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重复是可能的话,它将使人类幸福,但是回忆则给他带来不幸。
——[丹麦]克尔凯郭尔[1]《重复》
长兴岛号
长兴岛号是一艘往返大连与威海之间的客轮(由于我航海知识的贫乏,我没法向你说清这艘具有轮渡性质的船舶排水的吨位),2006年的秋季,当我沿着我的朋友陈承两年前所走过的路线作了一次计划之中的旅行时(当然,这次旅行不排除受了陈承对我讲述的关于雪青故事的影响),为了找到一点他经历过的感觉,我也像他一样特意乘坐了晚上九点钟的那一班。那是一次让我终生难忘的旅行……阳光穿过窗子,现在刚好照在我们桌上那盆盛开的菊花上,尽管阿姆斯特朗吹奏的小号在布局有些复杂的咖啡座间游荡,但四周仍然显得很安静,应该说,为了这次见面,我整整等了二十一年。陈承说完,直起他靠在枣红色布面沙发上的身子,端起咖啡杯呷了一口。尽管他当时喝得有几分绅士,但仍然有一滴透明的赭色液体挂在了他的嘴唇上。陈承当时并没有意识到那滴液体的存在,这就使他过于严肃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滑稽。一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是他内心久久不能平息的痛苦所引起的手臂颤抖的结果。
离长兴岛号起航还有十几分钟的时候,我花十元钱买了一张观赏票来到甲板上,准备阅读浸泡在夜色里的城市。现在回想起来,淹没在夜色里的大连留给我的只是和另外一些城市没有丝毫差别的灯光。在夜间,这座有名的海滨城市对于不熟悉它的人来说,更像一只庞大无比的蜘蛛,那些呈放射线到处闪耀的灯光从我这里看上去,就是它吐在空中织在又腥又咸的海风里的丝网。我沿着长长的船舷来到船尾用来供游客观赏景色的甲板上时,那里已经有了一些四处走动面目不清的游人,我看到一个身穿白色衣裙的女人(由于背对灯光,我无法断定她的年龄)正在以飞翔的海鸥为背景让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给她照相。有些时候,陈承情不自禁地从内心里发出感叹,我们记住的往往只是一些模糊不清的身影。是的,这就是记忆的特征。陈承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说,当然,这也是我们之间的不同。他的语音随着他的目光又落在了那只白色的咖啡杯上,你们小说家思考问题往往会想到事情的内部去,而我们这些搞绘画的却只看到物体外部的结构和色彩(实话说,我并不同意他的这种观点,就我所熟悉的画家里面,比如凡·高、夏加尔、蒙克等等,他们的笔触都探到了人类灵魂的深处。我想这可能和他们几位都生活在寒冷的接近北极的纬度有关。但是,出于礼貌,那天我并没有打断陈承的话)。那天我在甲板上转了一圈之后,选择了一个可以看到船埠的位置坐下来。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一辆又一辆蒙着帆布的卡车,在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工人指挥下缓慢地往船舱里开去。
那天我坐在甲板上朝船埠那边观看的时候,并不知道雪青已经上了这艘船。但是那天我确实看到了一辆轿车(在以往的生活里,我们确实有着许多相似的经历),后来我仔细地想想,那可能是一辆灰色的轿车(或许是红色,在远处船埠灰红色的灯光里,我无法断定它的颜色),那辆轿车跟在一辆蒙了帆布的卡车后面,慢慢地往船体里移动。那情景,就好像一只骆驼的身后跟着一只山羊。等那辆灰色(或许是黄色,在远处船埠灰红的灯光里,我无法断定它的颜色)的轿车开到船体的近处,就像游进海水里的一条鱼(据有关资料显示,到目前为止,人类发现地球上的鱼类有21723种,其中生活在海洋里的鱼类有12956种,但是……发布这个数字的科研机构的权威人士接着说,这个数字可能会随时被新发现的鱼类刷新)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
你知道,由于船身过于高大,在灰暗的夜色里,我的目光是没有能力穿过甲板与船埠之间的距离来断定那个开车人的性别,但是,那一刻我确实想到了雪青,尽管当时我并不知道她也同我一样上了长兴岛号。有一点我得给你说清楚,我们(在我们身边,有许多人)进入这艘客轮的方式是截然不同的。雪青是开着她的轿车从客轮的尾舱进入船体的,而我们,则和许多陌生人一样,是通过那个足有五六层楼高的舷梯。
那天见到她的具体时间我已经说不上来,不是在开船的十分钟后,就是在开船的二十分钟前。那个身穿白色衣裙的女人又一次出现在我的视线里,这次我在灯光里看清了她的脸,她那张苍老而陌生的脸和我想象里的容颜相去甚远,这使我感到失望。但那个时候我确实再次想到了雪青,雪青的容貌在我的记忆里有些模糊不清。有一只海鸥(为什么只有一只海鸥呢?)从我面前的夜空里迅速而过,我的目光随着那只飞翔的海鸥落在了离我不远的舰桥上,随后我就看到了她。她当时离我大约有一丈远,身子靠在船舷边的栏杆上。或许她已经来了好一会儿,早已发现了我,但她一直在等待我回过头来。
那天我在沈阳最后一次和她通电话的时候,她告诉我可以乘坐从沈阳到大连的大巴,这样可以正好赶上晚上九点钟的那班客轮。等我进入船体,拿着船票又上了两层舱梯来到三等舱里拐来磨去找到铺位的时候,我已经迷失了方向。现在,就我有限的关于船舶的知识,我无法对你形容长兴岛号的巨大和复杂。后来,我企图凭借记忆把这艘客轮画下来,可是等画完之后,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幼稚。是的,复杂的事物往往隐藏在事物的内部,这就像一部内容复杂的书。你很难想象爱尔兰人布鲁姆在都柏林度过的1904年6月16日这一天有着怎样的丰富。你也很难想象安·别雷给我们讲述的在1905年那个潮湿的秋季发生在彼得堡的故事是怎样的复杂。所以你不可能用拍摄的书影来企图说清一本书的内容。这就像一个人,你可以看到他的外部形象,但你无法看清他的内心世界(这有些像我们现在看到的长兴岛号,它的复杂不是外部的船体,而是进入的船舱。即便是我们进到了船舱,我们能看到的也只是船舱里某个有限的空间),而人之所以复杂,那是我们根本没法知道一个人的记忆系统到底有多么庞大。无数的经历会像一些微小的石子沉入我们记忆的海底,永远深藏在无光的黑暗之中,再也不会被我们记起。而有些事情,我们永远无法忘记。我记得那天晚上的八点半左右,她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那个时候我刚刚买了船票。她说,你上了船以后,可以买一张观赏票到甲板上看一看大连的夜色。陈承停顿了一下看着我说,现在你应该明白,这一切都是她事先安排好的。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我那次到威海所有的行程,都在她的细心安排之中。陈承说完这句话,从兜里掏出来一个小巧的东西放在了我的面前,那是一支录音笔。我看了陈承一眼,然后拿起来仔细看了一眼,仿佛是突然间,我感受到了那支小小的录音笔的重量。我的手颤抖了一下,然后又放了回去。他说,收起来,是我送给你的。
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陈承接着说,从我们见面那一刻起,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我们所有的谈话内容都被录了下来。你不是也想了解雪青吗?那就先听听这个。
人的记忆真的就像一个庞大的图书馆,而我们用口头语言所表达的,只是那个图书馆里的某一本书的某一页。或者说,记忆就像我们现在看到的隐藏在黑夜里的海洋一样,而我们的言说只能像那只在夜色里飞翔的海鸥,我们无法穿透它的辽阔。但是,那海鸥并不因为无法穿透海洋的黑暗就畏惧飞翔,就像我明明知道真实的雪青离我越来越远,可是我仍然渴望见到她一样。9月28日,也就是国庆节的前两天,在光线暗淡的甲板上,我终于见到了雪青。为了这次不同寻常的会见,我们各自等了整整二十一年。而我们分手的那一年,雪青正好二十一岁,这或许是一个巧合,或许是一种暗示。这对我暗示着什么呢?坐在长兴岛号被夜色覆盖的甲板上,我百思不得其解。应该说,这些年来,我们有许多次可以相互叙说的机会,但是每次都被一些不可名状的力量阻碍了。我对此已经有些绝望,童年和青年时代的往事常常会来到我的梦里,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
在梦里,我常常会梦见她住在一个十分破旧的(墙壁上的绿色油漆已经斑斑驳驳,醒来之后我没法确定梦中具体的地方。那天晚上,当我躺在长兴岛号的三等舱里,突然发现船舱里油漆斑驳的墙壁和我梦中的情境十分近似)房屋里,我们之间有着十分微妙的关系,我常常想把那些损坏漏风的门窗给她关上。而更多的时候,我会梦到在我们做爱的时候,有一些人会通过损坏的门窗向里窥望。多年以来,我时刻都想把那些门窗修理一下,并和她在那里生活下去。在梦里,每一次我都有和她重新结合的希望。可是每当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我都会在懊丧里分析我们分手的真正原因。她为什么会轻易地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呢?我每次思考的结果,都是不了了之,我始终没有为她所作的选择找到一个具有说服力的答案。出于一个男人的尊严,这些年来,我始终没有去当面询问她事情的根源。由于这不明的原因,在婚后她也用种种似乎有些牵强的借口始终没有给我询问的机会,我们之间的关系从此变得十分微妙。在她结婚的当天,我简单地收拾了一个旅行包独自前往黄河壶口瀑布。因为这是我们之前的约定。但在临行之前我并没有告诉她我要去的地方……
维多利亚咖啡馆
看到江放下手里的稿子,我的目光也从电脑前移开,我感到她看我的目光很难捉摸。她说,完了?
刚写到这儿,这只是小说的第一章。
哦……她的目光渐渐有些条理,但思维似乎仍然停留在她刚刚看过的文字里。我企图把她从那些文字里引诱出来,我说,看得懂吗?
不会吧……江的语气显然因不满而有些夸张。她说,我有你想象的那样弱智吗?我知道她容不得别人对她使用有损害意味的字眼,每到这时,她就会做出一种反击的姿态,语言冷僻而尖刻。她说,你的叙事有些混乱。
不是混乱,是重叠。第一人称的重叠。
这正是我说的混乱,你说,哪一个我是你?
这很容易辨别。你能感受到,我也是个不容易被人说服的人。我说,就算分不清,你认为这两个第一人称都是我也未尝不可。这样说吧,他们也不光光是我,这个“我”也可能是另外一个人,比方说,是你。就像维多利亚这个词,有时可能指的是辣妹歌手,有时指的可能是英国女王,有时也可能指的是维多利亚时代。我们也可以把维多利亚当作一个地名,把它看成巴西的维多利亚或者加拿大的维多利亚,有时候它可能是西班牙北部阿拉瓦的省府,有时候也可能是塞舌尔的首都。
你是说我们现在所待的维多利亚,只不过是一家咖啡馆?
