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逃跑
1
1997年,也可能是1996年或者1998年,反正是一个下半夜的时候,我在慌不择路地逃跑。
那是女友阿米的电话引起的。那时是晚上十点或者是十一点,我在街上遇见了燕子。当时燕子穿一件低胸黑色连衣裙,乳房都在夜灯下蠢蠢欲动了。我的眼睛一下子直了起来,说燕子你穿着裙子去相亲啊?燕子就扯开嗓门哈哈地笑着说,穿裙子就非要去相亲吗?哪条法律这样定的?我一时语塞。我和燕子同在计生局上班,共事三年从没见过她穿过裙子,她做事总是风风火火,说话咣啷咣啷的响,像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现在燕子忽然穿起了裙子,而且还是低胸的,使我感到像在做梦。我不由得抬起头望着天空,看到了几颗破碎的星星,没看到月亮。
这时,腰间的寻呼机像只饥饿的青蛙叫了起来。我掏出寻呼机,发现那是阿米的电话,便不慌不忙地插回腰间。要是在往时,我早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距离最近的电话亭,然而我现在连抬着脚的想法都没有。阿米生活在另一个城市,我只要有空就往她在的城市奔跑。我们在一起很快乐。阿米说我们的爱情像电影。我点点头说我们的爱情比电影更电影。阿米却从来没到过我生活的县城。这段时间很忙,我没能往阿米的城市奔跑,就叫她来看我。阿米却一直说她没空。我们都有三个月零十二天不在一起了。所以我不愿意她轻轻一呼叫,就屁颠屁颠地跑去给她回电话。我要让她多想念我一些,也许那样她就会来看我了。
我把阿米从脑后抛开,凑到燕子耳边说燕子,你今晚很漂亮。我的话还没说完,寻呼机又青蛙一样叫了起来。燕子就哼一声说,是那个城市寻来的吧?去回电话吧,我不在意的,哈哈哈。我看了看燕子,又看了看寻呼机,然后有些不情愿地走向电话亭。
电话通了,我听到了阿米熟悉的呼吸声,心里一阵激动却闷不做声。好半晌,阿米开口了,说阿志,我要结婚了。我的头脑嗡一下,说结婚?阿米说是的,和一个真实的男人,他比你真实,我只想跟一个真实的男人结婚,然后过真实的日子,对不起。
电话挂断了。不知道是阿米挂的,还是我自己挂的。我们之间已经不再像电影,因为我不真实。
可是,可是,我不真实吗?
我甩马屁股一样狠狠地甩了自己两巴掌,一阵货真价实的疼痛钻进了我的骨头。这不是真实吗?真实,太他妈的真实了,连骨头都感到快破裂了。如果这都不算真实,那么这个世界还有什么真实呢?
燕子看出了我的反常,走过来说,你干吗打自己,那不是你的脸吗,脑袋没浸水吧?我没有回答,转身走了。燕子在身后呼喊喂喂。我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闷着头往前走,走过交通大厦,走过汽车站,走过草坪,最后在桥头的一张石凳上坐下来。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红梅烟,掏出一支叼在嘴里,漫不经心地抽起来。我望着吐出的烟雾,忽然觉得在什么地方出现了差错。我一下子又想不起来,便甩了甩脑袋,又在脑袋上拍了七下,终于发现自己没有感到应有的痛苦。失恋的人应该肝肠寸断。我却只像丢掉了一件什么东西,心里有些空罢了。我不由得讨厌起自己来,又狠狠地甩了自己两巴掌,结果没能把心中的郁闷甩出来,便抓起一块石头砸着电话亭。
不少人从我身边走过,他们像是没看到我,自个走他们的路,直到我把电话亭砸得面目全非,都没一个人理会我。真让人失望。我就嘶叫起来,我打破了电话亭啦,我打坏啦。我的叫喊声终于把两个巡夜的警察招来了。警察站在我面前,说你个疯子,干什么不好,非要砸电话亭,你这一砸有多少人不能打电话?另一个警察说,跟一个疯子说什么废话,撵他走就行了。警察就推着我离开破坏了的电话亭。
我就拖着脚走了,还没走多远,警察就跑上来抓住了我,说你别装疯卖傻骗警察,妈的,差点给你骗了,一看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鸟。于是警察踢了我一脚,又踢了我一脚,然后就把我拉到派出所。
是燕子把我从派出所里捞出去的。她拍拍我的肩膀说,你也真是的,不就是失恋吗?用得着拿电话亭出气?喝酒去,我来抚慰你那颗受伤的心灵。燕子说着就靠上我的肩膀,似乎我们不是走出派出所大门,而是走出电影院大门。
我们就来到伤心人酒吧,喝漓泉啤酒,两人才喝了八瓶就感到天旋地转了,最后相互撑着离开酒吧,回到燕子的住处,倒在那张足以睡三个人的双人床上,接着迫不及待地相互脱掉对方的衣服,没有经过任何酝酿就直奔主题。
我气喘吁吁,头晕转向,竟一时不知道在身下呻吟的是燕子,是阿米,还是别的什么女人。也许不需要知道。我闭着眼睛不停地使劲,似乎在报复着谁似的。
燕子不满了,说你就不能温柔点,不就失个恋吗?现在我们不是在享受着恋爱的快乐?
我一下子僵住了,顿然觉得索然无味,于是从她身上爬了下来,穿上衣服就夺门而出。我来到楼下的时候看到燕子的摩托车,心底便涌起了去兜风的念头,然后折上楼拍打着燕子的门板。好半晌,燕子的脸才从门里露出来,说你还知道回来?我说我回来拿车钥匙。燕子说有病。我不再说话,从桌面上抓起车钥匙就出门去了。
我开着燕子的摩托车在路上飞奔,很多车和人被抛到后边去了,仍觉得不够快,便把车子开到九十码,风就像箭一样从耳边穿过。我心里一阵畅快,然后高声地唱起歌来。这时候路口处出现了两个人影。当我意识到要把车停下来的时候,车祸发生了。
我没受什么伤,那两个人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血从他们的身上流出来,在路灯下蔓延着一片暗黑。他们死了吗?我蹲下去,推了推他们,像推着两只麻袋一样。他们毫无知觉。他们死了。我撞死了两个人!我整个身子哆嗦起来,抬起眼发现四周没有一个人影,便拔脚就跑。我不知道跑到哪去,却知道一定要逃离这里,而且越远越好。我在街上狂奔,超过了一棵树,又超过了一棵树,后来发现一辆正在启动的货车,就猴子一样爬了上去,连司机都没察觉。我还没坐稳,车子就开走了。我知道将像电影里的逃犯一样四处乱窜,永远不能回头。
我趴在车上开始想念着燕子和阿米。此时,燕子还在我们缠绵过的大床上睡觉,阿米正缩在真实的男人的怀里。她们不知道我正在逃跑。她们都像小猫一样沉浸梦乡里。
我甩了甩头,把她们从脑海里甩掉了,不愿意想起她们了。现在我唯一放不下心的是母亲。
2
我再次回到母亲的身边,已经是2007年秋天的一个下半夜。我像只老鼠一样摸到了家门口,用手按住胸口,想把蹦蹦乱跳的心按住,结果跳得更厉害了,连忙压着手拍了拍门,声音太小,没有把母亲拍醒。
后来我用银行卡打开了门,慌忙滑溜进去。屋子里黑漆漆的,我的手摸在了开关上,终于没有按下去,只在黑暗中压着嗓子叫着妈,妈。母亲没有回答我,她睡着了。母亲睡得很沉,连一点呼吸声都听不到。那就让她好好睡着吧,她一定累了。
是呀,母亲能不累吗?
我五岁的时候,父亲出车祸离开了我们。母亲哭了三天,把用来唱歌的嗓子哭坏了。母亲原本在文工团上班,嗓子哭坏后便不能唱歌了,也就被辞退了。后来母亲买一辆三轮车在街上卖点小货物,钱挣得不多,却整天被城管追赶。一天在逃跑中,撞上了摩托车,三轮车坏了,母亲的一条腿也短了一截,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像划船。虽然我母亲落了残疾,但是还有几个男人对母亲有意思,尤其是开出租车的刘晓得特别热情,向母亲求过五次婚。那时候,母亲总是把目光调向远方,好半晌才回过头来,很坚决地摇了摇说,我不会嫁的。母亲怕刘晓得对我不好。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受到委屈。刘晓得其实对我很好,常常给我买好吃的东西,给我零花钱,还帮我们做些男人做的家务。然而母亲就死心不嫁。后来,刘晓得就和别的女人结婚了。那天,母亲躲在房间里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这么多年了,母亲她一个人怎么过呢?她的脚还疼不疼?疼了她上医院看病吗?她上了医院谁照顾她呢?燕子吗?燕子会来照顾母亲吗?她又不是我妻子,她会照顾一个逃犯的母亲吗?
我越想心里越发酸,便靠在沙发上长长地舒着气。我的眼睛渐渐地适应了屋子里的光线,看到面前是一张桌子。以前,我和母亲就围着这张桌子吃饭。母亲总说要是多两个人就好了,就显得不孤单。我听出母亲的言外之意,她希望我早点结婚生子。然而我却总是装作听不懂,心想这年代谁愿意那么早就结婚呢?
