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咏叹调
婆罗洲的天亮,总是伴随着满山呼号的猿啼声。长夜将尽,天欲晓未晓。一天之中就属这个时辰的景色最美丽凄迷。所以伊班人给它取个诗样动人的名字:“英普獠·北奔吉”(长臂猿啼鸣的时刻)。今天早晨,在旅途中借住一宵的浪·巴望达哈血湖村,我便是在那甘榜周遭满林子乍然响起、涛涛如海浪、比赛似的彼落此起的“呜——噗!呜——噗!”声中醒过来,揉着两只血丝眼睛,竖耳呆呆倾听,好久才从卧席上跳起身,走出屋子,站在晨风习习的临湖露台上,双手叉腰,放眼览望婆罗洲第一大河卡布雅斯河上游,深山中,盛夏时节,那一湖泊我前所未见的奇异晓色。
阴历七月、阳历八月中旬的拂晓,很是壮观。西方海平线上,一枚残月水濛濛斜挂大河口。东方天际大河源头,黯沉沉苍莽雨林中,太阳兀自藏匿在黑魆魆的一座石头山背后,还不想露脸呢,你瞧,山巅上整片鱼肚白的天空,便像一匹刚纺成的白布,给突然扔进了染缸里,霎时一古脑儿被染成红色。丛林顶端树梢头,蓦地朝霞似火烧。从临湖高脚屋阳台上俯瞰,湖畔甘榜中,那三三两两东一幢西一簇、魅影似的四下浮现在晨雾中的景物,刹那全都给涂上浓浓的染料,一切看起来红彤彤的地:椰林梢,红;村中人家的屋顶,红;花木间两三缕大清早升起的炊烟,红;湖水,红;就连那一早便出现在大湖心、悄没声幽灵样飘荡的白鹭鸶,一眨眼间,也随着天空的颜色,幻变成一群艳丽、聒噪不休、迎着朝霞嬉戏在血水湖中的红色水鸟。还有还有,那条黄色巨蟒般,昼夜不息,扯起嗓门嘶吼着流经村外的卡布雅斯河,在这破晓时分,也仿佛给倾倒入成吨的染料,登时变身为一条红色大河。
这便是我在大河之旅第十一天,朝山首站,浪·巴望达哈,婆罗洲内陆小小的一座马来甘榜,一觉醒来,在成群血红鹭鸶喧闹声中、满山嘹亮猿啼声里,所看到的破晓景色。
石头山巅,迸射出镞镞金光。
日出。硕大的一轮。
今天肯定又是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太阳才一露脸,血湖畔,那座在死亡般的一片宁谧中度过漫漫长夜的甘榜,便霍地醒转,霎时满村庄热热活活,四下绽响起各种各样的人声。首先,我们听到男人们的晨祷:呜哇依夏阿拉,遵从真主的旨意……安努葛拉阿拉,感谢真主的恩惠……祷告之声雄浑虔诚,一波一波滔滔乘着湖风直飘出村口,融入村外那条大河的浪涛,滚滚西流,涌向大河口,进入西方天际烟波茫茫的印度洋。接着,我们便听到满湖滨,柝柝柝,迸响起妇女们的捣衣声,一棒紧追着一棒,此落彼起,交织着孩儿们蹦蹦溅溅的戏水声,在这晨早时分,清亮地洄漩在朝阳下波光粼粼、芦苇婆娑的浪·巴望达哈大湖上。嘁嘁喳喳叽叽呱呱,栈桥下整座湖滨浴场上,笑语声四起。水草窝里只见一把一把乌黑长发丝,湿漉漉,泼剌泼剌,不住甩舞在水面上朝霞中。我叉腰站在客舍阳台上,耸起脖子伸出鼻尖嗅了嗅:空气中又弥漫起了一丛丛浓郁、清新的橄榄油香。不多时,瞧!宛如嘉年华会般,椰林内一村子数百幢高脚屋,家家露台上五彩缤纷,争妍斗丽,晾挂起成百上千条刚洗好的各式手染花纱笼,哗啦哗啦滴答滴答,迎着湖风旭日,闪烁着水珠,伴随那一袅袅满村四下升起的炊烟,呜哇阿拉晨祷声中,只管飘舞不停。
早晨七点钟,我们就在伊班人称为“曼珊·金比奥”的吉时良辰——晾晒纱笼的时刻——聆听着这一首由男人的晨祷声、年长妇女“篷!篷!篷!”的舂米声、年轻妇女的沐浴声和捣衣声、儿童戏水声、椰影下纱笼飒飒飞舞飘声……组合成的甘榜之晨交响曲,依依不舍地,重新踏上旅途。
姑侄俩,克丝婷和永,告别朝山第一站——那幽灵似的成群白鹭鸶,瓣瓣雪花般,兀自飘荡飞扬的“血水之湖”巴望达哈——在村长贾巴拉·甘榜和夫人亲自送行下,登上寄泊在村口河畔小码头的“布龙·布图号”摩多长舟,由另一批小不点水鸟接棒轮流领航,鼓足马力,继续溯流而上,迎着峇都帝坂山巅一轮硕大的、金亮的旭日,晨风习习,好天时!展开我们进入伊班人的祖传禁地后,第二天的航程。
动物们
七月初九那场暴雨停歇后,连着出了两天好太阳,洪水退去了。大河两岸丛林中的飞禽走兽们,哆哆嗦嗦,蛰伏了两昼夜,终于抖掉身上沾着的水珠,一大早纷纷从各自的窝巢中探头探脑钻出来,抢先到河滩上占位子,透透气,活动活动筋骨,准备好好享受一顿丰美的阳光大餐。
一路上,我们看到动物们,或成群结伙或独自个,分据大河两岸的沙滩和树梢,个个容光焕发,精神抖擞,这副阵仗和场面,煞似一支排成长长两个纵列的仪队,接受校阅般,一眨不眨行注目礼,目送我们的船在他们面前驶过去。
首先,我们看见一只婆罗洲特有的巨型河蜥蜴。这可是一条活生生、光天化日下出现在我们眼前的史前恐龙。你看它那约九呎长的庞大身子,从头到尾通体上下,铠甲般,披着一块块黄白相间光彩夺目的鳞片,独自个,王者似的端凝不动,趴在河畔一座凸出的大石墩顶端,边沉思边晒太阳,偶尔张开血盆大口,伸出嘴洞中一根红红尖尖、末梢分岔的舌头,如同蟒蛇吐信,嘶嘶嘶地横扫几下,赶走一只小不点,不知天高地厚,只管在它头壳上嗡嗡盘旋聒噪的蜂鸟。泼剌泼剌,我们的船搅起簇簇水花,呼啸而过时,它老人家连眼皮也懒得挑动一下。
擦身而过的一瞬间,艳阳下,我看见它腰间腹上插着五六根鱼叉——就是(丫头你肯定有印象)我们在葛雷哥莱·毕克主演的电影《白鲸记》中看到的那种精钢打造、锋利无比、尖端带着倒钩、专门用来猎杀海洋大鱼的玩意儿。你记得电影中这挺有名、挺经典的一幕吧: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出现一群鬼卒夜叉般面目狰狞龇牙咧嘴的水手,围攻一只大鱼。“杀死他——杀死他——”惊天动地一片呐喊声中,只见群叉飞射,一阵骤雨般,纷纷降落到大白鲸身上,海水登时被染成一潭猩红。
是谁造的孽,在赤道原始森林中,也使用这种下三滥、阴毒无比的武器呢?
