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五 鲁马加央长屋
等待贵客光临
杀了卡特琳娜,祭了河神,我们踏上航程的不归路。
丫头哇,我们这次大河之旅有一个人你切莫忘记。他是半路加入,只参与中游的航程,惊鸿一瞥,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可这小小一段旅程以及他在这段旅程中所做的事,却成了我一世的梦魇。直到今天,多年后,彻夜独坐东台湾纵谷一盏台灯下,向你追述这桩往事,一想到那个夜晚在长屋,当着达雅克人的大神辛格朗·布龙的面,他是如何亵渎主人的热诚款待,使主人蒙羞,我浑身就泛起鸡皮疙瘩,忍不住咬紧牙根,狠狠打出五六个哆嗦来。这位先生,我早已忘却他姓甚名谁,只记得他是澳大利亚公民,职业律师,年纪约莫五十许,满头银发,一团和气,与孩子们尤为相得,就像邻家的一位白人伯伯。大河上下各处长屋的娃儿们都喜欢他,每回见他出现,就呼朋引伴成群蜂拥过来,一路追随他,簇拥他,纷纷仰起小脸庞,骨碌骨碌转动他们那两只点漆般乌黑的眼瞳,唤他一声“峇爸澳西”,随即举起小手飕地敬个礼:“莎兰姆!日安。”而这位慈祥的长者照例伸出手来,逐一抚摸男孩们的脑勺,然后弓下腰身,啄一啄女孩们羞答答红扑扑的脸蛋。接着,在孩子们殷殷期盼下,好戏登场喽。只见他老人家笑嗨嗨,不慌不忙,将手伸进他身上那套光鲜笔挺的乳白夏季西装,东摸摸西抠抠,变戏法似的,从各个口袋中掏撮出一颗又一颗各式糖果,五彩缤纷,眼花缭乱,源源不绝放在眼前那几十双争相伸出的小手里,半个也没遗漏。就凭这一招,澳西叔叔游走大河,成为长屋孩子们心目中来自南极澳洲的圣诞公公,峇爸澳西。
我得以结识澳西叔叔,与他共度一个没齿不忘的长屋之夜,可也是一桩缘哪,丫头。
缘。阴历七月初四早晨,我们在桑高镇熬过一个荒诞的鬼夜后再度启航,搭乘铁壳船,八百吨摩多安号,前往河上一个中继站,准备进入婆罗洲心脏原始森林,寻访水源头——倘使有缘,我们将试图攀登上冥山峇都帝坂,一窥死亡的奥秘,并且冀望活着回来……
初四日,在那一只又一只丛林水鸟轮番接棒领航下,当天傍晚太阳才刚沉落,蹦地隐没在大河口金光四射的坤甸湾,我们的船,在河上跋涉了整个下午,便在空窿空窿引擎哀号声中,拼着最后一口气,冲破满布河岸的黄泥坑,平安抵达这段航程的终点,鲁马加央。按照行程表,我们只打算在鲁马加央,此行第一座真正的传统的达雅克长屋,借住一宵,洗个山泉澡,安安稳稳睡个好觉,隔天早晨便转乘另一艘铁壳船,摩多祥顺,继续溯流而上,前往卡布雅斯河流域最后一座文明城镇,距坤甸四百五十公里的河港,新唐。可机缘凑巧呗,就在我们抵达那晚,鲁马加央长屋的大屋长,图埃·鲁马,便喜孜孜向全体居民宣布:翌日将有贵客光临,长屋计划举办一场宴会,款待这位非常尊贵、慈蔼可亲、这些年来对咱们这座长屋照顾有加的澳洲白人朋友——欧浪·普帖·交湾,英女王御用大律师,坤甸的女婿,新成立的印度尼西亚共和国西加里曼丹省政府,特聘的司法事务顾问。
——希督普·墨迪卡!