接着,我看到桌子上搁着一只长方形的小盒子。母亲从来不喜欢这种小盒子的,现在却摆在桌面上。我不由得觉得奇怪,便站了起来走过去,终于发现墙上挂着母亲的遗像。我一下子明白那只小盒子装着什么。我顿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双脚抽掉了筋一样软弱无力,整个人瘫软在沙发上,胸口像压着块铁板一样,都快喘不过气来。我双手抱着头,然后用力拍着,却怎么也拍不出眼泪来。
天逐渐地亮了,母亲的脸也逐渐清晰起来。母亲瘦小了,头发也都白了,脸上没了肉,却多了两条伤疤。这伤疤是怎么留在母亲脸上的?她又被城管追着吗?是不是在逃跑的时候给车撞了,撞破了脸,还是在因为别的什么事而伤破了脸?是有人欺负她吗?到底谁欺负她呢?我可怜的母亲。我心里一阵堵,终于呜呜地哭起来。
我知道不该哭出声,然而现在已经不在意了,让哭声像群鸟一样在屋子里肆意飞舞。邻居们没听到我的哭声似的,从始至终都没人来敲一下门。也许他们害怕,谁不害怕一个背着两条人命的逃犯?他们该做的是报警。我不怪他们,一点也不怪。我想警察来了也不逃了,都逃了十年,母亲都死了,唯一的亲人都没了,还能逃向哪呢?我站起来从角落里找出了三炷香插在母亲的遗像前,默默地为母亲祈祷。
太阳升起后,仍旧没人来敲门,连警察也没有来敲门。我就坐在沙发上等待警察的到来。中午了,警察还没到来。我想警察没来,那我自己到派出所去吧。我刚站起身却收住了脚,想到底是谁帮忙料理母亲的后事呢?我想到了刘晓得。应该是他吧,母亲是他喜欢的女人。一个男人为自己喜欢的女人送终是理所当然的事。我想那就去感谢刘晓得吧,然后再去自首。
我站在街边,不知到哪去找刘晓得。十年过去了,街道变得宽敞许多,街上的车子像蚂蚁一样来来去去。后来,我把一辆出租车拦下来,说师傅,带我去找刘晓得。司机望了我一眼,说刘晓得?什么刘晓得。我说就是那个开出租车的刘晓得。司机说我在这开了七八年的车,可从没见过什么刘晓得,兄弟要是没事的话,就下车吧,别拿老哥我来开玩笑。我说,十年前,他在这开出租车的,叫刘晓得。司机又看了看我,说开出租车的刘晓得,我不认识,倒是认识一个开超市的刘晓得。我说,他可能改行了吧,你就带我去他超市吧。
司机就把我送到了一个叫忠明的超市。我走了进去看了看,没看到刘晓得,便对服务员说把你们老板刘晓得叫来。服务员就给刘晓得打了个电话说,老板有人找。
刘晓得就从楼上走了下来。十年了,刘晓得没多大变化,只是头顶上的头发比以前秃了。他来到我面前打量着我,说你找我有什么事?我说,刘叔,你不记得我了?刘晓得摇摇头。我说我是杨志呀,记不起来?吴秀兰的儿子呀。刘晓得还摇了摇头,说你就说吧,找我有什么事吧。我说你真的记不起来了?以前你不是开出租车的吗?还常到我们家吗?你还向我妈求过婚的,你都忘记了?刘晓得转过脸,望一下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女人。那女人也正向他望来。我想那女人是他老婆。刘晓得回过头来,说嗨,兄弟,你认错人了,我没开过什么出租车,一直在这开超市的,我不认识你,也不认识你妈。他说着就转身走了,只留给我一个陌生的背影。
我记错了?不可能。
我跑去找燕子。我在燕子的楼下遇见了她。她用看怪物一样的目光望着我,说你从哪冒出来了?我说燕子,我想和你谈谈。燕子哼一声,说谈谈,我们还有谈的可能吗?你没长眼睛吗?没看到我的女儿都四处乱跑了?燕子就叫了一声小鱼。于是一个留着四只小辫子的小女孩就跑到她脚边,眨巴着大眼睛向我望来。我说,十年前我撞了人,害怕极了就逃了,现在我不想逃了。燕子说你撞人?你撞谁了?你用得着编这样的借口吗?你以为这好玩是吗?你像蒸汽一样蒸发掉了,现在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然后要和我谈谈?你不觉得你很自私吗?
我心里咯嗒一下,想燕子的心里装着我。我连忙把脑袋晃一下,把这个念头晃掉,说燕子,我妈的事,是你帮忙的吗?燕子说你妈什么事?我都不认识你妈,我帮你妈做什么事?你真是好笑。我说,你真的没帮?燕子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你是不是神经搭错线了?跑到这来拿我开玩笑。燕子说着就拉着她的小鱼走了,连头也不回。
我想起了阿米,便拿起电话打到她的办公室。电话通了,那头传来了陌生的声音,喂,你好,你找哪位?我清了清嗓子,说我找阿米。我就是,请问你哪位?我是阿志呀。阿志?什么阿志?阿志是谁呀?我是那个跟你谈过恋爱的杨志啊,你不会忘了我吧,我们都谈了六年。神经病。电话那头最后骂了一句,电话就断了,只剩下嘟嘟的声响。
我又懵了,难道这个阿米从来就是个陌生人?那到底是谁帮忙料理母亲的后事呢?是邻居吧。邻居们却都摇着头说不是不是。他们的脸上露出了同一种惊讶和恐慌。我理解他们,毕竟一个逃犯忽然出现在面前,成为他们的邻居,换谁心里不恐慌?也许正因为如此,他们不愿承认帮忙的吧。
不过,我还是感激他们。母亲临死前,他们代替我站在母亲面前,以至于母亲走得不那么孤独。我便对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说我现在去派出所自首。他们就呆呆地望着我,没有谁开口说话,只是眼里多了一层迷茫。我再次向他们鞠了一躬,然后向派出所走去。我走在路上的心情很平静,像是下班回家一样。也许这就是回家吧,我想。
我来到派出所。一个年轻的干警接待我,他翻了翻记录本,然后又看了我好半晌,说你喝多了还是做梦了?别把这当真了,十年前没发生什么车祸,你也不是什么逃犯,回去吧,我还要办别的案子,忙着呢。
我说警察同志,你再翻翻记录,一定有的,1997年,也可能是1996或者1998年的一个下半夜,一辆女装摩托车,撞死两个人,肇事者逃跑了,我就是那个肇事者。
干警又拿出卷宗查找,还是没有找到,于是有些不耐烦地说,不可能的,要是两条人命的案子是不可能不记录的,这里没有什么女装摩托车撞人的案件,你回去吧。干警看着我还待在那里没有离开的意思,便说这样吧,你把联系的地址留下,等到有情况我们再与你联系。我点了点头,留下地址,然后离开了派出所。
我回到街上望一眼白花花的阳光,想派出所怎么没记录这件案子呢?是不是出于某种需要而玩的数字游戏?对于那种数字游戏,我还是懂一些的。当年在计生局大楼里,我和燕子就玩过,把数字玩到上级来检查的标准,深得我们局长的信任。然而这是两条人命啊,能随便玩吗?总不能说没就没吧。
我在街边的石凳上坐下来,望着在街边执勤的警察,想他们在十年前真的没有接到两个路人被车撞死的案子吗?他们真的没有四处去追捕那个肇事者吗?我心里生长着一个疑团,而且越长越大,快把我的心胸撑破了。我希望警察向自己走来,帮我把心中的疑团解开。我在那里坐到了太阳都隐没了,警察都没望我一眼,似乎我只不过是一团空气。最终,我想起了另一个警察。
3
那个警察叫李得胜。我是在一个叫长驱的小镇上认识他的。当时,也就是十年前出逃的那天晚上,我在半路上偷偷地跳下了车,借着淡淡的月色钻进一片树林里。我在树林里乱窜,终于累倒在一棵松树下,那时天渐渐亮了起来,坐落在山脚下的那个叫长驱的小镇也明晰起来。
小镇只有一条不长的小街,街上渐渐出现了人影,炊烟从一些人家的屋顶雾一样飘起来。炊烟使我想起母亲,要是往时这个时候,母亲已经给我煎了两只鸡蛋等待我起床。我越想越感到饿了,便站起来向小镇走去。我还没走出几步就看到街上飞奔着一辆警车,慌忙猫下腰倒退到松树下。难道小镇上的警察也去追捕撞人的肇事者?我是不是已经被警察四处通缉?我的双脚不由得酸痛起来,怎么也使不出气力。
我靠着松树闭起了眼睛。唿的一声响,吓得我蹦跳起来,扭头就想跑。这时才发现是只野兔钻进草丛里,不由得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整个人像团泥巴一样软在树底下。
太阳越来越高了,我也感到越来越饿了。我几次想向小镇走去,最终总是走了几步就折回来。我不想被警察抓住,那样只会死路一条。我抬了一下头望着叶丛中漏下来的阳光,像一条条活蹦乱跳的鲤鱼。这想法使我感到更加饿了。我喜欢吃鱼,母亲就变着花样给我弄鱼吃。现在呢?母亲是不是还不知道我在逃跑?她是不是正在家里煮了鱼等我回去?