是与不是,你可以去理解。维多利亚,或者刚才我们说的“我”,在我们的现实生活里,会有多种指向。我说话的时候,一个手托托盘身穿红上衣脖子里系着一条绿纱巾脸色红润的服务员从我们身边走过去。江突然伸手挡住我的目光说,现在的维多利亚,不会是那个女孩吧?
那也说不准,这要由你自己来定。
这花呢?我顺着江的目光,然后微微地探长身子,去闻在那些开在空中划出了优美弧线的叶子之间的淡黄色的花朵,我闻一闻,这美丽的花朵,是不是散发着毒药的气味。
你写的不是兰花。
对,我说,还有这曲子。我不得不承认她的敏锐,文字里那些细小的描写都被她捕捉到了。那些飘荡在空中的声音像落在草木上的露珠一样,班德瑞的手指在我们的耳边轻轻地滑动,有一滴落进了清澈的湖水里。但我一时分辨不出来,那是他的《迷雾森林》还是《梦花园》?
这么说,江拍着身后枣红色的沙发说,你和陈承的谈话,就是在这儿进行的?
应该说,连座位都没变,只是……我停顿了一下说,季节略有不同。
我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移到了窗外。隔着玻璃的街道没有一丝风,那些穿透窗外空间的青白色的悬铃木的枝杈显得缺少章法,两片被树枝刺穿的泥土一样的树叶静静地挂在距离我们很近的空中,街道里来来往往的车辆仿佛一些无声的图片。略加留意,你就会发现,在现实生活里,我们专注某项事情的时候,另外的一些事情往往就会被忽略。江的目光也从窗外收回来,她一手端起咖啡杯一手拿起小勺搅动着。
你……她抬头看着我说,给我说起过她。
谁?
江没有接我的话。那个黄铜勺子轻轻地撞击着白色咖啡杯子的瓷壁,声音却比窗外街道里的汽车声更刺耳。哦……只是一瞬间,我就明白了。我说,雪姓在我们颍河镇上,是一个人口不多的姓氏。由于我的职业,我对雪姓家族不同寻常的经历特别关心。何况她的曾外祖父还是个外国人。
外国人?
对,挪威。
挪威?你去那里,不会是因为她的原因吧?
应该说有点关系。但也不完全是。那天我坐在北角大厅里观看午夜太阳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就想到了你。可惜路途实在遥远,我一时想不起来给你带点比明信片更有意义的东西。
我很满足。她停顿了一下,然后用一种潮湿的语气说,你说,还有什么比来自北极白夜下的明信片更有意义呢?
我明显地感受到江话语里挖苦的成分远远大于幽默。可是,当时我真的只给她寄过一张明信片,因此,我无法和她计较。话说回来,我也没有必要和她计较。你想,如果要是一个女孩子爱你,那么,她就会因为一些莫名的事由对你使性子,这对一个中年男性来说,未必就是坏事。我说,那一刻我确实想到了你,这个事实你不能否认。
你是内疚吧?
我承认,我去挪威不光是因为雪青的曾外祖父,最主要的是因为雪青,但我并不因为这一点而内疚。我当时只是想沿着她走过的路线走一趟,我需要那种行走的感觉,我需要感受一下她感受过的北极白夜。从奥斯陆到卑尔根,然后从卑尔根乘坐游轮沿着漫长的挪威海岸前往地球的最北端。这期间我攀登过吕瑟峡湾著名的“传教士的讲坛”,那个悬崖距离海面有六百米高,六百米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呢?它相当于二百层楼的高度,那悬崖像是用刀削出来的一样,站在那上面,我的两条腿都发软。那一刻,任何人,包括你在内,如果你到了那里,都会真切地感受到来自大自然的威慑力。
江说,可惜我没有去。
我笑了笑说,机会总会有的。
和你一起吗?
如果有这种可能,我一定会带你到阿尔塔,去看六千年前的人类留下来的岩画。那些表现了驯鹿、狩猎、捕鱼等不同的生活场景的画面,真是很奇特,就像我们人,每一幅图画都是唯一的。为了让人辨别,挪威人把那些岩画都涂成了橘红色,站在那些神奇的岩画面前,你能感觉到它们似乎有一种向你倾诉的愿望。我在北角的洪宁斯沃格住过一夜,这期间,我还去过耶斯韦尔。实话告诉你,到现在我还没有弄明白,在地球的最北端,在一个不到二百人的寒冷的小村庄,雪青为什么会一连住了十天。站在她住过的房间的窗子前,可以看到深蓝色的天空和大海。当然,也能看到悬挂在空中的午夜太阳。我猜想,雪青站在无边的白夜下,在她的内心,一定有着许多不为我们所知的……
说到这里我停顿下来,因为我一时没法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用来形容雪青站在极地的白夜里,是一种怎样的心情,痛苦还是绝望?悲伤还是孤独?我对江说,我无法对你形容,因为我无法形容我当时站在白夜之下的感受,仿佛一个永久的梦境,寂寞和孤独像无声的海浪一样把你淹没了,你举出手臂呐喊,可又无法听到自己的声音……
江说,或许人家什么都没想。
也有这种可能。
刚才从我们身边走过的那朵色彩鲜艳的蘑菇又移过来,她端着一把垫了红布的白瓷茶壶来给我们续水,而她的脸上却流动着快乐的神情。
可是……等那朵有毒的蘑菇离开之后,我接着说,如果换了你,在那样的地方会不思想吗?不,在那种地方,你不可能不想什么,特别是她已经到过卑尔根。你要知道,卑尔根就是雪青曾外祖父出生的地方。到了那里,我才理解,雪青为什么会是那样一种性格,她就像北极夜空里的阳光,寒冷,又让你无法拒绝。我知道,她在卑尔根停留的时间比我更长。当然,我也像她一样,到过卑尔根的许多地方,去寻找她曾外祖父曾经留下过的痕迹。雪青的曾外祖父出生于1884年,名叫施道格,是一个渔民的后代。在二十四岁那年,他放弃了颠簸的船员生活,来到美国沿海的某座城市。我之所以给你说是某座城市,是因为我不能确认,这座城市是波士顿还是纽约,也有可能是费城,并在那里的神学院学习。施道格毕业后,也就是1912年,他来到中国传教。1926年北伐战争时期,他和妻子雪杉在信阳天主教教堂里,被一排不知来自何处的子弹双双击中了头部。当时给施道格当用人的是一个中国妇女,她就是雪青常说的曾外祖母,是她收养了施道格的女儿雪梅。她带着雪梅辗转千里到了上海,投靠了施道格的一个朋友,她们在一家天主教教堂的医院里住下来。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长大成人的雪梅成了这家医院的护士,并和一个中国医生结了婚,由于雪梅的丈夫投身抗战不幸身亡,她和外婆乘船经过漫长的旅行,在1942年的夏季,终于回到了外婆的故乡锦城。而就在这年的夏季,雪梅因拉痢疾不治身亡,她给外婆留下了一个同样不到两岁的女婴。1962年,和母亲同样成为一名护士的雪楠,跟随丈夫来到颍河镇。她的丈夫楚华民仪表堂堂,是个受人尊敬的外科大夫。可不幸的是,同样是这一年,在雪青出生的时候,她母亲却死于产后大出血。
哦……这真是一个红颜薄命的家族。
是的,在我听她曾外祖母讲这些的时候,我也无法相信,可这是事实。我们镇上的人都说老太太的命硬,是雪青家的克星。我虽不相信这种迷信的说法,可事实又让人没法辩解。雪青的曾外祖母恰好见证了施道格的家人一代一代的离世,她自己却是出奇的长寿。在雪青的母亲去世后,仍然是她把雪青亲手带大,她一直活到1983年,整整一百零六岁,她是我们颍河镇上有史以来最长寿的老人。让人不能理解的是,雪青的母亲去世的时候,她父亲还年轻,可是到后来他一直没娶,而且没让女儿姓他们老楚家的姓。如果你见过雪青,就会发现,在她身上仍然保留了她曾外祖父的一些血统。
江说,她是个混血儿。
对。由于这个原因,雪青的相貌和一般人不同,高鼻梁深眼窝,她的长相有几分冰冷,却十分迷人。雪青的童年和少年都是在颍河镇度过的,确切地说,大多的时光都是在病房里度过的。在我的记忆里,她是一个体弱多病的女孩,我常常在她身上能闻到一股来苏尔的气息。当时我们所有的人都认为,这个女孩长大以后,肯定要继承她父亲的事业。可让人感到意外的是,她在她曾外祖母去世的前两年,考入了锦城师范,学习音乐。那一年,我们镇上和她一起考入锦城师范的,还有一个人……
江伸手止住我说,我能猜到这个人是谁。
是的,我说,你知道他是谁,因为我已经写到了他。说着,我从身边的提包里又拿出一沓打印好的稿子递给她。
这是什么?
陈承和雪青的谈话。
江的目光似乎有些迷茫,或许,她压根儿没想到我会让她看这些东西。我说,你可以先看一下。不过,在整理录音时,我随手记下了一些另外的文字,为了区别与他们的谈话,我特意用了不同的字体。
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由于时间的流逝,杯子里的咖啡有些温,这不太符合我的口味。我伸手按了一下茶几上的呼叫器,然后看着她说,那些小标题也是我加上去的。在整理录音的时候,我省去了一些杂乱无用的词语。他们谈话的地点,大多是我根据录音里的声音判断出来的。比如,听到海浪的声音,我想那很可能是在海边,听到狗叫的声音时,我就判断那可能是在某个庭院里。这些,我都标了出来,但未必准确。
没等我说完,她的目光就落在了那些打在A4多功能复印纸的文字上。
哎,我说,还有一点。
江抬起头来,用一种充满兰花气息的目光看着我。我说,你现在看到的是我按照录音的先后整理的,我没改变内容的顺序。
最原始的录音记录?
