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宜是农家的孩子。他帮助父母种田,举得起小小的锄头。他认识稻和麦的种类;辨得出泥和肥料的性质;什么鸟儿是帮助种田人捕捉害虫的,什么风是吹醒一切睡着的花草的,他完全明白。朝晨起来工作,他和起早的太阳第一个照呼。晚上上床休息。温和地笑着的月亮陪伴着他,轻轻地将柔美的梦覆盖他的周身。他没有不快乐的心思,也从不曾知道不快乐是什么滋味。
从都市里归来的农人告诉克宜的父母道,“都市里边真快乐,一切生活的快乐是我们所想不到的。这回去看了一趟,仿佛做了个美丽而撩乱的梦,竟讲不出怎样的快乐。但是的确快乐极了。我们是老了,不一定要住在快乐的地方。我们的儿子年纪正青,不可不叫他们到那边去住住。不然,我们不将幸福指导给他们,实在觉得有些对不起。”
克宜的父母听说,心里很为感动,便向克宜说,“邻家伯伯从都市里归来,说那边快乐到不可说。你是个年青的孩子,应当到那边去住住,享受些快乐。我们是心爱着你的,所以幸福在什么地方,总要指导给你。”
克宜很孝顺,父母的嘱咐他没有不听。这回父母要他到都市里去,他自然很顺从地答应了。
父母又说,“既然你也很愿意去,你就放下手里的锄头,早些动身罢。”
克宜便放下锄头,辞别父母,离开自己的田亩。走了几步,觉得有些舍不得,重又回了转来。和田里种着的东西说了些离别的话,又和鸟儿合唱了几个离别的歌。向风说,“你不怕远行,送我一程罢!”向太阳说,“隔几时再给你请晨安罢!你归去的时候,遇见月亮,请叮嘱她,不要过分记念着我至于伤心呵!”一一都分别过了,他再回身向前走去。风依从他的话,跟随在他的背后,一阵阵带些田野的花香过来,使他觉得似乎还在田里工作呢。
他走了一程,觉得有点疲倦了,就坐在一棵大树下休息。风还是带着花香吹来,他渐渐地朦胧了。忽然一种轻微而急迫的干脆的扑翅声惊醒了他,听去知在顶上。抬头看时,原来是一个蜻蜓,他飞错了路,给蜘蛛网网住了。仔细地听,那蜻蜓正在哀求他的帮助呢。“仁善的年青人,你救了我罢!我被拘在这里半天了,再不想法逃脱,那坐在中央的魔王要开宴吃我了。仁善的年青人,只要你一举手,我就有了命,快救了我罢!”
克宜听了,很觉得可怜。就拾起一根掉在地上的小树枝,举起来轻轻一拨,那蜻蜓就脱离了网罗。那蜻蜓拿出一个小圆筒似的镜子给他,说,“这个镜子同我们蜻蜓的眼睛一样,可以看见人的眼睛所看不见的事物。你若要知道一切事物将来的情形,用他一照就是了。因为你救了我的性命,所以将这宝贝的镜子报答你。”那蜻蜓说罢,震动着膜翅飞去了。
克宜藏好了镜子,不再休息,站起来重又前进。一口气跑进都市,就在一家店铺里当一个徒弟。
他在那里认识了好多东西,都是以前所不曾见过的。一个长方的匣子,里面有几枝针儿自己会得转动,隔一会又自然发出钟声来;他听人说这个叫做“钟”,又听人说敲五下六下的时候是朝晨,晚上敲十二下一下的时候是午夜。许多不用添油、不用点火的灯垂垂地挂着;他听人说这些叫做“电灯”,到晚自然会得燃,到晓自然会得熄的。街上一个人坐在一件东西上,这东西有两根长柄,由一个人拖着飞跑:他知道这叫做“人力车”了。一个矮而阔的怪物,到晚他的巨大的眼睛里放出耀眼的光,载着几个人飞驰而过;他知道这叫做“摩托车”了。一所玻璃的小屋子,里面挤满了人,不用人拖,不用牛挽,却也能跑得同矮而阔的怪物一样的快;他知道这叫做“电车”了。
但是他不看见他的老朋友。田里种着的东西,有香气的泥土,飞鸣的鸟儿,带着花香的风,在那里统都找不到。他虽然觉得新鲜的东西很有趣,也切挚地牵记着那些老朋友。
明天他从床上醒转来了。平日的习惯,张开眼睛时总是很明亮的。现在为什么只是漆黑?天没有亮么?醒得太早了么?疑惑之极,走到窗边向外望去,街上也非常黯澹;电灯还没有熄,放出惨然的光。他以为天真个没有亮呢。可是,钟声敲动了,一下,两下,……六下,这不明明是朝晨了么?
朝晨的太阳哪里去了,为什么不出来和自己照呼呢?起来了须得做事,现在做什么事呢?这时候他感觉给一种不可堪的沉闷压迫着,很不爽快。但是黑暗包围着他,他哪里能够打破包围,取得爽快呢?
