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孩童叫闵祁
呶,那个就是银花招的男人。巷子口乘阴凉的一个人指着那个在将近正午的阳光下面,像一个梦一样看不出胖瘦的、跟在祁银花身后的男人,对另一个人说。
胖乎乎的祁银花,看到所有认识的人,照例要打声招呼。那男人此刻勾着头,怀里抱着那些祁银花从搞促销活动的超市里选购的一大堆商品,紧跟在她的身后。
他的怀里大概有这么一些东西,两大袋鹰牌洗衣粉,两到三盒银鸟牌鞋油,两大捆绵羊牌袋装卫生纸,几管神州牌牙膏和两筒好猫牌洗洁精。靠最怀里却竖着一柄长拖把,那竹把紧贴着他的胸膛,拖把头上花花绿绿的布条子,随着他走动的脚步一次次地扫着他的脚面。真让人有些担心,那布绺儿会被他踩到他的脚底下,而绊倒行走的他。但人们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他抱得那么的紧,走得那么的稳,就连他怀中那些并不在同一塑料袋里装的大小不一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也被他抱得稳稳的。就是今天祁银花购得一两枚绣花针交给他,那也休想从他的怀里溜走。
这个男人名叫闵道德,还是这附近小有名气的一个水暖工。恰好有几个人家里的水龙头和暖气管漏了坏了时,还曾叫他修过一两回。
女人祁银花风光满面地走在他前面,手里也不拿自己选购的哪怕是一件物品,脚步还很快,而且手里掂着半个新鲜的苹果。
她的牙齿白而整齐。她在街市上走着走着,就会咦地一声停下来,对那小摊贩说:苹果,哦,甜不?伸手捏过一个,往裤腿上一擦,噌地咬一口,边嚼边说,啊,还是有点酸味啊。就转身走了。到那正在搞促销的超市里选购商品,选一样就让闵道德拿一样。而她的这个男人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有点寸步不离的样子,使人想到即便是她将来有了一个会走路的儿子,也不过如此。
好像谁也没有听到过这个叫闵道德的说过一句话。
有人曾招呼他,你买这么多东西呀?
他就歪过头来,避过脸边的拖把把冲人家笑一下,仅此而已。但人们知道他不是哑巴,哑巴的耳朵是失聪的,十聋九哑嘛,而他的耳朵看来很管用。然后他马上又梗着脖子去撵前面走着的祁银花了。
人们便发现这个闵道德的脸其实是很黑的,他一笑就露出了特别白的牙齿。
按说一个水暖工常年在室内工作,也不至于将脸让太阳晒得黑成这样呀。但有人是知道的,知道他来自乡下,是银花自乡下招回来的倒插门的丈夫,甚至连他原先养过一头牛的事都知道。
祁银花是个胖姑娘。有多胖呢,就是在棉纺厂里做工的时候,私下里有人叫她球球。她自己好像也知道这个。在城里,她这样子的姑娘,找对象可是个不小的麻烦。
如果祁银花是个国家干部的身份,倒也可能找个差不多的男人,而她恰好不是。这也罢了,如果她父亲是个什么机关或者部门的头儿,或者是个有自己生意的大小老板也可以,说不定会有哪个穷小子因她家的家庭背景和经济实力乐意娶她做妻子。但她父亲啥生意也没有,不是老板,也没有当官。即便这样,那家里有一处差不多的房产也成呀。瞧这城里的房价涨的,要跟京沪杭房市接轨似的,往上直蹿。那也是一项不小的实力。她家倒是住着一套房子,却是原先的两间砖混房,四十多平方米,是当年县城改区立市时,政府给补的拆迁户安置房。当时,政府征了她们家所有的土地,就给她们这样的失地农民统一建了新房子。现在,房子小且不说,经过二十年的风风雨雨早已旧得不成样子了。当时,还补给她家四万元的土地承包款。那时候钱可值钱了,农民当中可没几个万元户。钱让银花她唯一的叔叔拿去做生意去了。那时彩电货紧,说是去倒彩电去了。