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幢漂流的苏丹后宫
昨晚,在鲁马·安东长屋度过了奇魅的一宵,今天早晨出发前,将那五十匹马力的庞大山叶引擎卸下,换装一具标准型、小巧灵活的二十匹马力强生牌马达,在向导加隆·英干一声号令下,我们的长舟“布龙·布图号”从河畔石崖下的简陋码头重新启航,冒着清晨大起的山岚,迎着一轮水红红的旭日,继续溯流——第十天——的旅程。
这儿是登山的起点。
此去,航道沿着山谷一路迂回攀升。
更换了引擎,我们的船动力大大减弱了,可也变得轻盈得多,在舵手约瑟夫(莫看这油头小子一副屌而郎当模样,他可有一双媲美魔术师的巧手呢)操纵之下,行驶于山路般九弯十八拐的狭窄河道中,蜿蜒穿梭回转,直如蛟龙戏水,矫健快活得不得了。
七月初九那场撼动山林的赤道暴雨,已停歇三天了,洪水退尽,连日艳阳高照晴空万里。雨后的头两天,我们航行在泛滥的河道上,一路遇到的五花八门,鬼气森森神秘兮兮,宛如一大窝子丛林妖怪,耸耸然,光天化日下浮游于河中的各种垃圾,如今数量越来越稀少了,偶尔碰上一两件,模样也没那么古怪离奇。河面又恢复往昔的宁静清澄。但是,这天向晚时分,正当我们心中庆幸,终于摆脱了这场漂流的梦魇,从此可以心无旁骛,全速朝向圣山进发时,不巧,偏又遇到一件漂流物,耽搁了我们的行程。
* * *
丫头,我之所以特别关注这件漂流物(我不忍心称之为“垃圾”),因为对我而言,它具有一种极特别、极微妙,既让我感到无比嫌恶,却又难以言喻地深深吸引我、不住蛊惑我的魔力。更重要的是它牵涉到一个特殊的人物。这人你应该认得。他曾经是我们的旅伴,旅程开始时,慨然允诺担任向导,带领大伙攀登大河尽头那座,据说,从未有白人登上的石头山。记起来了吧?安德鲁·辛蒲森爵士。那位自从阴历七月初五,参加过鲁马加央长屋夜宴之后,隔天早晨忽然改变主意,不告而别,宛如从人间蒸发般,带着妻子双双消失在蛮荒丛林中的安德鲁·辛蒲森爵士。牛津诗人兼探险家、二战期间的皇家伞兵英雄、战后的沙捞越博物馆馆长、我们小学课本记载的活传奇人物。大河之旅伊始,在最初的一段航程,他对我非常友善,简直可说爱护有加,所以在这节骨眼上,趁着七月十五月圆之夜将临、旅程终点的石头山在望之际,我就花点时间,拨出三五千字的篇幅,讲一讲在卡布雅斯河上游,那场大洪水中,我们的船遇到的一件疑似(至今,我都不能确定)与辛蒲森有关、浑身洋溢着一股狐媚诡密气息的漂流物。希望能藉这篇文字,了结——恕我在回忆和讲述大河之旅的往事时,老爱用老掉牙的“缘”字,谁叫我是个中国人呢?——一桩奇异的因缘,祓除那一直盘踞我心头、怎么都挥之不去的妖灵。
那是一幢漂流屋。
遇到它时,我们的长舟正鼓足马力行驶,慌急急,逃离大日头下那座喧嚣躁动的水上坟场(这已经是我们在河上,暴雨后,遇见的第四座漂流的坟场了),头也不敢回转,直往山中走,进入一段清静的河道。这儿有一座河谷,看来是个环境优美、水质纯净的好所在。落英缤纷。夹岸的树林火烧火燎,好似盂兰盆节放焰口,盛开着一蓬蓬一球球我叫不出名字的野花。这花,乍看似桃花,颜色可浓艳得多。河风吹拂下只见瓣瓣猩红,淅沥淅沥下起血雨般,不断从树梢飘落,忽地,化作万千艘小小彩船纷纷绯绯四下漂荡追逐河中。
伫立船中央,耸出一株刺青脖子观测四方的向导加隆·英干老汉,陡地挺起腰杆,叉开两条短腿,箕张十只脚趾头,鹰爪般牢牢箍住脚下的船板。他睁眼凝望半晌,浑身猛一哆嗦,回头瞅住我和克丝婷,眼翻白,随即伸出一条胳臂抖簌簌指住前方树荫底下,河中央,一座巨大的马来墓冢似的,森森然悄没声,只管漂啊摇的浮游在水中的一间屋子:
——鲁马·汉都!欧郎欧郎·马蒂!
——哦,鬼屋。里面的人都死了。
舵手约瑟夫昂扬着飞机头,眨巴着一双睫毛蓬蓬的眼睛,只顾睨着克丝婷,这时听到老人呼叫,只挑起眼皮慵懒地望两眼,漫应一声,便倏地关掉引擎,将长舟停驻在河道上那随波逐流的蕊蕊落红丛中,把船头朝向河谷入口处。
船上五个人,齐齐仰起脸来,不声不响打量这件奇特的漂流物。
那是一幢寻常的马来式高脚屋:亚答叶片覆盖的屋顶、竹编地板、白漆木板墙,四面开着一整排敞亮的窗子,夏天居住十分通风爽快。在海岸地带的临水甘榜,丫头你看见它,肯定不会多瞧一眼,但在这大河上游,内陆蛮荒渺无人烟的所在,你搭乘长舟一路溯流而上,途中乍然遇到它,看见它没声没息漂浮在河道中央,太阳照射下影幢幢鬼里鬼气,处处透着古怪,保证你会缩起肩膀咬紧牙根,机伶伶打出一个寒噤来。
克丝婷叹道:
——这场洪水多么凶猛啊!把人家整栋房屋都冲走啦。
——房龙小姐,永,我们上去瞧瞧吧,说不定还有活着的人等待救援呢。
约瑟夫说完,也不等大伙答应,便抄起船尾搁着的一只木桨,慢慢朝向漂流屋划去,小心翼翼,把我们这艘长十二米、中宽一米二、装备一具强力舷外引擎的伊班长舟,静静荡到屋子的前门口,停泊在那座一人高、如今半淹在水里的木梯旁。
一行人蹑手蹑脚,鱼贯登上那静荡荡浑不见半个人影的水中高脚屋。
——史拉末·皮蛋!