江白了我一眼,用嘲讽的语气说,人家又不是写小说。
我的脸颊微微有些潮辣。我得承认,江说得有道理,我是在写小说,而雪青,在说话的时候是不会考虑这些的。她所想的,就是把她要说的事告诉她想告诉的那个人。这是本质的不同。我这样想着,把身子斜靠在沙发上,然后把茶几上的电脑放在腿上,我想在使用电脑的时候更舒服一些。我晃动着放在茶几上的外接鼠标,寻找着我要看的内容,那些和江要看的同样的文字。
这时,有脚步悄然走来,我知道,那是我按了呼叫器的结果。但我不敢确定她就是那朵色彩斑斓的蘑菇。我的目光通过茶几上那盆兰草叶子的空隙,看到江落在文字上的目光有些破碎。
在海上
甲板上:
你都在外边听说什么了?没有?我的事呀。不会吧,真的一点没听说?我不信,我就不信你一点没听说,我的事在咱们老家大人小孩都知道,难道你不知道?我知道,你是不忍心给我说这事。我想通了,我不在乎,就算是你不忍心问,今天我也要给你说,从头给你说。你都想听啥?说,你想听啥我就给你说啥。我知道你不好意思,你整天都不好意思,从小到大你都这样,我最恨的就是你这一点。在我面前,你的话比金子都主贵,该说的不说,都闷在心里,结果什么事都耽误了。
你说耽误什么事了?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如果有那种可能,那我们现在面对的应该是另外一种情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呢?我也不知道。
我看你和别人说话不是这样,跟别的人你那嘴也挺会说的呀,怎么一到我面前就像霜打的茄子?问吧,想听啥?还不问?不问算了,我给你说,我可是说到哪儿是哪儿,我想起来啥说啥,你别嫌我絮叨。从哪儿给你说起呢?就从我坐牢开始说吧,我告诉你,我坐过牢……
新华街121号,高大的院墙上插着几道电网。我到那儿去过多少次?真的记不起来了。站在那个绿色的仿佛永远也不会打开的大门前,我无数次想象过你在里面的情景,或许,这一生,你压根儿也不会想到自己会进监狱,不会的,你不会想到。
为什么?你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放心,我会讲给你听,我会把所有的事,所有关于我的事情都讲给你听。你知道吗,一个人一生最不应该去的是什么地方吗?那就是监狱。我在监狱里最大的感受,就是一个人不要犯法,不要失去自由。你知道一个人最大的不幸是什么?那就是失去自由。像我,有几千万的资产,可是人家把你往监狱里一丢,那什么都不是你的了,哪怕你家里开着银行。在监狱里,我给自己算过账,我就是每天大把大把地花钱,到处旅行,住高级宾馆,顿顿吃大餐……
这是西方人的说法,俄罗斯大餐、意大利大餐、法国大餐,所谓的大餐,就是坐在餐桌前脖子里围着餐巾吃牛排,喝威士忌吗?
你想,我就是一天花五百,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才花十八万。你说,我还能活多大岁数?就算活到八十岁,我剩下的日子还不到四十年,就按四十年计算,一年十八万,四十年我才花多少?一四得四,四八三十二,总共算下来才七百二十万。可是我往监狱里一蹲,我就是再有钱,又有什么用?你在监狱里能吃啥?最多能吃碗卤面条,吃碗水饺。想吃水饺那还要看人家班长高兴不高兴。所以,我在监狱里最大的感受就是不要犯法,不要跟共产党对着干。凭什么抓你?就凭看你不顺眼,只要有人怀疑你,往上一告,人家就可以抓你,别讲你贪没贪,先把你关起来再说。查出问题,就把你送到监狱里去;查不出来,那是你万幸。你不服气?你说我出去要告,那你就想错了。你告谁?天是共产党的天,地是共产党的地,你告谁,你告得赢吗?告不赢。咱县的粮食局长张天佑不就是个例子吗?头一回判他三年,五年保释,可是他出来后扬言要告,逢人就说抓错了,话说得很大、过头,说是如果不给他平反就要告到中纪委,结果又弄他二进宫。材料一整,一下子判了十五年,这下舒服了。所以说你碰不得,我是想明白了,碰不得咱就躲着走,躲得越远越好。你怎么不说话,哑巴了?你就不想问问我在监狱里是怎么过的?监狱真不是人待的地方,什么富婆,别人可以这样说,就你不能说。别说我,谁进去都是犯人,你别想搞特殊,人家干啥你干啥。当然干活,你以为在监狱里就天天坐在那儿吃饱等饿?人家让你干活。什么活?轮流去厨房帮厨,轮流从号子里往厕所提尿桶。干得最多的是穿灯泡,就那种小灯泡,一根绳上穿一百个,过圣诞节的时候,挂在商场门口圣诞树上的那些成串的小灯泡,就是我们做的。不是白干,也发钱,一串一块钱。你说,我什么时候干过这样的活?我才不干呢,他让我干我就干了?怎么办?我让别人干,她为什么不干?我给她钱她会不干?她们抢着干,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什么时候都不过时,在哪儿都能用。我不但让她们帮我穿灯泡,还让她们给我捶背,捏脚,给我洗衣服,替我提尿桶,帮我排队打饭。不讲谁,只要她帮我干,一天我就给她五块钱。就为了挣那五块钱,她们个个看我脸色行事。要是看谁不顺眼,那活我肯定不会让她干。你想,在监狱待着还能挣钱,她去哪儿找这样的好事?别说干活,就是我剩下的面汤,她们都会抢着喝。
翅膀扇动的声音,一只从空中飞过的海鸥。
尊严?一个人只要进到那里面,还有什么尊严可言,没有尊严,只要你进到那里头,你就会受尽耻辱。在那种地方,你不可能不受耻辱,一个十多平方米的号子,关十四个犯人,还是夏天。我是2001年三月最后一天进去的,那一月是大尽,三十一号,农历是三月初七,我记得清清楚楚,到这年九月的二十八号,也就是国庆节的前两天我出来,我在里面整整待了一百八十二天。没错,那一年的阳历五月、七月、八月都是大尽,四月和六月是小尽,再加上九月的二十八天,总共一百八十二天,一点不错。你说呢,那是我掰着手指头数过来的,整整一个夏天,我都是在监狱里过的。一个号子里关十四个女人,你想想,那是啥滋味?站着都乱碰头,别说睡下了。咋睡?打地铺。这头一个,那头一个,平着摆,一错一个,你想翻个身都难,两边都是臭脚丫子。你想想,那是个什么滋味,臭汗气,臭脚气,臭屁气,每天都会有人来例假,有的人还有狐臭,口臭。你是不知道,如果一个人口臭,从她嘴里呼出的气味,要多难闻就有多难闻,一股子酸臭气。这咱不说,那样的天还要在屋里大小便,你想想看,大热天的在屋里屙屎拉尿,唉,那可不是去卫生间里坐便,那是当着众人蹲马桶,你想想,那是个啥味?能把你熏死!
这就是我记忆里的雪青吗?不不不,我不能接受,她不可能变成这样,这不是她的本质。无论现在她以什么样的姿态出现,我知道都会有一种疾病隐藏在她身体的某一处,她应该是一个被虚弱缠绕的人。那个身患肺病终日待在医院病房里面色蜡黄的女孩,她的眼神就像滑过窗口的秋雨,就像冷漠的午夜阳光。在我的记忆里,她常常拒我于千里之外。她穿一身雪白的衣裙从那辆救护车里跳下来,她看到我了吗?没有。那个时候我远远地躲在镇医院公路边的一棵大树后面,看着她跟着那个文质彬彬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人往医院里走。如果她爸还活着,今年有多大岁数?七十岁?差不多。那个时候雪青才多大,十二岁,我们刚上小学五年级。你坐在她的身后,永远都会闻到一股粉香气,她读书的声音是那样好听,到半夜,果然来了,沙沙沙!门外像是风雨声……她的普通话,真是好听,我敢保证,就包括我们的语文老师张夫仲也不如她,就是你把鲁迅先生请来,我想这几句话也未必有她读得好听。真的,她朗读课文的声音真是悦耳,她的声音就像她身上的衣服一样,让你感到自卑。她的一切,都让你感到有着无法企及的高度,就连她蜡黄的脸色。当然,这也包括她走路的姿势,她走路的动作永远是那样好看。她和我们班的女同学跳绳,唯有她像一只飞翔的蝴蝶。真的,一只有着斑斓翅膀的蝴蝶,一只跳几下就会停下来喘息的蝴蝶。我时刻都渴望自己能变成一株狗尾巴草,让她落在我身上;我时刻都想变成一股空气,去拂一拂她扇动的翅膀,去穿越她需要氧气的有些虚弱的肺。可是我知道,我永远不会有那样的机会,每一次我都是躲得远远地看她。有些时候我觉得,这人就像种子,一些命运不同的种子。她是红蜀黍;而我,就是一株大豆。父母一样的播种,一样的获得阳光,可是人家长出来就红红的一团高高地冲着天,而你呢,趴在地上不说,还把自己包在豆荚里,连面都不敢露。就是想看她,也只能把豆荚扒开一条缝,躲得远远地看。她在我的眼里就是一只飞在天空的白天鹅,我就是躲在草丛里的癞蛤蟆。我知道,这一生我也别想有吃肉的机会。不但没有吃肉的机会,怕是连闻一闻那肉的气味的可能性都不存在。可是现在,那粒红色的种子熟过了头,从空中落下来,落在了那株豆子下面的泥土里。现在,我不用再扭着脖子歪着头去天上看她了,只要我愿意,低下头,我就能闻到她身上那股与众不同的气味了。
要是一个人蹲马桶时,屋里所有的人都盯着你看,你心里会是个啥滋味?你说,你哪里还有尊严可说?可是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吧,那就拉吧,你要活命,尊严算个狗屁?她拉,你就得闻,谁叫你是犯人了?你是犯人,到了夜里你就得像捂酱一样捂在屋里。所以我每天都盼着天亮,天亮了,我就可以到院子里去。我托朋友买了三个大水桶,每天放在院子里晒水,一桶用来刷牙洗脸,一桶用来洗头,一桶用来冲身子。到了夜里热得实在没办法,我就在桶里灌满凉水把桶放在脚前,有时候把脚放进水桶里。那当然,只有我能那样,她们谁能跟我比?不是我比人家长得好看,那是外边有人对我特别关照……
海鸥扇动翅膀的声音。还是刚才飞过的那一只吗?