我咽下了一大堆口水,拍了拍屁股上粘着的树叶,往山下走去。总不能在山上等死吧?我想这只是一个小镇,人们不会想到逃犯跑到这里来。我一边走一边注视着周围,没看到有什么人,只看到在远处有几个小孩在河边戏水。
我走出树林来到一条小路上,看到一个男人坐在树下休息。我想向他点一下头,结果他望都没望我,心里松了一下,想那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吧。我正这样想着,脚下却给绊了一下,整个人差点跌进路边的水沟里。男人便向我望来,没有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这人不是个哑巴就是神经病,我想。管他是什么人只要不是警察就行,我又想。
我直起身装作若无其事向前走,没有回头,越来越加快脚步,生怕男人会忽然追赶上来。我来到一座小桥旁才放慢脚步,弯下腰装作系鞋带,悄悄地转过头去,发现男人不见了踪影,才放心走起来。
这时传来了来人啊来人啊的叫喊声。我便从地上弹起来向前奔跑,两下子就窜到树林里,才发现呼喊声与自己无关。那是一个小孩正在河岸上哭喊。他的一个伙伴落在水库里,正在水里扑腾。我迟疑了一下就向水库跑去,衣服也不脱就一头扎进水里。
我不大会游泳,连呛了几口水,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身体也越来越感到沉重。然而我还是努力往孩子游去,终于接近了孩子。孩子像抱着救生圈一样抱住我的脖子。我便觉得自己像只破船不停地往下沉。我的手在水面上不停地拍打,终于抓住一根树藤。那是岸上的孩子抛下来的,我们终于顺着树藤爬上岸。我想这里没自己的事了,便站起来离开,没走几步,眼前便一片漆黑,整个人倒了下去。
我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床上。窗前站立着一个警察,我心里猛地被什么扎了一下,掀开被子就逃跑。这时警察那双铁钳一样的大手已经紧紧地夹住我的双臂,动弹不得。我想完了,一切都结束了,便放弃了逃跑的念头,干脆把眼睛闭起来,等待着警察的手铐落在我的手上。警察却一直没有铐着我。
这时落水的小孩出现在面前,不停地叫唤着我叔叔叔叔。孩子对警察说,爸爸,是叔叔救我的,叔叔是好人。我便明白了他们是父子,也明白警察并不是来抓我,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便伸手过去摸摸孩子的脑袋,想孩子啊叔叔不是好人。我这样想着,心里便涌起一股莫名的酸。
警察是小镇派出所的所长,叫李得胜。那天晚上,李所长把我带回了他的家。我刚坐下,李所长的老婆就端来了鸡汤,说阿叔啊,多亏你呀,不然小节他……嗨,今后我们就是亲人了,来先喝碗鸡汤。我接过那碗汤喝了下去,想这家人真把我当亲人了。
那天晚上,所长的家来了不少人。他们是来看所长的儿子。吃饭的时候,他们向我敬酒。我很想喝,终于没有喝,怕喝了酒就把什么事都说出来,结果所长帮我把酒给喝了。那天晚上,所长就喝醉了,喔哇喔哇地吐了一地。
客人们离开后,所长靠在沙发上,摇头晃脑地说,兄弟啊,明天,明天有记者来采访你,你就会上报纸的。我嗯一声,心里却咯嗒了一下。所长的手挥了挥,说兄弟啊,你,你不紧张吧?那没什么的,就像和自己人谈话一样。所长说着说着就躺倒在沙发上。我点点头,心想能不紧张吗?记者来了,那不等于告诉警察我躲在你们家吗?
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外边月色很亮,雪一样洒进窗来,映在小节的脸上。小节吵着要跟我一起睡的,还缠着我给他讲故事。我想了想就讲起猫和老鼠的故事。我是不应该讲这个故事的,但不知怎的话一出口就成这个故事了,好像早就准备好似的。还好,故事没讲到猫抓到老鼠,小节的双眼已经闭了起来。
我轻轻地爬下床,悄悄地离开李所长的家。说实话,我有些留恋这里,要不是我是个逃犯,肯定会住上十天半个月。李所长是个好人,可惜我是只老鼠,而他是只猫。我们没缘分成为朋友或者亲人。我在月色下匆匆忙忙地逃出长驱小镇。
现在我重新走在小镇的街上,已经记不清这个小镇的任何建筑物了。我连派出所在哪儿都想不起来。我在街上问了三个人才找到派出所。我把头探进窗口,说警察同志,请问李得胜所长还在这上班吗?警察抬起头,望了望我,说我们这没有这个人。我说十年前,在这当所长的那个李得胜。警察没好气地说,我们这从来没有什么李得胜,连王得胜都没有。
我垂着头回到街上,想也许警察不愿意告诉我吧。我便来到一个小烟摊前买一包甲天下牌子的烟,把钱递给老板,说这是长驱镇吗?老板说是啊,我们这里只有一个长驱镇。我说那以前,十年前,派出所有个叫李得胜的吗?那时他当所长。老板说,没有,我们这里从来没有叫李得胜的警察,连姓李的警察都没有,十年前在这当警察的是姓王,叫什么来着,我一时也记不起来了,反正不姓李。
我离开小烟摊来到一个卖西瓜的摊前,买了一大片西瓜,说老板,你是本地人吧?老板说是啊,都快六十了,从没离开过长驱镇呀。我说,那你还记得十年前派出所的李所长吗?老板摇了摇头,说没有,长驱镇没有姓李的警察,当所长的就更没有了。
我愣住了,想怎么会没有呢?我想到了那个水库,便说那这里有没有一个水库?老板用手往前指了指,说水库倒是有,孩子们常常在那里游泳,时常有孩子被淹死呀,那水库真不吉利。
我就来到水库岸上,看到了河对岸站立着两棵古榕树,不远处是座小桥。是的,我记起来了,就是这个水库。可是,长驱镇的人怎么说没有李得胜李所长这个人呢?难道他做了什么事,长驱镇人不愿提起他?
我想那就去找远见吧。
4
远见是我的救命恩人。要是没有他,也许我已经不能坐在电脑前敲打着键盘,给你讲这个故事了。那还得从我离开长驱镇来到海城说起。我来到海城的时候,街灯渐渐地亮了。我在街灯下走着,肚子就咕噜咕噜地叫,然而口袋里却掏不出一个硬币。
我想了想,便走向那些贴着招聘广告的商场和饭店,结果没有人留下我,因为我没有身份证,即使有也不敢掏出来。后来,我只好拖着铅一样的双脚坐到一棵什么树下。我很想抽烟,便摸了摸口袋,结果摸出一只空烟盒。我把那只空烟盒抛掉,落在另一棵什么树下,引起一个女人的注意。女人望了我一眼,接着扭着腰向我走来,然后把手轻轻地搁在我的肩膀,说先生,玩玩吗?