蓦地里,碧空中雷声乍响般,一条嗓子用洪亮、生硬的马来语向我们道一声午安。大伙吓一大跳,猛抬头,看见一只红头黑喙白身的摩鹿加大鹦鹉,足上戴着锁链,荡啊荡地,栖停在屋檐下一支小小秋千上。
——宋宋·孟荣宋!
欢迎贵客光临。又一声亲切殷勤的招呼。
它老人家跂着双脚伫立秋千架上,挺胸凸肚,睁眼向客人轮流行注目礼,频频哈腰颔首,一脸俨然,十足的门房兼管家架式。大伙哑然失笑,逗弄一番,随即掀开大门口挂着的一幅厚重的印度织锦门帘,由约瑟夫带头,跨过门坎进入屋内。
——希拉拉·马素!希拉甘·都督!
请进。请坐。
礼数可真周到呢。一位训练有素、人模人样、仪表堂堂的大英帝国东印度殖民地官绅宅邸的模范司阍。我忍不住停下脚步,站在门口,回头细细端详它。这只体型硕大、相貌威武的摩鹿加大白葵鹦鹉,看来已经好些天没进食,连一口水也没得喝,容色显得十分憔悴枯槁,声音沙哑,可一看到有客来访,登时抖擞起精神,扯起嗓门大声招呼,看来已有很长一段日子没人上门了。河上的天光白花花,洒满它一身子,光影交织,使它那通体纯白的羽毛变得更加皎洁,有如幽灵般的白。
——特你马加色!史拉末·披当!
我诚心诚意向它道谢,回个礼,转身掀开门帘走进屋内。
眼前蓦然一暗。我恍惚进入了一个奇异、旖旎、秾秾洋溢着天方夜谭香艳风情的世界。首先,我闻到一股迄今——由于数度投宿甘榜和长屋——我已熟稔无比,但每次闻到,总会让我内心兴起一阵悸动和渴望的味道:橄榄油香。我站在屋中深深吸口气,阖上眼皮,镇定住心神,伸出鼻尖细细品尝捉摸这股蓊蓊郁郁,有如丛林深渊般阴黯、幽邃的棕色女体香,还有那无所不在、四下缥缈的一缕缕乌黑发香。好半晌才睁开眼睛,屋子似乎变得明亮了些。我揉眼环顾四周,看见这间二十席起居室,四面墙上,密不通风地挂着一整排几十幅四呎乘六呎、色彩鲜艳繁复、图案妖美惑人的巨型印度宫庭织锦:白象、红头巾黑虬髯武士、半裸舞妓、妖精样扭腰摆臀搔首烟视的众女神、灯火高烧下歌舞升平的后宫夜宴。满屋子影影簇簇,摆设着各式各样,我认不出来却又觉得似曾相识(也许从小就看《一千零一夜》系列电影的缘故吧),充满阿拉伯风味的闺房饰物和黄铜器皿。最吸引我的目光,让我一眼瞥见它,就如同中蛊般一瞬不瞬地凝视的,是屋子中央铺着的波斯地毯上,神秘地、金碧辉煌地,放置的一张黑漆描金雕龙画凤,不知打哪弄来的中国贵妃榻——那是一种好莱坞式的、夸张过头的神秘和辉煌,阴森森地流露出赛金花式的狐媚气息。榻旁,换洗衣物似的,胡乱堆放几十件爪哇手染印花纱笼。榻上,两只唐山红绣鸳鸯大枕头,油腻腻,沾黏着几十绺乌黑发丝。一条鹅黄西式男浴袍,大剌剌,横陈在榻顶,陈年奶酪般散发出一股子馊味和尿溞气,看来,很久没人穿过的。
我盘起双腿,以阿拉丁的姿势在地毯上坐下来。
感觉上,好像误闯入一座不知因何缘故,废弃了的鄂图曼王妃寝宫,或是一间坐落在开罗市集,秽气弥漫,安息香四下飘袅,正在执业中的阿拉伯妓女闺房。
忽然,我看到厅堂角落里有一个红木书橱,好奇心起,便走过去瞧瞧,只见橱中整整齐齐,依作者姓氏字母排列着一整套约莫八九十本,布面烫金典藏版英国文学名著,随手抽出一本,看见书名是《吉姆王爷》,作者约瑟·康拉德。那是我初中二年级时阅读过简写本的一部小说,挺香艳浪漫、紧张刺激、令人向往的一则南海丛林传奇冒险故事。乍见故友,我十分欣喜,便把书拿到贵妃榻旁地毯上,重新坐下来打开一看,发现扉页上有藏书者的签名、购书日期和地点。瞧,那三行用帕克钢笔和深蓝墨水书写的英文字,模仿古腾堡圣经字体,极为苍劲遒健,让人不觉挺直腰杆正襟危坐起来:安德鲁·休谟·辛蒲森/主历一千九百三十七年十二月第十三日/于远东维多利亚港圣士提反书院。
电光石火,我心中蓦地一亮:
原来,这幢漂流的水上屋,是辛蒲森爵士的私密丛林行宫!
我伸个懒腰盘足坐定,把《吉姆王爷》摊在膝头,双臂环抱胸前,耸起脖子伸出鼻尖,审视他这座煞费苦心,在赤道丛林中央亲手打造、布置的苏丹式小后宫。一口一口,贪婪地,我闻嗅那充塞一屋子的天方夜谭气息,吸纳那飘飘袅袅,一缕缕不断从地毯上、卧榻间和纱笼中,各个旮旯缝隙流溢出的橄榄油香和棕色女体味。水上屋漂啊摇。我好像吃了鸦片,整个人晕陶陶,不知不觉就进入一个风光旖旎、椰林摇曳的太虚梦土。梦境中,我邂逅我自幼心仪的传奇人物——大河之旅伊始,对我这个性情孤僻、懵懂无知的中国少年青睐有加、教诲良多的沙捞越博物馆馆长,伊班战士口中的“大爵士”,安德鲁·辛蒲森。如今年过四旬满面风霜的前皇家伞兵上尉,抗日游击英雄,这时甫沐浴完毕,刮过胡子,身披一袭黄底蓝花绸质浴袍,在一群(约莫六七个)腰下系着一条花纱笼、颤巍巍耸起两只咖啡色奶子的爪哇女郎,团团环侍下,闲闲地,箕张他那竹篙样瘦长的四肢,呈大字形,朝天躺在中国贵妃榻上,就着一盏阿拉丁式的油灯,呼噜呼噜,边吸着阿拉伯水烟筒,边阅读手上捧着的一本《吉姆王爷》。只见他,时不时若有所思地长叹一声,抬起头来,凝起他那双湛蓝如北海的忧郁眼瞳,怔怔地眺望门口,帘外,椰林梢头白皎皎清冷冷一钩月……
——拉帕尔!拉帕尔!