不管生意成了没成,反正人跟“我的叔叔于勒”一样从此销声匿迹,杳无音信了。祁银花十多岁起就喜欢在街上有水果摊的地方转悠,可直到现如今,也没有等到一个卖牡蛎模样的人。政府先是给作为失地农民的她家三口人转成了城市户口,还安排了一个就业指标,由老两口当中的一个人占着,就是凌晨四五点的时候在人流几近绝迹的街上,他们之中的一个出去扫马路,风雨无阻,做这个城市的美容师。后来又下达给她家一个招工指标,就让初中刚刚毕业的祁银花占了。从那以后,祁银花同学改叫小祁同志,小祁师傅。就这样,祁银花招工进了新成立的市棉麻纺织厂,成了第一批年轻的纺纱女工队伍中的一员。
参加工作的当初,祁银花还保持着一些学生时代良好的习惯。就是在工作之余她喜欢读小说。她最喜欢法国作家莫泊桑的小说了,最喜欢的一个小说人物是那个有着宽广的爱国之心的羊脂球。有热心人介绍过一个小伙子给她,她便问人家爱好什么,小伙子说,爱好文学,还有……她打断人家的话说,我也爱好文学。当她知道小伙子也是跟她一样的失地农民的后代时,就再也不愿意跟人家见面了。也许她小说读着读着,这人心气就高了起来。她一心一意非要处一个干部子弟,或者真正的城里小伙子做男朋友不可,如她这样出身的小伙子她是不会去考虑的。
可真正城里的小伙子,或者越来越像城里的那些小伙子,自有着一种举世公认的择偶情趣和审美趋向。尽管那个时候,把骨感还叫苗条,把酷毙和帅呆还叫潇洒和英俊,他们之中还是没有一个人去有心接过纺纱女工祁银花欲抛出的爱情的红绣球。
一晃十年过去了,祁银花马上要三十岁了,也早已不再在填什么表格时,在爱好特长一栏填写爱好文学了。她还没有正正经经地谈过一次恋爱。
那老两口,银花的父亲和母亲,他们每天凌晨轮换着抱着一把长把扫帚去扫划给他们的那段街道。老两口是扫一回愁一回呀,女大不可留,留了结怨仇。原来她的工作忙,现在应该是可以替换他们的,可银花说了,我连给咱家划的街道在哪儿也不知道,怎么去。她一次也没有来过,她正在家里睡觉。也不用去上班了,因为国有棉纺厂已经解散了,卖给私人了,变成私企了。祁银花她们这些纺织工人全部下岗了。市里千方百计地给她们创造再就业的机会,一次次的再就业面试上,祁银花连一次也没有通过过。没有面试上据说是因为祁银花的长相,还有一个说法,说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因为人家一调查,她在以前的老厂子里,工作上是毫无责任心的一个人,等等。可到底是什么缘故,也没有人能够说得准确,有些事总是由头很多的。于是银花便在家里坐着,眼看快三十岁的人了,依然在起床时喊她母亲给她一件一件地递衣服。如果老两口一天不做饭,她又不去街上逛的话,谁也不敢保证她不会被饿晕。老人对女儿是知根知底,也不好再求爷爷告奶奶地让人家给女儿再给一次就业的机会。
这祁银花却是人缘极好的一个人。每天她都要出门去,上午下午各一趟,来来去去,雷打不动摇,回来时嘴里还吃着零嘴儿。远远地就见她手里掂着吃剩下半拉的水果什么的,却是时令最新的种类。如果你见到她手里捏着黄澄澄的半拉杏子朝巷口过来,管本是乡间的杏子黄了,上市了,街上已有卖的了;或者是一把桑椹,一颗一颗地丢进嘴里吃,把她的嘴皮都给染成紫色的了;或者是一角葵花头,左手拿着,边走边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掐那上面最饱满的一粒,掐着了,塞进嘴里嗑;或者是半个核桃,刚脱了青皮还没有干透的那种,只见她的几个手指头和嘴皮已被残留在核桃壳的青皮染成乌黑的了,她也不管,专心地从敲碎的核桃壳里往外剥核桃仁,那仁外的一层裹衣,被她巧妙地剥了去,仁是月白月白的,脆、甜、鲜。她嚼得津津有味。
就有人向她打问,银花,今天街上有啥新鲜事没有?