是只鸡,是只漂亮的鸡。我身体里顿然感到一阵热,连忙把她的手从肩膀上推开。女人没有生气,而是把胸挺起来,一股温暖无比的气味钻进了我的鼻孔,整个身子开始发麻。我不敢再站在女人面前,便转身走开了。
女人说,便宜的,一百块。我没有回头而是加快了脚步。女人的话追了上来:穷鬼!我还是没有理会她,开始在街上奔跑。后来,我跑不动了,就靠边在石柱上蹲下来。我喘着粗气,心里一阵比一阵难受,想没钱连只鸡都不如。那就想办法挣钱吧。后来,我咬了咬牙径直走进一家快餐店,叫了份快餐,还要了一瓶青岛啤酒。
我吃完了,抹净嘴,让服务生把老板叫来。不一会儿,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出现在我面前,说你有什么事?我说老板,我身上没一分钱,却吃了你的快餐,就留下我为你打工吧。老板的脸就拉长了,眼睛冷起来,说你拿老子来开涮啊,告诉你,今天你有钱也得付,没钱也得付。这时几个大汉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我知道坏了,便跳起来往店门冲出。结果大汉们堵住了门口,他们的拳头把我击倒在地。
我蜷缩在地上,抱着头任由他们踢打。远见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他把那帮大汉推开,说不就几块钱吗?用得着把人往死里整?老板哼一声,说你说得好听,个个都这样来吃白食,我还做生意啊我?远见就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抛过去,说够了吗?那帮大汉就停住了手,远见就把我扶起来,架着我走出店门。
远见就把我架到了他的住处。那是两间出租房,住着五条汉子。他们总是白天睡觉,晚上出去做工,常常在黎明之前回来。开始我不知道这帮把白天和黑夜颠倒的汉子们做什么工。十天之后,我身上的伤好起来,便对远见说,见哥,带我去做工吧,我不能整天这样白吃白喝。
远见望了我一眼,好半晌才说,你斯斯文文的,又是个文化人,做不了这工,过些天找份别的工作吧。不久,我就到一家服装厂当记录员。后来,我才发现远见他们是干着偷鸡摸狗的勾当。我知道这是犯法的,但我劝不了他们,自己都是一个逃犯,拿什么来劝说别人?然而我担心他们总有一天会出事的。
快到年底的晚上,远见一个人跑回来,推开门便倒在地上,满身是血。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便架着远见逃离出租房。远见挣扎着,说阿志,你快走,走一个是一个。我没听他的话,硬把他架走。后来,我们在城西租了间房子住下来,远见的脾气一天比一天大,常常对着我叫骂,你走,别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我不理会他,我知道他心里难受。他是个好人,虽然他做强盗,但他是个好人。他不想连累我,想把我撵走,我不会走的,尤其是在他身上有伤的时候。他拿我没办法,于是拒绝用药,把我买来的药全扔在地下,说我不会用药的,你别白费心思了。
我的心头蹿起一把火,说我说你真不用?他没有回答,而是得意地笑了笑,似乎伤痛落在身上是件好事。我气极了就抓起桌子上的东西砸到地上,然后把桌子弄翻,说你救了我的命,现在你受了伤,却他妈的要我走,你不把我当人!你是要我眼睁睁看着你病死吗?然后让我背着第三条命逃跑。我告诉你,我他妈的也是男人。
远见的脸上慢慢地爬上一丝愧疚,眼眶里闪出了泪花。远见不再赶我走了,愿意吃药了,然而我们身上没了钱。必须去弄钱。我从角落里捡起远见的刀。远见看到了便从床上弹起来,说你想干什么?你别去。
我没理他,把刀藏在书里,然后把书夹在腋下,像个公司职员一样走出门去。我在街边拦了几辆车,看到是男司机就让他们开走,终于拦下一个女司机的车。我让她往前开,后来在一个不是很偏僻的地方让她停下来,接着用刀抵住她的肚子,说我不想杀人,别逼我。
女司机的脸一下子青了,浑身受冻似的抖着,话都说不出来。我说现在快过年了,我的一个朋友却因为没钱买药而快死了,我所求不高,只想让他吃上一顿有鸡肉的年夜饭。
女司机哆嗦了好久才摸出钱夹。钱夹鼓鼓的,里边有不少钱,这女人怎么带那么多钱上路呢?也许是快要过年的缘故吧。我想别人也要过年,不能做得让别人的年过不了。我从钱夹里抽出五百块,然后把钱夹还给她。我下了车,还轻轻地带上车门,说让你受惊了,你走吧。女司机望了我一眼,嘴巴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结果唿地把车开走。我捏着手中的钱,想这钱来得太容易了。
我和远见在市郊的小饭馆里吃年夜饭。可能是过年吧,老板心情很好,满脸是笑,还送给我们一瓶三花酒,又把电视机转向我们。我们就可以一边吃饭一边看春节晚会。
我们把那瓶三花酒喝完后,我说,见哥,这工作并不难,我们从头再来吧。他看了看我,目光很陌生,这天他总是用这种陌生的目光看着我,让我感到浑身不自在。我说,你这样看人让人难受。他的手抖了一下,接着叭地甩在我的脸上。
饭馆里的人扭过头来,没看到什么,又继续观看春节晚会。我和远见就离开饭馆,来到街上,不知道该走向哪里。这个新年不属于我们。最后远见对我说,阿志,把刀子拿出来吧。我就从腰间掏出刀子递给他。他接过去就一把砸在地上,咣的一声响,刀子断成两截,说这不是我们要的生活,谁他妈的不想干着体面的工作。又说,兄弟,别往死坑里跳,我们以后都不干这事了。我心头一阵热,于是点点头。远见说,先回我们家住些日子吧,过段时间再说。
我们便回到了远见的家。那是个偏远的叫做古松的小县城。远见的家住在一个小胡同里,房子是三间平房。他的家人对远见带回的不是女孩而是个男人感到不满,说你都什么年纪了,还不想结婚?你想打光棍啊。远见不理他们,但是我心里不好受,在第二天的早上不辞而别了。
我在街角回过头去望着远见的家,发现一棵梧桐树像位安详的老人站在那里静静地望来,似乎在向我招手告别。我居然被那棵树感动了,两行泪水爬了下来。
5
我来到了古松县,一下车就去寻找那棵梧桐树,却不知道梧桐树长在什么地方了。古松县比以前大了,城里的房子多了,树木却少了。我想也许那棵梧桐树已经枯死了,人们把它砍倒了,烧成灰了。最后我只好去寻找那条胡同,找到了胡同就能找到远见的家。
我在街上转了几圈,终于找到了那条胡同。我整了整衣服向胡同里走去。是的,就是这那房子,就是那扇门。我来到门外,又整了一下衣服,才轻轻地敲了敲门,说有人在家吗?这时一个姑娘的脸露出来,说你找谁?我说这是远见的家吗?姑娘说远见?不是,这不是远见的家,你找错门了。我还想说什么,门已经关上了。我只好离开那扇门,走到胡同里又回头望去,觉得就是那扇门,便再次走上去轻轻地敲着门。姑娘的脸又露了出来,脸上满是不耐烦了,说你这人烦不烦啊?我说我想找远见,他对我很重要,我只想与他见上一面。姑娘说,你这人是不是有病啊?这不是什么远见的家,我们家没有人叫远见,到别处去找吧,不然我叫警察了。说着门就哐地关上了。我只好离开了,来到胡同口的时候,发现姑娘正从窗户那里瞅来。我不由得笑了一下,想也许远见不住在这个胡同吧。
我又在县城里转了几圈,再也没找到有平房的胡同了。后来,我又走回那条胡同,在路口石凳上坐下来,想难道远见搬走了?或者他们住的那条胡同已经建成大楼?或者远见原本就不叫远见,叫阿猫阿狗或者别的什么名字?
我想还是先问问那棵梧桐树吧,虽然已经不在了,但住在这里的人们总会记住的。我便到街边向人们问起来。人们说你是记者?我说我不是,我只想知道那棵梧桐树长在什么地方。人们说神经病,便不再理我了。后来我来到一个擦鞋摊前。擦鞋的是个老人。老人一边帮我擦鞋,一边和我说话,说我在这摆摊都快二十年了,你问的梧桐树是有两棵,在西城边的胡同里长一棵,在东城的胡同里也长一棵,前些年建了房子都砍掉了,多好的梧桐树啊,可惜了。我知道梧桐树找不到了,远见的胡同也找不到了。
后来,我做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寻找远见,然后站在街边高举着。不久就有人找上我了,说你找远见干什么?我说我只想和他见个面,证实一件事。那人说,证实什么事?我说他来了就知道了。那人说你脑子没有问题吧?老子就是远见。我看了看他,摇了摇头,说我不找你。那人说,不找我你举着牌子干什么?那人说着就抢过牌子甩到大街上,一辆车碾了过去,又一辆车子辗了过去,牌子就破碎了。
我又去做一个牌子,再次站到街边,不久那个说自己叫远见的人带着几个小青年来到我面前,说你有病不是?你欠揍不是?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我望了那帮小青年一眼,心想就你们这几个小毛驴,还怕你们不成?老子身上背着人命呢。那帮小青年见我不说话,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就一哄而上踢打着我。我来不及还手手已经被他们打倒在地。要不是警察出现,不知道还要挨多少拳脚。警察把我和那帮小青年带到了派出所。