看看叉子上的铁锈,赭红斑斑,显然,这几根捕鲸叉插在这只婆罗洲大蜥蜴身上,已经好多年啦,而它老人家竟还活着,身体硬朗,今儿个趁着天气大好,出来晒太阳……
——巴比胡丹!巴比胡丹出现了!
我们的向导加隆·英干老人,小巨人般一径昂挺着他不满五呎的矮小个头,屹立长舟中央,文风不动眼观四方,这时,忽然伸出他那掌心上缀满黑十字星号的右手(丫头应该记得吧?那代表他一生猎取上百颗人头),指着河岸,回过头来,丽日下灿烂地绽开嘴里两排血渍渍、红糯米样的槟榔牙,笑嘻嘻叫我看。
撅起臀子,蹲在船尾掌舵的油头青年,约瑟夫,昂耸起他那株细长脖子上顶着的一颗尖翘飞机头,眯眼朝岸上望去,噗哧,咬着下唇喷出了满嘴的口水:
山猪公!詹丹·巴比胡丹!好大的两粒卵球!
我赶紧望过去,果然看见一只身形庞大如北极熊、白姣姣、通体光洁无毛的婆罗洲野公猪,正蹲坐在河滩上,一派悠闲,边晒太阳,边观看河床中黑黝黝一大窝小山猪打滚厮闹。瞧那两颗柚子般大的睪丸,软软的,就垫在它老人家两瓣巨臀下面。趴在船头,目不转睛观测航道的领航员——那个名叫“篷篷”,一脸凶相,拥有一双尖利而呆滞的死鲨鱼眼珠,终日沉默寡言的马当族猎人——悄没声跳起身,拔出腰间的阿纳克山刀,作势准备纵身跃上河岸。舵手约瑟夫见状,放开舵把,抄起船上搁着的一支喷箭枪。克丝婷尖叫。船身打横,一头冲进激流里。老猪公只管骨碌着水汪汪一双小眼珠,满脸迷惑,好奇地打量我们两三眼,颤巍巍撑起四肢,转身,摇荡起臀胯下那对硕大无伦的粉红色睪丸,一晃一晃,沐浴着河畔大好阳光,慢吞吞,散步似的踱蹀回树林中去了。
悻悻然,约瑟夫返回舵手座,抓起舵把稳住船身,腾出一只手拂了拂他的飞机头,优雅地勾起食指尖,掸掸他那身欧风休闲服(这小子如何有工夫,每夜洗涤、晾干他的这套宝贝行头,隔天又光鲜如新地穿在身上?对我而言,这就成了旅程中一大谜团),随即乜斜起眼眸,狐媚地睨了睨克丝婷,幽幽叹口气,自言自语似的,用他在桑高镇圣士提反书院苦练来的正宗英语,一本正经地说:
——遗憾!偌大的一对山猪睪丸,若能活生生地割取下来,带回桑高镇向唐人街药材店老板兜售,准可卖得港币五百元。这笔钱,足够让我到肯雅部落,挑选一个年轻貌美的处女为妻。八个月前,我偶然路过浪·阿尔卡迪亚村,在那座人间仙境般的长屋,美丽如画的绿水塘畔,邂逅一位长发披肩的肯雅小美人,马利亚。当时我向她问路,匆匆一照面,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我对自己发誓:一等我攒足了钱,马上回到浪·阿尔卡迪亚,庄严隆重地迎娶她。哦,我的小马利亚!只盼你别来无恙,守身如玉……
——英普獠!英普獠出现了!
加隆老人,再次举起他那只太阳下阴森森,闪烁着密密麻麻的黑色星纹,令我不寒而栗的右手掌,回头笑眯眯地,指着河岸上一丛长得格外浓密的栎树,叫我看。我凝眼望去,果然看见了她——在这趟大河之旅中,我夜夜听到她的凄凉啼唤,呜噗!呜噗!但不知为何,却始终缘悭一面的婆罗洲长臂猿。
——英普獠·伊布。
——是一只母猿。她带一群孩子出来晒太阳。
眼一亮,约瑟夫关掉船尾的引擎,让长舟顺着岸边的一道洄流,慢慢地、无声地滑行过去,来到母猿栖息的一株大栎树下。
她就蹲在一根枝干上,盯着我们瞧。
我们两个,树上树下隔着三米的距离,打个照面。我猛可吃了一惊。她的声音子夜里听来是那么的洪亮深厚——那一波波连绵不绝,不住召唤她失散的子儿,宛如叫魂般的啼鸣,黑天半夜,乘着山风穿透过层层丛林,传送到我们投宿的长屋或甘榜来,刀也似,只管剐着我们的心肝,让我们辗转反侧终夜不得好睡。如今面对面,我才发现她的个头挺娇小,身高不足三呎,体重至多三十五磅,倒像个发育未全的八九岁姑娘,可她那张巴掌大的黧黑脸膛,却布满风霜和岁月,皱褶成一团,不由得让我想起——多荒诞的比拟啊——我那三十六岁时离开广东客家原乡(为了“让位”给我祖父新娶的小妾),追随长子到南洋讨生活,在沙捞越骄阳下,熬过数十个年头,至死都不肯回家乡再看“他”一眼的老祖母。
领航员篷篷不声不响,抽出腰间的阿纳克山刀,两指捏住刀尖,举刀,瞄准,正要朝向树上的母猿掷过去,我从舟中坐板上跳起身,蹿上前,伸出两只手爪,死命攀住他那条高高举起的胳臂。篷篷愣了愣,回过头来,迎着耀眼的阳光,翻滚起他脸上两颗白碜碜的死鲨鱼眼珠,瞅住我,满腮横肉颤啊颤。船上,大小两个人就这样眼瞪眼对峙三十秒。目光一柔,嘴一咧,篷篷绽露出他的一口亮晶晶好白牙,笑了,收回手臂,将刀举到自己唇上,伸出舌尖往刀口上咂咂舔两下,把刀插回腰间,随即趴回船头,伸出脖子凝视前方洪流滚滚的河道,继续执行他的导航任务。
树干上,母猿兀自不动声色,蹲坐着。她那两片宽厚的肩膀,不知何时,各驮上了一只洋娃娃样金毛绒绒的小猿。阳光从枝叶间筛下来,细雪般,雰雰洒落到母子三个身上。六颗清亮的眼珠,机灵灵,只顾盯着我的脸孔瞧。
——呜噗!
