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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哥的胡琴

时间:2023-07-13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破屋里面住着祥儿和他的母亲。父亲的棺材被抬出去了,胡琴还挂在墙上。到祥儿四岁满足的时候,母亲从墙上取下这胡琴,授给他手里。祥儿手捧着胡琴,这正是天天见面的老朋友。移动胡琴上这弓一般的东西,是祥儿的新功课了。鸟儿说,“你听着我的曲调,一面将胡琴和着罢。”祥儿侧耳听着,很懂得曲调的意思。起初胡琴声和鸟儿的曲调相接应,后来竟合做一块,分不出哪个是鸟儿的,哪个是胡琴的。

一条碧清的溪旁,有一所小小的破屋。墙壁穿了,风和太阳光、月亮光在那里自由出进。柱子露出了,好像粗松的酥糖,因为蛀虫在那里居住。屋面铺着的稻草转成了灰白的颜色;原来的金黄给东方、南方、西方、北方的风吹去了,给云端里的雨洗去了。那屋子的影子倒映在溪底,快乐的鱼儿们可以看见。月明的时候,影子又铺在溪岸和田面,半夜醒来的鸟儿们可以看见。

破屋里面住着祥儿和他的母亲。他的父亲临死的时候,一件别的事情也不叮嘱,只指着墙上挂着的胡琴,断断续续地说,“阿祥,我没有家产传给你;只有这胡琴,你受领了我的罢!”祥儿不懂他父亲说的什么;他母亲却哀伤到哭不出声音了。这时候他父亲就死了。

这胡琴是他父亲时常拉着玩的。本来青色的竹干,因手的把握,转为红润了;涂松香的地方磨蚀了好些,成深深的低纹;糊着的蛇皮也褪了颜色。繁星满天的夏夜,轻风吹来的秋晚,他父亲拉着胡琴,奏出许多的调子。种田倦了,割草乏了,也拉这么几曲;正像别个农夫休息时候,一定要吸几筒旱烟。便是极冷的冬天,白雪软绵绵地盖着屋面,鸟儿紧挤挤地歇成一团,我们也可以听见他从屋子里发出的胡琴声。

父亲的棺材被抬出去了,胡琴还挂在墙上。风从壁洞里吹进来,只见那胡琴轻轻地左右摇摆。阳光和月光射进来,在墙上显出个模糊的影子,正像舀水的瓢。祥儿看着,很觉得有趣,以为这摇摆是神仙的法术,影子是神仙的图画。

母亲织了一会草席,便指着墙上的胡琴说,“阿样,爷将这东西传给你。你也像爷这样会拉了他,我才欢喜呢。”祥儿不大明白这些话,只对着墙上这东西呆相。当吃饭的时候,母亲又指着墙上的胡琴说,“阿祥,爷将这东西传给你。你也像爷这样会拉了他,我才欢喜呢。”祥儿还只是呆呆地相着。明天早上,他从母亲怀中醒来,母亲又教训他了,“阿祥,爷将墙上这东西传给你。你也像爷这样会拉了他,我才欢喜呢。”

到祥儿四岁满足的时候,母亲从墙上取下这胡琴,授给他手里。她说,“现在你能够拉这个东西了。我希望听你拉出好听的调子,同你爷所拉的一样。”祥儿手捧着胡琴,这正是天天见面的老朋友。但是怎么拉法,他全然不懂。偶然移动这个弓一般的东西,却发出锯木似的声音。他就这样的移动着。母亲看着他,脸上现出笑容,说,“我的聪明的儿!”

移动胡琴上这弓一般的东西,是祥儿的新功课了。他不但在家里做这功课,他走到溪边,走到市集,也一样地做他的功课。打鱼的汉子坐在溪边下网,笑他道,“锯木头似的胡琴,比你爷拉得更好听呢!”洗衣服的王老太蹲在岸头,也笑他道,“叫化胡琴,也算接续你的爷么!”市集里的孩子们追着他喊道,“可厌的声音,不如留下胡琴送给我们!”他不去听他们说些什么,只拉着弓弦随处游行。