我不是被关在陈城南监狱吗,正好我有一个朋友在那儿任副县长。他当年是项县的计生委主任,我在地区计生委,所以我们有工作上的来往,还一块儿去省里开过会。他知道我在南监狱里关着,就特意跑去看我。他当着监狱里的头头们说,她可是为我们县里的计划生育做过贡献的,她在里面的生活费、医疗费全部免除,你们打个报告,我给你批两万。后来他调到另一个县任县长,结果出了事,和县委书记一起被抓了起来,最后他在监狱里自杀了。是用刀片割断自己大腿上的静脉,死了。
客轮早已离开了码头,驶向大海深处,我们已经摆脱了那个用灯光织成的网的笼罩,而代替那网的是海上无边的黑暗。这船驶向哪里呢?威海。这我知道,可是我对这个即将到达的城市却没有地理上的概念,对在那里将要遇到和经历的一切,我没有一点把握和信心。甲板上的游客已剩无几,他们都到哪里去了?海风在我的眉宇间渐渐地浓烈起来,有些潮湿,有些咸咸的味道,那风吹着我的头发,然后钻进我的衣服里,把我的衣服吹鼓起来。
你不知道,只要进去,很多人都挺不过去的。他们会想方设法让你开口,不让你睡觉,用上千瓦的灯泡烤你,最让人受不了的就是在你的脸上蒙上一层纱布,然后往上泼水,那湿纱布贴在脸上,缝隙都被堵住了,你拼命地呼吸,就像有人卡着你的脖子。唉,那个滋味,生不如死,不说了。我那个朋友按说也挺优秀,他肯定是受不了那折磨,有一点希望谁会想到死?结果他死了。看什么?这四处都是海,如果晴天,我们可以看到满天的星星,可今儿个是阴天,你能看出什么?看不出,空气潮乎乎的,像是要下雨。你是不是不想听我说这些。那好吧,不想听我就给你说点别的,说说那些和我关在一起的女犯人。说句实话,我进了监狱后,才对那些乡下女人有所了解。以前在颍河镇,那些找我爸看病的人十有八九也是农民,可那个时候我根本就不了解他们。你冷吗?风是有些凉,要不我们到下面去喝点咖啡?那里的咖啡品种很多……
意大利咖啡、墨西哥咖啡、泰式冰咖啡。
你不喝?什么都不喝?你是不是怕失眠?随你吧,就是不喝,夜里我也睡不着。我的睡眠很差。按说,像我这种年龄,睡眠是不应该这样差,可是没办法,自从进了监狱,我的睡眠质量一直就很差。谁不想睡,那是睡不着,在那样的环境里,别说心里有事,就是没事,你能睡得着吗?你看我的头发,黑?那是染的,你闻闻,有没有染发剂的味道?我才多大岁数,头发都已经花白了。刚才我给你说到哪儿了?对,她们真是可怜,一个不懂法,两个也不懂法。话说回来,在我进监狱之前,也不懂法。有关法律,都是我在监狱里补习的。这不吹,我那号子里的两个妇女,就是在我的帮助下,才无罪释放的。真的,她们真不懂法。我们白天干活,到了夜里,就一替一个讲自己犯的事。有一个犯人叫赵小秀,你要是光听名字,肯定以为她长得很苗条,那可不是,她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女人,在家里什么活都干,给人家窑场拉砖,去面粉厂扛麦包。她男人是个木匠,两口子生养一对儿女,日子还说得过去。这天村里来了一个收木料的,人家介绍到她家,一来二去两个人就熟了。有一天她男人去镇上干活,那男的要借她家的VCD(激光压缩视盘)看片子。没想那人放的是黄片,看着看着两个人就看到床上去了。等事完了,那个男的就给她海誓山盟。一个乡下女人,哪里听过甜言蜜语,就信以为真,就好吃好喝地待他,那个男人呢,回回都把她伺候得舒舒坦坦。这样过了月把,一天有个人来跟那个男人要木料钱,可话不投机,说着说着俩人打了起来,结果那男人一棍就把那要账的腿给打断了。那男的让她把事揽下来,还骗她说,你是个女人,就是进去了,他们也没法咋着你。还说等她进去后,他会拿钱跑门路,把她弄出来。她就这样进了监狱,进去以后,她就一口咬定是自己打的……
这是什么声音,远远地朝我们涌过来,风吗?仿佛是风,可那不是风,那声音像朦胧的雾一样从海面上压过来,击打在船舷上,击打在我们的身上,那是雨。
走吧,下雨了,我们走。
船舷上:
我刚才没说错吧,你看这雨,真的就下来了。你衣服淋湿没有?回去换换吧?真的没事?没事就好。我刚才给你说到哪儿了?对,她进了监狱。结果呢,家里光给人家看病就花了七千多,还要再拿一万块钱的担保金。她男人劝她,挨打的人劝她,就连办案的人员也劝她,可她就死咬着说是她打的,她说我既然答应人家了,咱就不能说话不算话。你听听,傻不傻。你知道吗,她之所以这样固执,那是她觉得那个木材贩子还喜欢她,还在外边等她出去。我说,喜欢你?他人在哪儿?你都被关在这儿几个月了,他出面了吗?真傻,有些时候女人是真傻。还有一个叫林凤竹,二十七八岁,她结婚后小两口感情很好,可是她男人从小丧父,她婆婆恋子,心理变态。只要看儿子和媳妇一关门,她就受不了,就挑唆儿子和媳妇的关系。林凤竹想和男人出去打工,她婆婆挡着不让,结果就闹翻了,离了婚。离婚后她又找了一家,那个男的刚死过女人,还带着一个孩子。可等结了婚,她才知道自己已经怀了前夫的孩子,她喜欢前夫,就想把孩子生下来,可是那男人老是在夜里找她的事,结果孩子早产了。产后没几天,那男人夜里又来找事,她不让,那个男人就打她。她不能忍受,一气之下,就往男人的稀饭碗里放了一包毒鼠强,结果把他给毒死了。那天她男人刚好给他大哥生过气,村里人都以为是他一时想不开,喝药死了。可是在下葬的时候,她不伤心,也不哭,这就引起别人的怀疑,结果告到派出所里。公安局里的人说,你现在是哺乳期,就是认了,我们也不会抓你。结果她就认了。可是两月没过,她就被判了死刑。临上刑场的时候,她还幻想着人家会放她回去,她说,他们说了要把我放回去,我还有孩子,还有一个吃奶的孩子。你说,这些女人,怎么都这样傻呢。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性,当我们站在甲板上的时候,就没法看到咖啡厅里的情景。当我们站在轮船的左舷旁时,就没法看到右舷那边的大海;当我们站在大连的码头上,就只能对威海的码头作一种想象。你讲的这些女人被所谓的爱情蒙骗,可是谁能保证自己永不被什么事情迷惑呢?肯定有,就像你讲的那些女人一样,你肯定也被另外的一种东西所迷惑,只是你还被蒙在鼓里罢了。其实,我们就是井底的青蛙。
你冷吧?看你的嘴唇,有些发紫。走吧,我们回去,回去休息吧。
船舱里:
你的船票在哪儿?哦,三等舱。我送你回去休息吧,坐了一天的车。你自己行不行,能找到?我可没小看你的意思。也中,我就不去送你了。哎,明天我就不叫你了,等到了威海,你就直接下船,我去开车。你放心,汽车肯定没有人出得快,你出了码头,就在路边等我,奥迪A6,黑车。
既不是灰色,也不是红色,当然,也不是黄色。
你记住,我车牌的尾号是826。不是河南的车牌,是山东的,鲁。哎,你买车了吗?没买好,别玩车,小柯就死在车祸上。怎么,小柯的事你不知道?他死了,死在车祸上呀。不是喝酒,也不是别人撞他,是刹车失灵。他那辆车的输油管被人割了。我当时不知道,事情过去好长时间,保险公司才告诉我,说车祸的原因找到了。他们说刹车的输油管有硬伤,是刀片划出的切口。你帮我想想,是谁割的输油管?他是谁呢,你给我说,那个人是谁?你给我说说,他是谁?是谁害死了小柯?你说呀,是谁害死了我的小柯,你说呀,是谁,他是谁……是谁割破了刹车的输油管?你说呀,你给我说说,是谁割破了输油管……
江停下来,把手中的纸放在茶几上看着我说,小柯是谁?
我把电脑放到茶几上,然后看着她说,雪青的儿子。
她儿子?
对。我调整了一下姿势然后说,说实话,小柯的死也让我感到意外。那孩子我见过,有一年雪青带他回颍河镇过春节,那时候他有十一二岁,好像刚上初中。我记得天很冷,下着雪。那天我去看二伯父回来,踏着过脚脖的积雪往前走,真的很巧,我就是在飘着雪花的大街上碰到他们母子的。那孩子穿一件蓝色的羽绒服,手里团着一个雪球。雪青说,喊舅。那孩子看我一眼,但他没有喊我舅,而是一扬胳膊把手里的雪球扔了出去。等扔完之后,他才对我笑一笑,然后又弯腰去地上抓雪,团雪球。
后来呢?