肚子饿!肚子饿!
门口廊间屋檐下栖停的鹦鹉,忽地一声聒噪,振翅叫闹起来。
我惊醒,从香艳迷离的巴格达太虚幻境中遁出,跳起身,睁开惺忪双眼,看见这只神态威猛的红头黑喙摩鹿加大白鸟,骨碌着两粒火眼金珠,楚楚可怜地瞅着我,想是饿坏了。我得给它弄点吃的东西。在起居室里绕了两圈,东翻西找却哪里有食物的影子?看来这间屋子断粮已有好长一段时日了。断粮!洪水发生才两天,总不至于连一粒米、一瓢清水都不剩呀。我心里纳闷。寻找食物的当儿,一瞥眼间,看见门板后面贴着一张印制精美、颜色分明的世界大地图,保存十分完好。从小就喜欢搜集、观赏各种古今中外舆图地志的我,便随手将它揭下来。
——拉帕尔·桑嘎!拉帕尔·桑嘎!
非常饿!非常饿!鹦鹉一个劲地催促。
我慌忙将地图折叠起来,塞进裤子后袋,整整身上衣衫,正要掀开门帘,摸黑走进屋后厨房给它找食物,却听得脚步声杂沓,船上四个伙伴神色诡异一脸凝重,人人捏着鼻尖,从内室走出来。克丝婷一看见我,也不打话,整个人就如一只母鸟般扑上前,拦腰将我抱住,把我的脸孔一毂辘塞入她的胸窝:
——永,别进去!屋里的人都死了。
——四个年轻的爪哇女人,一个个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阳光下一脸惨白,约瑟夫跑到廊上,掏出梳子,好整以暇地,梳拢起他脖子上那颗尖翘油亮的飞机头来,嘴里吃吃笑着。
檐口,小秋千架上,劈啪劈啪不住鼓着翅膀上下跳蹿的大白鹦鹉,这当口又扯起嗓门叫嚣起来:
——马蒂·喀拉帕仑!马蒂·喀拉帕仑!
饿死了!饿死了!
领航员篷篷负责断后,行走在队伍末端,这时眉心猛一蹙,陡地睁开他那双死鲨鱼眼睛,目光暴射,回头望了望那黑魆魆阒无人声的内室,随即一个箭步,就蹿到队伍前方,走到门口廊下,伸手攫住系在鹦鹉脚上的那条锁链,含在嘴里只一咬牙,硬生生地将链子给弄断了,随手抓起鹦鹉,往屋檐外白花花阳光普照的大河上,一扔:
——走。
篷篷带头,一行人鱼贯步下这间水上高脚屋门口的梯子,登上我们的长舟,解缆,开足马力,迎着那暴雨停歇两天后、涳泷涳泷兀自从上游深山倾泻而下的大洪水,急急慌慌,朝向我们今晚投宿的地点,自管赶路去了。船上一回头,眼一灿。大河口一颗熊熊焚烧的火球下,我看见整条大河红通通,百花盛开般倒映着满天锦绣的落霞。薄暮,红日将沉。辛蒲森爵士的屋子,他在婆罗洲内陆丛林精心打造的一座私密别庄,这会儿黯沉沉悄没声,摇啊荡,依旧漂浮在那花树夹岸、一片落英纷绯、武陵洞天似的一段幽谧河道中。
* * *
一幢漂流的苏丹后宫!
这个意象,够引人遐思的吧?
* * *
丫头瞧你,在听我讲述大河之旅的这段事迹时,两只眼睛乌幽幽,眨巴眨巴直打转。虽然你抿着嘴唇忍住不说,只是一个劲摇晃你那一头蓬草样乱糟糟的短发丝,但我看得出来,此刻,如芒刺背,你心中有个深深困扰你、令你坐立难安的疑问,非得马上寻求一个解答不可:安德鲁·辛蒲森,这个婆罗洲家喻户晓、跟我们故事又有密切关系的传奇人物,在七月初九日晌午那场惊天动地、震撼山林的赤道暴雨中,遭遇如何?下场怎样?他是否已经在河中遇难?或是,像他的丛林行宫中那四个爪哇姑娘,被困在洪水中,活生生地饿死掉了?可怜在这场暴雨发生之前,不知为了什么缘故(这是我们大河之旅又一个神秘、诡谲、不解之谜),姑娘们屋里断炊已有好长一段时日了——这是苦苦守望在门下、忠心耿耿的大白鹦鹉,向我们透露的讯息。
我早就领教过你的急性子,朱鸰,所以,尽管时机未到,我还是决定把大河之旅的“辛蒲森插曲”的结尾,预先告诉你,免得你没心听我继续讲往后发生的事情。
他没死。就在三天后,朝山团历经漫长航程终于抵达终点——峇都帝坂山脚——之际,辛蒲森,孤单单,有如游魂般突然出现在我们眼前。别来无恙哪。
如果你对这个人物真的感兴趣,你应当记得,七月初五夜,大河探险队启航后第三天,在鲁马加央长屋宴会上,三十名队员聚集一堂(整趟千里旅程中惟一的一次团聚呢,全员到齐,场面可真盛大感人)。大伙品尝阿辣革米酒,观看战士猎头舞,欣赏伊班长老们口中“来自西土的伟大的白魔法师”澳西叔叔的幻术表演。当晚宾主尽欢而散,但隔天早晨,原本允诺担任向导,带领我们攀登圣山的丛林专家辛蒲森,却突然临时改变主意,不告而别,倏地从人间蒸发,未再露面。那晚宴会上到底发生什么事情?我当然知道,可一直忍着不说。(在讲述大河之旅的过程中,敏锐的听者,如朱鸰你,肯定察觉到有两三次,在节骨眼上头我差点儿就说溜了嘴,把秘密讲出来,结果却又硬生生地吞回肚里。)现在可没法子逃避啦。不能不讲了。说穿了,我以前不讲只因为我心里有鬼,自以为曾经对他,安德鲁·辛蒲森——那打一开始就对我这个小支那人另眼相看、关爱备至的英国佬——做出一件亏心事,极大地伤害了他的大英爵爷身份和牛津绅士自尊。