她便会告诉问的人说,有啊,来了个河南的马戏团,在广场里正搭篷子呢,有老虎,有大象,还有狮子呢;或者说百货大楼二楼皮鞋大降价了,买的人却不多,因为鞋的样子太老了;或者说前进街红绿灯那块儿,有一辆乡下来的农用车把一个好好走路的老人给撞了,那开车的小伙子想跑,没逃脱被交警给捉住了,那老人不要紧已送到市人民医院了,等等。总之,她的消息却是最灵通的。
有一天下午,祁银花从街上回到家,坐在那里看电视,有点不同往日的安静。而且她看的还不是往常要看的少儿频道的动画片,而是新闻,她先看完6:30的省台的新闻联播,又接着看中央台的新闻联播,到后来连7:40的本市的新闻也完完整整地看完了。这就有点反常。可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这让她的父母摸不着头脑。
第二天下午,她一回来还这样,两眼盯着电视看新闻,坐着不动,也不说话。
到第三天,她又按时坐到了电视机前。她的父亲便也搬了个小凳子坐下来陪她看。边看边就给她说,银花,晚饭吃了再看,新闻又有什么看头。她也不回答,父亲陪她看完这三档的电视新闻之后,也没从中发现有什么过于新鲜的事情。而银花啪地随后关掉了电视,到她的小房间里去了。
她母亲忍不住就进去询问,问了好多遍总算才问出缘由来。原来就在大前天,在市体育场里曾举行了一场规模不小的全市赛牛大会,银花去看了,由于现场人多拥挤,当时她又离得远,没有看得太清楚,才要等着看电视新闻的报道。她的心事就在这个上。
闵道德的牛在全市赛牛大会上夺得了第一名,命名奖励的不是牛,这个荣誉理所当然地属于他,他被光荣地命名为全市养牛状元,奖金五千元。市长亲自给他颁发了奖状和奖金。在主席台上领完奖,电视台的记者当场做了现场采访,他对着话筒半天愣是没说出一个字来,村委会主任杨蛮子急得在边上直跺脚,怎么也使不上力。记者只好去抓拍他的那头状元牛,是要取个特写镜头。因为刚才比赛的时候,牛太多了,没有能够抓住重点。可是拍着拍着就拍不下去了,只好收了机器。从头到尾谁也看不出来闵道德脸上有什么喜悦和激动,只是满场子去追他的那头大犍牛。因为他的牛要追求场上的一头漂亮的小乳牛,而且还要当场跟人家小乳牛谈恋爱。但杨蛮子显然很高兴的,不但帮他好不容易拉住了他的牛,还在环城路的一家饭馆里请他吃了二斤猪肘子,还请他喝了冬夏牌啤酒。杨蛮子说,那个的啥,拿全市第一,可是咱村开天辟地头一个,咱杨坪村也沾了你的光,不,是你的大犍牛的光,扬了一回名。杨蛮子还说,那个的啥虽然村上没财力奖励你,但这几瓶啤酒咱们还是请得起的。杨蛮子后来的样子看上去喝得有点多。
闵道德一手牵着他的牛,一手攥着他的大奖状,怀里揣着他得的奖金五千元回家了。
他一个人过。
早先是跟他妈在一起,可他妈前年冬天过世了。他有个哥哥,娶了个媳妇叫满琴,还是他爸在世时张罗给娶的。哥哥娶了媳妇第二年,满琴闹腾着,就如同歌谣里说的“麻雀雀麻,尾巴长,端爱媳妇不爱娘,把娘背到高山上,媳妇睡在烙炕上”一样,他们就分出去另立门户过自己的日月去了。
他虽然念了初中,但一直没有说上媳妇。开始是由于刚给哥哥娶了媳妇,家里再也拿不出一分钱的彩礼钱。后来他爸过世了,也没人出头操心这事了。孤儿寡母的,一晃几年,他妈也过世了,三十岁的人了,还打着光棍,确实给耽搁了。