警察说你要找远见干什么?我说我想让他证实我的过去,我在十年前,也可能是十一年前撞死了人,后来就逃走了,在路上遇见远见,现在我不想逃跑了,回去自首,我们那里的警察却说我没有撞过人,我就来找远见了,证实这件事。警察望了望我说,你说你撞死了人而你们县城的警察不相信?我说对,他们不相信。警察就哈哈笑起来,说你可以走了,连你们县城的警察都不相信,谁会相信呢?你这个神经病。走吧,再不走,我可让这帮小青年再揍你。我望着蹲在墙角边的小青年,心里抖了一下,他们揍人可真够狠的,到现在身上还疼痛着。我还想说点什么,结果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派出所。那帮小青年也一起离开了派出所。他们从我面前经过的时候,还举起拳头向我晃了晃。
我不再做牌子了,远见已经找不到。我走在街上,望着面前来往的人群,想这么多人怎么没有一个是我要找的人呢?我感到失望,把一支甲天下烟塞在嘴里,油然想起许多年前我离开古松这个县城的那天早上,也抽这种烟。那时,我在车站门口抽着,还没抽两口车子就来了。我只好把燃着的烟头擦掉,装进口袋里,然后挤上了班车。
后来,我来到沿江的工地找工作。开始没人收留我,说我长得瘦,不能干扛水泥搬钢筋的活。再后来,一个女老板瞅了我一眼就让我留下。我很感激她,要不是她我可不知要缩在哪个桥洞里过夜,因此我卖力地干活,从没多说一句话。女老板对我的表现很满意,一天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去做仓库管理员吧,我相信你。
仓库管理员那份工作,谁都想干,比起挑砖扛水泥不知轻松多少倍。因此,我更加感激老板,心想一定会好好干。
老板告诉我以前常常丢失钢筋水泥,虽然每次丢失都不是很多,但是丢失的数次多了,损失也一样很大,换了好几个管理员,结果钢筋水泥还是不断地丢失。
我当了仓库管理员后,基本上是白天休息,晚上守夜,困了就在灯下看书提捉神。这样只要半点风吹草动都会惊动我,小偷就很难下手了,因此仓库里再没丢失过什么东西。老板很高兴,还给我加了工资。我却没能高兴起来,因为我知道那帮盗贼不会罢休。
仓库里再次丢失东西是在一个雨夜里。那天我有点感冒,吃了两颗速效感冒药,老是犯困,终于靠在椅子上睡着了。睡梦中,我被老鼠吱吱的撕咬声惊醒。我站了起来,发现老鼠在撕咬着钢筋,便摇着头走了进去,看见是两个民工正把钢筋往窗口推出去。他们看到我,便停了下来,说兄弟,你少管闲事。我说放下吧,我不会告诉老板的。他们说,兄弟,老板榨我们的油还少吗?我说,这是我的职责,你们走吧。
他们面面相觑,终于把手中的钢筋放下,然后从我身边走开。仓库又恢复平静,困意又袭上来了,我又靠在椅子上睡觉了。睡梦中,我的脑袋被击打了一下,晕了过去。当我醒过来时,发现双手双脚被捆住了,嘴巴塞了一块破布,眼睛也给蒙住了,只听见角落里有人搬运钢筋的声响。
那天晚上,仓库里丢失了五万多元钱的钢筋水泥,女老板很生气,抓起一根半米长的钢筋砸在我面前,说你都干什么去了啊?你这是在守仓库吗?你和他们是一伙的吗?我低垂着头没有辩解,不知道怎么给自己辩解。女老板终于没有把我送进公安局,然而我知道自己该卷铺盖走人了。
6
我没有去沿江找工地女老板,就算找到她,她也不会认识我。这年月谁会认识没钱的主儿呢?我在古松县的街边一连抽了十一支甲天下烟,然后挤上了开往班沟县的班车。
直到现在,我仍然记得许多年前离开沿江后来到班沟县的那个中午。阳光像火一样落到地上,人们纷纷跑到屋檐下躲藏起来。那时我没想着要躲避阳光,只想快点离开,越远越好,于是跑到车站的售票窗前,说请问哪个乡镇离县城最远。售票员咕嘟了一句。我听不清楚,又问是哪里。售票员白了我一眼提高音量,说古马乡。我说,那给我一张到古马乡的票。售票员抓过我递进去的钱,然后把一张票抛出来。我心里烧起一团火,终于没有爆发出来,最后捏着车票默默地坐上开往古马乡的班车。
通往古马乡的是条破路,车子走了整整五个小时才来到古马乡。那时天已经黑了,我也感到饿极了,便四处寻找饭店,找遍了整条街,只找到一家关了门的米店。我只好来到桥头的一家小商店买些饼干来充饥。我边吃饼干边问,老板,这哪有旅店啊?老板瞅了我一眼,说小伙子,我们这里哪有什么旅店,开了也没人来住,谁会跑到这个山坳里来啊?我说我不是来了吗?老板哈哈笑着说,那是,可古马街没有一家旅店,你是不是没地方住啊?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在我这住吧。
那天晚上,我就在老板家住下了。我问老板哪个村子离乡里最远。老板望着我半晌,说你们城里人啊,真是不知农民的苦,去吧,去看看也行,将来把我们农民的苦写进书里吧。老板就告诉了我,离乡里最远的村子是白云村。那村子没有公路,得步行,要翻五座山,得花五个小时才到达。
第二天刚放亮,我就起了床,然后给老板三十块钱,算做住宿费。老板瞪大了眼,说你这是干什么?我可不是开旅店。老板终于没有收钱,我就背着包走了。老板在背后叫喊着,回来再住我这。我心里一阵感动,想老板是个好人。好人有好报。我便向他挥了挥手。他也向我挥了挥手。他头顶上那块斜挂下来的招牌也在招摇。那块招牌写着“缘来一家”。我心里又动了一下,想真是人如其名啊,缘来一家。
我走了整整一天,才翻过通往白云村的五座山,终于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望见几户人家出没在半山腰间。此时,一层乳白色的雾气飘浮在山谷里,乍一看,这些人家像是住在浮云上。真是白云村呀。我在一棵古松下靠着休息,眺望着那几户人家,想该去敲谁家的门呢?
我捶了捶几近麻木的大腿,然后站起来走向竹林旁的人家。一个老人从门里走出来望着我,脸上爬满了皱纹和惊讶。我连忙说能在这住一个晚上吗?老人愣在那里,半晌才摇了摇头,然后开口说着呜噜呜噜的地方土话。我一句也听不懂,便用手在老人面前比划着。老人的头摇得更猛了,不知道是不明白我的意思,还是不同意我在他家住下。我不知如何是好,就摸出一包甲天下烟,递给老人。老人只抽一支烟就把那包烟还给我,然后他用那支烟指了指对面山坡上的人家,还打着让我到那去的手势。我便向老人点了点头,把整包烟都塞在他手里,接着向对面山坡走去。
我来到半山坡上,一条粗大的猎狗横在面前狂吠着。我站着不敢动,感到背后生起一阵阵凉风,既不敢向前,又不敢后退。这时,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走出门来,喝了声狗子。狗就安静了,转身跑到女人身旁,贴着女人脚旁使劲地摇着尾巴。这是一条听话的狗。我想只要主人愿意,它随时可以扑过来咬断我的脖子。我手心都冒汗了,连忙比划说,我能不能在你家住一个晚上?女主人上下打量着我,说我听得懂你说的话,不用比划。我顿然感到脸上一阵烧。女人看出我的窘态,嘴角动了一下,说进屋吧。
我跟着女人走进屋,发现两个小女孩躲在门旁怯生生地望着我,连忙从背包里掏出两袋饼干递过去。两个女孩都没有接,而是躲到女人的身后。女人摸了摸她们的头,说了句什么土话。两个小女孩才慢慢地伸手接过饼干,捧在手里却没有吃。我摸了摸她们的脑袋,说吃吧,吃吧。她们又望着女人,女人又说了句什么土话,她们才把一小块饼干放进嘴里,眼睛却没有离开我的脸。
这两个小女孩真可爱,我想。
后来,女人告诉我说她叫王莲花。她的两个女儿是双胞胎,一个叫大荷,一个叫小荷。她的男人在他们的女儿出世那天失手杀了人被判二十年,现在正在监狱里蹲着。
我望着眼前的三个女人,心里被什么东西重重地钝了一下,想我又何尝不是失手杀了人呢?我在心里狠狠地踢了自己一脚,提醒自己别想这事,能活在阳光下就好。
王莲花留下了我,让我帮她做农活。她说你能帮多少就帮多少吧,你想什么时候离开都行。我笑笑,说这点农活难不倒我。开始的时候,王莲花不让我干重活,说你一个读书人,哪能干这些呀?我从她手中抢过锄头就使劲地挖着地。
没几天,我的手就起了泡,脚也起了泡,王莲花说什么也不让我上山了,说你这样我心里难受。我只好依她。她扛着锄头上山后,我心里就空了,想一个大男人待在家里算什么呀,就算不能干重活,那放牛总行吧。于是我把大荷小荷放在箩筐里,一路挑着她们赶着牛上山去。
后来,王莲花看到了我们,笑了。她走到我面前,拿出一块破了只小洞的手帕给我擦汗。大荷小荷从箩筐里钻出来,叫喊着什么。王莲花就把手帕伸到她们脸上擦着。这两个淘气鬼。我不由得一把抱起了她们。她们就一人扯住我的一只耳朵,说着什么,接着她们一人在我一边脸上响亮地亲了一下。
王莲花笑了,我笑了,大荷小荷也呵呵地笑了。我们的笑声都引起了狗子和老牛的注意,它们静静地向我们望来。
我们像是一家人。
7
我一路上回想着王莲花和大荷、小荷,心里充满了温暖,也充满了愧疚。我真想能早点见到她们。王莲花还好吗?整个家的重担全压在她的肩上,是不是比以前瘦多了?大荷小荷都长高了吧,都读书了吧,应该读小学五年级了吧,她们成绩都好吗?是不是每年都拿到奖状?她们听话吗?王莲花是不是为她们操碎了心?
我真不应该离开她们,不应该离开那个需要一个男人的家。可是,可是,我能不离开吗?