讲白了,事情倒是很简单:那晚在鲁马加央宴会上,我,永,十五岁少年仔,在老屋长天猛公·朱雀半哄诱半威吓下,一口气喝了三盅纯度三十八巴仙、足以撂倒两头大山猪的阿辣革老米酒,一时间,迷乱了心智,禁不起探险队中的男性成员们——由罗伯多·托斯卡尼尼带头——一再的怂恿和逼问,竟当着辛蒲森爵士的面,说出了我读初中二年级时,有天晚上,伙同班上几个小阿飞,夜闯古晋市沙捞越博物馆,在地下楼一间贮藏室偷窥到的一个怪诞场景:八月溽暑天,半夜十二点,辛蒲森夫人安妮博士,赤身露体,与一群精壮的达雅克族青年共处,参印度禅,以各种古怪交缠的姿势,试验各款伊班葩榔的功能和效用……“葩榔”是何玩意?大河之旅的故事叙述到这儿,大家早该知晓,不须我再介绍。反正那晚我喝醉了酒,鬼迷心窍,在大伙满堂鼓噪起哄之下,比手划脚绘声绘影讲了好多(其中大半,我酒醒后就忘光了啦),直把我那群男旅伴逗得嘻哈绝倒笑作一团。隔天早晨,辛蒲森爵士便改变主意,临时决定离队,不声不响偕同夫人安妮博士,转往婆罗洲东北部的尼雅古洞,考察新发现的一批史前壁画。为此,丫头,我深自忏悔!但万万没料到他依然信守承诺。就在月亮将圆之夜,我伴随克丝婷历经一千公里和十天的航程,终于抵达旅途终点,大河的尽头,举首眺望那赫然拔地而起、磈磈耸立眼前的峇都帝坂山巅,心中踟蹰犹豫之际,他辛蒲森出现了。
那时,克丝婷正发高烧,喝了向导加隆·英干老人亲自进山采集、调弄的草药汤,解开衣襟,躺在舵手约瑟夫为她搭建的树屋中休息,而我独自坐在树屋门口,望着山发愁。
明早就要弃舟登山,徒步展开大河之旅的最后一段路程。就我和克丝婷,姑侄两个。偏偏就在这紧要的关头,早不早,晚不晚,克丝婷那平日挺硬朗的身子说倒下就倒下了。
见我一脸悲苦,她强打起精神笑嘻嘻安慰我说:不要紧,吃了药睡个觉,明天早晨就好了。旅程开始时我曾允诺亲自带你登上这座山,永,我死了,也不会改变这份承诺。听着: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不管我是死是活,我一定会陪伴你站在峇都帝坂山顶,一起观看阴历七月十五日,日落之后从东边西里伯斯海升起,高挂卡布雅斯河上空,雪白白,俯照婆罗洲大地丛林的一轮明月。这是我,克莉丝汀娜·马利亚·房龙,在三十八年生命中,对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人,订过的最纯洁、最神圣和最真诚的约。生死不渝。你记得三天前的深夜,我们离开浪·阿尔卡迪亚桃源村时,在彭古鲁·伊波——我多么怀念这个善良、热心的肯雅族老战士啊——驾驶的独木舟中,对着东方天空一条壮丽的银河,还有天顶上那一枚半圆的月亮,我对静静坐在我对面的你,说过的话吗?我说:永,你是个早产儿,你今世的妈妈只怀你八个月就把你生出来了,但是不打紧,我,克丝婷,你前世的母亲,就帮你今世母亲一个忙,在我的肚子里怀你一个月,再让你重新诞生,变成一个足月的健健康康的男孩子……一个月呢!今年夏天你初中毕业了,你父亲安排你来坤甸玩,和克丝婷姑妈共度一个暑假。算算看,这个暑假为期不正好一个月吗?神秘、奇妙、美丽的一个月!可见这是上帝的意旨……你们中国人说,冥冥中自有天定……明天登上峇都帝坂山,就我们两个人……大河尽头这座孤立的、荒凉的、充满各种传说和禁忌的石头山……你问我害怕吗?二战期间,经历过日军特种集中营那种黑暗日子,永,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东西,能够让我克莉丝汀娜·马利亚·房龙感到害怕的呢?
双颊绯红火烫,一头赤发鬃汗蓬蓬,克丝婷躺在树屋中睨瞅着我,两眼勾勾,炯亮炯亮直要喷出两丛火焰来,把我整个人连皮带骨吞噬进她肚子里。她越说越亢奋,嗓门愈是嘶哑,到后来只顾呢呢喃喃自言自语。那午夜梦呓般的啜泣和独白,直听得我浑身发凉,毛骨悚然。一标冷汗蓦地从腰间直窜上背脊。膝头一软,我趴跪在她身边,双手捧住她那颗燃烧的煤球般火烫的头颅,一个劲亲吻她的腮帮,好不容易才让她安静下来,随即拿过一条小毯子,悄悄遮盖住她那松开了衣领,敞开了襟口,汗滢滢地剥露出一双乳房,巍巍竖立起两粒暗红乳头的身子。然后,一溜烟,我沿着树干爬下树屋来,抖簌簌,抱住膝头独自蹲坐在树根上,沉思。
就在这当口,水湄芦苇縩綷一阵响,光影闪忽间,宛如一枚森林游魂魅影,极瘦极长的一个男子,顶着入夜时分微薄的天光,悠悠晃晃走上山坡,在我面前立定。我只抬头看他一眼:他依旧跟十天前,大河之旅启航首日,我们在“桑高号”客轮甲板上初遇时一样,笑吟吟地昂耸着一颗桔黄色头颅,伸出鼻尖上架着的一副银边小眼镜,背着阳光,叉腰俯瞰着我。年纪不过刚过四旬的诗人、军人兼探险家。两只海蓝眼眸——不知怎的总是让我觉得嫌恶——瞅人时,老是流露出悲悯忧愁的神色。一脸风霜,依旧是那副看透世情、洞察人生的模样。只是,自鲁马加央长屋一别,才八九天,他的神态和脸容一下子变得苍白、萧索许多。两脚泥巴一头汗水,浑身风尘仆仆,想必连日赶了好多好多的路。
他双手扶着膝头,挺直腰杆,端端正正在我身旁落座。好久,两人肩并肩挨靠着坐在树屋底下,怔怔望着石头山。齁——齁——树屋中传出克丝婷均匀的鼾息声。她终于沉睡了。两个船夫,向导加隆老人和舵手约瑟夫(领航员“死鲨鱼眼”篷篷,临时赶返浪·巴望达哈血湖村,办一件要紧事,后天早晨赶回来接我们下山),正在河滩上架设柴堆,准备生火,烤几尾现捞的婆罗洲野生鲶鱼,搭配从安东长屋捎来的竹筒小米饭,充当晚餐。
树屋下两人静静看山。
他率先开腔。
——永,还记不记得在桑高号轮船上第一次见面时,你向我提出的问题?
