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和聋子

一处地方，住着两个残废的人，大家说他俩很可怜的。他俩也自以为很可怜，一心地想有一位神奇的医生给他俩医治。或者仙人肯给他俩吃几粒仙丹，将毛病解除了，也是他俩的愿望。

他俩一个是瞎子，一个是聋子。

那瞎子从小就瞎了眼，从没见过一丝儿光明。母亲是怎样笑的，小猫小狗是怎样跑的，月亮是怎样照的，花是怎样开的，当然全不知道了。他还是起先有眼球而后来瘪了的，还是本来就没有的，人家不得而知。只见他两条眉毛底下乌溜溜两个深洞。这两个洞又圆又黑，当他仰卧的时候，足可以容两大杯的水。

那聋子从小就聋了耳，从没听过一些儿声音。姐姐是怎样唱的，鸟儿是怎样叫的，风是怎样吟的，泉水是怎样鸣的，当然全不知道了。他的容貌和平常人一样。可是，人家同他谈话的时候，破绽就来了。他看见人家对着他动嘴，就将耳朵凑近去，右耳不行，调转来用左耳。那时他的口不自觉地张开了，眼梢起了无数的皱纹，面孔似笑不笑，正像一幅很有趣的图画。结果还是没有听见人家说的一个字。

瞎子听人家告诉他，世间有可爱的光明，在光明里边，可以看见种种可爱的东西。他就十分地羡慕有眼的人，更十分地怨恨自己的残废。他说，“我若能看见一丝的光明，我就有福了。我听人说蚂蚁有眼睛，可以看见天和云、山和树、母亲和弟弟。又听人说蝙蝠有眼睛，可以看见夜游的小虫、躲在墙角的蚊子。我是世间最苦的一个了，不如一个蚂蚁或蝙蝠！天呵，我能看见一丝的光明么？”

聋子看见人家时时侧着耳朵，猜想出世间有可爱的声音，在声音里边，可以听辨种种可爱的调子。他就十分地羡慕不聋的人，更十分地怨恨自己的残废。他说，“我若能听辨一些的声音，我就有福了。我料想蝴蝶能够听，可以听辨菜花的低语、蔷薇的浅笑。我又料想小鱼能够听，可以听辨小溪的独唱、水草和蛙儿的合奏。我是世间最苦的一个了，不如一个蝴蝶或小鱼！天呵，我能听辨一些的声音么？”他从小就没有听见过人家的说话，所以他的声音有点两样。他说的不是学来的声音，粗心听时，只是“哑哑哑……”的，正像一个哑子。

瞎子最细心，他能够听得出蜒蚰的脚步声和蚂蚁的对语。聋子的说话虽然不大清楚，在瞎子却很容易听辨出来。他就想竭力劝慰聋子，因为他并不觉得聋耳朵是苦楚。但是开口说话是没用的，要使聋子明白，只有对他作手势。他就作以下的种种手势：他指着心头，又两手团紧来，又摇着右手，表示“不要忧愁”。指着耳朵，又连摇着手，表示“耳聋是不要紧的”。指着鼻头，又指着耳朵，同时点点头，表示“我是能够听辨声音的”。手指屡次从空间指向耳朵，又摇着手，表示“外来的声音毫没有什么好听”。指着自己深陷的眼眶，又指着心头，两手团紧来，表示“我的瞎眼是最可忧愁的”。向四面乱指，又指着眼眶，又摇着手，最后手掌翻向外边，表示“一切东西都看不见，这是何等的失望！”

聋子是看惯了人家的手势的，所以全能明白瞎子的意思。他就回答道，“你真不必忧愁呢。少了两个眼球，有什么要紧？我是有眼睛的，能够看见的。但是，能够看见有什么好处！送到眼睛里来的，不过是些杂乱零碎的东西罢了。我想，声音是一切东西心底的叫喊。我单单听不见这声音，连自己的说话也听不见，哪得不要忧愁？”

瞎子听说，便作出种种手势来回答，表示的意思是：“我以为光明是一切东西真相的照露。我单单看不见这光明，连自己的手指也看不见，哪得不要忧愁？”

聋子说，“我要听见声音，并不稀罕什么光明，偏偏聋了朵。你要看见光明，并不稀罕什么声音，偏偏瞎了眼。假如我俩把所犯的毛病掉换了，岂不就大家舒服，同平常人一样的开心么？”

瞎子连连点头，脸上现出笑意；双手合拢来，像拜佛的样子；表示“假若做得到，真要念一声‘阿弥陀佛’了。”

聋子道，“只要我们去寻访，总可以如我们的愿，得到调换毛病的方法。我们一同上路罢。”瞎子点头，便牵着聋子的手。两人商量停当，由聋子引路，由瞎子当翻译，将所有听得的话做手势告诉聋子。