长屋居民闻讯,不分男女老幼,纷纷振臂引吭欢呼。
屋长转头同我们这群路过的旅人商量:能否屈驾多留一宵,参加这场盛宴,晤一晤你们这位顶尊贵、慈善的乡亲。这是天上的父,辛格朗·布龙/耶和华赐予的机缘哪!克丝婷转头同伙伴们商量:反正旅行不急着赶路,何妨多待一天,会会这位澳西佬,看他究竟有何魅力,能够让长屋的孩子们一听到他老人家降临的消息,登时就雀跃万分,奔走相告。瞧他们那股欢天喜地的劲儿,比起每年圣诞节平安夜,镇上的西班牙老修女玛丽亚·圣淘沙亲自携带整箱美国糖果、英国巧克力蛋和荷兰玩具风车,外加百册绘本马来文天主教教义问答,雇四名爪哇挑夫,跋山涉水,前来长屋分发的盛况和欢乐气氛,委实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于是,感谢天上的父体贴的、美意的安排,我们这支大河探险队遂决定在中途歇脚,住两宵,洗涤旅途的尘埃,并趁此机缘,参观真正的婆罗洲长屋,抱着随喜的心情,体验一下南岛的海系达雅克人(伊班)的生活风貌。
其实在古晋,我出生、长大的南洋城市,从小我就住过长屋。我五岁时曾随侍我那经营船行的二叔,李细浩,搭乘摩多快艇进入沙捞越河上游的鲁马丹昆,叔侄俩鬼鬼祟祟瞒着我二婶,在他伊班小情妇伊玛·英曼的长屋,度过一个旖旎圣诞节。所以这次航程,我不像我那群来自西方先进文明的旅伴,对婆罗洲土著的生活习俗,尤其那独具风格、名闻遐迩的长屋,那么样的兴味盎然。丫头你看,这伙红毛男女三十几个,小学生样乖乖排列成一纵队,迈着划一步伐,在那昂耸着两颗斗大的金黄水手头、挺胸凸肚、胀臌臌、绷着一身迷彩装的欧拉夫·艾力克森和艾力克·艾力克森两兄弟率领之下,橐跶橐跶,踩着叽嘎作响的竹编地板,一步一探脚,颤颤巍巍地游走穿梭在长屋回廊上。我一路尾随着,边走,边得提防前头三个肥臀长腿牛高马大的德国女生,走着颠着会突然失去重心,脚底打滑,猛然向后仆倒,一个滚地大葫芦直压到我身上来。我这一身支那细皮瘦骨,定然不保。幸喜一路随喜参观长屋,我这群红毛旅伴还能谨言慎行,不曾失态,只是一径骨碌着他们那一双双海蓝、湖绿、火赤、茶褐各色眼珠,龇着两排大白牙,窃窃私语探头探脑指指点点,挨家逐户巡礼一番。偶尔,大伙悄悄弓下腰身,窥望长廊旁那一整排几十间神秘兮兮用帘子遮住的起居室,脸上似笑非笑,流露出一股又是好奇迷惑,又是惊怪轻蔑,却又故作和蔼可亲的神色,嗨嗨,哈啰你好,一路柔声细气向屋中人打招呼。这股殷勤劲儿,谄媚得让我这个在婆罗洲土生土长的支那少年在旁看见了,浑身冷飕飕直冒疙瘩哩。
长屋,讲白了,不就是一幢长长的用竹子和棕榈叶搭盖的高脚屋,上头住人家,下头养牲畜,聚族而居和乐融融。鲁马加央却是我见过的最大、最长的长屋(我那三位胖女生旅伴花了个把钟头,才走完横贯长屋东西两端的三百码回廊,气喘吁吁拍着心口直嚷腰酸)。傍晚时分落日泼照,从河上望去,整座长屋好似一条浑身着火的丛林大虫,庞庞然盘踞在河畔山坡,蓦一看还挺慑人的。这座大屋,同一个屋顶下住着五六十户人家,养着上千头家畜,猪、鸡、土狗,一窝儿东奔西窜虺虺豗豗昼夜喧闹不停,臭烘烘,吵死人。小时常听我二叔得意地说,婆罗洲的土人聚族而居的习俗,就像我们客家人在闽西原乡打造的围龙,阖族上百户人家精诚团结,枪孔朝外,世世代代共同生活在一幢土造的庞大圆楼里……
* * *
丫头,你且莫皱眉。你虽不作声,一径默默听我讲述大河之旅中这一场好长、好热闹、情节有点曲折复杂、得花一整晚才讲得完的长屋之宴,但我才讲到这儿,故事还没正式开始呢,瞧你那两只乌溜眼瞳子,小鹿似的只管眨啊眨四下乱瞟乱窜,我就知道你心里不耐烦听这些琐事,嫌它絮叨乏味。你心里只想问我:在鲁马加央长屋,我究竟有没有看到骷髅头,那名闻遐迩、让白人冒险家闻风丧胆的伊班猎头勇士遗留的战利品?
