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脚印
整个夏天,我和郭红在一起。
一吃过午饭,郭红就来叫我。每次她都不进来,站在小伙房外,脸贴在窗上,鼻尖和脸蛋挤成一个平面,敲窗,招手。
这时,我总是以最轻快的动作跑出来,一把挽起她的胳膊,越过拦河坝向那条唯一的街上跑去。
从这个夏天起,我们俩不再手拉手。手牵手的把戏在我们看来是低年级毛孩子的举动。我们学着矿上那些成年女孩儿们的模样,一个挽着另一个的手,这样显得我们既成熟又亲密。
走在乌山矿这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我们说着那个年龄的女孩子通常说的悄悄话。郭红用她那双白而细长的手捂着半个嘴,神秘兮兮地对着我的耳朵,说,我来例假了,昨天晚上来的。你知道来例假是咋回事吗,我成熟了。我一边听着郭红说着关于例假的种种事宜,一边绯红着小脸。我们都有些害羞难为情又有些莫名的兴奋。就在那个太阳明晃晃的夏日的中午,在那条被称作乌山矿南北街的丑陋而单调的土路上,我上了生平有关女性生理卫生的第一课。这一课不是母亲教的,也不是老师教的,而是和我同龄的郭红教的。
郭红说,今天怎么没有碰到那帮男生。哪帮男生?我愣头愣脑地问。就是老去水库游泳的那帮。说着,郭红的脸倏忽一下红得像山楂。稍停了一会儿,郭红红着小脸说,告诉你一件事,你千万别说出去。我俩就在路上边走边拉起钩来。昨天我给你看的那枚章子,就是他刻的,专门送给我的。郭红说这话时,满脸洋溢着羞怯之情。哪天你跟我去他家玩吧。他有好多好多邮票,好看极了,还有外国的呢。正午的阳光下,郭红那双不大却晶莹闪亮的眼眸里透着一种我从不曾看到过的奕奕神采。我们就这样一路说着,一路漫无目的地向矿区中心走去。一阵阵山风吹起尘土刮在我们娇嫩的脸上。
我们的脚下是乌山矿惟妙惟肖的一条街。其实这算不上一条街道,它充其量只是乌山矿的一条交通要道。这条道一头沿着渐渐高起的地势,一直通向乌山矿的中心——一座两层高的办公楼,一个商店和一个能容纳一千人的电影院——所谓的乌山矿的政治文化商业中心。另一头通向很远的大山之外。我们不知道它为什么被称作南北街。那时候我们已经有了一定的方向感,按照街道两旁一律坐北朝南的房屋来看,它明显是东西走向的,但它偏偏就叫南北街,在我们出生前就这么叫,现在仍然这么叫。街上常年跑的多是黑不溜秋、脏不拉叽的大卡车,它们源源不断地运送着矿区所盛产的东西——煤。这条街之所以不像我们所想象的街,不是路的坑洼不平,也不是它的冷清和简陋,让我和郭红所不能容忍的是,它缺少一条街道最主要的象征——川流不息的自行车。从它上面走过的除了肮脏的卡车就是无精打采的矿工和家属。它的坡度太大了,没法骑自行车,而乌山矿也太小了,从南到北从西到东逛个遍,步行也不过才二十来分钟,根本用不上自行车。所以,在乌山矿是看不到一辆自行车的,大人们不骑,孩子们不会骑。
我和郭红就走在这条不叫街的街头上,偶尔驶过的卡车不是扬起一阵尘土,就是飘下一路煤尘,但这丝毫影响不了我们当时的情绪,尤其是在这个我们被来自自己身体内部的变化而感到惊异和神秘的夏日中午。我和郭红一边骂着这该死的路,一边嬉笑着继续漫无目的地向矿区的中心走去。
电影院门口贴出新的海报,预告今天下午将上演印度电影《大篷车》。郭红特高兴。郭红最爱看印度电影。郭红看过好多的印度电影,矿电影院上映以来她几乎一场不落,有的甚至看过两三遍。许多印度电影的插曲郭红听过一遍就会哼唱,里面的舞蹈动作她过目不忘。印度舞是郭红的拿手好戏,一直以来,郭红都是校文艺宣传队的骨干。舞台上的郭红眼眸顾盼生辉,流光溢彩,脖子和腰肢灵动而活泛,周身上下随着印度歌曲的节奏而起伏。每次演出,郭红都出尽了风头。有一次,台下观看节目的矿长甚至用他那浓重的东北话当着电影院里几乎全矿人民的面当场表扬郭红说,这孩子的小腰肢就像安了弹簧,还说这孩子是个好苗子。从那以后,郭红的印度舞就成了每次演出的保留节目,郭红本人也成了乌山矿的公众人物之一。人们即使叫不上这孩子的名字,也都知道她就是那个活跃在乌山矿破旧而狭小的舞台上的精灵似的女孩儿。而且,人们常常无限惋惜地说,如果在城市里,郭红的这个特长可能会给她带来改变一生的机遇,但在乌山矿,也就多出点风头而已。