他俩走到一个医生那里，同声说道，“我们一个聋子，一个瞎子。现在打算调换一下，聋子改为瞎子，瞎子改为聋子。你当能给我们出一些力。使我们如愿之后，我们真心感激你这有本领的医生！”

但是医生摇头回答道，“我从来没有学习过这个，也从来没有听见过这种请求，请你们走开罢。”他俩失望地退出了医生的家。门外一个老婆子却很可怜他们。她说，“你们到这里来，原是走错了。从这里往西，有一个树林。里面一所古寺，住着一个老和尚。他很有些法术，或者能够如你们的愿。你们去找他罢！”

他俩非常欢喜，谢了老婆子，往西走去。果然前面一个树林，绿葱葱的似乎没有尽头的。走进树林，果然有一所古寺，红墙头变成灰色了。走进寺里，中间坐着一个老和尚，面孔皱得像树皮，胡子白得像雪。他俩就同声请求道，“我们一个聋子，一个瞎子。现在打算调换一下，聋子改为瞎子，瞎子改为聋子。你当能给我们出一些力。使我们如愿之后，我们真心感激你这慈悲的老和尚！”

但是老和尚也回绝了。他说，“这不是容易的事。我的法术干不了这个。请你们走开罢。”他俩哪里肯走开，只当他不高兴出这一点力，便又恳切地请求。老和尚很为感动，温和地说道，“我的确干不了这个，可是，我可以指点你们一个地方，使你们如愿。走完了这个树林，有一个市集。市集东首有一个古老的风车。他可以帮助你们。你们去找他罢！”

他俩非常欢喜，谢了老和尚，出了寺门，再往西走去。越走，树林越深，一丝天光也不漏下来。瞎子原不觉得怎样，聋子可苦极了，睁开了眼睛，又用一手摸索，才不致撞到树身上去。好久好久，他俩满身体都是汗了，脚趾也觉得疼痛，才走完了树林。但因调换毛病的心切，也不觉痛苦。

树林尽处，果然是一个市集。市集东首，果然有一个古老的风车。他的叶子很旧很旧了，沾满了灰尘，有几处破碎的地方。风吹动时，叶子懒懒地旋转，好像老年人懒于工作，勉强行动的样子。他俩便很虔敬地同声请求道，“我们一个聋子，一个瞎子。现在打算调换一下，聋子改为瞎子，瞎子改为聋子。你当能给我们出一些力。使我们如愿之后，我们真心感激你这神异的老风车！”

风车继续转动，略微快一点，就发出干老的说话声，正像一架破旧的留声机。他说，“你们的请求我可以照办。可是，我先得关照你们，还是不要调换的好。不论什么人，总觉得自己是吃苦，人家是快活。待到了人家的境地，又觉得是吃苦了。你们何必也这样做呢？”

瞎子用手势翻译给聋子知道，然后两人一齐说道，“我们一个能听，却不爱听，只希望看；一个能看，却不爱看，只希望听。大家确信所希望是好的，调换了决不会懊悔。况且你使我们将听和看的滋味都尝到，就仿佛医好了我们的残废。请你不要再疑虑，就给我们调换罢！”

风车笑道，“哈哈，关照你们，你们偏不信。若是不给你们调换，又见得我不肯帮助人家。可是，我只有给你们调换的本领，却不能再调还来。若是掉换之后，又觉得不好，还是从前那样好，我可不能帮助你们了。”

瞎子毅然答道，“我的希望在看见光明，光明是一切东西真相的照露。我若看见一丝的光明，我就有福了，哪里会觉得不好？”

聋子也毅然答道，“我的希望在听见声音，声音是一切东西心底的叫喊。我若听见一些的声音，我就有福了，哪里会觉得不好？”

风车的叶子顿了几顿，仿佛老人的点头，说，“你们有这样坚决的意思，我一定能如你们的愿。你们站得近一点，待我扇三扇，你们就调换了。”

瞎子和聋子很快地奔到风车脚下，因为心里十分高兴。“呼，呼，呼，”风车的叶子扇了三扇，他俩调换了。瞎子的眼眶里忽然凸起了两个眼球，只觉——亮，描摹不出的——亮，他看见光明，看见种种东西了。同时他就聋了耳。聋子的耳朵里仿佛开了扇门，只觉——响，描摹不出地——响，他听见声音，听见种种调子了。同时他就瞎了眼。

在此地因为称说的便利，叫原来的瞎子做“新聋子”，叫原来的聋子做“新瞎子”。现在是新聋子牵了新瞎子，新瞎子当新聋子的翻译了。他俩离开风车，向市集中走去。

说也奇怪，似乎市集中的人全知道他俩调换毛病的事情，当他俩经过时，起了一阵的纷扰。新聋子看见他们的形状了，因为这是他新鲜的经历，看得格外仔细。他们指点着他俩，脸上现出轻薄的笑容；嘴唇张动，虽然听不出说些什么，但依据从前的经验，知是一派嘲弄的话语。他就想，“不料世间有这等难堪的笑容！他们的笑容里，不是表示他们是健全，是幸福，是骄傲，我们是残废，是不幸，是羞耻么？我懊悔看见了这个，尤其是初有眼球就看见了这个！”他这样想，就牵着新瞎子很快地跑。