看到了!那些头颅就挂在大屋长图埃·鲁马寝宫正堂横梁上,数一数,总共六十多颗,用藤篓子盛着,一瓠一瓠就像累累瓜果似的悬吊在我们头顶,在堂屋阴暗的光线下,初初一看,还以为是成堆风干的椰子呢,待看真切了,才确认那是人头,长屋世代相传的镇宅驱鬼辟邪之宝。你看这些头颅,干瘪瘪黑魆魆,只顾龇着白森森两排门牙,睁着空洞洞两窠幽深眼塘子,不声不响,笑嘻嘻俯瞰厅堂上的访客。成群胡蜂镇日缭绕屋梁,在那一坑一坑眼窝里钻进钻出,搬运建材,正忙着在那挺宽敞、干燥、通风的脑壳子里大兴土木,营造巢穴哩。这六十多颗髑髅头年代可久远了,看起来倒像古董,当作摆设也挺别致。现代伊班人,在荷兰警察严打严禁以及天主教修女们感召下,早已不作兴出草猎人头啦。瞧你,听我讲到这里,你脸上原本容光焕发听得如醉如痴的神色,蓦地一黯,沉了下来。你心里感到有点失望对不对?且慢,人头故事还没讲完呢。鲁马加央长屋的髑髅中有三颗新的。细看这三颗头,血肉模糊爬满蚂蚁,招引来一窝又一窝嘤嘤嗡嗡、成天盘踞在长屋底下牲畜栏里的红头苍蝇,满堂屋乱飞。再看真切些,你会发现他们脸上五官虽然开始腐烂,但皮肉毛发尚存,两粒眼珠熠亮熠亮兀自圆睁着,目光睒睒,直要喷出火来,好一副死不瞑目的神态。其中一个女的,脑勺后还拖着一条粗油麻花大辫子,眉目十分俊秀,栩栩如生,害我忍不住多看几眼,觉得有些面熟。那天傍晚,在欢迎澳西叔叔的宴会上,老屋长喜孜孜向客人宣告:这三颗人头是新砍的,来头不小,是“沙共”高级干部的头颅喔。那个梳辫子的,经英国军方查证,乃是“沙共”游击队一名女指战员。我问老屋长为什么要杀“沙共”?他说,他老人家封刀四十年了,这回全是看在英军悬赏——“沙共”人头一颗值五十英镑——份上,才亲自出山,率领族里两百年轻勇士,埋伏在沙加(沙捞越和加里曼丹)边界,依照老祖宗传下的心法,在丛林中张设捕捉山猪的陷阱,祈祷守望十天,在第一个安息日就活捉三个越界的“沙共”,卡嚓卡嚓卡嚓当场割下头颅。这下功劳可不小。感谢天上的父辛格朗·布龙/耶和华,在这位年过七旬英勇如昔的伊班老战士图埃·鲁马大屋长发威下,那个让英军十分头痛、鬼魅般飘忽出没丛林中、专门捕捉英军活生生割下葩榔的“沙共”女游击队员,终于伏法!英国远东军部甚是欣慰,特为她提高赏格,这颗辫子头颅赏钱足足一千英镑,够老屋长一偿夙愿,从坤甸买进十头白皮丹麦种猪,与本地黑毛母猪交配,从而——老屋长拍胸脯——提升长屋猪只的产量和口感……
——咦?那不是叶月明老师的头颅吗?
