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苞的玫瑰开放了,仿佛从睡梦中醒过来。她张开眼睛看自己,鲜红的衣服,嫩黄的胸饰,多么美丽。更看四周围,暖的金的阳光照出一切东西的喜悦。柳枝儿飘飘,是美女郎的舞蹈。淡云儿浮浮,是小仙人的轻舟。莺儿歌唱,唱芳春的欢乐。桃花姐笑,笑芳春的温柔。凡是到她眼前的,无不可爱,无不美好。
玫瑰回想她未醒以前的情形:她是被栽培于一位青年的;绿瓷的盆是她的家。那青年筛取匀净的泥雍在她的脚下;汲了清泉供她取饮。狂风的朝晨,急雨的深夜,总将她移入室内,用细帘掩护着。温风吹了,暖阳来了,重又移到庭中,使她得到舒畅地呼吸、和煦地照拂。她想到了这些,非常感激那青年。她就似说似唱道,“青年真爱我!青年真爱我!使我游戏于芳春,使我尝一切的快乐,全是青年的赏赐。他不为别的,单只为爱着我。”
老桑树叹道,“小孩子,全不懂世事,在那里说痴话!”他的脸上皱纹很深,有些地方突起得很高,真是个丑脸。玫瑰不服他的话,只斜睨着眼睛,抿着嘴,不作声响。
老桑树发出枯老的声音说,“你是个小孩子,没有经过什么事情,难怪你不肯信我的话。但是我是经历了许多世事的,从我的经历,真实地告诉你,你所说的全是痴话。我且讲我的故事给你听。我和你一样,受人家的栽培,受人家的灌溉。因而抽出挺长的枝条,发出浓绿的肥叶。园林之中,也可算一个极快乐极得意的。照你的意思,不是单只为我被爱于人家么?谁知全然不对!人家并不曾爱我,只因为我的叶有用,可以喂他们的蚕,所以他们肯这么费力。现在我老了,我的叶薄而小,于他们无用了,他们也就不来理我了。小孩子,我告诉你,世间没有不望报酬的赏赐,也没有单只为爱着而发出的爱。”
玫瑰依旧不相信,她想青年的爱总是单只为爱着的。便笑着回答老桑树道,“老桑伯伯,你的遭遇确可怜。幸而我所遇的青年不是这等负心的人,请你不必忧虑。”老桑树见她终于不信,也不再说;身体微微地摇了几摇,表示他的有识和孤愤。
水缸里的冰融解的时候,金鱼像久伏在屋子里的人大开了门窗一样。觉得异样的畅快。他游到水面,从新绿的水草间过去,越显得自己的美丽。斜出在顶上的树枝已经有绿意了。吹来的风已经很柔和了。隔年的邻居,如麻雀之类,已经叫得很热闹了。凡是到他眼前的,无不可爱,无不美好。
金鱼回想他以往的生活:他是被畜养于一位女郎的;所居的水缸由碧玉斫成。那女郎剥着馒头的细屑喂他,更命婢女捞了河里的小虫喂他。强烈的阳光来了,便在缸面盖上竹帘,防他受热。剧冷的西风起了,便在缸边护上稻草,防他受寒。她又时时在旁守护,免得鹰儿欺他,猫儿吓他。他想到了这些,非常感激那女郎。他就似说似唱道,“女郎真爱我!女郎真爱我!使我玩赏美景,使我享受一切的安舒,全是女郎的赏赐。她不为别的,单只为爱着我。”
老母羊笑道,“小东西,全不懂世事,却在那里说痴话!”她瘠瘦的脸上,带着固有的笑容;全身的白毛几转而为黑,因为染了垢污,而且卷结得纷乱极了。金鱼不甘受她的嘲笑,眼睛突得更出,眨了几眨,表示他的怒意。
老母羊发出带沙而慈祥的声音说,“你还是个小东西,事情经得太少了,难怪你不服我的话。但是,我是经历了许多世事的,从我的经历,真实地告诉你,你所说的全是痴话。我且讲我的故事给你听。我和你一样,受人家的饲养,受人家的保护。我有过绿草平铺的散步场,也有过暖和雅洁的屋子。在牧地之中,也可算一个极舒服极满意的。照你的意思,不是单只为我被爱于人家么?谁知全然不对!人家并不曾爱我,只因为我的乳汁有用,可以喂他们的孩子,所以他们肯这么费心。现在我老了,我没有乳汁供给他们的孩子了,他们也就一切不管我了。小东西,我告诉你,世间没有不望报酬的赏赐,也没有单只为爱着而发出的爱。”
金鱼依旧不领悟,眼睛还是眨着,怒意没有全消,他想女郎的爱总是单只为爱着的。便不很高兴地回答老母羊道,“老羊太太,你的遭遇确可怜。但世间的事情不是一个版子的,一桩未必就可以例多桩。幸而我所遇到的女郎不是这等负心的人,请你不必忧虑。”老母羊见他终于不悟,也就闭了口;鼻孔里吁吁地呼气,表示她的老练和忧悯。
青年和女郎互相恋爱了,彼此占有了对方的心。他俩每天午后会见,并坐在花园里花墩旁一条凉椅上。甜蜜的谈话比鸟语还要好听,欢悦的笑容比夜月还要好看。假若有一天午后不到花园里去,便大家如失了灵魂,一切都不舒服。所以也从没有一天午后,花园里绝了他俩的踪和影。
这一天早上,青年走到庭中,搔着头只是凝想。他想女郎的爱他到了很高的程度了,这是可以欢慰的。但若能设法使她更为增高,不是更好么?知心的话语差不多说完了,情爱的接吻差不多接厌了,除了将平日尽心养护的东西赠与她,再难有可靠的增高爱情的法子。他因此就想到了玫瑰。他看玫瑰这么鲜红,正配她的美丽的颜色;这么含蕊若羞,正配她的处女的情态;送给了她;一定使她十分欢喜,因而增加相爱的程度。他想定了,微笑地点了点头。
玫瑰见青年如此,也笑着点了点头;更回头看着老桑树,现出骄傲的颜色,说,“你不看见他爱我,单只为爱着我么?”