应该说,我住在王莲花家里过得很安静。村子里的几十户人家对我的存在并不惊讶,似乎我原本就是白云村人一样,在路上相遇总微笑地向我点头打招呼。这使我喜欢上了那里的人们,那里的树林,那里的溪流和野草。后来,我也喜欢上了劳作。我学会了犁田,学会了杀猪,学会了和汉子们一起到山上去扛粗壮的木头。
那时候,我每每到山上劳作,总留意着山间的野果,只要看到野果,就算长在深涧我也会爬过去摘下来,带回去给大荷和小荷。她们每天总坐在门前等待着我和王莲花从山上回来。我们一到家,她俩就跑过来掏着箩筐。每当从箩筐里掏出野果后,就蹦跳起来,像两条兴奋无比的鱼。我喜欢这两条精怪的鱼。
那种时候,我既高兴又伤感,因为望着蹦跳而去的大荷和小荷,总油然想起母亲。我懂了母亲始终不嫁,就像我爬到深涧里摘野果一样。王莲花看出我的伤感,说阿叔,如果你想家了就回吧。我摇了摇头,心说我是想家了,可我有家难回啊。每当这种时候,王莲花就叫大荷和小荷跟我一起念书。大荷和小荷各自搬来一只小凳子坐在我的面前,巴望着我,等待着我教他们念书。
教她们念书是我最喜欢做的事,大荷和小荷很聪明,教一个会一个。不久后,她俩就能说上简单的普通话了。我们围着桌子吃饭的时候,她俩总是用普通话叫着妈妈吃饭,叔叔吃饭。弄得我们笑将起来,吃起饭来便感到特别香。大荷和小荷在路上遇上村里人,也常常用普通话叫着爷爷好,奶奶好,叔叔好,伯伯好,人们便摸了摸她们的头,笑着走了。有时候,人们从山上回来,给她们一些野果。她们没有吃,捧着回家给我和王莲花。我不由得感到鼻子发酸了,便把她们紧紧地搂在怀里,响响地亲了她们一下,想要是她们是我的女儿该多好。
我因此常常想起阿米和燕子。我不知道阿米是否成了母亲,如果已经有了孩子,那会是男孩还是女孩呢?燕子她嫁人了吗?她会不会在等待着我回去跟她结婚?虽然她总是那样大大咧咧,像个男人,可有一次,她却桃红满面地对我说,我想和你结婚。她是爱我的,这我知道。她是想和我一起过日子,这我也知道。然而我还能和她结婚吗?还能和她生大荷和小荷一样的女儿吗?我是个逃犯。
这种时候,我总会扛着锄头上山,到田地里发狠地挖着。王莲花看到了,就说阿叔,你心里有事?我摇摇头,撒个谎说没有,现在干活惯了,一天不干活身子就难受。王莲花望了我一眼,不再说什么了。我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或许她相信我的话,或者她看穿了我的内心,只是没有点破,希望我留下来。
我也希望永远留下来。我曾经还想着和王莲花结成了一家人,那是幸福的事。虽然王莲花没有阿米漂亮,也没有燕子那样热情,但是她比她们善良,更能让人觉得自己是个男人。我从没有在王莲花面前表露出这个的念头,想她的男人还蹲在监狱里,不能乘人之危。后来,我就把那份情感埋藏在心底,静静地住下来,想就那样住下去吧。
后来,一场洪水把我冲出了白云村。
那场洪水像是传说中一样,几下子就涨满整个溪涧。王莲花抓着一只小鱼网跑去看水田了。我在家里看管着大荷和小荷,教她们念书。半天过去了,王莲花还不见回来。我把大荷和小荷锁在家里,然后抓起斗笠戴到头上便向水田跑去。
水田里没有王莲花,只有哗哗翻滚过田埂的雨水,我心里不由得着急起来,想她不会有事吧?我看见狗子缩在树底下躲雨,便把它唤了过来。狗子跑到我的面前摇了摇尾巴,然后向溪涧边奔去。我跟过去看到王莲花正弓着身子在溪涧旁用小鱼网捞鱼虾。我心里悬着的石块才落了地,就叫了一声莲花。王莲花就直起腰来,对我笑了笑,嘴巴动了一下,还没说出什么,整个人就滑到河里。她伸着手想抓着岸上的野草树枝却什么也抓不到。河水刷一下把她带走了。
我连忙叫喊着追过去。她听不到我的叫喊了。我甩掉斗笠,跳进河里,向王莲花游去。我终于抓到王莲花,把她拉到岸边推她上去。我正想爬上岸的时候,一根木头冲下来,只好再次游进河里,避开那根木头。河水就把我带走了。我想游上岸,却感到有些疲惫,便伸手抓住了那根木头,想歇一歇再找个地方上岸吧。
这时王莲花叫喊着跳进河里,拼命地向我游来。我伸手去把她抓了过来,于是我们抓着那根木头顺流而下。后来我们一起用力把木头划到一块水漫进去的水田里。我们丢弃了木头,相互攀着爬上岸。
我们俩像两只落水的鸡。王莲花看着我,笑了;我看着她,也笑了。我们哈哈地笑,最后我们的笑声成了哭声。我们不约而同地扑向对方,紧紧地抱在一起,似乎对方会忽然消失一样。此时,我们不在乎是否被人撞见。我们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知道对方在自己生命中的位置。
那天晚上,我们睡在一起了。那时我们都哭了。我们的哭声淹没在屋外的雨声里。从那以后,我更加热爱身边的三个女人,她们已经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那场洪水冲走了河岸边的一家人。洪水过后乡里派来几个干部,其中有两个戴大盖帽的警察。我一看到警察,身子就不由得发抖。王莲花说,你怎么了啊?怎么浑身发抖啊?我说我病了。于是我躺在床上,缩在被窝里。王莲花就给我熬药,我只好硬着头皮喝下去。我知道喝再多的药也都没有用,只有警察从村子里消失病才会好。
然而警察没有消失,住了两个晚上还没走。那天,警察还走进王莲花的家门。我心更虚空了,身子也抖得更厉害了,想警察是不是发现了我?那天夜里,我悄悄地爬起来,摸出村子,一路哭泣着奔逃。
8
我现在站在古马乡的街上。古马乡已不叫古马乡而叫古马镇了,街道也变得宽敞了,饭店旅馆在街道两旁如同树梢上的果子一样多了起来。街上还出现几个时而东张西望的外国人。我感到惊奇,才几年时间这个偏远的小镇却成了一个旅游胜地。
我匆匆赶到桥头去寻找那个“缘来一家”的小店。我跑到桥头上,抬头望着悬挂着的摊牌。“缘来一家”那几个字变成了“有一小店”。我揉了揉眼睛,那几个字还没有变回来。我不知道老板为什么要改掉店名,叫做“缘来一家”多好,多亲切。
我走进商店,看到了几年前收留我的老板。我心里一阵感动,像是见到了久别的故人,呼喊着跑过去抓着他的手,说大伯,是我啊,你还好吧,我是那个几年前你收留的外乡人啊。
老板呆呆地望着我,好半晌,说我收留过你吗?我说,是啊,那时候整条街都没有一家旅馆,连米粉店也只有一家,我没地方住,你就收留了我,还不收我的钱。老板又呆呆地望着,说我怎么没想起来。我说以前你的店名叫“缘来一家”的呀,不是吗?老板抬头望着那块摊牌,没看出什么,只看到阳光落在招牌上的情景。他用手摸了摸脑袋,接着又拍了拍,说我还是没想起来。我说大伯,你再仔细想想,想不起来吗?
他想不起你是谁。这时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走到我们中间,说我三叔得了失忆症,别说你一个外乡人,他连自己是谁都快记不起来了。
小姑娘说,你找我三叔有什么事吗?我说,没事,就是想问问。小姑娘白了我一眼,说你脑子有问题吗?没事跑到这来干什么,真是郁闷。我还想跟她说起点什么,话涌上来却卡在咽喉里了。小姑娘说,你这人没事就走开,别拿我三叔来开涮,什么意思啊你?不买东西就走吧,别影响别人做生意。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便从货架上要了几包饼干和糖果,想把这些送给大荷小荷。她们喜欢饼干。
我付钱的时候,说以前这个店是不是叫“缘来一家”啊?小姑娘似乎没听到我的话,收了钱却没有说话。我便提高音量又重复了一遍。小姑娘又给我一对白眼,说你当我聋啊,去问我三叔吧。我心里不由得暗了一下,你三叔不是失忆了吗?
我知道问不出所以然来,便离开了小店。我走到街对面回过头来望着小店,看到老板正站在店门口望来。对,就是他,绝对是他。那年的早晨,他就是那样站在小店门口。
然而没到一分钟,我心里又怀疑起来,想他就是几年前那个收留我的老板吗?他怎么一点也不记得我了呢?