——你说谁的头颅?丫头。
——叶、月、明。
——丫头你再说一遍。
——叶月明。你最喜欢的小学老师,后来进入森林打游击,担任过“沙共”的新闻部长。十多年后,“沙共”接受马来政府招安,三千个游击队员一起放下武器,走出森林,但是叶月明却始终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原来她早已经被……
——丫头记性真好。我确实有跟你讲过这桩陈年老案。那晚,我们两个结伴夜游台北,在华西街夜市,你兴致勃勃观看蛇店老板杀蛇,活斩鳖头,吓唬老美观光客,而我坐在一旁小吃摊上,边喝啤酒,边向你讲述叶月明老师和她的丈夫何存厚老师的故事……
——故事挺凄美、浪漫。
——唔,可也恐怖。
——十五岁那年暑假,大河之旅,你在鲁马加央长屋看到的这颗扎着一条长辫子、脸上爬满蚂蚁、血肉模糊可还眉清目秀的骷髅头,咦,莫不就是叶月明老师的头颅,被图埃·鲁马老屋长亲手割下来,挂在他寝宫正梁上,当作最珍贵的战利品,向那晚最尊贵的宾客——澳西叔叔——好好炫耀一番?
——丫头,这一点我从没想过呀。现在经你这么一提醒,我才……不!不!我打死都不相信是她!我宁可让叶月明老师从此消失在深不可测的婆罗洲丛林中,下落不明,永远不知所终,叫我一辈子记挂她。不管怎样,那天在鲁马加央长屋观看了这三颗血迹斑斑、半生不熟的头颅,我心里感到恶喇喇直想呕吐,无法再待在屋里,所以就躲开我那群兴致勃勃、窃窃私语、兀自仰头望着屋梁指指点点的旅伴,一溜烟跑出堂屋,游魂样,顶着天空一轮火日头,独自在长屋周遭晃荡,耐心等候澳西叔叔来临。事实上,我的好奇心已被勾起来了,心里很想晤一晤伊班儿童口中的这位“峇爸”,慈祥的白人爷爷,见识一下他究竟有何魅力,或魔法,竟能够吸引大河上下每一座长屋的孩子们,不分男生女生,都为他神魂颠倒。
说也奇妙,或许是因为我是我们这支探险队中惟一的少年,而且是支那人,黑发黄肤杏仁眼,外表跟婆罗洲人没差(只是眼睛没那么深邃幽黑),长相浑不似我那群金毛狨狨红发绿眼的旅伴,所以那一整天无论我走到哪里,真个如影随形,身后总是追随着一大串伊班小孩。你看他们一个个浑身打赤,凸隆着小肚腩,那一条条细瘦的咖啡色身子,不分男女生,只在肚脐眼下系一片红布兜,偶尔穿上教会募来的夏威夷花短裤。一群孩子光着脚丫,或穿一双日本木材公司干部舍弃的木屐,硌磴硌磴,顶着火日头四下奔跑流窜,紧紧跟在我屁股后头,一路跑一路仰起小脸庞,不住转动眼珠,半天一眨不眨,只顾眼上眼下怔怔打量我。
伊班小孩的眼瞳!
反正,就这样,那天鲁马加央的孩子们叽哩呱啦,镇日伴随我这个来自山的另一边、英国地界一个名叫古晋(猫)的繁华城市的支那少年,晃荡在长屋周遭,涉水抓鱼虾,爬树找鸟蛋,弄得满身湿漉漉臭烘烘好不快乐。直到傍晚时分,太阳沉落大河口,看哪!满头银发一脸慈祥,澳西叔叔头戴德比帽,身穿乳白夏季西装,沉甸甸,手提一口铝质行李箱,弥勒佛似的挺着个皮鼓样大肚膛,眯笑,眯笑,蓦然出现在河畔长屋码头栈桥上。
* * *
澳西叔叔是搭乘印度尼西亚官船前来的。
那种船,我们在桑高镇见过。那时我们这支旅行团正在码头上等船,准备前往鲁马加央,大早的忽听得晴空里一声霹雳,空窿窿空窿窿,旋即就看见一长串巨大的银鱼群,首尾相衔,从满江晨雾中豁然窜出,破浪凌空,灿烂地出现在河道上。仔细一瞧,原来是十艘簇新铝壳快艇,亮晶晶,通体迸溅着阳光,鼓着船尾那具五百匹马力强生柴油双引擎,哗喇喇一纵队,飞驶过桑高镇码头,绕过大河湾,浩浩荡荡溯流而上。旭日照射下,十幅簇新红白印度尼西亚共和国双色旗飞舞,迎风猎猎价响。船上两排交椅中,端坐一群头戴黑色宋谷帽、身穿雪纺白衬衫的共和国官员,鼻梁上架着墨镜,顾盼生姿,清早奔驰大河上下,巡访沿岸各处甘榜和长屋,体察民瘼风尘仆仆……
——莎兰姆!峇爸澳西。
——阿纳阿纳,葛迪丝葛迪丝,我爱你们,想念你们,每一个!