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说的不是他。
没等江说完,我就明白过来,她关心的是雪青。我说,接下来,我听到录音里传出雪青绝望的喊叫声,仿佛她受到了刺激,突然间就变得语无伦次,接着,录音就中断了。
江没有再说话,她伸手又从茶几上拿起那沓纸,目光跟着落在了文字上。
底层船舱:
数不清,你没法数得清,这么多的人,每个人不是背着就是提着,不是提着就是抱着,不是抱着就是挂着,不是挂着就是拉着。那么多的人就像一网从海里捞上来的黄鱼拥挤着往前走。各种各样的声音,咳嗽声、喊叫声,旅行箱下的橡胶轮在甲板上滚动的声音,数不清的人,都朝那个有些狭窄的船舱出口拥去,我们所有的人,都要通过一个狭窄的舷梯往下走。我们一个挨一个,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胖子和瘦子,高个儿和低个儿,我们不是提着就是背着,旅行箱下的滚动轮摩擦甲板的声音消失了,代替它的是一些骂骂咧咧的声音。是那个身穿白色衣裙的女人吗?是那个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吗?我俯视着走在我前面的那些人,那些留着各种发型的人头,由于他们一个个低着头缓慢地在狭窄的不停转弯的舷梯上往下蠕动,我没法看清他们的面孔。我回过头来,在我的身后,大多是一些突出了下巴和脖子的变了形的面孔。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过来,在大连上船的时候,我们是通过长长的舷梯,可是等到了威海,准备离开这艘客轮的时候,我们要通过这狭窄的舷梯,转了一圈又一圈,我们通向的仿佛是一口一眼望不见底的光线暗淡的深井。那些用钢铁构架成的狭窄的舷梯使我感到压抑。等我终于下到客轮的底部时,这艘客轮巨大的船舱没有缓解我的压抑情绪,甚至让我感到恐惧。在客轮巨大的底舱里,停放着一排又一排不同形体的车辆,像骆驼一样的卡车,像山羊一样的轿车。我突然感觉到,这船舱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蚁穴,而我们这些从舷梯上拥到船舱里的人,就是蚂蚁。这感觉使我窒息。我知道,这并不单单是船舱里的空气稀薄的缘故,在这巨大的船舱某一处,正有一双眼睛在悄悄地注视我,她在哪里?那辆车牌尾号是826的黑色奥迪在哪里?黑色的轿车,为什么会是黑色的呢?一辆黑色的轿车,对我意味着什么呢?我真的不知道,它使我感到迷茫,就像我现在进到了一个巨大的图书馆里,那些像墙壁一样排放着的书籍让我迷茫。的确,对于像我这样来自内地缺少航海经验的人来说,这艘有着无数光线暗淡的船舱和狭窄的舷梯所构成的船体,就是一座容易让人迷失的宫殿。
阳光下的海滩
行驶的汽车里:
你迷向了,这不是往西,这是往南,然后我们再往东。
按照一般的地理常识,威海的港口应该是坐南朝此,而我所感觉到的恰恰相反。后来我查了威海的交通旅游地图后才发现,其实,威海港是坐西朝东,与著名的刘公岛隔海相望。由于我的沉睡,那天等我醒来的时候,轮船已经靠岸,我已经错过了在客轮上观看刘公岛的机会。当我们前往荣城的时候,我明明知道荣城在威海的东边,也就是在胶东半岛的最东端,可是在我的感觉里,我们的车子却是在沿着海湾往西走,那个时候,我就明确地知道,在威海,我已迷失了方向。
我住在天鹅湖边,你站在我二楼的窗前,就能看到不远处的大海。那海叫荣城湾,离成山头不到十公里的路程,很近。成山头你知道吗?那儿有个天尽头,是著名的景区,回头我会带你去那儿。为什么在这儿买房子?话说起来长了。我从监狱里出来后,有些心灰意冷,看什么都不顺眼,在锦城做房地产肯定是不行了,做别的,我一时没有把握,所以一切都耽搁下来。那当然,心境也不是一下就有的。你知道,当初我是真的想走仕途。我这不是瞎说,我不但有条件,还有机会。我最初不是在计生委工作吗,在我那个位置上,接触人,上到地委书记、行署专员,下到各部委的头头,我都熟。哎,地区计生委你没去过?你看你,计生委就在行署院里呀。地委和行署都在七一大道,这你知道,一个在西一个在东,所以我们称为西院和东院。那个时候我们锦城还没有改市,还是地区,林海他爸去世的时候就在地委组织部。虽说我在地委家属院住,但我要到东院去上班,计生委吗,肯定要归政府管。由于生活和工作环境,我认识了许多官员,组织部干部处的藩处长就和我家住对面,见面我喊他藩叔。有一天我去上班,出门碰到他。藩叔说,雪青,下去挂职呗,先下去锻炼二年,回来不就有机会了?什么叫下去挂职,就是去镀金。那个时候我是一心想在仕途上发展,听了藩叔的话,我想也是,就下去了,到项县的南顿镇任镇长。这你知道,在我们锦城所辖的十个县市里,项县的经济是最好的一个,有味精厂,这你知道,那是大企业,别说在国内,在世界上都数得着。到项县挂职的大多是从地委和行署下去的,所以我们大多玩得来。什么叫工作?工作就是玩得来,一块儿做事看着顺眼。当时县里要配班子,有一个女县长的名额。我年轻,又是科级干部,理所当然就成了第一人选。不说别的,就凭我在锦城东西两院的人事关系,那女县长肯定是非我莫属,而我最有把握的是我和张的关系。
一辆汽车和我们擦肩而过。通过车窗,我看到了像海水一样蓝的天空。
张当时任项县的书记,虽说挂职以前我们没有深交,但我们都住在西院,相识已经多年了。和尚不亲帽子亲,是不是?等我到了项县,我们一拍即合,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说的铁哥儿们。那时候,关于我的任职,地委组织部已经做了考察,可就在我准备上任的时候,有一天张找我谈话。他问我,雪青,你对那个副县长很感兴趣吗?我当时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张说,现在有两条路摆在你面前。一是每年能赚一百万;另一个,就是这个副县长。你选哪一个?一百万?你可知道一百万在90年代初是个啥概念?太有吸引力了,我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是一百万。张说,现在正好有一个好机会,地委刘书记刚找我谈过话,准备让我去地区电业局。他说,你心里清楚,电业局长是个啥位置,那是把金交椅。你给我说说,他们谁不用电?而重要的是,现在有几个局委的办公大楼正要改造,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如果你来做这件事,我保证能把所有的改造项目给你拿过来。可我心里明白,政府规定在职人员是不能下海经商的,如果我想去挣一百万,那么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辞职。但是张说得不是没有道理。想来想去,最后我还是下决心去挣钱。一开始也不顺利,别说辞职,组织部连我停薪留职也不同意。最后还是张帮我想了个办法,先注册了一家建筑公司。最初,他确实是帮了我,注册公司需要一百万,那是张先拿出来的。公司成立后,我第一个开发的就是地委前面的那幢小楼。我是不会盖房子,可社会上有的是建筑公司,他们谁不想干工程?我给你说,小公司我都不找,我找大公司。大公司首先是建筑质量有保证,你得先把房子盖坚实了,下面才有活做。我跑到郑州,和省一建公司签订了承包合同。省一建,那可是有名的。第一幢楼我是八十万包给他们的,你知道我回收多少?一百四十万,一下就有六十万的进账。皮包公司?你这话是难听点,但我承认,我就是皮包公司。不过你说得还不够准确,更准确的说法是官商。权力交易?这话你算说到本质上了。有权当然好,人家拿不到的工程我能拿下来,一转手,就是钱。你想想,我一笔就进了六十万,我干一辈子才挣多钱?现在这人,谁不是见钱眼开?所以我就下决心辞去公职,正经八百地做起了房地产。我一家一家地吃,首先做的工作是各局委的头头,你光有关系也不行,你还得往人家嘴里抹蜜,你以为你用嘴说说人家就能顺顺当当地把工程给你了?得有交易,谁都不是傻子,你得先花钱。行贿?也算吧,你现在说什么我都不怕了,监狱我都坐过了,我还怕什么?话说回来,你以为行贿就这么容易?那是学问,行贿有行贿的路数,那是需要本事的。是呀,行贿是犯法,但要是只有受贿的人知道,这事不就成了?那当然,你得做得滴水不漏。等地委前面的那幢小楼开了工,我就开始从工商局做起,然后是粮食局,接下来是水利局、教育局、邮政局、卫生局、人事局、文化局、民政局、司法局、公安局,我一家一家地吃,电业局那就更不用说了。我是越做越有经验,到后来,临街的门面房都是我自己去卖。这样下来,改造一幢办公楼,最少我能进账二百万。有一年我有四个工程同时开工。不是神通广大,那是我自信,在锦城,我就不信有我雪青拿不下的事。干什么?下车。哦,好。去吧,路边林子里,随便。
一片低矮的松树林。这些松树为什么这样低呢?我想肯定是因为海风的原因吧。海风一年四季从海上吹过来,松树的枝叶在风中不停地摆动,脚下全是松散的沙子,一步一个脚窝,走来走去,还真有些吃力。
阳光下的海滩:
渤海?这不是渤海,是黄海。
更准确地说,这里应该是威海湾,无边无际的大海在秋天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们到海边走走吧?你看,太阳暖烘烘的,真有些像我刚才说的那段日子。那段日子是红火,大把大把地挣钱,可就是累。房子盖好了,你总得操心去卖吧。按说,卖房子我也没有作难,张出面帮我联系了几家银行。有了银行,一是资金周转不成问题,二是卖房不成问题。我盖粮食局那幢楼的时候,光农行就给我打进来三百万,一家成本就收回来了。那时候,我是楼还没盖好,房子就已经卖光了。我承认,我之所以做得这么成功,那是因为有张。在我做公司的时候,张也调到地区电业局。当然,我们两个的关系也发生了质的变化。怎么,你不想听我说这些?那我给你说什么?我就想给你说这事,我是想把这些年我经历的前前后后的事说给你听,别人想听我还不给他说呢,我就想让你知道。给你说实话,那个时候,他是真的对我好,只要我一个电话,无论再忙,就是在开党委会,他也会很快停下来。我记不清有一回我们因为什么闹别扭,他就对我说,咱们现在就走吧,不就是一个电业局长吗?我可以不要,你说去哪儿,我就跟你去哪儿,天涯海角都行。这话你会说吗?你就是个哑巴,就是拿根铁棍也撬不开你的嘴。像他这样的男人,不知见过多少女人,可是他对谁都没动过心。为了我,他能舍弃一切,我还有什么话可说?我真的很感动。你说得不错,我之所以和林海离婚,就是因为他。
海浪打过来,哗——哗——从很远的海面上,一浪接一浪地打过来,仿佛没有尽头。阳光从空中射下来,在海浪上跳跃着,一闪,又一闪。那些模样相同的漂浮在海面上的黑色圆球,一行又一行,把无形的海面切开,像一个巨型的网罩在海面上,一晃,一晃。一只海鸥——怎么又是一只海鸥呢——在海面上飞翔,飞上去,又飞下来。它是昨天飞过甲板的那一只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脚下的沙滩,是我这一生里从来不曾踏过的沙滩。海浪退去的时候,我就跟过去,脚立刻陷进沙里去。再抬起来,就留下一个深深的脚窝。浪再来时,我就急忙退回来。海浪哗的一声打过,我刚刚留下的脚窝就消失了。同时,那海浪也消失了。那些打在海滩上的浪花是相同的吗?我知道,那肯定是不相同的,只是我们这样匆忙的过客不去思考这些而已。就像我今天从这片充满阳光的海滩上走过之后,永生也不会再来这里一样,就像那些消失在沙滩上的海浪一样。我知道,我留在沙滩上的痕迹,不是被海浪抹平,就是被风抹平,不会有人知道我来过这里,是的,没有人关心这些,就像我们也不会关心那些与我们没有关系的人一样。我知道,海浪是不在乎别人是否知道它们曾经涌上过海滩,它们不在乎,就像我们世上的人不在乎别人的存在一样。即便是在我们身后,无数的海浪依然我行我素,它们不会在乎别人的目光。
