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很奇怪，怎么这几天里那只小黄猫常常找不到。平常的时候，他和小黄猫一天到晚在一起，追赶那停停又滚的皮球，戏弄那飞飞旋歇的蝴蝶，十分快活。吃饭时总是并排坐着，他夹了鱼骨头一类东西送到小黄猫的嘴里。睡觉时一同钻入一个被窝里，小黄猫总蜷卧在他细发纷披的肩头。他们两个从不分离；虽在梦里，也没有孤单的时候。但是在最近几天里，小黄猫常常离弃了孩子，独自走开。孩子感受到永未尝过的孤寂的滋味，急急要把小黄猫找回来。什么地方都找到了，在他所常到的不生火的炉边，旧器物的室内，壁脚板的洞旁，近水落的檐前，都像失了绣花针一般搜寻。可是一点效果也没有。后来小黄猫慢慢地走来了。孩子快活非常，迎上去把他抱在怀里，吻他，吻他，比平时更亲昵。但立刻觉察他有点异样；对于这样热爱的欢迎，毫没有一些快乐的意思；也不作平时的低微的吟唱、活泼的跳动；他好像别有心事的样子。待孩子一不当心，他又独自走开了。几天里头，这样的经过有好几回了。
孩子哪里料得到呢？他的好朋友小黄猫，眼睛明亮有光、毛色极美丽的小黄猫，近来新发生了恋爱的事情，所以和他疏远，不常同他一起游玩。这个他哪里料得到呢？
事情是这么发生的：在一丛灌木的前面，有一个清浅的池塘。斜出的树枝在池上轻轻摇动，装点得沿池边的一部分非常美丽。树枝上缠着的藤正开着蓝的紫的小花，都清清楚楚地映在池底。一头鹅儿在这一幅图画似的池面上游泳着。她的顶上有葱绿的树枝将阳光遮了。雪白的羽毛由碧水衬着，显出一种说不出的幽静的美。小黄猫正在这当儿来到池边散步，一见了她，爱的心就火一般燃烧起来了。
她确是一头美丽的鹅儿，有柔软的白的羽毛、流动的金光的眼睛、饰品似的黄的鹅冠；她有转侧动人的姿态。谁看见了都要爱她；何况是第一次看见她的小黄猫，他还是一只小的黄猫呢。
小黄猫便走近一点，用他的固有的温和的声音说，“白衣的小姑娘，你在池上游泳，好快乐呀！”
“我很快乐。”她的头略微侧转，眼睛半开半阖的样子，越见得她姿态的优美。小黄猫看了，乐得只是闭着眼睛，辨她那姿态的味道，好似正含着摩尔登糖。
“你独自一个在这里，不嫌寂寞么？”停了一会，小黄猫又问了。
“寂寞倒不觉得。不过若有谁愿意和我做朋友，彼此伴着，一起玩耍，我也非常欢迎。”宛转的答语可以表明她是个聪明可亲的小姑娘。
“我和你做朋友，彼此伴着，一起玩耍罢。”小黄猫热诚地说，紧接着她的答语。
“如果你愿意，那是再好不过了。”
这样，他们的友谊开始连结起来了。小黄猫时时到池边去访她，谈谈池上的风景，什么时候有彩翅的蝴蝶飞来，什么时候有新鲜的花开了。他们各唱出自己心爱的歌儿给对方听，也讲出所听见的多种故事。有时她走上了岸，一同到灌木丛中，在浓绿的叶荫中歇着。他们寻觅那藏着的天牛，谁得到美丽的谁赢。他们猜测那从绿叶稀处看见的浮云，什么时候过尽，什么时候再过。因此小黄猫忘记了平时一天到晚在一起的孩子了。
小黄猫虽然时时和鹅儿玩耍，一起谈话，但总觉心里很不宁贴，因为他所要说的最要紧的一句话还没有吐出，所希望的比玩耍还要进一步的事情还没有做到。“这怎么说呢？说了她将怎样呢？”他不息地这样想。忍耐呢，觉得有点耐不住，迳直开口，又有点胆小。因此，当他离开了她回家的时候，只剩默默地沉思。这更使孩子弄不明白，只觉奇怪了。