——记得。我问道:爵士,您去过峇都帝坂吗?你只笑了笑并没回答。我接着说:我姑妈房龙小姐说那是达雅克人的圣山,生命的源头。你听了就说——
——生命的源头,永,不就是一堆石头、交媾和死亡。
——是的。你当时是这么回答我的,爵士。
两人又陷入沉默。苍茫暮色中一座光秃秃的石头山,悄没声,就耸立在眼前。我扭头看了看身畔这个既熟稔又陌生,不知怎的,让我一见他,就如逢亲人,但同时却又感到无比憎恶的英国绅士:他身上还是那套,天哪,不知浆洗过几百回,早已褪成灰白色,可依旧熨烫得十分平滑笔挺的卡其猎装;一头细卷波浪发,羔羊绒毛般柔嫩,早就让赤道的大日头晒得焦黄——你看他,人在丛林中行走,头发却仍梳理得服服贴贴,一丝不苟。额头一鬈子金黄刘海底下,俏生生挺着一支尖翘玲珑的鼻子,鼻端架着一副小圆眼镜,泂亮泂亮,永远凝视正前方,一径瞅着半空中神秘兮兮不知什么东西。
长屋居民们嘴里的“大爵士”。伊班战士心目中的二战传奇伞兵英雄。
——永,你害怕死亡吗?
——不知道。但是有克丝婷作伴,我想我不会害怕的。
——很有意思。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因为她曾经向我许诺:永,你死了,不打紧,妈妈再一次用她的肚子把你生出来。
——是吗?很好!那么你害怕……性吗?
——我还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我才十五岁,爵士。但是只要跟克丝婷在一起,我想我不会害怕这种事情,因为她不会伤害我。
——好极了。剩下来的就只是一堆石头。永,别坐在这里发愁,振作起来!明天早晨,勇敢地带领你的姑妈上山吧!像个大男孩那样。
说完,他猛一拍膝头,站起身,顺手捡起我弃置在地上的苏格兰呢鸭舌帽,往自己的衣摆上掸两下,帮我戴回头上,转身准备离开,才迈出两步忽然回头,伸出他那母猿胳臂般修长温软的一只手臂,弓下腰杆来,按住我的肩膀,凝起一双水蓝眼眸深深长地看我一眼:
——大河的尽头也是源头。至于这个源头,往后,会把你带到哪里去?永,那就得看你自己的造化喽。
他走了。整个人隐没入暮霭柴烟芦苇丛中。悄没声,一枚瘦长孤独的身影,耸着一颗桔黄色头颅,幽魂样,登上水湄一艘静静等候的舢舨。
* * *
丫头,这就是我毕生中和安德鲁·辛蒲森相见的最后一次了。这个人物,不管大伙怎么看待他,无论旅伴们在人前如何恭维他,人后却又是如何诋毁、讥诮,在我少年时代那趟暑假之旅的所有男女伙伴中,除克丝婷之外,他,毫无疑问,是最令我深深感念、至今不忘的一个人物。
顺带一提:关于这位曾受英女王册封的帝国骑士,坊间有各种流言蜚语,在我们旅伴之间悄悄流传。传言之一,他是天阉。就像他爱读的那部康拉德小说的主人翁,海洋丛林冒险英雄吉姆。就像我们沙捞越华侨子弟从小耳熟能详、崇拜不已的偶像,詹姆士·布鲁克——小说人物“吉姆王爷”所根据的原型——那凭着长短两支枪、几百发子弹和一套魔法,只身进入婆罗洲丛林,号令数万伊班猎头勇士、马来贵族、印度佣兵和华人矿工,在沙捞越偌大一块处女地上,以神的宠儿、天之骄子的姿态,一手建立强大的白人王朝(南洋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布鲁克王朝”)的英国青年冒险家。天阉。没有子嗣。一身功业死后化为乌有。
无论这些传言是不是事实,更不管别人怎么讲,安德鲁·辛蒲森毕竟是个信人。他可没忘记大河之旅启航时,他对大伙作出的承诺。经历鲁马加央那个极不堪、令他蒙受耻辱、使他的绅士自尊荡然无存的夜晚,九天后,月将圆的日子,他独自跋山涉水,风尘仆仆赶到旅程的终点站,与我们会合。虽没亲自带领我们登山,但那晚,并肩坐在克丝婷树屋下,他和我进行的一段对谈,短短五六句问答(说来奇诡!我们这一中年一少年、来自天南地北的两个异乡男人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微妙的、让我心中惴惴不安的、近乎父子关系的默契和交流),却如同漆黑的丛林夜里,天空乍现的一道电光,刹那照亮我的心头。我对这趟历经种种波折,如今,星流云散,整支三十人探险队只剩下两个队员——一个荷兰女子和一个中国少年——的奇特旅程,有了重大的觉悟:我不能回头。否则往后漫长的日子里(我的人生才刚起步哪!)我会因为个性的怯懦让我错失这桩天授的、稍纵即逝的、一生至多一次的机缘,而懊恼不已,甚至因此鄙视自己。辛蒲森的一番话,虽不是什么高深道理,却坚定了我的决心,促使我这个十五岁、平生头一回出远门的少年,不计一切,在七月十五月圆之日,伴随(或者应该改口说“带领”)我那在最后关头突然病倒的姑妈,登上峇都帝坂山。
和安德鲁·辛蒲森最后一次相见的这段插曲,在我们的大河朝圣航程中,至为重要,攸关故事的结局,本该依照叙事的顺序,留待三四章之后(约莫在《七月十四夜》那一章节)讲述,但只因你性子急,朱鸰,所以我就勉为其难打破叙事惯例,在这儿先提出来,交待清楚。现在既然讲完了辛蒲森的事迹,满足了你的好奇心,一劳永逸,祛除你脑瓜子里那芒刺般不住撺掇你、骚扰你的疑问和悬念,那么,趁着你对之前的情节——洪水泛滥的大河上,那前所未闻的垃圾漂流记——还记忆犹新,打铁趁热,我们赶紧让大河之旅故事的发展和叙述,回归到正轨上去吧。