臭烘烘一泡口水,没来由地直啐到我眉心上。
——呜呜呜——噗!
猛一声呼啸,母猿伸出两条修长的手臂,抓住头顶的一根树枝,撅起臀子,腾空向后一晃,背起了两只小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直直荡向前方一株相距两米之遥的榉木。日影掩映下,葱茏木叶中,只见一团灰色身影,紧紧追随那两条飞悬在半空中、不住移动的手臂,荡过一株又一株树木。呜噗!呜噗!随着啼唤声的远去,母子三个转眼消失了踪影。霎时间,我们头顶上整片树梢哗喇哗喇,蓦地汹涌起一阵阵波涛,随即窸窸窣窣,满林子起了一场大骚动。一窝子好几百只金毛小猿,突然现身,一群精灵似的从枝叶间冒出一颗颗细小头颅,眼珠骨碌,满脸好奇。不知谁带头发出一声呼啸,猿娃们纷纷伸出两条手臂,抓住头顶的树枝,比赛似的竞相荡起秋千来,在艳阳下的大河上空,咻,咻,画出一道又一道毛茸茸亮闪闪的半弧形轨迹,遵循着那呜噗——呜噗——满山此起彼落的召唤声,匆匆追赶它们各自的娘亲去了。不多时,整座树林风平浪息,又回复寂静。
但在这阳历八月天,晨早时分,天顶白灿灿一轮丽日照射下,寂静,在经历一场热带暴雨后,生机骤然勃发,处处骚动不安的婆罗洲丛林,是不可能长久维持的。
果然,我们的船再往前行没多久,来到一处十分幽谧,两岸树木格外高大蓊郁,交相环拱成一条绿色隧道的河面,正要熄火停船,休憩一晌,忽听得霹雳啪啦,树梢头一阵喧哗,好像有一群顽童在我们头顶上撒闹,接着,没头没脑地,天空就下起一阵日头雨来,淅沥淅沥,黄澄澄臭烘烘,直往长舟中五个人头脸上浇泼。抬眼一看,原来是一群泼猴!你看,这百来个小家伙一窝子纠集在河畔一株大栗树上,挤眉弄眼,抓耳噘嘴,争相掏出它们胯间那一根红通通、硬梆梆的小屌子,捏在手爪上,对准树下经过的船,比赛似的哗啦哗啦撒起尿来。日影里木叶间,只见那百来张红噗噗小脸膛上,贼忒溜溜地不住转动着两粒碧绿眼珠。大伙解完溲,猴王发出一声唿哨。猴儿们排列成长长一纵队,乖乖地,盘卷起小猪尾巴,撅起红彤彤的屁股,沿着半空中那一座由两岸大树的枝桠搭起的拱桥,蹦蹬蹦蹬,依序渡河。经过我们头顶上时,泼皮们还特地挤弄两下眼睛,色咪咪地盯着那满肩红发飞扬,胸前双峰耸立,笑盈盈,挺腰坐在长舟中央横板上的荷兰女子,频频送秋波呢。
丫头,这便是暴雨后,艳阳天,伊班大神辛格朗·布龙大手一挥,展现在我们旅人面前的丛林世界大观。
好一幅婆罗洲百兽嬉戏图!
纳比·依萨
我们一头栽进了这个充满阳光、游戏、嬉闹声、求偶声和各式各样稀奇动物的世界——我们甚至看到两只(丫头,听好啰)黄白花纹的婆罗洲大蟒蛇,把尾巴勾住树梢一根枝干,从一株七八米高的大栎树上,双双垂吊下来,将两颗头颅伸入河中,边晒太阳,边摇头甩脑溅溅泼泼地玩水,还一边紧紧交缠着两条裸白身子,光天化日下公然交配呢。
你看到这幅景象,不但不会感到害怕恶心,反而觉得新奇好玩。
可是,丫头啊,即使在这样一个新奇好玩的世界里,如果你运气够衰,时机不巧,也会看到一些怪异、不搭调、甚至让你作呕的东西。譬如,我那天运气也真够衰,在阳光如此明媚的日子里,风光好不旖旎的大河上,纵目四顾,心情好得不得了之际,偏偏就在乐园中看到一个极不洁的、邪淫的东西。
那是在绿色隧道尽头,丽日下豁然一亮,武陵洞天式的一处宽广河滩上。
你知道,两天前的一场突如其来的热带暴雨,造成山洪爆发,溺死丛林中一些动物。昨天早晨,雨停后重新启航,我们迎着滚滚黄浪溯流而上,一路航行过来,不时遇到三两具漂浮的动物尸体,还有成堆奇形怪状、不知来历和名目的垃圾。多亏水仙子们——那一只只小不点、自封为“婆罗洲河道领航员”的丛林水鸟——守望在岸边枝条上,轮流放哨,接棒带路,我们的船才没撞上这些载浮载沉,鬼怪般黑魆魆,太阳下陡地冒现在波涛中的漂流物。今天,大雨后第二天,情况相同。只是泡了一整天的水,河上那越聚越多的浮尸,体型变得更加臃肿肥大,臭烘烘,群蝇嘤嘤嗡嗡缭绕,而那一堆堆不断从大河上游源头,深山密林中,各个旮旯角落里冲刷出来的垃圾,模样也显得越发怪异、神秘罢了。
暂且不提垃圾。先跟你讲动物的尸体。
早晨七点,从浪·巴望达哈村出发,我细细一数,半个小时之内,在十公里长的一段河道中,我们就遇到一只威猛的大冠鹫、两窝山猪仔、五只梅花鹿、三只婆罗洲山羌、一群我叫不出名字的动物、两只光彩夺目的大犀鸟,以及一头袒胸露肚,笑嘻嘻地挺着两只大奶子,仰天躺在水面上的母红毛猩猩(听老师说,婆罗洲红毛猩猩的基因,百分之九十七与人类雷同呢),还有,让我难过到一整天吃不下饭的,那一家子三十几只漂荡在大洪水中,紧紧相拥,抵死厮守的长尾猴。
可怜有些动物,睡梦中猝不及防,被骤然涌到的一波山洪卷到半空中,一毂辘,摔落到河岸边树梢头。洪水退后,它们的尸体就高高悬吊在枝桠间,浑身沾着烂泥巴,光溜溜、臭烘烘地,曝晒在中天一轮火毒的日头下。