他也走到没有人的地方,四围只望见高山,较近处有很大的树林。他手拉着弓弦,耳听着所发的声音,很觉快活。忽听得有一个声音道,“小弟弟,要拉成好听的调子么?我可以教你。”他四面寻看,一个人也没有。奇怪极了,是谁在那里说话呢?正在疑惑,那声音又说道,“小弟弟,我在这里,你低下头来,就看见了。”他低下头看,原来是一道清澈的泉水,活活地流去,唱着幽静的曲调;底下有许多五色的石子,圆滑得十分可爱。

他欢喜地回答道,“泉水哥,你肯教我,我感激你。”泉水说,“你听着我的曲调,一面将胡琴和着罢。”说完之后,重又歌唱起来。祥儿侧耳听着,很懂得曲调里的意思。便拉动弓弦和着,不复发锯木似的声音了。起初胡琴声和泉水的曲调相接应,后来竟合做一块,分不出哪个是泉水的,哪个是胡琴的。他们两个起劲极了,只顾奏着音乐,忘记了一切。后来还是泉水要休息,先奏得徐缓一点。他对祥儿说,“你的调子很好听了。我现在要睡眠一会,明天再见罢。”他的曲调愈低微了。祥儿与他分别了,向前走去。

他拉着新学会的曲调,声音从四山回转来,化为很复杂的。他听听很觉快活,忽然又听一个声音道,“小弟弟,要再学会一种好听的调子么?我可以教你。”他四面寻着,一个人也没有,奇怪极了,难道泉水哥睡醒了觉,追了上来么?正在疑惑,那声音又说道,“小弟弟,我在这里,你抬起头来,就看见了。”他抬起头看,原来是一阵轻和的风,飘飘地,仙人一般地吹过,唱着柔婉的曲调;小草们、野花们正听得点头呢。

他喜欢地回答道,“风儿哥,你肯教我,我感激你。”风说,“你听着我的曲凋,一面将胡琴和着罢。”说完之后,重又歌唱起来。祥儿侧耳听着,很懂得曲调里的意思。便拉动弓弦和着,比什么人做什么事都细心。起初胡琴声和风的曲调相接应,后来竟合做一块,分不出哪个是风的,哪个是胡琴的。他们两个乐意极了,一会快,一会慢,一会高,一会低,只顾吹奏。小草们、野花们听得有些醉了,尽点着他们的头。后来还是风要走了,先住了口。他对祥儿说,“你多了一种好听的调子了。我现在要到别处去了,有机会我们再见罢。”他就飘飘地去了。祥儿与他分别了,向前走去。

他将新学会的调子轮流拉着,不觉走进了树林。拉泉水的调子时,就想起活泼的泉水哥。拉风的调子时,便又想起轻巧的风儿哥。他又听见一个声音了,“小弟弟,再多学会一种好听的调子,不更好么?我可以教你。”他四面寻看,一个人也没有。奇怪极了,又是谁来做音乐教师呢?正在疑惑,那声音又说道,“小弟弟,我在这里,你向绿叶深处仔细地望望,就看见了。”他向绿叶深处仔细地望去,原来是一只美丽的鸟儿,极玲珑地从这枝飞到那枝,唱着优美的曲调;这些绿叶围成的空间正像他的跳舞厅。

他喜欢地回答道,“鸟儿哥,你肯教我,我感激你。”鸟儿说,“你听着我的曲调,一面将胡琴和着罢。”说完之后,重又歌唱起来。祥儿侧耳听着,很懂得曲调的意思。便拉着弓弦和着,手腕非常灵活,可以随他的心意。起初胡琴声和鸟儿的曲调相接应,后来竟合做一块,分不出哪个是鸟儿的,哪个是胡琴的。他们两个开心极了,眼和眼对看着,大家现出微笑。后来还是鸟儿渴了,要喝一些水,先停了歌唱。他对祥儿说,“你学会的好听调子更多了。我现在要去喝一点水,洗一个澡,以后再见罢。”他飞出树林去了。

从此之后,祥儿能拉出奇妙的调子,不是泉水的,不是风儿的,不是鸟儿的,却是将他们的曲调融和在一块而变化出来的新鲜的。这仿佛将几种颜色调和在一块,化成新鲜的颜色一样。他时时去看看泉水,看他睡醒了没有。泉水说,“你的曲调比我的好听了。拉一曲给我听,催我的睡眠罢。”他又时时去望望风儿,同他谈谈心。风儿说,“你的曲调胜过了我。拉一曲给我听,使我欢喜罢。”他更时时去访问鸟儿,看他歌舞得怎么高兴。鸟儿说,“现在你可以教我了。拉一曲给我听,使我学会些新的调子罢。”他们这么说,他听了都快活,便将自己新造的曲调尽量地拉给他们听。于是泉水稳稳地睡眠了,风儿浅浅地微笑了,鸟儿婉婉地学唱了。他又同其他的泉水、风儿、鸟儿做朋友,随时去寻访他们。他们个个欢喜他,各唱自己的调子给他听,也要求他拉出他独创的新调来做报酬。