笑呵呵,澳西叔叔嘟哝着半生不熟的伊班语,腆着大肚膛,穿梭游走在孩子堆中,伸出一只蒲扇大手,轮番抚摸男孩们的脑袋瓜,三不五时弯下腰身噘起嘴巴,剥啄!在小姑娘家那红扑扑羞答答的脸颊上使劲亲一下。正如传闻,他老人家果然礼数周到。你瞧偌大的长屋百来个孩子,峇爸澳西逐一招呼,嘘寒问暖闲话家常,端的半个也没遗漏,一个也没被忽视。这下可把孩子们逗得乐不可支,个个摇头晃脑,眯起——啊,他们那乌晶晶、让我深深着迷梦牵魂萦的伊班眼瞳,喜孜孜,只顾睨着他们的峇爸,白人爷爷圣诞公公,咧开他们那一张张缺了两颗门牙的嘴巴,吃吃吃笑不住。
接着,我们就见识到澳西叔叔如何施展他的独门功夫,就在码头上,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当着大屋长图埃·鲁马和众父老的面,神乎其技,把一群天真无邪的长屋孩子调弄得神魂颠倒,如醉如痴。
你看他老人家不慌不忙,闲闲地,漫步走到一个愣头愣脑窸窣窸窣吸着两条黄鼻涕的小萝卜头面前,似笑非笑,乜斜起两只水蓝眸子,眼上眼下不住打量他,忽然板起脸孔,伸手拧住这娃儿的耳朵,撮起两根指头不声不响就往他耳洞里捅去,只一戳,挖两下,噗地掏出了一颗鹌鹑蛋般大的巧克力糖来,若无其事,放在小男孩的手掌心。码头上鸦雀无声。大屋长图埃·鲁马昂扬起他那颗白发苍苍的刺青头颅,挺直腰杆,双手叉腰,一眨不眨端坐一张云豹皮交椅上。栈桥头,百来个伊班儿童一齐睁大眼睛,乌晶乌晶,一瞬不瞬,瞪住峇爸那只金毛绒绒的大手。澳西叔叔笑嗨嗨,夕阳下昂耸着一头灿烂的银发,伸长脖子环顾四周,搜索半天,眼瞳蓦一亮,橐跶橐跶迈出他那双雪白尖头大皮鞋,鼓起裤裆若有所思地只管晃着脑袋,背着手,腆着弥勒佛肚膛,漫步踱蹀到一个披着满肩漆黑发丝、羞人答答光着身子、只在腰间系一条粉红小纱笼的丫头儿面前,眯笑眯笑,悄悄向她挤个眼,随即弓下腰,小心翼翼拉下她的纱笼,日头下剥露出她肚腩上那一蕾子光溜溜圆嫩嫩的肚脐眼儿。码头上静荡荡,几百双目光,大大小小男男女女,一齐投射进那个小孔穴,夕照里,宛如一簇鬼眼在窥视人间的什么私密事。澳西叔叔不瞅不睬,自顾自整理身上那套乳白夏季西装,掸掸衣襟,又迈出步伐,跶跶走回小丫头面前,猛然竖起中指头,噗的一声,刺入她的肚脐眼中,好久好久挖宝似的刉刉擦擦只顾抠着、捅着、掏着,把个俏生生小姑娘家拨弄得浑身簌簌乱颤,眯起眼睛,龇着两排皎洁的小门牙,格格笑不住。峇爸澳西笑呵呵。忽然,他老人家腰杆子一挺,高高翘起了他那两只冬瓜样的大屁股,对准小姑娘腰间的孔穴,突突突,使劲拱三下,手指头狠狠一戳,就在那小小肚脐眼里穷搅半天,再一挖,终于掏出了一颗——哇,红艳艳娇滴滴湿答答的草莓来。
孩子们看傻啦。