他们这个村子是个很偏远的山区的地方,杨蛮子给上级汇报工作时,总会说那个的啥我们这里是山大沟深、交通不便、十年九旱、靠天吃饭……是每次必说的基本情况。村里的男娃能说上媳妇的,一是凭彩礼夯。别的地方说一个媳妇彩礼说到二万五千就差不多了,而他们村,至少得出到三万八,四万二三也有。而闵道德最值钱的就是他的大犍牛,也就最多值个三千块左右,其实也是他的全部家产。凭着这样的家底能有人给他当媳妇,倒像是一个挺有名的神话传说。再一个,是凭着个人的本事往回领。就是你外出去打工,连哄带骗,带回个外地女子来做媳妇。像村里的新社前年外出打工就领回来一个,四川的,肚子都大了,还办了酒席。虽然年前的时候,说是新社媳妇要回娘家没拦住,娘家在哪儿,恐怕连新社也没搞明白,反正人是从此再也没有踪影了。新社没有打问着去找回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媳妇走时是一个人,总归是没有把给新社生的儿子一起带走,留到了杨坪,撂给了新社。按说自从老妈过世了之后,闵道德一个人了,家里一点拖累也没有,完全可以就此外出打工去。但他这个人三棒也打不出个屁来,蔫人,用他老妈在世时骂的原话说,书都念到脑子里去了,一根筋。他连本村子里谁家有几口人、哪家有几头猪也都搞不清楚,指望他能把别的地方的女子领回来,打死也不会有人信。
看他吧,别人养牛,讲究个“庄稼汉养乳牛,一年两头牛,三年五头牛”的经济效益,他倒好,偏喂一头大犍牛。用村里跟社的话说,把牛伺候得跟他亲大(爸)一样。那牛可被他喂的,毛色枣红滑溜,牴角粗壮对称,腰窝浅得像碟子,尾巴硬得如钢绳,一尘不染,煞是威风。别人家耕地套两头牛,他套一头,还用的是步犁,犁沟要二尺深。头茬麦地,一天能翻五亩多。可这又有什么用呢,连个白天烧水晚上暖脚的人也没有。
这一天,杨坪村村民委员会的主任杨蛮子接到了一份红头文件,文件的标题很长——《乡人民政府关于转发县人民政府关于转发市人民政府关于举办全市黄牛大赛的通知的通知的通知》,文件写道:为了全面推动新农村建设,促进农业结构调整,做大做强我市养殖产业,决定举办全市养牛大赛,现将有关事宜通知如下……杨蛮子看文件很认真,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把长达五页的文件看完。然后在最后一页的最后一段的最后一行“每村参赛不得少于一头牛”几个字的下面,用圆珠笔勾了一条线,心里面就有了底。
杨蛮子是老村支书这个的话的儿子,老支书官名叫杨万禄,这个的话是他的外号,而杨蛮子的官名叫杨国成,蛮子是他的乳名。这个的话这是有来由的,早先,就是村委会还叫生产大队的时候,大队经常召开社员大会,老支书讲话有个特点,每句话打头非说“这个的话”这四个字不可,由此得这一绰号,反而真名杨万禄很少有人叫。直到老支书去世,这个的话才不被人经常提起了。