郭红说,她要请我跟她一起看这部电影。郭红太兴奋了,她作这个决定时既没经过大脑,也没有经过我们瘪瘪的口袋。等到翻遍衣袋,她才算清醒,这个愿望要泡汤。我们俩的钱加起来也就能买根冰棍,还不是奶油的。郭红的脸上挂满了焦急和失望。我们不可能向大人们要,以前我们不是没要过,但没一次奏效,相反,还得挨上一顿训斥。在失望之中,我俩就那么傻乎乎地站在海报前,不知道接着该干点什么。
夏天的电影院门前常坐着几个无所事事的少年和下了夜班百无聊赖的青年。他们是一群当时乌山矿装束最前卫的半大小伙子。他们穿着城市里已经流行了几年的大喇叭口的牛仔裤,蓝或者绿的咔叽布的中山装,头顶着有帽檐的军绿或蓝的帽子,里面因为塞着一条红纱巾而显得鼓鼓囊囊。夏日的阳光下,他们的头一律夸张地突起着,头顶像摊了一堆干牛粪。
他们一齐坐在用来检票的一米多高的铁栏杆上,大喇叭的裤口随着小腿吊儿郎当地晃动而摇摆着。他们闲得无聊,不时地冲路过的姑娘们吹几声带几分挑逗的刺耳的口哨。尖利的口哨声暧昧不明地在我们的头顶盘旋着,我和郭红从失望中醒过神来。我们不约而同地迅速瞥了一眼矿中心的四周,发现这个中午明晃晃的太阳下,电影院的附近人迹寥寥。
显然,这里绝不是我们的久留之地,我赶紧拉着郭红朝办公楼方向跑去。郭红的嘴里小声而含混不清地骂着臭流氓。
我们头也不回地一路小跑到办公楼前。
我们并排坐在办公楼前的拦河坝上,不知道该去哪儿。办公楼后面就是山。以前的每个暑假,我和郭红无所事事的时候,会去爬山。但今年暑假,我们一次也没爬过。去年我们被选中参加乌山矿学校组织的夏令营,去了趟绿油油的小口子之后,我们可算是开了眼,见识了什么叫青山绿水。从小口子回来,郭红带回了满满两笔记本的叶子——那是小口子山上百种树木花草的叶子。我们俩再不打算爬乌山矿光秃秃的山了。乌山矿的山是石头山,山腹里藏着取之不尽的乌金,山上却寸草不生。大人们说,乌山矿的山上长不出草,因为蕴藏着丰富的煤炭资源,山体太热。像小口子那种长树长草的山是不会有煤的。没有煤,乌山矿的人吃什么喝什么?孩子们拿什么交学费?但不管咋说,乌山矿的山太难看了,太没劲了,让我们觉得太没什么玩头了。我们对爬这样的山已经彻底失去了兴趣。不仅仅是山,乌山矿的一切都越来越让我们失望,街不像街楼不像楼,连上映的新电影都比山下的城里晚几个月。一切的一切都和我们想的和我们所需要的不一样。望着秃秃的山,肮脏不堪的街道,散落在山坳和半山腰上的土坯或石头砌的灰扑扑的小地窑,以及路过的稀稀落落的人们那黑粗的脸和失神的目光,我们失望透了。我们甚至开始怨恨起父母,当初为什么要到这个空气中充满煤尘满眼都是荒凉的山沟沟里来,为什么没有把我们生在一个有公园有街道,有林立的商店和自行车流的城市里。这样的念头在这个夏天一次次在我和郭红的小头脑中闪现,很快又一次次被乌山矿夏日里仍带着呼哨的强劲的山风搅乱吹散了,了无踪影。
我们坐在被太阳晒得很热的拦河坝上,暂时忘记了这些抱怨和不满的念头。我们得想办法让这一天过得像点样。郭红提议去学校的操场玩双杠。我不想去,我可怕在那儿碰上个老师什么的,怪扫兴的。那你说,咱们去哪儿,总不能就这么干坐一个下午吧。乌山矿可玩的地方实在太有限了,常去的几个有数的地方让我们一点提不起兴趣。最后还是我提议去钻隧道,这个我们从未涉足的地方。我从没玩过的游戏一经我说出立即充满诱惑力。我们一拍即合,纵身一跳,离开了中午时分的矿中心。