同时女郎也起身了,她掠着蓬松的头发,倚着碧玉水缸只是沉思。她想青年的爱她到了很高的程度了,这是可以欢慰的。但若能设法使他更为增高,不是更好么?浓密的情话差不多尽倾了,恋爱的偎抱差不多做惯了,除了将平日专意畜养的东西赠与他,再难有可靠的增高爱情的法子。她因此就想到了金鱼。她看金鱼这么灵活,正可比他的俊美可人;这么珍贵地养护,正可显出自己赠与的厚意;送给了他,一定使他十分欢喜,因而增加相爱的程度。她想定了,将右手小指含在唇间,微微地一笑。
金鱼见女郎如此,乐得如梭子一般往来游泳;更抬起了头,望着老母羊,现出得意的神态,说,“你不看见她爱我,单只为爱着我么?”
青年执一柄剪刀,将玫瑰剪了下来,带到花园里去,会见他的女郎。
女郎取一个玻璃瓶,将金鱼捞起,盛在瓶内,带到花园里去,会见她的青年。
他俩见面了。青年举起玫瑰,正当女郎的面前,笑颜说,“我的爱人,我赠你一朵可爱的花,这花是我竭了经年的心力的成绩。愿你永远与花一样的美丽,愿你永远记着我赠与的心情。”女郎也举起手里的玻璃瓶,正当青年的面前,柔语道,“我的爱人,我赠你一尾可爱的小东西,他是我朝夕看护着的。愿你永远与他一样的活泼,愿你永远记着我赠与的心情。”
彼此手里的东西交换了,各吻着所得的赠品,说,“这是爱人的赠品,吻此仿佛吻爱人。”果然,他俩爱情的程度增高了。一样的一句平常说惯了的话,听着觉有新鲜的甜蜜。一样的一副平常见惯了的笑颜,对着觉有特殊的欢欣。他们不但互占有彼此的心,且因爱情的增高,几乎融成一个心了。
玫瑰哪里料得到有这么一剪刀呢?忽然间的痛楚,使她周身麻木。待徐徐回复过来,已在女郎的手里。回想刚才的遭历,一缕悲哀,几欲哭出来;可是,全身觉得很干燥,泪泉不知何时枯涸了。女郎回去的时候,将她插在一个霁红的花瓶里。她是未经忧患的。离家的伤心,爱情的错认,如何担当得起,只憔悴地低了头。不到晚上,她就死了。女郎说,“这玫瑰干枯了,留在这里可厌;明天下午,青年当有更好的花赠我呢。”于是婢女将玫瑰的尸骸丢了。
金鱼也哪里料得到有这么一番颠簸呢。从住惯了的碧玉缸中,随水流入一个狭窄不堪的玻璃瓶里,使他气闷而昏晕。待神思渐清,见所居的小瓶已在青年的唇边。想要游泳回旋,头和尾触着瓶壁,腹部贴着瓶底,竟不得动弹,只能抬起了头叹气。青年回去的时候,将他摆在书桌上。他是自满惯了的,新居的不堪,爱情的错认,如何担当得起,只瞪瞪地张着悲哀的双眼。不到晚上,他就死了。青年说,“这金鱼死了,须得丢了他;明天下午,女郎当有更可爱的东西赠我呢。”于是金鱼的尸骸被抛弃了,就在枯玫瑰花的旁边。
过了几天,玫瑰和金鱼的尸骸腐烂了,发出触鼻的臭气。这是不论什么花不论什么鱼同样的下场,值不得人家的注意;青年和女郎当然不会注意到,他们自有别的新鲜的赠品互相馈遗,增进他们的爱情。
只有老桑树临风发干涩的声音,老母羊仰首作哀切的长鸣,在玫瑰和金鱼的尸骸旁边。
一九二二,三,二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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