那一回,报纸电视上说要直选村官,半个月后,市上便把全市直选试点的第一站放在了偏僻的杨坪村。全体村民便被召集到了村委会的大院子里,大家好久都不在一起开会了,见了面,便有说不完的话,院子里人山人海,乱哄哄的。是要投票选举。村委会主任候选人定了三个,有复员军人杨蛮子,高中毕业生许升和在另一个村承包砖瓦厂的刘捣鬼(刘捣鬼这个也不是真名,就是在杨坪,所有姓刘的人都会被称之为刘捣鬼,好多年的约定俗成),他们轮流上台发表竞职演说。论到杨蛮子上台,不想他刚讲了三四句话,下面轰地就炸开了锅。人们仿佛从喇叭里听到了老支书的声音,原来这杨蛮子讲话颇有老支书的遗风,每句话前面也有四个字打头,而那腔调,那气势,跟当年老支书喇叭里的声音几乎一模一样。
那时节,正值原任村主任王彦全被叫到乡财政所查完村财务收支账目回来后在家养病的日子,大家也对关于此人的一些传言早已有些厌烦了,突然听到这么熟悉的讲话腔,马上就忆及了老支书在世时带领大家修村道、建小学、平田整地、植树造林、兴修水利的往事来,是啊,哪一回不是老支书带领大家干的。
杨蛮子在台上演说。在台下,连个别不认识他的住的偏远的老村民也打问,这莫不是这个的话的儿子?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们脸上乐开了花。
这杨蛮子每句话打头四个字是——那个的啥,跟他爸老支书这个的话字面上有点不同,但腔口是一样的坚决,一样的有气魄,一样的鼓舞人心。大多数人,根本就没有听清楚这个演说的内容,有好事者在底下嘴里嘀咕个不停。演讲完了,掌声雷动。只见有一个人兴奋地大声地对周围的人说,杨蛮子这回讲话,我刚才数了,一共说了五十六个那个的啥,比他老子这个的话那一回开计划生育动员大会时讲得五十三个这个的话还多出了三个那个的啥呢。
真的吗?你确定没数漏。有人问。
绝对不会错,那人肯定地说。
接下来选举村民委员会主任就变得没有什么悬念了。杨蛮子当选。
杨蛮子当然认识闵道德,也多次见过他喂的大犍牛,但没正面接触过他。听说此人是个蔫子,不大说话,还有点一根筋,就做了点比较充分的思想准备。
一大早杨蛮子主任赶过去,亲自上门去动员闵道德拉他的牛参加赛牛会。
去时正好赶上闵道德干活,杨蛮子不便打扰,就跟在他的旁边,边看着他干活边给他做工作。
闵道德先给牛拌草料。他到后院的草垛下面,用背篼揽了半背篼麦衣,背到院外向阳的茅草搭的露天牛棚里,把麦衣倒进牛槽里。然后,在院外另一边的水井那儿,摇起井轱辘从井里面吊了一桶水,提到牛槽边放下来。他再进到他睡觉的那孔窑的窑垴里,从一只蛇皮口袋里取出半塑料盆的麸糠,又从另一只蛇皮口袋里取了半塑料盆的胡麻油渣,两样各占着塑料盆的一半,端出来,搁在了牛槽沿上。做好这些准备工作之后,这才提起立在槽边的早已被水渍和麦衣磨得光滑的木耙头,正式开始给牛拌料,只见他一边搅槽里的麦衣,一边向麦衣上拨水,直到把槽里的麦衣全部淋湿淋透,似乎每一个麦衣都已经显出一个灰暗的阴影来,才在上面撒麸糠和油渣。撒一把麸糠,搅几下,再撒一把油渣,搅几下,直到把盆里的麸糠和油渣一把一把地抓完。还一手反倒过塑料盆子,盆口向下,正对这槽里半成品的草料,另一只手在盆的外底上嘭嘭地连拍几下,拍毕,反正过盆子一看,确定盆底下再也没有粘一点麸糠或者油渣,这才把盆子搁在一旁的空桶上。这才腾出手来,双手握着木耙头搅拌,搅拌了差不多有五十个来回,搅匀了,这才算把牛料拌好了。