我们以最快的速度奔向火车站。通向火车站的路在山坳里转来拐去,是典型的世上本无路的羊肠小道。路的坡度比较大,越走越气喘吁吁,说不清是兴奋还是越走越热的缘故,我和郭红的小脸红扑扑的。山风吹来阵阵凉爽,我们决定歇一会再走。
蓝瓦瓦的晴空下,秃瓢似的山越发显得灰黄。我和郭红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石块下面竟长出一枝很矮的蒿草,顶端是两朵小小的正在怒放的小黄花。这是零星分布在山上的唯一的绿色植物,经常出现在乌山矿学校学生的作文里,作为默默创造财富的煤矿工人的象征,滥加歌颂。在强劲的风中,它们频频地点着头。
拐上一个大坡,终于到了火车站。
铁路线前方大约两千米处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隧道,也是这条铁路线上最长的隧道。阳光下的铁轨黑油锃亮,枕木则散发着古旧而柔和的咖啡色,它们刚柔相济流畅地伸向前方黑洞洞的隧道里,在这个晴朗的夏日中午显得美妙而神秘。
我和郭红并排走在两根铁轨上,即将到来的冒险使得我们无法掩饰胸膛里左冲右突的兴奋。我们大声地喊叫着,说笑着,靠近我们左手的是山,山基部分砌了厚厚的水泥山墙,大约是为了保护铁路,防止山体滑坡,靠近我们右手的则是摆满了井下作业用的等待加工的坑木和要分配到采煤第一线的各类物资。火车站上停着三四辆火车,有正在装煤的,也有正在卸货的。一处喧闹和火热的场景,和大山深处的死气沉沉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也就是火车站最吸引我和郭红的原因所在。每个寒暑假我们都要来这里几次,仅仅看着火车头喷发出的浓浓的白色烟雾听听火车吼叫似的汽笛声,就足以让我们着迷,更何况,还有那个专门用来掉转火车头的水泥大转盘。我们蹲在上面,抓牢钢筋把手,享受着火车调头时带来的旋转和愉悦。那感觉不同于在公园里坐电动飞机,而是更多了一分刺激。
搭起双手走在铁轨上的郭红不停地大声叫着笑着,玫红色的背带裙随风舞动着,好像大山里跃动的生动而曼妙的一只快步舞曲。
我们谁也不理会这样走在铁路上是否危险。我们一心想着即将开始的冒险,小脸涨得通红。终于走到隧道口,急于尝试男孩子们才有的冒险的乐趣和滋味让我们按捺不住兴奋和冲动,我们以最快的速度蹿进了隧道。
我和郭红就这样凭着一时的兴奋和冲动闯进了这个黑洞。
越走越浓的黑暗里,我们激动的情绪却丝毫未减,反而有了一种莫名的好奇和亢奋。我们的说笑声在隧道里回荡着,像嘴边支起一个清晰度很好的扩音器,这使我们的表现欲更加强烈。我们说着唱着,唱着说着,完全不像在进行一场所谓的冒险,倒像是走在黑暗的舞台上,等待着幕布拉开灯光亮起的那一刻,或者在黑暗的电影院里找位子,等着专为我俩放映的一场电影专场,一场新电影的开始。我们摸摸索索,踢踢踏踏,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隧道里,前面的小亮点就是前方的出口,也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所有的日子都来吧,我用青春的金线编织你们……”郭红用故作深沉的美声吼出了这两句电影里的台词,立刻,隧道里回荡起我俩的笑声,那声音仿佛波浪一样一层层地翻过来,又一层层地荡下去。猛然间,我们被自己如此放肆放大的笑声吓了一跳,接着,笑得更厉害了。
小四,你以后想干啥?我想去考艺校,以后当个舞蹈演员什么的。天天在舞台上,不停地跳啊跳啊,台下那么多人看着我,给我鼓掌,那该有多好。
