座长屋的孩子们都认识他,都看过他表演的魔术,都收过他的礼物——漂亮而贞洁的伊班小女孩、达雅克小女孩和肯雅小女孩,都收到澳西叔叔赠送的芭比娃娃呢!长屋的孩子们都爱他,崇拜他,管他叫“来自南极澳洲的圣诞公公”。马利亚,你怎会不认识峇爸·澳西?

——不认识。你说的这个老白人,从没到过我们长屋。

——哦,是了。你们村子地点十分隐密,倘若没人指点,外人还真不得其门而入呢。昨晚,我和我姑妈逃出红色城市,被困在大河上,不知要往哪里走,正在茫然无措的当儿,便是靠一位仁慈的伊班老人带路,才得以进入“浪·阿尔卡迪亚”……可是,如果不是那个峇爸·澳西,还有哪一位峇爸会让你这个十二岁女孩怀孕呢?

——这个秘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但你必须先发誓决不告诉第三人,包括你最爱的姑妈。那个和我同名的克莉丝汀娜·马利亚。

——好,我就发个毒誓:如果我泄露马利亚·安娘·安达嗨的秘密,我,来自古晋的支那少年,永,两只眼睛就会被肯雅族的神鸟啄瞎,从此看不到太阳和我姑妈,克莉丝汀娜·马利亚·房龙。我对着天上的太阳和盘旋河上的那群婆罗门鸢,发了这个誓。现在你可以讲你的秘密啦。马利亚·安娘,究竟是谁让你怀了耶稣?

——峇爸·皮德罗。

——观世音菩萨,我的妈!让你怀孕的人就是给你施行洗礼、赐予你教名“马利亚”的那位西班牙老神父?

——古晋来的客人啊,我再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你把你的耳朵凑过来。我讲喽:姆禄特·峇爸皮德罗·伯尔巴乌·布苏克。你听得懂加里曼丹马来语吗?

——懂。你说:皮德罗神父的嘴巴很臭。

——克拉那·苏卡·马干·巴旺菩提。

——因为他喜欢吃大蒜。

——所以,每次跟他在一起,我都紧紧闭上我的嘴巴和鼻子,好久都不敢呼吸喔。

马利亚猛一甩头发,眯起她那双黑珍珠般乌亮乌亮的眼瞳,仰起小瓜子脸,抱着她的洋娃娃,笑得花枝乱颤起来,格格格,直笑到,在那白灿灿满村普照的晌午阳光下,哦,我看见她眼眶中,晶莹晶莹,蓦地里迸出了两颗豌豆般大的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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