一天，他不能再耐了，不管胆小不胆小，也不管她将怎样，决计将要说的那句最要紧的话向她说出来。他预备了一篮青螺，作为送她的礼物，篮柄上插了一束粉红的直蜡红。他在路上走时，自己鼓励着勇气，不要临时说不出口。又在河旁照了照自己的形貌，举起前爪将脸上的黄绒毛抚摩得十分光润，更将胡须捻得向两旁矗起。他想自己真是一只漂亮的小黄猫了。
他走到池边，看见鹅儿正在岸上小步，可爱的影子倒印在池塘里。他走近去，脸上现出非常欢悦的笑容，说，“白衣的小姑娘，你已经来了，等得我心焦么？”他不等她回答，又说道，“今天带了一些毫不足贵的东西送与小姑娘，愿你看我的意思是真诚，随便收了罢。”说着，将篮子授与她。她看是爱吃的青螺和娇红的鲜花，十分欢喜，热心地谢了，顺便将一束花儿插在胸前。这更使小黄猫觉得她可爱了。他们于是同平日一样玩耍起来。
小黄猫心里想，“勇气，勇气，不要胆小！”经过几回的鼓励，那句要说的最要紧的话终于说出来了。“白衣的小姑娘，可不可以向你说一句话……我就此说了罢，就是我爱你，我爱你！”这样的说法，可以见得他心里究竟很慌张呢。
“你爱我么？”鹅儿惊奇的样子问。但是略一沉思之后，她便恢复了平时的温和静美的态度，说，“你爱我，使我非常感激。但是，请你告诉我，爱我的什么东西？这必须你告诉了我，我方可照你所说的给你，使你满足。”
小黄猫听了她第一句答话，一个心快活得飞起来了。正想贴近去，和她亲个表示相爱的吻，她的问题来了。“我爱她的什么东西呢？”他自问着。后来答道，“我爱你洁白的羽毛，雪一样的羽毛。”
“我给你洁白的羽毛，雪一样的羽毛。”她全身的羽毛褪下来了，轻风吹过，飘飘地散乱满地，她聚拢来都给了他。
“我爱你流动而美丽的眼睛，金光的眼睛。”他又说。
“我给你流动而美丽的眼睛，金光的眼睛。”她将一双眼珠取了出来，随手抛掷与他，他很敏捷地用前爪接住了。
“我爱你饰品似的鹅冠，玛瑙的鹅冠。”她的鹅冠掉下来了，正掉在他的足边。
“我爱你可爱的嘴，能够唱好听的歌的嘴。”他又说。
“我给你可爱的嘴，能够唱好听的歌的嘴。”她的嘴又掉在他的足旁。
“我爱你玲珑的脚掌。”他又说。
“我给你玲珑的脚掌。”她的脚掌离开她的身体了。于是她只剩光光的一个身体。
“我爱你皮肤白而嫩的裸露的身体。”他又说。
“我给你皮肤白而嫩的裸露的身体。”她的身体就滚倒在他的跟前了。
他于是剧烈地悲伤，好像一个心已经破裂了的样子，因为她一一应许他的要求，他所爱的都得到了，结果却不见了一个可爱的她。“白衣的小姑娘，你现在在哪里了呢？”他只得垂头丧气走回去。当孩子同他搂抱取笑时，只见他眼眶里满含着眼泪。
到了明天，他又不自觉地走到池边，想看看那些羽毛，眼睛，鹅冠，等等东西。好不快活，她又在池中游泳了，清脆的鸣声，幽雅的姿态，与以前一毫无二。“昨天你将一切东西给我，我是不可说地感激。但是你又藏到了哪里去了呢，我心爱的小姑娘？”
“请你再不要说爱罢。昨天的把戏已经玩过了。以后我们还是做朋友的好。”她很自然地更正他的称呼。
“仅仅是朋友么？”他失望地问。
“昨天的把戏告诉我们仅仅能做朋友。若说到爱，没有什么好处，你不能将我得到呢。”
小黄猫终于失败了。
一九二二，五，二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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