昨天中午,航行在大水开始消退的河道上,在一处风景格外清幽、花木忒葱茏、黄鹂(挺漂亮的鸟!一身鹅黄羽毛亮晶晶绝无杂色,只嘴喙是深红的——记得辛弃疾的词吗?黄鹂何处故飞来,点破浮云白,一点暗红犹在……)成双成对啁啾出没的青青峡谷中,出其不意地,我们就看见一头身高五呎、体型壮硕浮肿、满头金发一脸黄须、乍看活像欧洲尼安德塔人的婆罗洲人猿,“欧郎·乌丹”,鼓鼓地腆着毛茸茸的大肚膛,伸张四肢,吊挂在水湄一株大树上,笑嘻嘻地,一径龇着嘴洞中两枚大黄牙,圆睁着两只赤褐眼眸,昂首朝天,不声不响只顾瞪住天顶的太阳。胯间晃荡着一根屌子,乌鳅鳅硬梆梆。
所以,今天早晨,当我们的船行驶在一段狭窄河道上,避雨般,穿梭过那成群翘起红屁股,掏出小鸡鸡,挤眉弄眼鬼笑嘻嘻,争相在我们头顶上撒尿的泼猴,使足马力,鬼赶似的逃出那条幽深的绿色隧道时,白灿灿漫天普照的阳光下,看到前方一个身影,初时,我们还以为又遇见一头溺死在洪水中的人猿呢。你看这座河心岛,正中央孤零零矗立着一株饱经风吹日晒、枝桠光秃的大栗树。树身上只见金毛狨狨,大剌剌赤条条,悬挂着一只人形动物。一脸黄须随风猎猎飞扬。蓦一瞧,那可不就是一头平日隐居深山,鲜少露脸,让西方人类学家们深感兴趣,费尽心机试图捕捉,加以解剖研究的婆罗洲人猿吗?那不也就是伊班人视为人类远古的亲戚,敬而远之的“欧浪·乌丹”(山人)吗?可再仔细端详,你却又觉得这具树上尸,阴气森森,浑不似我们昨天遇见的人猿。眼前这个人形动物,处处透露着古怪,通体散发出一股莫名的、淫荡的邪气,碧云天艳阳下,只消瞧上一眼,不知怎的就让人禁不住浑身汗毛倒竖。
于是,我们关掉船尾的引擎,放舟中流,小心翼翼地朝它荡过去。
向导加隆·英干老人,陡地脸色一变,肃然挺直起他那短小结棍的五呎身躯,杵立舟中,朝着树上尸一鞠躬,旋即伸出右手食指,往自己胸口诚惶诚恐画个十字:
——纳比·依萨!
我用力揉两下眼睛,就着满天灿烂的阳光,朝河心岛上这株十米高的栗树望去。树上挂的原来是人——一个头发半秃,脑门特高,腰上有个啤酒肚,相貌挺普通的中年白人男子。只见他一身赤裸,伸张修长的双臂,呈大字形,直条条地吊在离地约莫三米的枝干上,垂着头,一动不动,只管龇着两排大白牙,脸上带着一抹暧昧古怪的笑意。想来,前天那场暴雨骤然降临,引发山洪之际,这个身份不明,独自出现在婆罗洲内陆,不知从事何种营生的异乡人(探险家?传教士?雇佣兵?云游四方无所事事的美国嬉痞浪人?)睡梦中,猝不及防,连衣服也没来得及穿上身,整个人就被大水冲走。如今在树上悬挂了两天,他那条苍白浮肿、姹紫嫣红布满疔疱、艳阳下金毛闪闪的六呎之躯,早就爬满各种虫蚁,腋下胯间,红疹斑斑,蠕蠕地吸附着十来只拇指般大、肥嘟嘟、通体绯红的水蛭。
满树嘤嘤嗡嗡。一大窝上千只红头颅、绿眼珠的婆罗洲丛林苍蝇,密密匝匝地,如同拱卫王者一般,盘绕着树上吊挂的死人,只管朝拜鸣叫。
——伟大的先知纳比·依萨,莎兰姆!
我们的舵手,油头小子约瑟夫,霍地从船尾驾驶座中站起来,转身,举起右手按在自己脑门上,深深一鞠躬,朝向那赤条条树上尸,行了个印度式的额手礼。动作虽然有点滑稽,神色可是十分恭谨。
领航员篷篷趴在船头一径闷声不响,这时,抬头朝树上望了望,猛一睁他那双死鲨鱼眼珠,两蓬精光暴射,随即噘起嘴巴,将一泡口水白花花直啐入大河中:
——布图·伊度·喷迪克!
——阳具短小,不够看。
约瑟夫为我翻译,目光却飘向那端坐舟中、一脸森然不瞅不看的克丝婷。
一甩头,约瑟夫转身蹲回舵手座,重新启动引擎,鼓足马力,扫荡开河道上那一堆堆乘着波涛顺流而下,越聚越多,奇形怪状来路不明的垃圾,闯出一条通路,在一只小苍鹭啁啁啾啾引航下,哗喇哗喇搅起阵阵水花,赶在日落之前,朝向我们今晚打尖的地点,朝山的第二站,鬼赶般扬长而去了。这小伙子边操控舵把,边腾出一只手,迎着河风,拂弄他脖子上那颗油亮亮尖翘翘、高高昂耸在丽日下的飞机头,自言自语,若有所感似的叹息道:
——你永远不知道,大雨后的一场洪水,会从婆罗洲丛林中冲刷出什么样的垃圾来!
垃圾大观
是的,垃圾。七月初九大雨后,这两天我们搭乘长舟沿着大河一路逆流航行,途中如逢鬼魅般,躲也躲不了,不时会撞见那一坨一坨晃荡在水上,迎面汹涌而来,各式各样五花八门,令人匪夷所思的垃圾!
这成堆不知从河上游山林深处哪个阴暗、幽秘角落冲刷出来,大剌剌,曝露在阳光下的漂流物,其中有些不管我怎么看、怎么揣测和推敲,就是说不出名目、来历和用途。谜样的垃圾!譬如我遇见过一个乍看仿佛是义肢的东西,直直从河里探伸出来,细看,却又像红毛猩猩的一只胳臂,或白种男子的一截小腿。在我苦苦追问下,在城里读过书、见过世面的约瑟夫才格格窃笑说:那是日本制造的、酷似真人的金发碧眼充气娃娃的一条腿!最诡异的漂流物,是一口载浮载沉,巨型陀螺般,不住洄漩在洪涛中的中国式高头红漆大棺,但向导加隆·英干斩钉截铁地说,那绝不是棺材,而是……嗫嚅了半天,见多识广的老人家也说不出一个名堂来。至于我认得的那些垃圾,不知怎的也处处透着古怪,太阳下阴森森地散发出一股诡谲、甚至淫邪的气息,总让人觉得并不正经,不由我不感到纳闷:这些畸零东西,怎会出现在大河源头,圣山脚下,伊班人心目中的祖灵禁地,婆罗洲心脏地带最原始、最纯净、人迹最稀少的浩瀚雨林中?