我,我还没想好,我妈说让我以后当个医生。
你都多大了,你妈说让你当啥就当啥呀。
我确实还没想好,我又不爱跳舞不爱唱歌的。
唉,我也只是想想,我光知道有艺校,我还不知道咋报名,咋考呢。反正,我以后,绝不想就这么待在这个破山沟里,像我爸我妈一样,连件时髦的衣服都没机会穿。你要是也爱跳舞就好了,到时候,咱俩一块考去,有个伴也不害怕了。
黑暗中,前途是那么不可触摸,又是那么的充满希望,仿佛就隐在前边那个发光的出口处。我们都坚信,总有一天,我们会离开这里,就像总会在通过长长的隧道后,世界在阳光下乍现。而那是我们希望中的样子,不再是乌突突、灰蒙蒙的样子,一切都是崭新的。
小四,一会火车开过,咋办?不会把我们轧死吧。
不会吧,要不咱俩一前一后走吧,我在前面,你扶着我的肩。
在散发出生铁和机油的混合气息里,在弥漫着阴森和潮湿的黑暗中,我们继续往前走着。
等到我们说累了,也走累了时,前面的亮点丝毫没有变大,而身后的亮点变得越来越小。走了老半天,我们最多才走了一小半,离前方的出口仍那么遥远。这个发现让我们兴致一落千丈。我和郭红一时都沉默下来。
小四,我走不动了,实在走不动了。郭红说,这里面太阴冷了,我的肚子有点痛。我也开始动摇了,是呀,这么走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就是走到头了,还得再走回来。这时候,我们都发现这次冒险其实不过是一个很无聊的错误,也许,前方还会有潜在的危险等着我们。
在黑暗中,郭红摸到我的手,我们俩的手一样有些微抖,一样手指冰凉。尽管我们谁也看不到谁的脸,但是我们几乎同时转过身,开始往回折。这场所谓的冒险就这样半途而止了。
不知是情绪低落,还是身体疲乏,往回走的路显得格外的漫长。我和郭红手拉着手,也许是刚才走得太急,也许是都有些莫名的紧张,我们的手心都是汗津津的。我们都不吭声了。风不停地顺着隧道迎面灌来,我们开始不停地打激灵。除了风的哨声,隧道里一片静谧,有一种说不出的阴森恐怖。为了壮胆,我们开始一首接一首地唱歌。歌声颤悠悠地在隧道壁上荡来荡去,越发成倍地放大着我们的沮丧和可怜巴巴。这反而愈加叫人情绪低落。终于,我先停止了唱,很快郭红也不唱了。不一会,郭红哭丧着脸说,小四儿,我冷,我肚子疼。黑暗中,我把裤子换给了郭红。
我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谁也看不清对方的脸,只有风不断地灌进来。黑暗与寂静中,我们像关在一个宽敞的坟墓里,渐渐从沮丧到绝望,又从绝望到麻木。我们不停地机械性地倒着两条腿,几乎忘记了此行的最初目的。我们快要崩溃了。
总算是看着隧道口的亮光一点点大了起来。终于,回到了隧道口。借着光线,我看见,隧道口的石壁上写着:银铁,30公里。
眼前一片眩晕,太阳光刺得我们睁不开眼。好半天,我们才适应了外面的光线。再看我俩,身上脸上和衣服上蹭得东一块西一块的黑灰,脏乎乎的脸上是疲惫的双眼和因为冷和怕而青紫的嘴唇。
就这样,我们极其潦草和不光彩地结束了这次所谓的隧道冒险活动。
等我们在太阳底下晒暖和过来,等我们的心情平静下来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我和郭红顺着下坡走上回家的路。我们没精打采,和几个小时前兴高采烈的模样判若两人。路过矿中心时,下午四点那场电影正好散场,观众不多,从电影院出来的人们很快便散向周围的山旮旯里去了。我和郭红耷拉着脑袋灰头土脸地从矿中心走过,不时碰到几个刚下班认识我们的大人。在大人们大惊小怪的问询中,我们的情绪达到了一天的最低潮。
快到我家时,我们分了手。郭红说,裙子你先穿着吧,明天,我把裤子给你拿来。
我就穿着郭红那条蹭脏了的玫红色的背带裙在夕阳中进了家门。