我真的没想到和林海离婚会那样顺利,我万没想到,我一提出来,他就同意了。我知道他和我生活在一起有压力,他知道我看不起他。不错,我和他结婚,是因为有他爸在那儿站着,他爸当时是地委的干部。尽管这样,我仍然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快就同意了,而且他给我提的第一个条件就是钱。这就让我更加瞧不起他。说实话,我提离婚的时候还怕他伤心,不管怎么说,我们毕竟夫妻一场。可我没想到他张口就要钱,一个大男人,张口给一个女人要钱,他还真好意思。没想那天伤心的不是他,而是我,我是有些伤心,钱就钱吧。我说,你说个数吧。他说三十万。那个时候他也不知道我手里到底有多少钱,我说三十万就三十万吧。我连犹豫都没有,就答应给他三十万。他又接着说,儿子也得跟着他。我说可以。可是我想不到的是,我离婚不久,因为地区电厂出了一个比较大的事故,一下死了三个人。人命关天,结果这事一查,就粘住了张。其实这之前,就有朋友告诉我要查他,让我注意点。我是有点粗心大意,心想只不过是一个事故,就是查,也是工作上的事。再说,那时我和张已经没有经济上的来往,我把他给我注册公司的钱已经给他了。人家查我们的时候,我就住在地区饭店,正在和一家公司谈项目,可是我没想到的是,反贪局的人就住在我对面,他们已经监视我很长时间了。有一天张给我打电话,让我跟他一块儿去北京办事。当天晚上,我们就开车去了郑州。那个时候,我在东风路上的同乐小区买有一幢复式楼,二百多平方米。可是我压根儿就没有想到人家跟来。到了第二天凌晨,反贪局的人把我们堵在了屋里,然后把我们分别关在不同的地方。我在监狱里蹲了一百八十二天,整整半年。他在监狱关了一年半,比我多了一年。尽管我们没关在一起,可我们之间还是能通点消息。你想,他在项县八年,从市长干到书记,一直到地区电业局长,他能提拔多少人?别说他,秦桧还有俩相好呢,我就托人给他带话。我说,一、我没有拿他一分钱。二、我的公司和他没有任何经济上的关系。他得了这话心里就有数了,在里面,无论人家怎么审,他就是一条,死不承认。这你知道,张在县里,是从政法委书记干起的,审人的事他也干过,那里面的道道,他懂。他在当第一把手的时候,无论什么事情,从来不签字,到了地区电业局,他也是这样,所有的事,都是在他口头同意之后,把签字的权力下放给副职。他人太聪明了,你抓不住他的把柄。检察院本来想分别在我们身上找出贪污的事实来,哪怕是一万块,他们抓我们的事就能成立。你想,他们把我关了一百八十二天,不找出点事,怎样交代?可是说到底,我只是一个守法的个体户,他们能把我怎么样?他们当然不死心,从各个方面寻找突破口,先是在我和张的关系上入手。他们问我们是什么关系,我说,我们是上下级关系,他是书记我是镇长。那现在呢?我说,你说是什么关系,那就是什么关系。他们从我这里入手,先查我的账,我的账没毛病,一笔一笔,哪里来哪里去,都清清楚楚。我从不偷税漏税,是个模范纳税人。他们在我这里查不出什么,就开始查张,从他工作过的单位入手。别说他没有接受贿赂,就是有,那行贿的人谁敢说?这你知道,行贿和受贿是同等的罪。他们就一个局一个局地查,结果查到民政局局长的老婆那儿,她顶不住了。张在那儿当书记的时候,她是县委的机要秘书,她说是为了丈夫升迁,给张送过三万块钱。张不认,他说,她是机要秘书,手里有我办公室的钥匙,她能给我放进去,就不能拿走?她说她把钱放在我办公室里了,你问问她放哪儿了,是办公桌的抽屉里还是柜子里?如果她说放抽屉里了,是上面的抽屉还是下面的抽屉?如果她说放在柜子里,你问问她我当时用的是什么柜子,是铁皮柜子还是保险柜?反正我没见她的钱。可是反贪局的人却不知道那个时候张办公室里的柜子竟然是木质的,他给人家下了个套。还有一个人说在王府井大街给过张一万美金,张就说,他为什么给我美金?能花吗?北京可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首都,在那儿流通的是人民币,不是美金。他们查来查去,查不出什么,就先把我放了。等我出来后,我就把一切抛到一边,专门跑他的事。他在哪个环节上出了问题,我就去堵哪个环节。这咱俩在这儿说,他是一把手,不可能说手上就这么干净,你给我说,现在的干部有几个干净的?那真要死心查你,谁也跑不掉。他的事之所以后来松了,那是因为有刘书记在那儿站着,张是刘书记一手提上来的,只不过是那个时候刘书记调到省公安厅去了。再一个,为了他的事我没少花钱。你知道,现在的事不就是这样吗,只要你肯花钱,再大的窟窿也能堵。为了张的事,我不知道跑过多少路,不知道跑过多少地方。这样一直拖过关押他的期限。法律上说最长半年,可他这一关就是一年半。他们审不出什么,又放不出去,就给你拖,一个月换一个地方,想从意志上拖垮你,让你自己交代。他们的理由是,你一个干了多年的一把手,连一万块钱的问题都找不出来,那是不可能的事。而我,就抓住过期关押这一点,不停地上诉。这期间我还请一个检察院的朋友以他父亲的名义写了一封上告信,那信的开头是:一个四十七年党龄的老党员,向组织跪拜,我儿子被非法关押长达一年半。我就带着这封信去省里见刘书记。刘书记还认识我,我就把材料给了他。你想,张是他一手提上来的,这一年多又没查出来问题,没过十天,他就被放了出来。
江把稿子放在茶几上,说,没了?
我说,才整理到这儿。
你在整理录音的时候,并没有尊重事实。
什么事实?
陈承。两个人说话,怎么只有雪青一个人在自言自语,那么陈承呢,他去哪儿了?难道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吗?还有,江说,除去雪青的自语,就是你的回忆。你告诉我,你关于雪青的这些回忆,从何而来?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压根儿就没有什么陈承?
我承认,这个人物是虚构的。
哦……江说,我明白了,陈承就是你自己。
我没有说话,用沉默肯定了江的判断。她抓住不放,她说,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
叙事的需要。为了排除她的疑问,我又接着说,不但没有陈承,就连你刚刚看过的有关雪青的谈话录音也不存在。
录音内容也是你虚构的?
对。我说,你刚才看到的,是这部小说的第一稿。最初,我是想用这种叙事方式切入雪青的生活。可是,写着写着,我就写不下去了。我发现这样的叙事方式离我所要表达的内容越来越远。其实,雪青是个内向的人,她不会这样对别人喋喋不休。所以我觉得这样的叙事方式不但不适合表现雪青的性格,反而离她本人越来越远。所以我越来越没有把握,只好停下来,试着用另外的一种叙事方式。
我最初看的,是你写的第二稿?
对。
那你事先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这可不是有意骗你。之所以没有事先告诉你,我是想听听你读后的第一感觉。你说,这两种叙事,哪一种更好一些?
这我得想一想。不过有个问题我想问你,既然你说她少言寡语,那么她的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当然不是空穴来风。你想,她是我比较关注的人,这些年来,我总会从我熟悉的朋友和亲戚那里,片片断断知道一些。
那天在客轮上,她没有给你说这些?
不,那天她压根儿就没有去大连。
江愣住了,她看着我说,她没去大连?
她不但没去大连,就连第二天早晨,她也没去港口接我。
她没去港口接你?
没有。那天开车接我的是张。
哦……
这时江的手机响了,她似乎因铃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有些不好意思,但她还是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然后她对我说,给我送东西的。
江边接听电话边站起身来,喂……她说,就在文化路上……对,维多利亚咖啡馆……在路东,不过农业路……对……你现在到哪里了……哦,知道了,快到了……好……我下去等你。江放下手机,往后甩了一下她棕色的长发,拿起沙发上的外套说,我去一下。
我对她微笑着,看着她一边穿外套一边往外走,一直等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那儿,我才转过头来,目光再次落在窗外的街道上。街道里的一切都是恍惚的,我知道有些事是不能让她知道的,我这当然不是在说谎,这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人心太细,有时候,你不知道哪句话就会刺伤她的心。所以,有些事没必要让她知道。这世上,每天在男女之间发生的情事要以成万上亿计,可你又能知道多少呢?从某种意义上讲,这种事,知道得多一点和少一点,其实没有本质的区别。最起码,我不是有意骗人,如果她聪明,将来就是知道了,她也不应该用作衡量一个男人好与坏的标准。我这样胡乱地想着,目光从窗子上收回来,又一次落到屏幕上。鼠标在电脑屏幕上游走着,而我有些茫然。
屏幕上的鼠标下意识地停在《156朵玫瑰》的文件夹上,双击后,我又进到一个名叫片段的Word文档里。那是我在天鹅别墅随手记下的一些文字,我不知道在这些文字里徘徊过多少次。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想把雪青的经历写成小说,所以,我记下的这些文字就成了写作的素材。更准确地说,这是一些我还没有来得及用的小说片段。今天我再次来到这些片段里,这表明我对以往的努力并不满意。
片段一:天鹅庄园
早晨我下了长兴岛号,在威海港口前的街道边等没多大一会儿,雪青那辆车牌尾号为826的黑色奥迪就停在了我身边。黑色,真是死亡的象征吗?她带着我来到港口附近的光明路上,在一个名叫永和豆浆的小店里随便吃了一点早餐,随后就开车前往天鹅庄园。过了大约半个小时,车子就离开了大道,拐向了通往天鹅湖的乡间公路。公路的两侧生长着成片的果林,成熟的大枣和苹果。真有点像是从阿尔卑斯山前往意大利途中的乡间果园。我当时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我说,这里都是果园吗?
都是,从这里一直到我住的地方。雪青看我一眼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个地方吗?
我看她一眼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里的居住环境有些像西班牙的乡间。西班牙。后来张也给我讲起过这个国度,说过“圣周节”。是的,不同颜色有着不同的意义。身穿紫色长袍的意味着忏悔,身着绿色的长袍象征着希望,而红色的长袍,则意味着流血。在网上那些关于“圣周节”的图片里,我看到有一队身穿紫色长袍的“忏悔者”和一群身穿黑色衣服的“苦行者”。是的,黑色意味着死亡。图片上那个身着黑色长袍的人(由于那长袍,我分辨不清那人是男还是女),他(或她)一边行走一边朗读着这样的诗句:谁借我一把梯子/我要登上十字架/去拔除/耶稣基督身上的钉子。可是,谁来拔掉我们身上的钉子呢?你看到没有,在我们的身上,到处嵌满了痛苦的钉子。哦,我说,可惜我没有去过那里。
有机会应该去那里看看。她说话的时候,车子的速度减了下来,慢慢地向前滑动,就像两个人在散步。她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指着前边靠左的一片林子说,到了,你看。
透过路边的树丛,我看到一座有着红色屋顶的两层建筑,在那黄色的墙壁上,均匀地开着一些高大的窗子。雪青说,那就是我的房子,我叫它天鹅别墅。我怎么就没有感觉到呢,从她说话的语气里我应该感觉她把“我的”这两个字说得别有一番意味,可是现在我仍然弄不明白,那是来自她骨子里的气息还是来自她用心的强调呢?你看这边,她说着又朝右边指了指,那就是天鹅湖。
顺着她指的方向,我看到了一片被阳光照耀着的湖面。
再往前,她说,就是海。
雪青看着那个我还没有去过的海的方向,似乎沉浸在回忆之中。她说,我第一眼就相中了这里。当初我从人家手里接过这片地的时候,你知道多钱一亩吗?她看我一眼,没等我回答就接着说,六万,没用一百万我就买下了十几亩地,加上这两幢盖好的别墅,总共还不到四百万。你看,她说着,伸手朝左边指着说,后面这座楼也是,七百多平方米。我现在住的别墅要大些,一千多平方米,光装修我就花了二百多万。当时我买的时候真的很便宜,现在你就是多出一倍的钱,怕也买不下来。
说话的时候,车子停在别墅的铁栅门前。一只狗叫着朝门边扑腾了两下,但被它脖子里的铁链给扯了回去。可能是只藏獒。有个中年人从院子的深处小跑着过来,他一边喝住汪叫的狗,一边慌着打开院门。等下了车,我要去车里取行李,却被雪青止住了。她对那个中年人说,二郎,帮着把车里的东西拿进去。
那个刚刚关住铁栅门的中年人来到车边,他一边从车里往外拿东西一边朝我笑了笑,我看到他长着两颗扇牙,真是少有。在这个年代,确实很少有长得像他这样牙齿的。他的牙齿扇得很厉害,都快把上面的嘴唇给顶翻了。二郎提着旅行包往别墅前的台阶走,就在这时,别墅那两扇高大的棕色雕花房门打开了,有一个面色冷漠的中年人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他就是张东风,他比我以前见到的瘦多了。他走下台阶来到我的面前,没有说话就先朝我伸出手来。我们相互握住对方的手,但并没有马上松开,我们相互打量着对方。从他的眼神里,我能感受到一种冷飕飕的寒光。我说,来给你找麻烦了。张没有接我的话茬,盯着我说,久闻大名呀。接着他松开我的手,看一眼雪青,走到车边,他一边拉开车门一边说,屋里坐吧,我把车停好。
这期间,雪青一直站在那里,也不说话。等他把车开到别墅左侧的车库门边,这才对我说,你累吗?