* * *
这天,阴历七月十二日向晚,我们的摩多动力长舟“布龙·布图号”(记得吗?这个名字在伊班语中的意思是“王者的阳具”,挺耐人寻味的呢)落荒而逃,驶离了辛蒲森爵士在婆罗洲内陆丛林精心打造的私密别庄——一幢洋溢阿拉伯香艳风情,四处散布着五彩纱笼,弥漫着尸臭味,孤零零漂浮在洪水中的苏丹式后宫——开足马力,迎着薄暮时分蓦地大起的河风,窜出百花谷,朝向我们进山后第二个投宿地点,匆匆前进。
越往河源行驶,航道越是险峻,水流越是湍急。
离开爵士行宫后有好长一段水路,只管盘绕在山中,蜿蜒缱绻约莫十公里,我们足足航行一整个钟头,一路溯流,竟没遇着一艘伊班或肯雅独木舟,两岸丛林幽谧,树梢不见一缕炊烟升起。山坳里,客家庄上,听不到一声鸡啼,更甭提那鬼吹螺般一村传一村,一山传一山,大白昼四下绽响,这十天来一路追随我们的船溯流而上的狗吠声。天地一片空寂,但那劈扑劈扑鼓着巨大的双翼,在我们头顶盘旋巡弋的婆罗门鸢,却愈聚愈多,体型越发硕大,神态更加威猛,黑翣翣遮天蔽地一大窝,满布石头山下、大河上那洒满落霞,宛如一滩滩瘀血的婆罗洲向晚天空。剐——剐哇——漫天里一声回响一声。布龙神麾下的这群猛禽,日头下目光磷磷,俯视我们的船,拉长嗓门枭叫得更加粗砺躁急了。那小不点儿,孤蹲在河畔水湄树枝上放哨守望,一路孜孜不倦轮流接棒领航的水鸟们,早已不见踪影。
蹲坐在一艘空敞的长舟中,摇啊荡地漂流在一座无边丛林里,霎时间,我察觉,我们已经进入了婆罗洲最深的腹地——伊班人心目中最神圣、最清洁、人类万万不可加以玷污的秘境。这儿是世界的中心,宇宙的心脏。
心念一动,我从裤子后袋中掏出我在辛蒲森水上别庄找到的大地图,整张打开,摊在膝头上,就着黄昏残余的天光,兴味盎然地审视起来。
那是昭和十二年印制(图下有出版日期)的日本版世界地图。
才一打开来,我的眼睛就为之一灿。那种视觉上的冲击,丫头,就好像你在毫无防备的状况下,突然被推到地球面前,看到了一个簇新的、既陌生奇异却又觉得十分眼熟的世界。小时候的我,一个爱搜集、爱看各种地图的支那孩子,成长于英国属地沙捞越,每天触目所见——在学校和政府机关墙上,在公共场所,甚至在自己家的客厅,逃都逃不了——都是英文或荷兰文标示,用红、蓝、白三原色,大块大块区分各大帝国势力范围的世界地图,以大西洋为中心,欧美两洲为主轴,将地球的样貌,全面地、气势磅礡地展现在殖民地子民们眼前。我父母亲魂萦梦系的“唐山”,中国,偌大的一块黄色土地,寒伧地局促于地图东边,太平洋盆地边缘。那天照大神眷顾的日本,区区四岛,更是毫不起眼地孤悬在地图东北端小小一隅。就连我出生长大的地方,堂堂世界第三大岛婆罗洲,这个在伊班人心目中由宇宙大神辛格朗·布龙守护的神国,小媳妇似的楚楚可怜,也被眨谪到南中国海下方一个旮旯角落呢!读圣保禄小学时,中午我喜欢待在图书馆,每每独自一人,驻足于入口处墙上那幅巨大的地图下,小小一个人,昂起脖子仰起脸,怔怔凝视英国主子展示在我们眼前的世界:喔!我们原来是罗神父讲的“化外之民”,居住在地球的最边边。如今我初中毕业了,机缘凑巧,暑假泛舟于婆罗洲一条大河上,因着洪水,在一位英国探险家的私密别庄,无意中寻找到一张昭和初年绘制,印刷竟然比英文地图更加精美、细致的日本版世界大地图。有如魔术师表演戏法,举起手中那根小棒子,喝道:“变!”世界在我双眼一眨不眨的注视之下,登时就变了个样。(那当口,我忽然又想到澳西叔叔!丫头,记得这位长相神似弥勒佛,被伊班儿童尊为“峇爸”、被长屋父老奉为“伟大的白魔法师”的澳洲老律师,那晚技惊全场,在鲁马加央宴会上表演的“春到长屋、朵朵玫瑰盛开”的神奇魔术吧?)说来诡谲,同样的,在日本帝国绘图师一支魔笔下,展现在一堆密密麻麻、蛇虫样的假名符号中,世界变得不一样了:浩浩太平洋崛起为世界新中心,亚洲变成地球腹地(大西洋和欧洲被下放到地图极西隅去啰),日本列屿神光普照,宛如一条五爪金龙,高高地、神采飞扬地蟠踞地球正中央,北半球顶端,以君临天下之姿俯视整个太平洋盆地。最让我感动的是,连我父母的唐山故国,那残破的老大不堪的土黄色“支那”,也沾了日文地图的光,摇身一变,竟成为太平洋西端一个挺醒目体面的皇皇大国。
火红的一轮婆罗洲落日,悬挂河口。万丈光芒,穿透大河两岸层层丛林,飕地,泼照着我摊开在膝上的这幅新世界大地图。
我看得痴啦。一时间目眩神迷,只管怔怔坐在长舟中,好久好久一瞬不瞬,审视我从小已观看过不知几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如今,经历一场奇妙的蜕变,好似一只初生的、绮丽万端的蝴蝶,大大地撼动我的心灵和视觉的地球。
《美丽新世界》。
我想起赫胥黎那部经典小说的书名。
——婆罗洲。
蓦地,一根修长白皙的食指,从我面前直直伸过来,指住地图上的一个地点。
我抬头,看见克丝婷坐在我对面一条船板上,迎着河风飞扬着头发,瞅着我,满脸笑。河上那漫天彩霞映照下,一张雀斑脸庞汗溱溱红噗噗。我循着她的手指尖看去。果然在那横贯世界地图中部的赤道线上,东经一一五度,南中国海之南、爪哇海之北的广袤热带水域中,找到众岛拱卫下的一个大岛。“渤泥”。原来,我们的婆罗洲位于世界的正中央,而此刻的我,暑假泛舟的少年永,正和我姑妈置身于这座岛的心脏!