我记不清那天傍晚,我是怎么过的。只记得那个傍晚异常的闷热,历来强劲的山风很意外地在夜晚来临时分变得温柔起来。那天的电视信号出奇的糟,图像飘忽不定,声音也嘈杂不清。
疲惫和困意阵阵袭来,我随便塞了两口馒头,就上床了。
母亲过来摸摸我的头。是不是哪不舒服?今天咋这么老实,这么早就上床睡觉了。
天色黑沉沉的,有几声闷雷从远处响起。开始闪电,有雨稀稀落落地落下,一会儿下得急起来。
睡梦中,我听到了熟悉的笃笃声,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身体沉沉地,也起不来。郭红进来了,站在我面前,怀里抱着一只西瓜。小四儿,瞧,西瓜。一只比皮球大不了多少的小西瓜。郭红一脸得意地把西瓜往我眼前举了举。告诉你吧,是我捡的。从一号桥的沟里捡的。怎么样,尝一口吧。郭红说着,一转身进了小伙房,很快找来一把水果刀。郭红一边唱着一首我从没听过的歌,一边切开瓜。我看到那只瓜的瓜心是黑的。哎呀,真糟糕,沙子,全是沙子,洪水把沙子都灌进去了。小四儿,发山洪了。裤子我就不还你了。裙子给你吧,留个纪念。
我问,你要去哪?
我要去考艺校,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别睡了,发山洪了。没等我问出第二句,郭红闪没了。
小四儿,快起来,别睡了,发山洪了。声音仿佛从头顶泻了下来。母亲使劲地摇我。
屋里黑洞洞的,外面的雷声轰隆直响,母亲的脸在一闪一闪的电光中显得很白很白。
山洪暴发了。
洪水顺着门缝不断地涌进屋里。我有点不知所措,看着父亲迅速地用一切可以用来堵门缝的东西塞着门缝。在父亲的指挥下,我们一家大小紧紧拥在床上。我站在床上,双手牢牢抓住窗上的钢筋条。突如其来的洪水和大人们紧张的神情影响得我也惶然和惊恐起来。站在床上,窗外的洪水好像就在眼皮底下,黑暗中,它吞噬着整个乌山矿,填满了乌山矿唯一的街道,不断地冲击着拦河坝,直到蔓延一片,变成狂奔不止没有界限的河流。闪电中依稀可辨洪水裹挟而下的坑木、竹筐甚至还有废旧的锅炉。
屋内的水位已漫过父亲的小腿肚,父亲的腿抽筋了,幸好,所有的门缝都堵上了。窗外是仍在汹涌翻滚的洪水。
闪电中,我看见靠近拦河坝的电线杆旁,有一个形状不明的东西随着洪水的涌动而浮沉着,洪水不时地压过去又推出来。又一道闪电闪过,一只手伸出了涌动的水面,挥了一下。是一个人,在洪水的卷绕中挣扎着。我尖叫着,叫母亲看。母亲说,什么都没有。等到再次闪电时,电线杆那儿确实什么都没有。父亲说,这孩子一定是吓坏了,这么大这么急的洪水,我都没见过。
我终于睡着了,在惊恐和疲惫中,连洪水什么时候退的都不知道。
醒来时,我的头上搭着一块红布。
母亲说,你可醒了,可把妈吓死了。
我像昨晚一样,手抓着钢筋,向窗外望去。窗外的街道完全成为一条裸露的河床,积满了碎石和沙土。电线杆倒伏在街边。
听母亲说,洪水完全平息下来已是三个小时以后的事了。
乌山矿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山洪过去了。被洪水肆虐得千疮百孔的街道和房屋在不断地挤压冲撞着人们的记忆。
矿领导频繁地出入于职工家里,调查受灾情况,发放慰问品和抚恤金。
幸亏咱家地势高。母亲一边自语一边清洗着墙上洪水的痕迹,清理着地上的淤泥。
这次山洪,乌山矿失踪了十一人,郭红是其中年龄最小的。这是后来,母亲帮我洗那条玫红色的裙子时,告诉我的。
每天中午时分,我总依稀听到咚咚的敲门声,但一眼望去,小伙房的窗外是一片令人心悸的空白。
郭红再也没来找过我。
洪水让十四岁的郭红,永远停留在了那年的夏天。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