我离开小镇,赶往白云村。现在白云村通了一条泥巴路,一些小货车可以爬到山里。我就是搭着小货车回到白云村的。白云村也变化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楼砖房。那是学校。这所学校在我离开之后才建起来的。此时,我似乎看到了大荷和小荷正坐在教室里念书。她们的声音像清晨的小鸟啼叫一样动听。是的,我回来了,回来找你们了。你们本是我的亲人。
我甩开脚向半山腰上奔跑,记不清在这条路上走了多少个来回。我又看见了那棵长在路旁的古松,松下是块静卧着的大青石,大荷给它取名叫歇脚石。水田尽头的那口水井还汩汩地流着泉水,小荷说它是大海之源。还有那些花草树木,像熟悉的家人一样站立在那里望着奔跑而来的我。它们都在欢迎我归来?它们都不怪我吗?当年的夜里,我可是像只受伤的小鹿一样在它们眼里落荒而逃。
我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到半山腰上,却惊呆了,那里没有楼房,而是一片坟地。坟墓一堆堆地躺在那里。坟堆中长满野草,草丛里有几只小鸟在跳跃。我把眼睛闭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睁开,眼前还是一片坟地。
后来,我拖着脚走进坟地,看着一块块坟碑,没有发现王姓的名字。我狠狠地拍着自己的脑袋,想王莲花还年轻,肯定还好好地活在世上,怎么跑到坟地里来寻找她呢?我从坟堆里站起来,望着飘着红旗的学校,然后向学校奔去。
老师却说学校里没有叫大荷和小荷的双胞胎,从来都没有。我说那王莲花呢?你们不知道她吗?是不是王莲花带她们离开了白云村?老师说,我都快五十岁了,从来没听说这村子有个叫王莲花的女人。
怎么会呢?我不相信老师的话,便跑到村子里打听。我向人们打听的时候,怕人们听不懂,就一边问一边打着手势。人们却对我不停地打着手势很反感,说我们听得懂你说的话,我们这是旅游村,快让你的手安静下来吧。我的手就不动了。人们说,你说王莲花?我们村子里没有王莲花,只有黄莲花。我想也许她改名了吧,于是就去找黄莲花。
黄莲花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她站在我的面前,说我是黄莲花,今年读小学四年级,你从城里来,是记者吗?是不是要采访我呀?我没做什么大好事,只帮邻居家的老奶奶写封信寄给她坐牢的儿子。
我说我不采访你,我想找一个叫王莲花的人,你不是王莲花,所以我不采访你。小女孩歪着脑袋,想了一下,说可我不认识王莲花呀?我们村子没有谁叫王莲花,只有我叫黄莲花。我说那你认识和你一样大的叫大荷和小荷的女孩吗?黄莲花摇了摇头,说不认识,我们学校里没有谁叫大荷和小荷。我笑了笑,便从袋子里掏出饼干和糖果递给她,说本来,这饼干和糖果是送给大荷和小荷的,现在她们不在这里,就送给你吧。小女孩接过去,便像条鱼一样蹦跳着回家了。
王莲花。大荷。小荷。这个叫白云的村子从来就不存在过这么三个女人。她们没存在过?她们只活在我的心中?她们只是我的梦?她们的家怎么会是一块长满野草的坟地?
我来到小溪边把脑袋长久地闷在水里,快憋不住了才从水中抽出来。我抹掉脸上的水滴,忽然发现这个叫白云的村子异常陌生,似乎从未来过。我记不起那些生长在半山腰上的竹林,也不认识行走在田埂上的男人或者女人,还有那些倚着夕阳下山的老牛。
我已然找不到王莲花和大荷、小荷了。我瘫坐在溪水边望着天空中飘浮着的云朵,几只小鸟从云朵下掠过,那么轻巧。这使我想象着自己也长着一双翅膀,然后在天空中飞翔。我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想以前发生的事情都是脑海里的意念吗?
我开始怀疑自己的逃跑。这一切应该只是一场梦境,或者是一种存在内心深处的一种意念罢了。然而我离开白云村之后,跑到四川,跑到西藏,辗转过新疆,最后来到贵州山区里给孩子们当起老师都不是真的?如果不是真的,那我右边手臂上这块两寸长的刀疤从何而来?我搓着衣服一样搓着那块刀疤,怎么也搓不掉。那是真实的刀疤。可是,是啊,可是,这刀疤不是吴江给我留下的吗?
9
吴江是个神志不清的人。他在我的手臂上留下这块伤疤和一个叫美丽的女孩有关。美丽是个代课老师。开始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她是老师。那时,我坐在贵州山区里的一条山路旁,望着慢慢沉下山去的太阳。美丽就在这时挑着一担子东西走来,累得气喘吁吁,我猜她肩上的东西不轻,看了心里有些发痛,站起来说,让我帮你挑一程吧。
她便望了我一眼,没有说话,而是加快脚步。也许她担心我是坏人吧,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她那样子就像逃命。我只好摇了摇头。她却在不远处滑了一跤,肩上的担子掉落下来,一摞书哗地散乱在地。我想了想便走过去帮忙,然后说还是让我帮你挑一程吧。
她又望了望我,说你是从城里来的吧,是搞艺术的吗?我想说不是,后来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笑。她说我叫美丽,是莲藕村的老师,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是个艺术家。我又笑了笑,说怎么不叫男老师去挑书啊,这可是男人干的活?美丽说艺术家真是幽默,村子里没有别的老师。我心里就咯吱一下,二话不说就挑起担子,然后向莲藕村走去。
我们是在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才把书挑到村长面前。村长就是美丽的父亲。美丽指着我说这位是城里来的艺术家,想到我们这里来体验生活。村长说体验生活?生活还要体验?美丽就笑了,说这你就不懂了,艺术家都是这样,不然创作就没有灵感了。艺术家想到我们村子来当老师,体验体验山村老师的生活,是吧,艺术家?
我望着美丽,村长望着我,村长的老婆望着村长。我便笑了笑,然后点了点头,想先应承吧,到了明天再说。没想到的是,第二天美丽就把我拉到教室里,说同学们,这是从城里来的梁老师。学生们就哗啦啦站起来向我鞠躬,喊着梁老师好。
我就这样在莲藕村当起了老师。孩子们喜欢我,下课了总围着我跳着叫着。他们把我当成一棵树,他们是树上的一群鸟。美丽说,梁艺术家,哦,不,现在应该叫梁老师了,梁老师啊,你还说不会教书呢,教得那么好,书读多了,说什么都是道理。
事实是我喜欢上课的感觉,每当站在讲台上,望着坐在面前的孩子们,如同望见了大荷和小荷。我以这种方式想念着大荷和小荷,想念着王莲花,想念着遥远的母亲。我的想念似乎贴在脸上,常常被美丽看穿,她就说你想家了?你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吧,你能给孩子们讲课,已经非常感谢你了,你是个好人,将来一定会创作出伟大的作品来的。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心想我不是好人,而是个逃犯。
莲藕村人却喜欢我这个逃犯,哪家在山上抓了只野兔或者在家里杀了只鸡什么的,总要跑到学校里来拉我去做客。他们说,你从城里跑到这来教我们的孩子,请你吃顿饭不应该吗?我只好依着他们去做客了,每次都喝得半醉才回来。
实际上,连村子里那个神志不清的吴江都记住我了。每次在路上相遇,他都会歪着脖子望着我,然后拍着手哈哈笑着,说你是老师,你是从城里来的老师,是教孩子们读书写字,我喜欢老师,我也想当老师。
美丽说吴江脑子是在广东给弄坏的,听说是和别人打架给打坏的。没人知道他为什么打架,也没人知道他和谁打架,回到家里脑子就不正常了。现在他总喜欢揣着一把生锈的柴刀在路上游荡。人们问他揣着刀干什么,他说有坏人,我要打坏人,你不是坏人,我不和你打架。
这个吴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常常跑到学校来玩,孩子们看到他揣着柴刀出现在操场上,吓得躲进教室不敢出来。说实在话,我也害怕吴江手里的刀。他是个精神有问题的人,谁知道他手中的刀什么时候砍来。然而我还是硬着头皮走到他面前,说吴江你拿着刀到学校来干什么?吓坏孩子们了,影响孩子们上课啊。吴江歪着脖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手中的刀,说你不是坏人,孩子们也不是坏人,你们都没打人,我不会打你们的。
吴江果然没有打孩子们,连吓一吓孩子们的举动都没有,然而孩子们仍旧害怕他手中的刀,连上课都感到心神不宁。美丽就气鼓鼓地走到吴江面前。当时吴江正坐在学校门口晒太阳。美丽踢了一下阳光下的吴江,说别老是跑到学校来,快走快走,永远也别到学校来。吴江就站了起来,却立在那里不动。美丽就向前推着他,他踉跄了几下跌坐在一堆牛粪上。美丽就笑了。吴江从地上爬起来瞪着美丽,说你打人还笑,你打人还笑。吴江就一路念叨着这句话离开学校。
那些天吴江不再来学校了,人们却总是听着他不停地念叨着你打人还笑,你打人还笑。美丽哈哈地笑着说,瞧给他点厉害,就不敢来学校了。我没说什么,心里却感到不安,担心吴江老是惦记着这件事,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闹出事来。
吴江果真在一个夜晚闹了事。那天美丽跑到五十里外的雨石小镇,端回来一只蛋糕和两斤米酒。她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说我生日?她说你告诉我的,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什么时候告诉过她我的生日了?来不及想了,美丽已经给我点上蜡烛,说许愿吧,城里人都这样,许愿吧。