拿今天早晨,从浪·巴望达哈村出发,一个小时之内的三十公里航程来说,我认出来的河上垃圾就有:
成打、成打的杂牌威士忌空酒瓶;一整条包着玻璃纸,犹未开封,被约瑟夫冒险打捞上来,当作宝贝揣在怀中的三五牌香烟;零零散散的阿华田、可可和美禄罐子;五罐味之素;五颜六色各种塑料器皿;一大堆一大堆乘着波涛滚滚而下,排山倒海般来势汹汹的空水泥袋;两支十呎高、血亮晶晶的铝质十字架;一张断了只脚的紫檀木八仙桌,搭配两张庄严的太师椅;一个烟熏熏金漆雕花的中国神龛,里头插着十几支木雕红漆、写上名号的神主牌;一幅二十四吋乘十八吋油画肖像(瞧!画中的荷兰朱丽安娜女王,头戴镶钻皇冠,满身珠光宝气,胖嘟嘟一张粉白脸膛上,兀自带着邻家大婶式的和蔼笑容);两只相拥而死、随波逐流的大丹狗(这种身高三呎,体格魁梧,浑身白毛闪闪发亮,原产于斯堪的那维亚的欧洲名门猎犬,万里迢迢,怎会死在南海蛮荒热带雨林?);成箱狗食罐头;一台名牌狗标留声机,兀自昂扬着硕大的喇叭,丽日下悠然自得,巡游河中,仿佛准备随时开机,在婆罗洲大河上搬演一出场面辉煌、声势浩大的西洋歌剧似的;几本摊开的(喔,我自小视为瑰宝,费尽心机搜罗珍藏的)企鹅丛书版英文小说,其中一本挺厚实的,我一眼就认出是我心仪的大文豪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妮娜》;一条一条五彩缤纷、四下飘零的印花纱笼;幽灵样,漂荡出没洪流中,来路不明的一把一把乌黑长发丝;水蛇般,十几条色彩斑斓、袅袅娜娜穿梭在水草丛中的各式玻璃丝袜;一盒保险套,包装纸上印着两个妖艳、半裸的金发美女(约瑟夫伸手一攫,试图打捞上来,险些翻身坠落入河中);八个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太阳下一双蓝眼珠骨碌乱转的芭比娃娃。
此外,还有各式各样奇形怪状,数不完,讲不出名堂,弄不清里面到底装什么东西、是啥用途的玻璃瓶罐,一古脑儿地,随着山洪浩浩荡荡奔流而下,一路上铛锒铛锒价响,朝向千里外的大河口汹涌而去。
瞧,一场暴雨后,婆罗洲大河上的这些漂流物——多么令人目不暇给、眼花缭乱(简直称得上壮观、华丽)的一幅巨大风景!
河上五花八门林林总总的漂流物中,有几件挺奇特别致,至今,多年后,仍留给我极为鲜明的印象。就如同丛林中那群容貌奇丑、秉性调皮的小妖怪,三不五时,蹦地一跳,它们就会笑齤齤出现在我午夜的恶梦里。这几样东西,格外值得记上一笔:
●一只神猪。大猪公,没错。丫头应该还记得阴历六月二十九,一年一度打开鬼门的夜晚,我们初抵坤甸城,在老唐人街大伯公庙迎神赛会上,看到的那群肥头大耳、披红挂彩的公猪。挺壮观热闹的场面。我和初识的克丝婷坐在她的吉普车上观赏。山门口,蕾蕾花灯闪照下,万千人头攒动的庙前广场上,举行阅兵大典似的,只见七八十只白皮大猪公一字排开,腮帮上搽着胭脂,红滟滟。它们骨碌转动着两粒小眼珠,噘嘟起大嘴鼓,一动不动,趴在那长长一条铺着大红布的供桌上,任由人家评头品足,论斤称两。克丝婷笑说:它们就像一群肥胖的新郎倌,满身大汗匍匐在大门口,等待花轿载来新娘子呢!三天后,猪公们移师到卡江中游大镇,桑高红毛城,在当地唐山大祖庙口广场上排排入座,观赏新加坡黑猫歌舞团盛大的、儿童不宜的清凉表演。庆赞中元,神人同乐。我们又在舞台下打个照面。隔天早晨,准备搭铁壳船前往上游新唐镇时,在码头上,我们看见一台老旧起重机,摇摇晃晃嘎叽嘎叽,吃力地吊起一口巨大的黄藤笼。笼子里装载一头五百公斤大猪公,旭日照射下赤条条白皎皎,浑身打着哆嗦摆荡在半空中,扯起嗓门齁吼——齁吼——厉声嚎叫。当地父老言道:他老人家昨晚驻跸桑高镇上,和一群同侪担任庙会特别来宾,参拜过大伯公神,今天就要摆驾回銮,被信徒恭迎到卡江上游的客家庄,当作神猪虔诚供养,养得更加肥大白腻,以便在七月十五日中元普渡那天,择时开刀宰杀,招待鬼月从阴间出游的好兄弟们,大快朵颐一顿……
七月十五日中元普渡!那不是四天后,月圆时节,我和克丝婷准备登上峇都帝坂山的日子吗?今天七月十一,神猪原本应该还驻跸在大河上游,山坳里某一座聚族垦荒、栽种胡椒的客家村落,接受呵护和供养。
一场突发的山洪,却让我们在河中与它老人家不期而遇。
神猪孤单单漂泊在滚滚洪流上。
他一身光洁溜溜,嘟着嘴,撅着大屁股,趴伏在一张铺着红布的巨大供桌上,乘着波涛,好似躺在摇篮中不住晃啊荡。那肥壮的身躯,依旧披红挂彩;双颊红噗噗,兀自浓浓地搽着两片鲜艳的蜜丝佛陀腮红。这副尊容,就像入赘客家庄的猪八戒,这会儿正窝在洞房中,咂咂流着口水,等候新娘子卸妆就寝!河上一轮旭日金光四射。他那身白净无毛的肌肤浸沐在阳光中,显得更加娇嫩白腻了。被信徒用上等饲料,另加各种营养品,日以继夜供养了七天,他那原本肥硕的体型果然变得越发庞大、威猛,体重直线上升,由我们在坤甸城初遇他时的五百公斤,陡地飙到七八百公斤,乍看宛如一墩白肉山,幽幽然浮现在大河中,摇啊摇随波逐流,朝向千里外的河口,悠哉游哉一路漂荡而去。硕大的一颗猪头上,骨渌骨渌闪烁着两粒红豆样的小眼珠,只管好奇地、困惑地,观览碧蓝天空下的河上风光,和那炊烟袅袅、掩映在两岸丛林中的甘榜和长屋。
中了蛊般,我呆呆坐在长舟中,望着这头与我们有某种神秘因缘,十天中,三度相遇的猪公。这回,在洪水汜滥的大河上重逢,两下里只来得及匆匆打个照面。他噘嘟起嘴唇,一眨不眨瞅住我,竖起臀上那条小尾巴,摇摆两下。波涛中,他骑着大供桌,晃晃荡荡和我们的船擦身而过,旋即,一团白色魅影似的,独自个静悄悄,隐没在那金亮金亮、暖烘烘一江普照的婆罗洲盛夏早晨的阳光中。