接下来他又进到院子的牛圈里牵牛,将牛牵出来,把牛缰绳拴在木桩上,打一个猪蹄绾,又缠了半个猪蹄绾,拽了拽缰绳,打量了一下长短,看来不长不短刚刚好,这才把牛拴好。看了一阵牛吃草料的样子,就去干下面的一项了。
杨蛮子跟着闵道德已经说得有些累了,这中间他有没有说那个的啥,他自己是不知道的。大凡有口头禅的人,自己往往是不经意的。他只是觉得有些胸闷,因为到目前为止,他没有问出闵道德的一句话来。到底是去还是不去,这个,闵道德就是不开口,只是一心一意地操心他的牛。
杨蛮子只好一个人站在院外的露天牛棚边上看牛,看了一会儿牛,他还是不由得感叹,这牛确实是喂得实在太好了。
杨蛮子没有跟闵道德再进牛圈,他觉得这个有点损他的身份。那给牛蹄子下面垫土的活计他是再熟悉不过了,以前他几乎每天早上都去干,而且三下两下地干得还十分麻利。但自当了村主任后这活儿就改由自己的老婆或者孩子去完成,他忙啊。
他站在闵道德院外简易的露天牛棚边上,大约抽了五根烟,吐了三口痰,才见闵道德挑着一担粪出了院子。可闵道德又回到牛圈里去了。闵道德这回是把牛粪运到了院外。
杨蛮子只好操起院墙外立着的一个木棍来,将闵道德刚挑出来的一担牛粪拨散开在向阳的空地上。然后,他就到闵道德门前的一块玉米地里拉了一泡屎,又抽了一根烟。从地里出来时,才远远地看见闵道德手里掂着铁锨从大门里出来了。
杨蛮子走过去,只见闵道德将铁锨在刚才取土的山墙上立好后,从墙头上取下一把高粱扎的老笤帚来,他开始给牛刷身上的草屑和污土。牛身上那些原先还潮湿着的草屑和污土早已被早晨的阳光给晒干了,有些已被风吹落了,但大部分还在。闵道德仔仔细细地一笤帚一笤帚地刷扫,那些草屑和污土纷纷地飘落,他这样把牛全身给刷了个遍。然后,把老笤帚放回原处,又从墙缝里取出一把木梳来,一下一下地排列整齐地给牛梳身上的毛。牛在安静地埋头吃着草料,发出喀噌喀噌整齐而又清晰的咀嚼草料的声音,看样子它十分的幸福。
杨蛮子说,那个的啥,今年上面给村上要投资建一批砖木结构的牛棚,我看给你一个吧。
明显的,看到闵道德梳牛毛的梳子停顿了一下。然后他抬头望了一眼杨蛮子,好像才发现跟前有这么一个人一样。
杨蛮子赶忙说,那个的啥,到比赛的时候,那个的啥我跟你一块去。
这时他刚好把牛身上一侧的毛梳完,正在择那木梳齿上的缠绕的一坨牛毛来着。
好吧。
他终于说出了这两个字。
杨蛮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工作做通了,杨蛮子倒没显得多么高兴,转身就走了。走了老远,才听得杨蛮子骂了一句什么,那个的啥……那后半句也许是人已走远了,也许是声音低了,反正是被山野的风吹跑了,谁也听不到的。
杨坪村的班车站点就在村委会办公的院子外面。那时,村主任杨蛮子刚处理完有两家人为地界方面的事而引起的一点民事纠纷回来,他看到了两个从班车上下来的女人。他心里沉吟,这是谁呢,看穿着像是打城里来的,怎么从来没见过。正要掏钥匙开大门时,那两个女人却走过来,站在村委会门前木牌子下面。
年老点的瘦女人问杨蛮子说,那个养牛的状元住哪儿?