我就闭起眼睛许了愿。当我睁开眼睛时,望见美丽正在盯着我,她的脸红扑扑的,像雨后待绽的百合花。我忽然发现她是那么纯净,那么美丽,心底不由得抖动了一下,慌忙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拿起酒就喝起来。美丽也喝。她的脸更红了,眼睛也红了。后来她就有些醉了,站起来都有些摇晃。我连忙站起来扶住她,说别喝了。
美丽就扑到我的怀里,紧紧地抓着我的衣服,说梁,你喜欢我吗?我望着她,不知道怎样回答。她是一个可爱的女孩,讨人喜欢的女孩,谁不喜欢呢?然而我能喜欢吗?不能。我摇了摇头。她就用手捶着我的胸脯,说你口是心非,我打死你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她那小小的拳头轻轻地落下来,像是一片片雪花一样,轻轻地融入心间。我不由得抱住了她。我们就亲吻起来了。美丽的舌头伸到我的嘴里,像一条鱼在游。我整个身子热了起来,手就往她的下身滑去。美丽就轻轻啊呀地叫了一声。我似乎被黄蜂蜇了一样,连忙把她推开了,说美丽,我们不能这样,我已经有女人了,你走吧。
美丽就愣在那里了,两只眼死死地盯着我,像在看着一个怪物。终于她的眼睛淌出泪水。她没有擦。我也没有帮她擦。后来她慢慢地,慢慢地走出房间。那么慢,似乎时间都凝固了。她隐没在夜色里的时候,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抱着头号啕大哭。
这时我听到救命的呼喊声,擦掉泪奔跑而去。那是吴江举着刀在追赶着美丽。美丽逃到小桥上,被石块绊倒了,吴江举着刀向她砍去。我跑过把吴江推倒在地,拉起美丽,说快跑。吴江从地上爬起来,并没理会我,又追着美丽。我便把吴江抱住了,喊美丽,快跑,快跑。吴江挣脱不掉我的手,便用手捶打着我。我仍然紧紧抱着不放。吴江就用刀砍着我的手了,我一阵痛,一甩手就把他甩出桥面,落了下去,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我呆住了。我把他甩下了桥。虽然桥不高,但是桥下尽是石块。我不敢想了,伸着头往桥下望去,看到吴江像根木头横在那里。美丽也吓坏了,整个人都瑟瑟缩缩起来。她很快就镇定了,然后推着我,说梁,你快逃吧,快逃吧,越远越好,没人知道的,他只是个疯子。
我没有逃,也不想这么逃。我就告诉美丽自己原本是个逃犯。美丽怔了一下,说不,你是好人,是个好男人,我会永远记住你的,你快逃吧,越远越好。美丽说着就把我推着上路,后来我跌跌撞撞地逃离了莲藕村。
10
我带着伤一路奔逃。我逃到雨石小镇,逃到榕江县城,接着一路逃离了贵州,最后坐在广东乡下的一个路口。我靠在一块石头上休息,看到一对夫妻在不远处吵架。我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只听见他们的声音咣啷咣啷地响。他们身旁的一只母鸡和一群小鸡都惊恐而逃。我把目光撇开了,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于是站起来想离开。
我走上那条并不宽敞的马路,想这条路通向哪呢?哪是它的尽头?我不知道该走向哪,也不知道哪才是尽头。这时一辆班车在我面前停了下来,司机的脸从门窗露出来,说老板,上车。我迈出两步又停住了,想去哪呢?司机又喊,老板,快点。我就退了回来,说不上了。司机就骂了句我操,然后班车就开走了。
我靠在石块上,想我要逃到哪去呢?我已经逃了大半个中国,哪儿才是我的尽头?我开始对逃跑产生了怀疑。然而我很快就像驱赶一只蚊子一样把这个念头从脑子里驱赶掉,只有逃才能活下去,道理就这么简单。
这时候一辆警车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不由得浑身发颤,连忙站起来转身逃跑。然而已经无路可逃。身后也出现了一辆警车,我被包围了。我成了一只瓮中之鳖。我望着越来越近的警车,忽然没有逃跑的欲望,身子也不再抖了,想这是迟早的事。老鼠总逃不过猫的。我这样想着,心里反倒盼着警察快点到来。我开始想象着监狱里的生活,那里是不是像电影里一样时常打架斗殴?我不喜欢打架斗殴,也许我也没有那个机会,警察还能让我活几天?我都已经多活了十年。
可是,我想到了母亲,我那瘦弱的母亲,她怎么办呢?她又老了十岁。当她听到我被枪毙的消息,会不会疯掉?她疯了,人们会怎样欺负她?会不会也像吴江一样被甩下桥去?我不想死了,一点也不想了,在心底盘算着如何逃跑。奔跑而来的警察个个身体强壮,健步如飞,像一群羚羊,无论如何是跑不过他们的,那就等待时机再逃吧。
警察来到我的面前,望都没望我一眼,就闪过去了。他们忽地向村子里奔去。他们不是来抓我,他们要抓的人躲在村子里。我没等警察从村子里浮出来,就搭上一辆货车离开了。
我逃到到处都是人的城市里。我没想到广东的城市,人会像蚂蚁一样多。我的脑海里忽然出现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那些街边的房子都会走动的话,那么这些蚂蚁能逃到哪儿呢?肯定哪儿都逃不了。
我在城市里呆不到半天就想离开了。那里到处都是警察,呜呜的警车四处奔跑,总让我感觉到背后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走到哪都让人一目了然。这种感觉让人受不了,我便来到火车站,刚想买车票,看到两个警察押着一个男人出来。他们经过我身旁的时候,盯了我一眼,使我心间如同结了一块冰,冷冷地冻着。我便转身离开了火车站,想还是晚上再走吧,那时警察都下班了。
这时候我听到一阵哭喊。那是一位母亲的哭喊。她正追着一辆开得飞快的城管车,两下子车子就没影了。她跪到了地上,用手死命地拍着地哭喊着,那么孤独和无助。我想到了母亲。母亲也是时常被城管追赶着。她们都是母亲,都有着不争气的儿子吧,不然怎么会让她们这把年纪了,还到街上来挣生活?
我走过去把老母亲扶起来,拍了拍她身上的尘土,然后掏出五百块钱塞到她手里。老母亲抹着泪,抬起脸想说什么。我转身就离开了。老母亲在背后哎哎叫着。我没有回头,因为眼里正流着泪。我知道这泪水是为这位老母亲而流,更是为我那遥远的母亲而流。我咬着牙对自己说,得回去看看母亲,就算是警察守在家门口也要回去。
于是,我就在半个月后的夜里摸回了家,然而母亲却已经去了,只给我留下一张遗像和一只骨灰盒。我连谁帮忙料理母亲的后事都不知道。现在连警察都不相信我犯了事。
我逃跑了十年却是一场梦?
这不可能,绝对。
我必须回到贵州的莲藕村去。如果吴江死在桥下了,那么美丽就能开脱罪责。那是我犯的罪,得自己承担。我回到贵州,却怎么也找不到雨石这个小镇,更找不到莲藕这个村子。人们告诉我说根本没有叫雨石的小镇,也没有叫莲藕的村子。我在回来的路上望着手臂上的伤疤,想这不是吴江砍下的吗?如果不是他砍的,那是谁砍的呢?我不能回答自己了。
我回到家里整整躺了三天,想得好好地理理头绪。这些年,我到底都干了些什么,记忆里的东西怎么都那么似是而非。难道我得了失忆症?我跑到医院去检查,医生说你的头脑清醒得很。
我走出医院望着街上人来人往,开始相信这一切不过只是一场梦,一场逼真的梦。我不由得对着太阳哈哈大笑,惹得路人都朝我望来。我才不在乎呢,老子没犯罪,老子和你们一样是个守法的公民。
我已经无法再回到计生局去上班了,于是在街边租间小店,做起水果生意。生意挺红火,我就请一个乡下的姑娘来帮忙。那姑娘怎么看怎么像美丽。我再次犯疑,难道眼前这个姑娘就是我记忆里的美丽?她不叫美丽,叫丽美。我便觉得她亲切,后来我和丽美谈起了恋爱。我们的恋爱是那样真实,就像摆在货架上的西瓜一样触手可及。没多久,我们就结婚了。
我们在丰源酒店里请客,那是母亲生前的意愿。那是多年以前,我跟母亲路过丰源酒店时,看到一对新人站在那里笑容满面地迎接客人。母亲就立住脚呆呆地望着那对新人,说你以后结婚就在这家酒店请客吧。现在虽然母亲已经过世,但我还是在丰源酒店里请客。要是母亲地下有知,也会为我高兴的。
客人们三三两两地来了,他们都微笑地向我们祝福,都给我们递着红包。我就给人们敬烟,丽美就给人们发糖。燕子也来了,她带着老公和女儿一起来。她也笑着向我祝福,说祝你一生幸福。我说谢谢,心想一定会一生幸福的。
这时走来两个警察,我不怎么喜欢警察,虽然我不是罪犯,所以我没有给警察发过请柬。也许是丽美的朋友吧。我便笑着向他们伸出手。警察握住我的手,然后把手伸进口袋,没掏出红包而掏出一张相片,说这个人你认识吗?我一下子呆住了。那是吴江,被我甩下桥去的吴江。警察见我发愣,便知道我认识相片上那个人,没等我开口说话便把我带走了。
我在车门那里回了一下头,望见丽美正呆若木鸡地立在那里,客人们也呆若木鸡地立在那里。我就对着他们笑了笑,想这只是梦罢了。这时丽美疯一样跑来,那洁白的婚纱拖在地上,使她看起来像只奇怪的玩具。我对那只玩具笑了笑,那只玩具却痛哭流涕。警察就让我和玩具说话。我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感到一点也不真实,像在拍电影。
后来,警察就把我推进了车门。我靠在那里闭上眼睛,想吴江是哪里人呢?如果是莲藕村的人,那么莲藕这个村子不在贵州山区里吗?这又是一场梦?我想不出答案来,便笑了笑。一个警察踢了我一脚,说你笑什么笑,坐好。我感到一阵疼痛像条蛇一样钻进骨头,便不敢笑了,像个小学生一样把双手放在膝盖上端坐着。此时,呜呜尖叫着的警车碾过了原本一片祥和的婚礼向公安局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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