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到什么,我心中陡地一惊。但我还没来得及,把心里的疑惑说出口,有如心电感应一般,克丝婷眼神一黯,幽幽叹出了一口气来:
——供养这只神猪的客家庄,看来已经被无情的洪水淹没了。
●一张席梦思床。这床,只不过是一个光溜溜的弹簧床垫,没有床罩,没有脚架,单独地漂荡在两岸葱葱茏茏渺无人烟的一段河道中。太阳下,蓦一看,宛如一圃艳丽的玫瑰花,乍然绽放在婆罗洲深山。我不晓得它的来历,也许永远也不知道它原本的主人是谁,但是,这张半新不旧、汗渍斑斑、浅红色的尼龙布面上,缤纷地印着一簇簇深红玫瑰花图案的西式床垫,却是那天早晨,暴雨初过,我们在河道上遇见的各种漂流物中,往后,在我漫长的流浪生涯里,最频繁最鲜明,三不五时就浮现在我午夜梦境中的东西。就是这么一张床——看似普通,虽能引人遐思,但不具特殊意义的双人床——却不知怎的,让我在长舟中一看见它,便想起这整趟大河之旅中,迄今,十天来,我目睹过的最怪诞、最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丫头应该猜得到吧?阴历七月初鬼门大开之后,我们大河探险队从坤甸市启程,头一天,夜泊桑高镇,在白骨墩红毛城下,那座结实累累的木瓜园里,露水萋萋,曙光熹微,我的旅伴们私下举行一场诡秘的狂欢祭典。那时,天已蒙蒙亮,满园子四下悬吊的一瓠瓠黄澄澄、熟透了的瓜果间,兀自聚集着成百双血丝斑斓的鬼眼眸,齐齐朝向场子中央,炯炯环伺窥望。看哪,三十个活男女赤身露体,汗涔涔一窝子缠绻交叠在草地上,搏命般只顾咻、咻、咻地,扯着嗓门扭着臀子一径喘着大气。荒凉红毛城头,一钩水月斜挂。月下那大河波浪般汹涌起伏的一堆白肉里,只见一把赤红乱发丝,晨曦中好似一蓬飘忽的野火,不住飞荡在破晓时分漫天乍现的一滩血似婆罗洲朝霞下——那是克丝婷,我刚相认的荷兰姑妈!往后整趟旅程中阴魂不散,这个惊心动魄的木瓜园场景,不断浮现在我的恶梦里,有如电影倒带,一再重复搬演,如今航行在大河上游,朝向圣山进发之际,神差鬼使,又让我在暴雨后的河上,遇到一张漂流的、谜样艳丽神秘的床。不知基于何种逻辑或因果,这两个原本毫不相干的意象,如同两块磁铁般无可抗拒地互相吸引,刹那间结成一体,永远存留在我的意识和潜意识中。大河之旅结束后,回到古晋城家中,有天晚上疟疾又发作,身子一霎热一霎冷,天地一片浑沌中我做了这样一场怪梦:丽日中天,满江阳光普照,一群红毛男女脱光衣服,赤条条白皎皎,一窝子几十条交缠的婆罗洲白蟒蛇似的,由我挚爱的姑妈,克丝婷,甩发扭腰带头,聚集一张席梦思床上。大伙乘着滚滚波涛,沿着丛林大河顺流而下,边漂流边交媾,一古脑儿翻滚呻吟在太阳下,大床上,红簇簇的一圃盛开的玫瑰花丛中……
●一座鸟居。丫头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谁不知道!日本神社门前的牌坊,风景明信片上常看到的。丫头答对了。它是日本三大象征之一(其他两样,就是富士山和艺妓的脸谱啰)。你瞧鸟居的形式结构。它是世界所有著名建筑物中最简单的:四根木头,二横二竖,搭架成一个“开”字,线条和造型极度明洁朴素,却又神秘地、幽深地流露出一股说不出的庄严神圣。最美的鸟居毫无装饰,通体漆成单一的朱红色,孤单单树立在山门口,林木蓊郁的参拜道上,历经千百年的风雨冰雹而屹立不摇,静静隔开神和人的世界——一跨入鸟居,你便离开世俗人间,进入神的境地了。不知怎的每回在明信片、旅游书或电影上,看到山光云影掩映下,它那孤独宁静的身影,我心中就会产生一股莫名的感动。
小时,大概八九岁上,我没来由的(也许从小日本电影看多了吧)就做过这样一场奇幻的——可又极具真实感——色彩异常鲜明的梦:梦中,我是平安时代一个少年武士,身穿一袭华丽庄严的赤地锦直垂礼服,腰佩长短双刀,陪侍平家大族长平清盛,搭乘楼船前往濑户内海的严岛神宫,参拜天照大神的三个女儿,海之姬。正值傍晚时分,夕阳冉冉下沉。眼前,落霞如血般泼照着岛上那幢临水而建,灯火高烧,宛如一艘巨大画舫,金碧辉煌地漂浮海面上的神社。那壮烈绚烂的光景,火一般灼烧我的眼帘。船荡开正在上涨的潮水,直直地穿过那一座矗立在海中、落日下红通通地显得格外宏伟艳丽的鸟居,朝向神宫缓缓驶去。衣袂飘飘,我伫立船头直视天际,霎时间,感觉到海平线上熊熊燃烧的落红霞彩,四面八方朝我汹涌过来,将我整个身子,密密匝匝地给包裹起来了。丫头,那是一种无法言喻、非常温暖、非常非常地柔和、宛如母神怀抱一般的感觉……
但我做梦也没想到五六年后,初中毕业这年暑假,和姑妈结伴旅行途中,在婆罗洲内陆丛林大河上,朗朗日头下,我竟能看到真实的、活生生的、用婆罗洲珍贵原木——上等龙脑香古树打造的鸟居。
它矗立河流中。没错。卡布雅斯河中央,一座宏伟的朱红色日本鸟居。
丫头,你一定感到纳闷:日本人行事再奇特、再出人意表,也不至于在蛮荒大河上,鸟不生蛋的地点,搭建一座孤零零的神社牌坊呀。莫急,你先且抬头看看,这座鸟居顶端两根横梁上,疙疙瘩瘩地黏附着什么东西?瞧仔细了。一丛丛湿漉漉的水草不是?一坨坨烂糊糊的黄泥巴,不是?这就显示:它原本竖立在河畔丛林某处,二战期间日本远征军(或战后的日本木材公司)所兴建、奉祀的毘沙门天神社门前,不料七月初九那场暴雨,引发山洪,把神社冲毁,将偌大的鸟居连根拔起来。它就随波逐流,漂荡到现在的地点,不知怎么就搁浅在隐藏水中的一座沙洲上,又不知如何,神差鬼使,把它给直直竖立了起来,变成今天我们在船上看到的这副姿态:
一座五米高、挺壮丽的朱红牌坊,叉开修长的双腿,有如婆罗洲神话中的红面巨人,雄跨卡布雅斯河上游航道,以一夫当关之势,守住朝山的入口。远处,一穹碧空下,那磈磈礧礧魅影也似的一座石头山,峇都帝坂,就耸立在鸟居背后,大河源头的浩瀚原始雨林中。
那时日头已偏西。晌晚的一簇霞光从河口迸射出来,沿着大河,穿透过层层丛林,直直泼照到鸟居上,使它的一身红漆,染血般,变得越发鲜艳壮烈光芒四射了。
不知什么时候,鸟居最顶端那根横木上,静悄悄地栖停着一群约莫三十只婆罗门鸢。伊班大神辛格朗·布龙的神鸟,那日夜盘旋巡弋丛林上空,刳、刳啼叫,孜孜不倦守护着长屋子民的婆罗洲猛禽。夕照中,只见它们个个收敛起双翼,垂拱着身子,乌黝黝一字排开在鸟居上,睁着一双双火红眼珠,炯炯俯视河道,好久好久才猛然抖动一下翅膀,昂起脖子,剐——凄厉地枭叫出一声来。
七月十一。随着我们的航程日渐逼近(丫头,只剩下四天啰)大河之旅的终点——圆月下的峇都帝坂山——天空中的婆罗门鸢出现得也更加频繁、更加密集了。
我们在鸟居下熄火停船。
船上五人,齐齐昂起脖子睁大眼睛,瞻仰良久。
忽然,格格一笑,舵手约瑟夫猛甩了甩他那颗油光水亮的飞机头,陡地发动引擎,泼剌剌一声爆响,将船头对准这座河上的大拱门,直直穿过去,随即鼓足全部五十匹马力,朝向正前方,天际斑斑落霞下,那红通通黑魆魆一座拔地而起的石头山,头也不回,如逢鬼魅似的,只管一路飙驶。
●一本摊开的相簿。很普通的一册泛黄的、看来颇具年份的家庭照片本,暴雨后,出现在汪洋一片的河流中,独自个漂啊荡。那时,日正当中,我们的船正全速前进,冲开那迎面冲刷而来的一堆又一堆越往上游航行,数量越多、形状越稀奇古怪、用途越暧昧、来历也越神秘的各种垃圾,在一只小鱼鹰啁啁啾啾领航下,行驶在中央航道上,饥肠辘辘,匆匆赶赴中午打尖休憩的地点。就在河道中心,一个黄泥滚滚的小漩涡,我看到它。滴溜溜滴溜溜,它只管顺着水流陀螺似的不停打转。河风吹来,泼剌泼剌翻动相本,乍看之下仿佛有个水妖从河里伸出手臂,指头沾着口水,就着灿烂的阳光,一页又一页地翻看那一帧帧黑白的、泛黄的、簇新七彩的、满满洋溢着柯达式幸福家庭气氛的照片,正看得兴味盎然哩。怦怦怦,长舟鼓着它的野马哈强力引擎,呼啸而过。就在这一瞬间,艳阳照射下我碰巧看到了一帧黑白、泛黄、十吋乘八吋巨幅全家福照片。
影中人,男女老幼总共三十几个,个个穿着体面好看的衣裳:男孩们蹲在前排,一本正经,全都穿上西装系上领结;成排站在男孩身后的女孩们,穿着各色蕾丝裙,金发蓬鬈,头上披着一幅白纱,脸颊上酒涡盈盈,打扮得像一群展示在橱窗中争妍斗丽的芭比新娘;最后那一排,挺直腰杆目光炯炯,伫立着十几个身穿深色礼服的大人。镜头下人人一脸肃穆,凝视摄影机。背景似乎是一幢北欧式原木造小教堂,残雪皑皑,春寒料峭,门口垂拱着两棵枝桠枯黑、鸦群栖停的白杨木。
这张寻常全家福照片,不知怎么,深深扣动了我的心弦。坐在长舟中,凝望着河上漂流的这一家子,我一时竟发起呆来。相簿!那不就是一个家庭里最温馨、最珍贵,用来收藏和保存生活中种种美好记忆的东西吗?这本厚厚实实、洋溢着北国风情的相簿,万里迢迢,怎会漂洋过海,阴魂似的,骤然浮现在一条雨后暴涨的赤道丛林河流中?
这时,我们正搭船溯流而上,准备朝山。
河道上迎面相逢。两下里错身而过。
那一刹那,我伸手一攫,想抓住它却只差个半呎光景,没够着。我们的船开足马力,朝向大河上游咆哮而去。回头一看,阳光耀眼,河风吹拂中只见这一家子人,兀自翻动他们的相簿,一帧一帧,骄傲地向伊班人的凶猛河神,展示他们家珍藏了好多年的照片。转眼间,这本因着某种神秘、美妙的机缘,与我们邂逅于婆罗洲大河上的相簿,孤单单悄没声,烈日下宛如一簇漂泊的幽灵般,倏忽,隐没在我们的船尾引擎迸迸溅溅、不住翻搅起的一蓬白花花的水雾里,不知所终。
克丝婷忽然说:
——这本相簿可能是艾力克森兄弟遗失的。
——你说谁?那对北欧双胞胎?不可能!怎会那么巧?
一甩头,我伸出脖子往河中啐出一泡口水,猛回头朝下游望去。
大河滚滚,一本摊开的相簿漂荡洪流中。
●一群髑髅。正午时分天顶一颗白灿灿太阳,车轮般大,当头照射下来。从船上往河边看去,眼睛蓦地一花,你还以为一堆风干的椰子从河岸椰林梢头坠落,一粒粒优哉游哉漂荡在河上,待看得真切了,你才发现原来那是一簇人头。
人头!如假包换、一颗一颗从脖子上咽喉处被齐根割断,面目狰狞,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头颅。这些骷髅头原本用藤篮子盛着,一瓠一瓠,爬满蚂蚁,缭绕着成群苍蝇,有如满园结实累累的瓜果似的,悬吊在长屋正堂大梁上,向访客夸示伊班战士的武勇。如今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迫使它们流离失所。成百颗头颅,一古脑儿被山洪冲刷出长屋,西一簇东一堆,散布在暴涨后变得十分辽阔的河面上,七零八落,四下晃荡。这幅景象乍看起来,煞似一群夜叉水鬼,青天白日下从水底探出头脸来,笑齤齤,三三两两结伙逡巡河上。你看这些乌黑干瘪,窝藏在长屋多年始终不见天日的骷髅头,陡地曝晒在阳光中,茫茫然,只顾圆睁着头盖骨下方那两口子空洞、幽深的眼窝,愣瞪瞪眺望头顶上,大河中,暴雨后,那一穹窿万里无云一碧如洗的天空:
好个婆罗洲八月艳阳天!