我说,不累。
那就先走走,看看我的院子。
从她使用的词语上来看,她是在邀请我,可是她没等我说话转身就往前走。我看了一眼站在车库门边的那个人,只好跟过去。雪青沿着石子铺成的小径走到别墅的一侧停下来,回头看着我说,别理他。
从她的语气里,我感觉到他们好像处在一种紧张的对峙之中。我说,是他吗?
我的话让她感到有些意外,她看着我说,你没见过他?
我说,没有。
雪青有些不相信我的话,接着追问道,一次都没有?
我笑了笑,没有接她的话。我当然见过他,可我就是不对你说。雪青仍然有些不死心,她说,你是故意不见他?
我是见过张东风几次,但是因为雪青的原因,每次我都没有和他说过话,没有让他知道我是谁。我笑了笑说,他又不是上帝,有那么重要?
臭男人。雪青脱口骂了一句。然后她转身沿着小径往前走。其实你骂得很入耳。我知道,你也知道,如果一个女人对你骂出这种话,那肯定是她对你有过某种期望。我站在那里迟疑不决,但是在她走出几步后,我还是沿着小径跟了过去。在小径的一侧,扎着木栅栏,在栅栏的里侧,生长着一些果树。苹果树上挂着一些就要成熟的果子,而那些熟透的,在早一些时候,已经从树枝上垂落到潮湿的草地上。在布满阳光的枝叶间,我能隐隐地闻到苹果腐烂的气息。与苹果相间,还生长着一些无花果树。听到我们的脚步声,有一只鸟扑棱一声飞走了,什么鸟呢?喜鹊吗?不,我不敢确定,我真的没有看清那只偷吃果子的从无花果树上飞走的是一只什么样的鸟,接着,我看到有一个成熟的无花果从晃动着的枝头上落下来。这是我最爱吃的果子。可是走在前面的雪青仿佛就没有看到那只飞走的鸟和那个落在草丛里的果子,她继续沿着小径往前走,没有一点要停下来的意思。我知道,她是在生我的气。我说,哎。
她站住,回头看着我。
我无话找话地指了指无花果树说,这是什么树?
这都没见过?
没有。
无花果。
无花果?
她没有再说话,而是离开小径,走到那棵树下,伸手去摘树上的果子。在女人面前,有些时候你就得装傻。雪青摘下一个无花果,走回来递给我说,尝尝。
我接过来,但是我没有马上吃。她说,你还记得吗,我当然记得,你忘了我也不会忘,到死都不会忘。小时候,都是你爬到树上给我摘果子。
我说,不记得了。
你忘了?不是桑葚,就是褚桃,我吃得满嘴血红。有一回上树,你的裤子被树拉开了缝,雪青说着笑了起来,都露了屁股。妈说,再出去上树,看我打坏你!
我的面颊微微有些热臊,我说,没这么夸张吧。
夸张?她看着我说,真是这样。
童年的记忆仿佛使她暂时忘掉了心中的不快,看着她高兴,我的心情也轻松起来。我说,真是这样?
真是这样。那个时候你留个茶壶盖,哇!还有两通鼻涕呢。雪青说着在头顶上比画了一下接着说,现在想起来,我还觉得你那样子可笑。如果我现在再留一个茶壶盖头呢?你还笑不笑?哎,她说,你怎么不吃?
我看了一下手里的无花果说,这怎么吃?
真是没吃过。雪青从我手里接过果子,掰开,重新放在我手里说,吃,就这样吃。
我推辞不掉,只好弯腰,把头探到路边的花丛里去。等那粉红色的果肉吃到嘴里,甘甜就布满了我的口腔。她看着我说,好吃吗?
好吃。吃一口能记一辈子,我现在要是有块地,就啥也不种,单种无花果。等到了秋天,我就站在树下吃,坐在树下吃,躺在树下吃,我吃它个够。可那是你栽的树,我真的不好意思,虽说小时候我上树给你摘过桑葚,给你摘过褚桃,但现在我不会跑到树下去摘你的果子。我不能让你看到我下三,我要装得斯文些,装得有些文化。这人长大了怎么就变了呢?还不如孩子。孩子真诚,想吃就说吃,大人呢?虚伪。
好吃就再吃一个。说着,雪青走到另外一棵无花果树边,踮着脚伸长胳膊摘下了一个成熟的果子。等把果子递到我手上她又说,你要是春天来,我这里还有草莓吃。说着,雪青指着木栅栏说,我这园子四周,栽的都是草莓。
说话的时候,我们拐过一个墙角,来到别墅后面的院子里。我看到靠近栅栏那边有一个角门,同前院的铁栅门一样,脚门前也拴着一条狗,不同的是,铁栅门那边是条黑狗,而这里,是条黄狗。黄狗看我们走过来,就汪叫起来。雪青朝它喊了一声,那狗就止住了声。她说,我养了三条狗看家,那边还有一条。她说着,朝院子东边的菜地里指了指,还雇了两个工人,一个帮我种地,一个帮我做饭。
刚才帮着拿东西的就是吗?
对,他是我表弟。
你表弟?
我们镇东边李香铺的。
那我知道。
他帮着给我种地。你看,雪青说着,朝院子外边的田野里指了指,我地里种的啥都有,花生、红薯、玉米。吃的菜也都是我自己种的,你看那一片,白菜、萝卜、大葱。
随着她的手,我看到了一幅秋天的景象。
雪青说,我养的还有鸡子、鸭子和羊。随着她的手,我又看到在这个独立构成一个单元的院子南边,就是鸡舍鸭窝和羊圈。按理说,这些鸡舍鸭窝本来就存在,还有我们身后的这排红砖瓦房,那是工人的宿舍、厨房和存放杂物的仓库,这些本来就存在的东西,比着我刚才看到的田野,略微稍后一些才走进我的意识里。
我喜欢这个地方,我也喜欢,可这不是我的。她说,你看,院墙外边有条沟,每天涨潮的时候,海水就会漫过来。退潮的时候,二郎在水里放一张拦网,就能捕住鱼。
正说着,我看到张东风突然拐过排房的墙角,朝我们走过来。由于张的出现,她止住了要说的话。张停住脚步说,你买花了?
花?
你装迷。人家送花的都来了,在门口等着。
雪青看我一眼,却没有说话,她匆匆拐过排房的墙角,消失了。
我身边的这个人,那个被雪青称为张的人,并没有跟着离开的意思,他对我说,走,我陪你转转。这鸟人!说话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我想,他的这种带有命令口气的说话方式,和他以前当惯了一把手有着直接的关系。
片段二:两个男人
张沿着鸡舍走到小院另一边的栅门前。那栅门很低,只到我腰间。通过那栅门,就能看到院外的那片农田。在玉米地和花生地的中间,有一条从小院通向远处那幢两层楼的土路。我跟着张沿着土路往前走,等闪过左边的那片玉米地,我看到有十几只鸡子杂在一群吃草的山羊中间正在草丛里讨食。有一只山羊听到动静抬起头来看着我们,可是那个人好像没有看到这些一样,他阴沉着脸往前面的楼里走。这鸟人,就像谁欠他二斗谷子似的。从张刚才说话的语气里,我能感受到他对我的冷漠和抵触。我本能地停下来,回头朝我们的来路观看,由于秋作物和树丛的衬托,在外人看来,那幢黄墙红顶的天鹅别墅一定是别样的风景,可这好风景挡不住我内心的郁闷。我仿佛看到有一双眼睛正在那幢别墅的某个窗子那里盯着我窥看。我回过头来,看到张已经走上楼房的台阶,站在那里一声不响地等我。从他的眼神里,我突然感觉到,他领我到这里,根本不是来散步,而是要完成他预设的一个阴谋。
张站在台阶上,看着我走过去,可是没等我走到,他又转身走进楼里去。现在我有些进退两难,在我面前仿佛有一道我看不清的陷阱,而在我的身后,我感觉同样有一种力量击打着我,我知道那是雪青的目光。虽说我不能确定她的目光来自何处,但是我敢肯定,那目光一定存在。就像在长兴岛号的底层船舱里一样,我相信,我的感觉不会错,那目光一定在某一处盯着我,在对我作某种暗示。你想对我说什么呢?到现在我也还没弄明白你那目光的含意呀。我犹豫着,但最后我还是朝那幢建筑里走去。
这是一座还没有来得及装门和窗子的空楼,有风从门和窗的洞穴里穿过,形成了一种声音。我想,那应该是从海边吹过来的风。那带有腥味的风,使我感到了凉意和不安。而使我更加不安的是张那双看我的眼睛,他站在那个空洞无物的大厅里,人突然间显得那样霸道,他用充满敌意的眼睛看着我,直截了当地说,她让你来,有什么目的?
这鸟人,丝毫不作掩饰。他的问话使我感到意外,但我对他带有质问的语气有些反感。因为我一时没有弄清他的意图,只好反问道,你说呢?
他看着我说,就因为我不知道,所以才问你。
没有什么目的。我冷笑了一下说,你不会不知道,我们一块儿长大,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到师范,我们都是同学。我真是个傻帽,当时我为什么会对他说这话呢?这分明是我已经对他做出了某种让步。
所以,我才问你,这次来,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你觉得我会有什么目的?
他盯着我,话锋一转说,那玫瑰是你送的?