河上,落日越沉越红,归鸦迸溅着满江荡漾的霞光,一群群飞扑到河畔山坡上,环绕着那儿盘踞的一条丛林大虫,不停聒噪。鲁马加央长屋。长长的一条蜿蜒曲折的屋身,住着五六十户人家,养着上千头牲畜,霎时间仿佛全都着了火,毕剥毕剥,熊熊燃烧在那溅血似的一穹窿赤道落霞中。
刳——刳——天顶一只婆罗门鸢炯炯盘旋嗥叫俯视下,你看,码头上密密麻麻,围聚着百来双伊班眼瞳,眨亮眨亮,乌幽幽,只管瞪住场子中央那白衣鼓鼓、北极熊样、不断穿梭跳窜在娃儿堆中变戏法的峇爸澳西。嗬嗬嗬,峇爸澳西仰天长笑。笑声未了,只见他老人家把手一掏,捏两下,倏地又从一个小男生裤裆里抓出两颗牛奶糖来,随即回身一鞠躬,向大伙宣布中场休息。孩子们依旧伫立不动,个个张着嘴巴,凸起眼珠愣愣睁睁,好像突然被一个幽灵剑客点中死穴一般。喘吁吁笑眯眯,澳西叔叔脱掉头上那顶德比帽,搔搔他那头油亮银发,拂拂身上乳白西装,橐橐走到码头中央,立正,双手一招,叫孩子们上前来在他身边围拢成一圈,二话不说就把手伸到自己身上,自管掏摸起来。你看他那只庞然大手多矫捷灵敏,活像一条吐信的白蛇,簌簌簌不断往自己身上各处钻动游走,从腋窝、胯下、肚脐眼、发际耳背……各个旮旯角落里,掏出各式各样五彩缤纷令人垂涎欲滴的糖果来。意大利巧克力蛋、森永牛奶糖、英小学甜点,甚至还有包装得十分精美的日本和果子……一颗接一颗,迅雷不及掩耳,从峇爸身上飕飕飕变幻出来,飞也似源源不断分送到孩子们纷纷伸出的手掌上。转眼间,瞧,码头上百来个伊班儿童,男娃女娃个个如醉如痴,中了蛊似的只顾挺着小肚腩,睁着一双乌亮眼珠,伸着手,呆呆伫立落日下。每只小手上都握着一颗糖果呢。果然人人有彩头个个有奖品,半个也没遗漏!功德圆满,澳西叔叔伸手摸摸他那弥勒佛似的皮鼓样大肚膛,咚,咚,敲两下,仰天朝着山坡上的嵯峨长屋,呵呵呵长笑三声。
剐——天顶那只婆罗门鸢盘旋俯视了半天,蓦然扯起嗓门尖叫一声,迎着红日头,霍地鼓动起幽黑双翼,泼剌泼剌,往大地上投射出一条蛇样蜿蜒流窜的黑影子,呼啸着,朝向对岸河畔芦苇丛,剐啊剐啊一路滑翔,自管寻觅死鱼充当晚餐去了。
太阳砰地坠入大河口浩渺烟波中。落红满天,淅淅沥沥。恍若大梦初醒,哗然一声孩子们纷纷跳起脚来,使劲甩了甩脑袋,喜孜孜捧着糖果,蹦蹦蹬蹬簇拥着“峇爸”走出码头,爬上山坡小径,迎神似的浩浩荡荡鸡飞狗跳。一纵队,背着落日,迎着大河上游初升的一钩月,朝向山腰上那暮霭苍茫炊烟四起一条火龙似的庞然大屋,哼哼嗨嗨颠跳前进,准备参加今晚——阴历七月初五上弦月——屋长图埃·鲁马特别为这位远道来自南极澳洲的峇爸,白人爷爷圣诞公公,以及一群红毛绿眼披头散发的不速之客——我们这支大河探险队啦——在长屋正堂,祖灵注视之下,隆重举行的伊班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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