——卡布雅斯河。
麻雀啄食般,克丝婷的食指尖,在婆罗洲图形上,灵跳地,沿着赤道线由西往东,勾画出一道水蛇样蜿蜒的线条。这就是印度尼西亚第一长河,卡布雅斯河。这十天来我们一路溯流而上的河流。华侨管它叫卡江,达雅克人和伊班人称之为“大河”,长一千一百公里,发源自岛上中央分水岭,流经世界硕果仅存的三大热带雨林之一的婆罗洲雨林,在黄沙滚滚的坤甸湾,滔滔注入爪哇海。
——永,瞧,峇都帝坂山。
这便是大河之旅的终点。
我和克丝婷,这对因缘相认的异国姑侄,相依相守,乘船历经千里航程渡过重重险阻,准备在三天后,阴历七月十五月圆之日,结伴攀登的山。
足足有十分钟之久,如醉如痴,我直盯着世界地图上的婆罗洲,贪婪地一瞧再瞧。
打出生那天起,就在这座岛上生活、成长,十多年来,日日在古晋城中四处张挂的各式大小地图上,瞥见她的芳容和形影,看多了,习惯了也就视若无睹,从未曾好奇地仔细端详她一眼。直到十五岁这年,伙同一群红毛男女,参加一趟卡布雅斯河探险之旅,在泛舟的路途中,菩萨显灵似的,婆罗洲才以她崭新、绰约、既陌生又熟悉的样貌,绽露在一轮辉煌的赤道夕阳下,朗朗展现在我那双惊愕欣喜的眼睛前。
丫头,那就让我们一起来重新审视、鉴赏她的姿容吧。
瞧,在一群星罗棋布、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的热带岛屿——苏门答腊、爪哇、帝汶和新几内亚、摩鹿加群岛和西里伯斯、民答那峨、南中国海诸岛礁和马来半岛——宛如众星拱月般环绕簇拥下,婆罗洲以皇后之姿、南海第一大岛的地位,挟着她那七十五万平方公里的庞大体积(台湾的二十五倍!总人口却只及台湾的一半呢),坐镇马来群岛正中央。安详,稳重沉着,蓦一看她的模样还真像——借用我的一位澳洲籍英文教师,罗森小姐十分传神的譬喻——胖嘟嘟的一只大母狗,怀着一窝胎儿,满脸温柔,抬头凝视北方浩瀚的太平洋。丫头,容我再次提醒你:切莫看她外形福福泰泰一团和气,她可是恶名昭彰的赤道丛林,自古以来(以下,我引用我的小学华文启蒙老师,避秦于南岛的前清秀才,覃子房老先生的说法)便是谪戍之岛、瘴疠之地,偌大的红土地上不知埋葬过多少欧洲传教士、阿拉伯商贾、荷兰官吏和眷属、日本皇军和营妓、新一代美国男女嘻痞浪人、英国大资本家(譬如沙捞越发钞银行、查达银行的创办人劳顿勋爵)和世世代代无数华侨猪仔矿工的骸骨。无怪乎,覃老师感叹道,每年一逢阳历八月阴历七月,盂兰盆会时节,这整座岛,遮天蔽地密不通风瘴气弥漫的原始雨林中,啁啁啾啾,只听得四处飘荡着那远隔重洋,路途遥迢有家归不得,无头的、断腿的或五体齐全的各色人种孤魂野鬼……
噢,婆罗洲!
我生于斯,长于斯,喝她从胸脯挤出的褐色奶水,吃她在广袤深厚的红土壤上,以刀耕火种的原始方法,辛苦栽培出来的小米,十五年来,日日成长茁壮。
对身为第二代华侨子弟的我——“支那少年”永——她是恩同母亲的婆罗洲。
而我这个不肖子,从小就将她的养育视为理所当然,对她不屑一顾,甚至不曾好好看她一眼,打懂事起,一心只想逃离她那热烘烘湿答答的瘴气,挣脱她那充斥着伊班人浓浊体味的怀抱,高飞远扬,离家(我那个早已落籍南洋,视“唐山”为遥远梦乡的广东省揭西县灰寨圩李氏家族)出走,独自一人,到丛林外面那想像中无比广阔、热闹、繁灯似锦弦歌不辍的大观世界,闯荡一番!而今机缘凑巧,我生平头一遭在青天白日朗朗阳光下,正眼面对“她”,细细审视她的容颜。我呆呆瞅着膝上的地图,想着前尘往事(那年我才十五岁哪),心中的悔恨、羞愧、懊恼……各种不堪的思绪如潮水般纷至沓来,不觉心头酸楚。我把头垂下,抖簌簌伸出双手扶住船舷板,弓腰,匍匐,把自己那整张汗潸潸火烫烫的脸孔,一古脑儿地,紧贴在这幅偶然得自洪水中,密密麻麻符咒般,印着成千上万个日本假名字母的世界大地图上。然后,我闭起眼睛,用自己那干渴的双唇,寻索她——母亲婆罗洲——以雍容大度的姿态在地图中所占据的位置。
忽地,一条手臂从对面直伸过来,柔柔地,揽住我两只抽搐不停的肩膀。
满眼泪花中,我举头一望,看见克丝婷笑吟吟,端坐舟中我对面那条横板上,一眨不眨地,凝着她那双海样深邃的眼瞳子,静静望着我。
我哽噎着迸出一句话来:
——克丝婷,谢谢你带我来这个地方,从事这趟奇妙的暑假旅行。
她依旧抿住嘴唇,不吭声,只管睁眼端详我的脸庞。
我忽然想起四天前,如同两只丧家犬,我们姑侄两个仓皇逃出红色城市,新唐,在一位好心的伊班老艄公带领下,夤夜遁入浪·阿尔卡迪亚桃源村,度过顶快乐的一天,隔天七月初九,月亮半圆时节,我们搭乘肯雅长老彭古鲁·伊波亲自操桨的独木舟,前往朝山的入口处,普劳·普劳村。那晚就在漆黑的河道上,空敞的长舟中,头顶一条灿烂的银河洒照下,好似在暗房里冲洗相片,显影般,我乍然看到了一个新的克丝婷,从隐到显、从暗到明,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浮现在我眼前。
那时,云开月涌,半轮明镜当空挂。
克丝婷整个人浸浴在月光里,霎时间浑身焕发出银白光芒,安详、凝重端庄,蓦一看,就像我在圣保禄小学读书时,每天上下学,必定会在校门口花坛下,打个照面的圣母马利亚塑像;就像我平日,一个月两三回,手提香烛花果乖乖跟随母亲,到古晋市观音堂参拜的白衣菩萨;就像……丫头你平生最敬仰、每回游荡在台北街头,路过她的庙宫时,必会端肃起脸容,伸手拂拂你那一头乱草样四下怒张的短发丝,转身朝向神龛,弓腰,举手合十,顶礼膜拜的妈祖娘娘。
三位一体的母神:圣母、观音、妈祖。
那晚,坐在月下船中,观看那面对着我、扶膝端坐在一条横板上的克丝婷,心醉神驰胡思乱想之际,其实,在内心某个角落,我对自己竟会受到浪漫月色的蛊惑,而产生如此荒谬、亵渎的联想,是深深感到困窘和羞惭的。但是那之后,又经历两天的共处,我们俩一起面对和度过了二本松鬼屋、浪·巴望达哈血湖村、河上的大洪水……等一连串事件,克丝婷的音容笑貌一再以崭新、美妙、令我惊喜交集的方式,不断呈现在我的眼前,我再也不认为我那晚的比拟有多荒诞不经。
克莉丝汀娜·马利亚·房龙。一个只身流落在赤道的坤甸城,远离北国的荷兰那低低、冷冷的地,有过一段不堪的遭遇和历史,因而有家归不得的三十八岁荷兰女子。
我,少年永,她时时挂在嘴边、逢人就骄傲地介绍的“我的中国侄儿”,此刻,在暴雨后的大洪水中,就像那晚在半轮明月一条星河照耀下的宁静大河滩,相依相守,与她共乘一艘空敞的独木舟,漂流在一条空旷的大河上,朝向航程终点——冥山峇都帝坂——一公里又一公里稳定地锲而不舍地前进。这如果不是缘,又是什么呢?