就是闵道德。那个年轻的胖女人马上接口补充了一句。
这倒有些奇怪了,杨蛮子作为村主任,村民谁家的亲戚他也是基本上见过的。这两个人确实有点面生。
你们是他家的亲戚?
杨蛮子如若不激动,如若不在正式的场合讲话,却不大说他的那个口头禅的,这点也跟他爸老支书一样。
不是。
那你们找他啥事儿?
想去看看他的那头牛。
杨蛮子心想,哦,敢情是慕名而来。电视里经常讲,城里人现在养动物宠物都成了祸害了,他们好像把哈巴狗养得跟儿子一样亲。这么壮的一头牛,他们也感兴趣。
杨蛮子就把大门又锁了。他说,那个的啥我领你们去吧。杨蛮子今天处理民事纠纷的时候,那两家人一直争执不下,好像对他最终处理的结果还不太满意,却也没再说出什么来,当然也不会给他管饭了。他这是顺路回家吃饭去。
见到闵道德时,他正拿着一根木棍在院子外面的他那块向阳的空地里拨搅着牛粪。杨蛮子一看,知道又是他今天早上从牛圈里起出来的新牛粪,原来的那些牛粪已被他在一旁堆成了堆,已经干透了,要作煨炕的燃料。
奇怪的是,这两个女人并不怎么看牛,眼睛只盯着闵道德,还一个劲儿地夸赞牛。
啧啧,瞧瞧这牛喂得多好,瘦老女人对胖年轻女人说,银花,你还记得咱老家原先那头红犍牛吗?
那胖年轻女人说,记得呢,我爷爷喂的呢,我还记得爷爷老喊我给牛添草呢。
瘦老女人说,可你总是说你肚子疼,不去添,一喊你给牛添草你就肚子疼。
那年轻的胖女人就有些不好意思。
只见闵道德也不招呼来人,只一圈一圈地在摊开的牛粪上画圈圈,一圈一圈地搅。
闵道德的院子外面栽着两棵高大的苹果树,上面已经挂满了鸡蛋大的青苹果。只见那胖年轻女人说话间随手从树上摘下一颗苹果来,在自己裤腿上擦了两下,就送进自己的嘴里,嚼得喀噌喀噌响。
杨蛮子一看就知道,这两个不是真正的城里人,是两个半吊子。杨蛮子一直就认为,那些原先是种地的,中途进城去生活了,但还保留着一些乡里的生活习惯的人,乡下人认为是城里人,城里人却始终把他们看作是乡下人的人,上下不靠,半吊子。
有几个邻居家的女子媳妇儿围了来看稀奇,就说开了。
哟,那个女子多乖,身体咋那么好呀。
是啊是啊,干活肯定有劲,是个生娃娃的好身板呢。
他们这样夸赞着这个年轻的胖女人。而那女人正咬着苹果的嘴突然就慢了下来,她的脸蛋上或是由于此时的阳光的明媚,或是由于突然来临的羞涩,而飘上了两朵红云。
闵道德,莫不是你媳妇吧?