你真担心,这群面貌黧黑可怖的髑髅,甫从长屋梁上牢笼中被解放,重获自由,欣喜之余,会忍不住摇头晃脑,睥睨着大河两岸的椰林甘榜袅袅炊烟,格格格笑将起来。但它们没笑出声,只是似笑非笑地,龇着下颚骨间那两排锯齿般白森森大门牙,脸上如嗔如喜,挂着一抹诡秘的笑容。这群髑髅中约莫有十颗,头壳忒大、脑门忒高、眼塘忒深、下颚忒长,模样看起来神威凛凛,显然是属于高加索人种中的欧罗巴种。里头又有一颗头,下巴格外粗大,有如一根大号烟斗,高傲地翘凸,迎着阳光,绽露出嘴洞中三枚好几钱重的金牙,亮晶晶闪啊闪,与天顶那一轮大日头相互辉映。嘤嘤嗡嗡,那窝红头大眼的丛林苍蝇,如影随形,从长屋一路追跟髑髅们来到大河上,守护宝物般,团团环绕簇拥住这群奇特的幽灵,满河徜徉招摇,不停兜转在波浪中好不快活!
一支你前所未见的怪诞队伍——几百颗人头,加上随扈的成万只苍蝇,和那密密麻麻、蛆一般黏附在髑髅上的蚂蚁,以及一群忙得不可开交,汲汲营营,只顾在一坑一坑眼窝子里钻进钻出,搬运建材,准备在骷髅们那挺宽敞、干燥通风的脑壳子里大兴土木,营造巢穴的胡蜂——在这中午时分,顶着大日头,搭乘那暴雨后河上骤起的滚滚黄涛,节日游行般,浩浩荡荡热热闹闹顺流而下,朝向大河口扬长而去。
●一座漂流的坟场。丫头,要一直等到你看见了下面这幅奇异的、保证以前从没人看过的景观,你才能够真切地、直接地体验到,七月初九那场雨下得到底有多大,有多猛,竟然将卡布雅斯河上游各处的坟场——风景优美的欧洲墓园、乱葬岗似的华侨义山、小巧整齐的日人公墓——还有那零星散布在幽暗丛林中各个旮旯角落的孤坟和荒冢,一古脑儿,不分青红皂白全都冲毁,淘洗一空。大雨后的隔天早晨,我们从普劳·普劳村的二本松别庄出发,继续溯流航程,一路上三不五时,就会遇到一两口浑身脏兮兮沾着烂黄泥巴,缠绕着水草,没头苍蝇似的四下晃荡兜转在大洪水中,随波逐流的破棺材。白蛆蠕蠕,爬满一身子。往后我们一路航行,天空一群荧荧俯视的婆罗门鸢剐——剐——盘旋枭叫声中,越往上游走,河上魅影幢幢,那无家可归四处漂流的棺材,在太阳下出现得越发频繁,更加密集了。到第二天傍晚,当我们搭乘的“布龙·布图号”长舟航向朝山第二站,准备停泊打尖时,大伙赫然发现,偌大的河面已经变成一座巨型的水上坟场。夕阳直直照射下,只见河中聚集起一簇棺材,五花八门各式各样:唐山式高头红漆的、欧式长方形黑盒子似的、日式木桶般的;破漏不堪的、完好无缺的;棺盖不知如何被掀开来的——丫头你眼尖,准看得见棺中仰躺着一具骷髅,衣冠楚楚,或穿一身长袍马褂,或西装革履,有的甚至全副戎装,穿着一整套赭黄色哔叽呢皇军将佐大礼服;那棺中的尸体有头颅完好的,也有脖子顶端光秃秃,浑不见头颅的……数百具棺材密密麻麻,乘着山洪从四方涌来,赶集似的,堵塞在一处水流湍急满布暗礁的河湾中,只管晃啊荡,砰砰碰碰挨挨挤挤。天顶那群愈聚愈多的婆罗门鸢,黑鸦鸦一片,劈啪劈啪扑打着尖翘的双翼,戏水般,溅泼那向晚时分满天烧起的落霞,虎视眈眈,巡弋在石头山下大河上空,剐刳——剐刳——啼叫得越发峭急凄厉了。
经过这座水上坟场时,我们的船远远地就关掉引擎,猛一调头,兜个大圈子,沿着对岸河畔一排浓密的栗树荫,静悄悄滑行,不瞅,不看,自管朝向大河上游我们的终极目的地,峇都帝坂山,继续奋勇前进。
中了蛊般,长舟上的五个人睁着眼睛直视正前方,久久、久久谁也没吭声。
* * *
以上胪列的这一件件东西,丫头,就是我十五岁那年暑假婆罗洲大河之旅,半路上,遭逢一场热带暴雨,隔天雨过天青,河水大涨,我们重新启程,在一只只丛林小水鸟轮流领航下,搭乘长舟继续溯流而上,一路航行,艳阳下所看到的各式各样晃晃荡荡,顺流而下的漂流物中,那最特别、最诡谲、最令人匪夷所思,因而格外值得记上一笔的。
希望你看后,不要像我那样晚上尽做恶梦。
在此顺便一提:我们的舵手,在教会学校读过几年书、讲得一口牛津英文的马当族青年约瑟夫,你切莫小看他,油头粉脸的,成天只管梳拢他那颗宝贝似的翘尖尖、乌亮亮、直要滴出油来的飞机头,举止着实有点轻浮——有点“娘”,你说得对。可夫子曰人不可以貌相。记得吗?今天早晨从浪·巴望达哈村出发,他坐上长舟舵手的位子,眼睛瞟着端坐船中央横板上、对他不瞅不睬的克丝婷,一边轻佻地、耍宝般地操弄船尾那具黑镦镦的野马哈山叶引擎,一边昂耸起飞机头,浏览大河风光。看着看着,也不知是刻意卖弄文采,还是内心真有深刻的感触,忽然,他幽幽叹口气,从他那红艳艳嚼着槟榔的嘴洞里,吐血般,说出了一句挺有意思、颇耐人寻味的话:
——你永远不知道,大雨后的一场洪水,会从婆罗洲丛林中冲刷出什么样的垃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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