面对面,荡啊荡,我们分坐船上两条横板,彼此相距不过两英尺,近得,就如同那晚在月下舟中,我可以清晰地、真切地听到和闻到克丝婷的每一个呼吸。
——这张奇怪的世界地图,永,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这次轮到我不吭声。我一径仰起脸庞望着她,只痴痴地笑着。克丝婷倾身向前,朝我挨靠过来,伸出脖子把一双眼睛凑到我膝头上,察看那张摊开的地图,满脸狐疑,审视那从地球边缘搬到中央、大大地挪移了位置的婆罗洲。她竖起右手食指,一字一字地捉摸、念诵图上印着的成堆假名字母(莫忘了,二战期间她在特种集中营度过两年,学得一些日文)。好久,我们两人就这样脸对脸,两只额头几乎碰触一块,聚首船中,全神贯注地,观看一幅当年在南洋极稀罕、寻常人难得一见的日文世界大地图。
克丝婷的手指尖,簌簌抖,绕着婆罗洲游走五六回,最后停驻在岛中央那个小小的黑三角形符号上。
我心中豁然一亮:婆罗洲位于地球中央,此时的我——在这座大岛上出生、长大的支那少年——正置身在婆罗洲心脏,卡布雅斯河源头一座名为“巴吐·帝邦雅玛”的山下,而在这世界中心的原始森林里,如今只有两个人:我和克丝婷!不,船上总共五个人。但是其他三人(向导加隆老人、领航员篷篷和舵手约瑟夫)只管待在自己的岗位上,各干各的活儿,各想各的心事,很久默不作声,直让我们觉得他们压根不存在似的。在我此刻的眼里,这三人只是河上苍茫夕照中三团朦胧、窸窣的身影……
一阵河风蓦地吹来,猎猎价响,撩起克丝婷肩上两球子赤红鬈发丝。刹那间,只闻得一股陈年的、带着些许膻腥汗酸味的丽仕洗发精香,蓊蓊郁郁地、窒人欲息地,伴随着她身上各个私密处,在赤道大太阳蒸发下汩汩渗溢出的幽邃气味,朝向我的鼻端,直扑了过来。我感到一阵晕眩。但不像上次(七月七日七夕,我们姑侄俩仓皇逃出红色城市后,蓬头垢面浑身汗臭,泛舟星河下的那个夜晚),这回我并没有——几乎本能地——收缩起鼻端,悄悄挪开自己的身子,好像乍然闻到一股淫秽的尸味似的,背向克丝婷,咬着牙偷偷打个哆嗦。这回,我反而主动伸出鼻子,往她发梢上贪婪地吸入好几口气,二话不说,就将自己整张脸孔,一毂辘投入她的发窝里。像个回归母体子宫的小娃儿,我蜷曲起身子,阖上眼皮,让自己整个人沉浸在克丝婷胸口那一汪羊水般,刺鼻、蚀骨,充满生命初生时的血腥气,却又奇妙地,如同陈年奶酪,让我感到十分温馨实在的母乳香和汗酸味中。
那一瞬,我心里知道:我和她的关系已经迈入一个崭新、美妙、奇诡,充满危险但无论如何都无法扭转的阶段。
——克丝婷。
——嗯。
——我们两个人就这样,互相作伴,永远漂流在世界的中心,婆罗洲内陆丛林,一条荒凉寂静的大河上,永远没有尽头,永远没有终点和目的地,可以吗?
这次轮到克丝婷笑而不答。
她一径挺直腰杆,昂起胸脯,坐在长舟中央横板上,伸出双臂好久好久牢牢地搂住我的头脸。向晚,山风猎猎,一阵追逐着一阵,不住撩甩起她那一头汗蓬蓬、风尘满布、随着大河口一轮赤日头的冉冉沉落,越发显得火红的发鬈子。
我,十五岁的少年,孩儿样蜷缩着身子,趴伏在这个十二天前还不相识的异国女子怀抱中,沉沉地入睡了。
此时此刻——阳历一九六二年八月十一日,阴历壬寅年七月十二日,下午六点正——莽莽丛林外,世界各地的人类正进行无休无止,五花八门,令人匪夷所思的各种斗争:政变和革命、内战和大饥荒、集体强奸和种族屠杀(美其名曰“种族大清洗”)。就在婆罗洲邻近,只隔半个南中国海,惨烈的越南战争假上帝、自由和民主之名,动用人类历史上最强大的海陆空火力,正如火如荼地展开中,杀人无算。(现代启示录:“恐怖!恐怖!”)但这一切罪孽和早晚必将降临的报应,这会儿都远离我们而去,仿佛发生在浩瀚宇宙中另一个嗜好杀戮、血腥遍地的星球上,当下,与我和克丝婷两人,还有“布龙·布图号”长舟上其他三个共同航向大河尽头石头山的人,全都无关了——霎时间,全都变成了一团喧嚣虚夸的幻影。
* * *
人生不外一个“缘”字,丫头。
* * *
那一霎,我感觉仿佛(不!确确实实)置身在世界的正中心,宇宙的心脏。偌大的天地间,那太初之时就已存在的无边赤道丛林里,大河上一轮红日下,孤零零地漂荡着一艘长十二米、中宽一米二、两头尖翘、用一整株婆罗洲巨大原木凿成的伊班长舟。船上静静地、一团和气地,搭乘五个肤色不同,身份和来历各异,因着某种缘分凑集在一起、航向同一个终点的人。
朱鸰,告诉你,这种感觉真个好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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