乡里的女人,仗着人多势众,什么样的话也不顾忌,她们嘻嘻哈哈的。
杨蛮子看不下去了,说,×嘴里闲得没有味水了,乡里娃娃没见过城里两个人走路,像什么话?滚球远。
女人们被杨蛮子主任像轰一群贪嘴的母鸡一样给轰走了。
但依稀听得她们还在说。
看样子是城里来的,城里哪来这么乖的女子。
是啊,瞧那电视上演的,城里的女人,瘦得没反没正的,就一根筋挑着,像根蒿棍子,哪有个女人的样,别看身上穿的五七六手的,脸上抹得五码六道的,整个一群饿死鬼转世。
除了那个唱歌的韩红。
对,除了韩红。
……
于是远了,散了,听不见了。
杨蛮子抬头看看头顶的日头,感到肚子饿了,就对那两个女人说,你们慢慢看着,我走了。
不想那个瘦老的女人却跟着他来了,他只好转过身问啥事?那女人便向他打问起了闵道德,关于他的家世,有关他这个人的一些个人情况,一样一样地问。
杨蛮子想不会真的是要找对象吧,想想觉得不可能,但还是多了个心眼。杨蛮子先把闵道德喂牛的手艺夸赞了一番,又夸了他的好脾气,说这闵道德从小到大,可从来没跟庄社里的一个人红过脸,发生过口角——这么个蔫牛,三棒都打不出个屁来,会有什么口角之争啊——但杨蛮子毕竟是村干部,当然知道“宁断一条路,不毁一桩婚”的道理的,是不会把这后半句话说出来的——杨蛮子早就看出了这是母女俩。杨蛮子还说,他父母早过世了,兄嫂也早就各开门另当家了,虽然眼下家里是寒(穷)了点,却也没有一点的拖累。
那女人一边问一边听着,就越来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后来两个女人就客客气气地道了谢,搭上返城的班车走了。
而闵道德在正午的阳光下面,正埋头一心一意给他的牛梳身上的毛。
闵道德进城了,他跟祁银花结了婚,做了祁家倒插门的女婿。
他还是把牛给卖掉了。为此,他们的媒人杨蛮子又不知对他说了多少个那个的啥,他才松了紧紧地攥在他手里的牛缰绳,任由牛贩子把牛牵了去。他的眼里明显地闪着泪花,搞得杨蛮子也有点凄惶。杨蛮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话也没再说。
闵道德到了祁家后,除了干点家务活,再就是每日里陪着祁银花逛逛街,购购物,然后吃饭,然后睡觉,日复一日的,渐渐就有些郁闷。有时候在陪祁银花看电视动画片和有韩红演出的综艺节目的当中,也会丢盹。他一丢盹,祁银花就会发觉,一旦发觉,就会把他从萎靡不堪中给喊醒过来。
看到闵道德这个样子,祁银花还是有些心疼。这个人,毕竟是自己的初恋,毕竟是她一见钟情的男人,实际上当初还是自己主动去追得人家呢。而眼看着闵道德带到家里的那一万元的彩礼钱(五千元是赛牛大会上得的奖金,三千元是大犍牛卖的钱,余下的两千,是祁银花偷偷给添上去的),又是办酒席,又是婚后的坐吃山空,已经快花光了。一家四口的日常开销,光靠老两口扫大街的那点收入,是不好再维持下去的了。于是,由祁银花提议,经她的父亲同意,由她母亲出面亲自找了一趟在工地上当小包工头的银花的三舅舅,闵道德就这样被介绍进了建工队干活,还学会了水暖安装的手艺,以至成了这小区一带的小有名气的水暖修理工。秋天和冬天的一些日子里,他还常常早起,拿上劳动的工具,去帮那老两口清扫街面上的落叶和积雪。忙来忙去的闵道德,人在城里生活,也日渐适应了起来,仿佛比在杨坪的时候还精神了好多。
一年后,两人就生了一个小孩。待那孩子过了百日后,便由银花父亲在早晨九十点钟的光景,抱出到巷口外,一面晒太阳,一面跟一些人聊天说闲话。将近中午的时候,就会听到巷子里银花母亲那熟悉的大嗓门的声音传出来,那是只有在乡间才会听到的一种喊话声:
闵祁,回来吃饭了——
银花的父亲是不叫这个名字的,但当他听到这喊声了,就会立马抱着小孩,反身朝着巷子深处走去。而其他闲话的人听到这喊声,也好像是听到了自己家里人的召唤一样,纷纷起身,各回各家去了。
原来,一家人给小孩取了一个十分响亮的名字叫闵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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