他要漱口,不知水在哪里。他要洗脸,又不知面盆和毛巾在哪里。只得默默地坐在大海似的黑暗之中,细细地辨那刚尝到的不快乐的滋味。钟声敲七下了,又敲八下了,才有些淡淡的光从窗里透进来。一切全都沉寂,只听见那个钟“滴答滴答”的声音。他想在家的时候,此刻已满耳的高兴的声音了。晨间的微风在林中和田里和水边低唱着,鸟儿个个作迎接太阳的颂歌,农作的同伴互相问答,间着水车的声音、锄头着地的声音。村里的鸡接连着啼个不休,工作的牛也偶然向天长鸣一声。他想起了这些,实在耐不住这里的寂寞,里边外边,一齐凄静,有点像坟墓的样子。无可奈何,才取出蜻蜓赠给他的镜子来玩弄,看看究竟有怎样的神异。
他拿那镜子在手,一面看见了先生和同学们的床榻。他们的帐子都掩着,大概还没有做完他们的梦呢。他想用那镜子照着他们,看现出什么形象来,倒也有趣,便揭开一位先生的帐子,将镜子放到眼边照看。怕极了!怕极了!只见那位先生瘦得只剩皮包着的骨头;脸上全没血色,灰白到足以惊怕。这不是和死人一样么?他不敢再看,便放下了帐子。但是他好奇心很盛,心想照看别一个人,或者有些好看的形象。他就拣一个肥胖的同学,揭开他的帐子,举起镜子来照看。怕极了!怕极了!只见那个同学瘦得只剩皮包着的骨头;脸上全没血色,灰白到足以惊怕。这不是和死人一样么?他不敢再看,也就放下了帐子。
好奇心驱遣着他,将睡着的人一一照看过;都因不敢再看,就将帐子放下来。他想,“这里不是妥当的地方,我明明看见他们的将来的形象了。还是早早离开的好。”于是离开了那家店铺,投入一个医院里,当一名练习生。
他在那里才看见了害病的人,嗅到了药水的气味。那一夜他当值,被派在一间病室里任看护。室内有八个卧榻,都躺着病人。夜已经很深了,钟已经敲过了一下,窗外只有些树叶吹动的声音,轻悄到可怕。室内充满着病人的痛苦的呻吟:有骤然喊叫的,有延长而颤抖的,有无力而低唤的,有连呼母亲的;可是,绝对没有安慰他们答应他们的一些声音。他听着心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从没有经历过的凄惨将他兜住了。
他听医院里的人说,这间病室里八个病人,四个是从电车上掉下而受伤的,两个是坐摩托车不当心,和别的车辆相撞而受伤的。其中一个受伤最重的,腿骨已经断了,由医生给他接好,用木板绑着,固定在一个很重的架子上,防他因痛苦而牵动,致脱了接笋。连连呼“妈,来罢!妈,来罢!”的,正就是这个人。
他耐不住这种凄惨的声音和景象,便又取出蜻蜓赠他的神异的镜子来玩弄,希望移开心思,不去注意那些。电灯光照得室内惨白,固然很可以照看,但是照看什么东西呢?所有的只是这八个病人。他只得举起镜子,照看这些病人。奇怪极了!奇怪极了!他们的腿和脚都有点异样,又细,又小,正像鸡的腿脚。放下镜子看时,又和平常人差不多。
疑怪的心使他添了些闷损。后来医生来检查病人了。几个助手也跟了进来。他想他们都是健全的人,照看起来,谅来不至于有什么变化。便私下里取出镜子来照看。太奇怪了!太奇怪了!他们的腿脚又细,又小,正像鸡的腿脚;和八个病人毫没有两样。他想,“这里不是妥当的地方,我明明看见他们的将来的腿脚了。还是早早离开的好。”于是离开了这个医院,投入一个戏院里,当一个职员。
夜戏开幕了,繁响的音乐,刺耳的歌唱,他听了觉得脑子里有些岑岑的感觉。可是满院坐着的客人正看得起劲,个个现出高贵的笑容。男的吸着烟卷,女的扬着香水蘸透的手巾,也有吃东西的,闲谈的,一一表示出他们的舒适和闲雅。伶人唱了一段,他们随着喝一阵采,告诉人家他们是能够欣赏的。
他听着一阵阵的喝采,耳朵里不大舒服;嗅着人气和烟和粉香混合的气味,鼻管里又有点难受。他的身体似乎飘浮了,手心额角有点焦热。心想,“在此地太累了,不如取出神异的玩意儿来开开心罢。”便取出蜻蜓赠他的镜子,举起来向大众照看。
奇怪的景象在镜里显现了:那些客人个个只剩皮包着的骨头;脸上全没血色,灰白到足以惊怕;和店铺里所见几个人一样。也个个是又细又小的腿脚,正像鸡的腿脚;和医院里所见几个人一样。他们不能行走,不能劳动,得不到一切吃用的东西,只得在那里等死。
放下镜子看时,依然是满院高贵的舒适的闲雅的客人。
他不敢再看,立刻转身,奔出了这个戏院。心里想,“我还不回去做什么?明明看见了这里的人众将来的运命了!”便连夜向自己的家乡奔去,也不管路途上的黑暗。
天刚亮时,他已经到了自己的田旁。晨风轻轻地吹动,带着新鲜的草气。他欢呼道,“风,我的好朋友,你送我动身,又迎我回家了!”太阳从很远的地平上露出第一缕的光芒,使一切都含生意。他又欢呼道,“太阳,我的好朋友,此刻又给你请晨安了!月亮好么?她昨夜曾向你说起我么?”鸟儿们早已唱得很热闹了。他又欢呼道,“鸟儿们,我的好朋友们,你们唱,我又要加入你们的队里了!”田里种着的东西齐向他点头。他感激到流泪,欢喜到说不成话,只喃喃道,“我的宝贝……我的宝贝……”
正要向家中走去时,忽然想起了神异的玩意儿,何不在此地取出来照看一回。便取出镜子,举起来照看。他快乐得只是大叫,“将来的田野,美丽而有趣,竟到这个地步么!”
一九二二,四,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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