那时候新瞎子已听见市集中人的话语了，因为这是他新鲜的经历，听得格外用心。他们很顽皮地声气笑他俩道，“真是新鲜的奇闻，瞎子变聋子，聋子变瞎子；可是总逃不了一个残疾！你看，一个牵一个，攒眉侧耳，多么丑！”他虽然看不见他们是怎么形态，但依据从前的经验，知是一副奚落的脸面。他就想，“不料世间有这等难堪的声口！他们的声口里，不是表示他们是健全，是幸福，是骄傲，我们是残废，是不幸，是羞耻么？我懊悔听见了这个，尤其是初能听辨时就听见了这个！”他这样想，就推着新聋子，要他快点跑。两个人步势一齐，跑得马一样快。

一种劳困的喘息声将新瞎子的脚步留住了。听去是好多人的喘息，而且是老人。吁吁的呼气，好像破碎了的皮球，还夹着些痰嗽。沉重的脚步声，担子摆动声，搬运砖瓦声，都可以听辨；不过总觉得这喘息声特别的刺耳，也特别的不爽快。他不明白为了什么，只全身起一种凄惨的感觉，很希望不要听见这声音。但是他的耳朵已经不聋了！

新聋子因新瞎子站住，也就站住。他看见许多老人在一片灰尘飞扬的砖瓦场中工作；他们担着很重的砖瓦的担子，背心弯得像钩子了；枯瘦的脸因奋力而涨红，汗流遍满，好似涂了油；脚几乎移不动，挺了一挺，抖了几抖，才前进一步。他觉得这种景象全笼着悲哀。新生的眼球的周围有点潮润，他想大约是常听人家说起的流泪了。酸麻的感觉从心里透到眼鼻的部分，很不好过，使他希望不要看见这种景象。但是他的眼睛已经不瞎了！

结果还是一个牵着，一个推着，逃开一样地赶快跑走了。新聋子失望地叹息道，“我新生了眼球，已经看见了两种不高兴的景象！”随问新瞎子道，“你的运道怎样？可听见了什么可爱的声音和可爱的调子？”

新瞎子指着耳朵，又伸出两个指头，又皱着眉摇头，表示“开了关闭耳朵的锁之后，已听见了两种不快意的音调”。

新聋子说，“我原已告诉你，音调没有什么好听的。现在你可相信么？”

新瞎子又作了几个手势，表示“我也曾告诉你，景物是没有什么好看的。现在你可相信么？”

“不要互相责问罢！我们的快乐在我们的希望里边。我们且再向前走，希望你便得听见可爱的音调，希望我便得看见可爱的景物！”

新瞎子听了新聋子的话，点头赞成。两人的脚步里又含有快乐的意味了。

忽然一片可怕的红色将新聋子吓住了；不辨是什么东西，只觉心里的血似乎要从嘴里喷出来；脑子模模糊糊了；两脚仿佛被钉住，不能移动。待清醒了些，才看出这是一头猪的血，从他胸口流出来。那头猪侧卧在一条很脏的板凳上，屠夫的刀亮晃晃的正从他的胸口拔出来。新聋子便觉周身起一种难受的痛，像许多刀尖在那里刺触。眼梢带及，又见几片半爿的猪挂在一根横木上，牙齿全露，像咬嚼的样子，眼睛半开半掩，似乎在那里窥人。他害怕极了，脑子重又模糊起来，两手掩没眼睛，大喊道，“我不要看了！”

那时候新瞎子听见一种尖锐而哀惨的叫声，骤然刺入耳朵，使他的心如受了狠毒的冷箭的刺伤。那声音尖到极点，停止了，没有声息了。歇了一会，又是号哭似的阔大粗沙的声音连连地叫着。接着血喷注出来的声音听见了，“托落……”流在一个什么盆钵里。于是只剩微弱的垂死的呼声了；一丝丝的低叫，使人的心胆几乎粉碎了。他害怕极了，一个身躯似乎不复属于自己，两手掩没耳朵，大喊道，“我不要听了！”

一个喊“不要看”，一个喊“不要听”，正是同一的时候。新瞎子听了新聋子的话，便也作手势，将自己的心意告诉他。

新聋子愕然道，“你也不要听了么！那么，不是我们不再有希望，不会有快乐了么？”

新瞎子点点头，表示“的确是这样”。

他俩很凄寂地站在那里。新聋子掩着新生的眼球，新瞎子掩着新开的耳朵，永永不放手；因为神异的风车不能再帮助他们一回了。

一九二二，四，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