祥儿长成了;胡琴的调子变化得更奇妙,更新鲜。母亲早已快活得不了,她说,“你拉胡琴,真像你的爷了,使我非常欢喜。你可以带了爷传给你的胡琴出去,将你的曲调散布人间了。”祥儿听了母亲的话,就离开了溪旁的破屋。

都市地方有一所音乐院,建造得十分华美。阶梯和柱子都由大理石雕成。乐台上丝织的帷幕,鲜花的屏幛,金光的装饰,使人眼睛昏花。凡是大音乐家都曾在这里唱奏过。唱奏的时候,听众坐满了一院;男的女的都是高贵的气概、华丽的服饰,闭着眼,点着头,表示他们能够赏识乐曲的妙处。一曲完了,大家拍着手掌,轻轻地,却又很沉着,表示他们从这一曲里得到了快乐。于是这演奏的音乐家的名誉就增高了。

祥儿走入都市,音乐院里请他在那里奏胡琴。预先几天,街上已贴满了彩画的大广告。上面写着,“奇妙的调子,新鲜的趣味,田野的音乐家。”那些字的形体很奇怪,格外引人家的注意。到了那一天,演奏的时刻还没有到,座位已经坐得满满了——坐的自然是平日来惯了的老听客。他们都望着乐台,张开了口,好像等吃什么东西似的。

祥儿登台了,穿着半旧的青布衫,提着父亲传下来的胡琴。他向听众鞠躬。听众却在那里皱眉头。“见过了整百整千的音乐家,哪里有这样乡下人似的!这胡琴又多么难看,竟像乞丐手里拿的。”听众正这样想,祥儿将弓弦拉动了。弦音流动于院中,大众很静默,可以听得十分清楚。可是,不多时候,低微的人声渐渐地起了,越来越高,仿佛海潮。祥儿的胡琴拉得更急更响,嘈杂的人声也追上去,似欲盖过了他。模模糊糊听得众人说道,“从来没有这种调子!……一毫趣味也没有!……不知哪里来的乞丐!……他是骗子,冒充音乐家!……我们的耳朵脏了,必得去洗一洗!”大家向后走了,退出这音乐院去洗耳朵。老绅士们的胡子翘了起来,贵夫人们的粉脸胀红了,公子小姐们嘴里喃喃地咒骂,表示他们的愤怒。直走到只剩祥儿一个人在台上,他就停止了拉奏,也走出院门;这时候他向着这大理石的建筑一笑。

祥儿回到溪旁,走进小小的破屋。母亲问道,“我叫你出去,将你的曲调散布人间。为什么便回来了?”祥儿答道,“人家不要听我的曲调,所以回来了。”母亲便笑着,将他的头抱在怀里,说,“人家不要听,我要听的。你不要出去了,在家里拉奏给我听罢。听了你的胡琴,我织草席更有力气了。”她说着,更吻他的面孔,仿佛他幼时的情境一样。

小小的破屋里边时时有胡琴声透出来,繁星满天的夏夜,轻风吹来的秋晚,农夫忙作的当儿,白雪盖地的时候,远近的村落都可以听到。于是泉水们琤琤琮琮地,风儿们低低徐徐地,鸟儿们娇娇婉婉地和着唱了;田野就成为一个大音乐院。

当祥儿的胡琴声领着泉水们的歌唱流布于空中时,仿佛温柔的梦一般,轻轻地盖上听到的人的周身。倦乏的农夫精神恢复了,困顿的磨工神思清爽了,火灼皮肤的小铁匠忘了热痛,死掉儿子的老母亲解了悲哀,……一切人都觉得甜美舒适。他们一齐诚恳地唱道,“感谢祥哥的胡琴!”

这“祥哥的胡琴”正是大理石建筑的音乐院里的听众所不爱听的。

一九二二,四,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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