玫瑰?对,玫瑰。
156朵。从她进到监狱里的第二十六天开始算起,2001年4月25日。一天一朵,一直到她从监狱里出来。2001年9月28日。还是让花店里的人去送的,是不是?别以为别人不知道。他就这样看着我,冷冷地说。而我,对他也充满了敌意。我说,不应该吗?她人在难处。
这么说,真是你送的?
我冷笑着,没有回答他。
对我的反应他并不介意,他说,这么说你也去过挪威?
这鸟人,头上一句脚上一句。我说,那是我的自由,你可以去,我就不能去?
你当然可以去……
他的声音突然低弱下来,看上去,他的内心深处有些不安。张在上衣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来,我没有想到他却抽出一支递给我。这货,就像同我有多年的交情一样,我说,谢谢,不会吸。
不会吸?不会吧,你是作家,写东西不吸烟?
对,不吸。别说不会,就是会,也不吸你的烟!
我就不行。张把烟叼在嘴上,然后又掏出打火机燃着接着说,当年我给刘书记做秘书,每到写材料的时候,都要先买一条烟放在桌子,等一条烟吸完了,材料也就写好了。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我在监狱里,她每次去看我,都会给我带烟过去。
张说着,在白茬水泥地上来回走动着,仿佛是在掩饰他内心的骚动和不安。看来当时我的判断有误。张突然在我面前停下来,情绪也有些激动,他说,那个时候,我在监狱里关着,她呢,一个人整天窝在家里,一个沙发,一台电视。你知道她咋过的日子吗?那还不都是为了你个鳖孙!饿了就冲方便面,她一直在等着我的消息。你想,她从监狱里出来后,我前后又换过九个拘留所,她整天都在为到监狱里去看我找门路,托这个托那个,为什么?她就是想和我见面。那个时候,我就是她的精神支柱,你就吹吧,鳖孙!你知道吗,我在监狱里每星期都给她写信,一星期一封,哎,你看。
他说着,突然把手伸进衣领里,摸出一条项链来,他把项链从脖子里取下来递给我说,你看看。
张的语气不容迟疑,我只好接过项链。那项链上穿着几个心形的饰物。他说,这是什么,这是心,这是用五角的硬币磨出来的心。她在监狱里没事,就在水泥地上用五角的硬币磨心,手都磨出血来了,她一共给我磨了八个心。鳖孙,有一个心就够你的了,还八个!你知道她为什么给我磨八个吗?那是我们认识八年了。八年呀,我们可都是真心的,为了能走到一块儿,我们可都是已经离了婚的。你说,我们大老远从河南跑到威海干什么,就是为了好好地过日子。你说,像我们这种关系……
他突然有些语无伦次,你给我说说,像我们这种感情,现在怎么会出现危机?他的坦率真让我感到意外。要是我,打死我也不会对自己情敌说这样的话。我是他的情敌吗?或许是吧,他当时肯定是这样看我的。我说,为什么?
为什么?她既然把你请来,就没有对你说我们的事?
我现在想听听你的。
听我的?
对,我想听听你的。
你真的想听?
不是我非要听,是你自己想给我说。
我想给你说?
如果不是,你叫我到这里来干什么?
就算是吧。哎,你说,这情感是不是两个人的事?这出了问题,怎么能把不是都怨到我身上?说我在监狱里待的时间长了,得了抑郁症。说我从权力意识的高处掉下来,成了平民,失去了自我,感到不平衡。这呗,我是有一点,别说我,叫你,你要是从一个党委书记的位置上下来,窝在这海边上,人不人鬼不鬼的,是不是窝囊?恬不知耻,你活该!还说我不接受她儿子,这,我也承认,我是和小柯合不来,可是,也不能说是我害死了小柯呀!
你害他没有?
看看,你也相信不是?我咋会害他呢?
你没有害他,那你心虚个什么?
不是我心虚,问题是她就这样想。当初她把小柯带过来的时候,我就不同意。你说,你让他好好地跟着他爸呗,他要钱,给他钱,要工作,给他找工作,你让他过来干什么?你不知道这孩子,说他没教养,那是便宜他了。初中就没读完,十五岁就把他弄到部队里去当兵。你说,十五岁就去当兵,那还是个孩子,能干得好吗?等复了员,给他找好工作也不干,整天不是坐在家里打游戏,就是开着车到处乱窜。唉,这可好,一下出了车祸,钻到人家大卡车底下去了。老孙,鳖孙,叫我老孙。你说,这咋能怨我呢,我能去割刹车的输油管吗?我会去干那种事?我咋给她解释她都不信,说除了我没二人。别说我给小柯抬过杠,我们就是打过架,我也不会去干那种事。
从张的语气里,他显然是想征得我的同情。他扔掉手中的烟头看着我说,我知道你和她以前的关系,所以我才给你说这些。说心里话,我从监狱里出来后,我是真不想在国内待,一心想到国外去,我们两个满世界跑,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欧洲,那北欧就更不用说了。那年的三月,我们在西班牙正好赶上“圣周节”。不知道你去过没有,那真是个怪地方,一年四季都有人在过节,好像他们每天要做的事就是过节日。在各种各样的节日里,他们最看重的就是“圣周节”。网上是怎么说的?天主教会认为耶稣事迹的关键是殉难和复活,而不是出生,所以在复活节前的整整一个星期,被他们看作“圣周节”。你是作家,这些事你肯定知道,好多教徒们穿着各种颜色的衣服,这你也知道,不同颜色有着不同的含义,紫色代表忏悔,绿色代表希望,红色代表流血,黑色代表死亡。你知道她现在每天晚上都穿什么衣服吗?
什么衣服?
黑衣服。
穿黑衣服?
可不是,我一看见她一身黑,心里就怵得慌。你心里要是没鬼,你怵个啥?我今天之所以把你领到这儿来,就是想给你说这些,老孙,你能不能帮我好好劝劝她?
你让我劝她?
是呀,你肯定有办法劝她。你是作家,读过那么多书,写过那么多文章,肯定有办法劝她。
我看得出,张走这步棋,肯定是出于无奈才走的。像他这样过去做惯主和经常指使别人的人,如果有一线的希望,他也不会向别人,尤其是对自己的情敌求助。你给我说,你以前是不是把我当成你的情敌?可是伙计,在战略上,你这实在是很低级的一招,就连我这样的笨人,到了这个时候也不会使用这无奈的下策。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面对一个哀求——是哀求,起码我是这样看他——你的人,我不会说出拒绝的话。如果在遥远的时代,我就不是东郭先生,也一定是把那条冻僵的蛇揣进怀里的人。我这个人就这德行,没出息,听不得别人两句软话,所以,我也只能以文为生,所以我也只有坐在这里为怎样讲出他们的故事而发愁。就在这时,有几只羊像是受到惊吓,它们跑到楼里来,接着,我就看到二郎一手拿着棍子一边吆喝着,出现在空洞的窗子里。
窗外仍旧是不断的车流,可是我没有听到那些车子的声音。江等的那辆车子来到了吗?应该早已停在楼下。来给她送东西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一个年轻的帅哥?或许是。我有什么权力不让他来给她送东西呢?我没有这个权力,就像我无法拒绝二郎出现在那个窗子里一样,我看到有一片黄叶摇曳着,从我窗外往下飘落。
片段三:二郎
看着那个人沿着土路走远了,二郎这才弯腰从地上拾起一块坷垃,朝着跑到花生地里的两只羊扔过去。他骂道,往哪儿跑,鳖孙。
说着,他支着鞭子跑过去把那两只离队的山羊赶回来,看着走远的张二郎恶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吐沫,又骂了一句,鳖孙,不知道好歹!
我不知道他是在骂羊,还是在骂那个已经消失的人。我说,你是李香铺的?
二郎说,是呀。
你认识我吗?
你不是姓孙吗?颍河镇东街的,恁家西边靠着邮电局。
我对他笑了笑,算是对他的肯定。
二郎说,我来回去镇上赶集,都路过你家,那个开铺子的是你哥吧?
那是我四弟。
你四弟?看着比你面老。他说着朝别墅那边看一眼,然后压低声音说,刚才他都给你说的啥?
没说啥。
没说啥?他没有给你说小柯?
这使我感到意外,我说,你怎么知道?
我会不知道?你别听他说,他不是个好人。
你咋知道他不是好人?
小柯就是他害死的。
你咋知道是他害的?
不是他还有谁?你别看他两个肩膀扛个肉头,走起路来还像个人,心毒得狠。这汽车上的事你肯定懂,你说,他自家的汽车,谁会在刹车的供油管上割口子?俺姐不会吧?小柯自己不会吧?你说不是他还有谁?
我有些弄不懂,把输油管切个口,就不漏油吗?
发动机不用的时候,不漏。就是浸油,也是寥寥的,不仔细看你根本看不出来。可是发动机一开,输油管的压力就会加大,压力大了,就能把输油管憋破,输油管一破,就供不上油,一不供油,刹车就失灵。他整天玩车,你说这一点他不懂?他肯定懂。小柯就是他害的,没二人。
他为什么害他?
他和小柯合不来,多见他。你说,这么大一片宅子,十几亩地,两幢楼,是你置买的?那是俺姐,是俺姐买的。没有俺姐,他咋会有今天?你说,俺姐待他多好呀?他在监狱里一二年,不都是俺姐回回去看他吗,他老婆咋不去?一次都没去过,还有他的孩子。你说,他小姨子的男人就在锦城公安局,要是想看他还不容易?一句话,吃过饭走着就去了,几步远,就那都不去看他。你说,俺姐待他啥样,离了婚在家等着他。哎,他可好,从监狱里出来后,俺姐叫他回去离婚,你猜他咋说?
二郎说着停下脚步,又朝跑到菜地去的山羊喊一声,然后看着我说,说他老婆要钱,一百万。是你老婆要钱还是你要钱?一百万,不瞎可怪狠。就那,俺姐跟他不一样,俺姐说,一百万就一百万,只要她愿意离婚。俺姐就给他七十万的现金,外加一套房子。你说俺姐图他啥,不就图他个人吗?俺姐找他不值,你图他人,他人好也中呀。心里坏!还离过婚。俺姐说要给他去领结婚证,哎,你猜他又咋说?再等两年。说是离婚的时候,给他老婆说好的条件。这啥鸡巴条件?钱也给你了,婚也离罢了,你管我啥时候结婚哩?这不是没有理找理吗?就这,俺姐还让着他。他越来越不像话,你猜咋着,只要他老婆一打电话,哪怕是屁大个事,他慌得跟脚心里长草一样。这呗,有事,你猜咋着,没事的时候,还跟他老婆一块儿上街,两人拉着手又说又笑,你这是离婚了吗?你说说,这叫俺姐咋接受?这你知道,俺姐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是不是?
二郎说着朝地上吐了一口吐沫,他心中仿佛憋着许多的愤怒和怨气。由于二郎只顾给我说话,羊又跑到菜地里去吃菜。二郎喊着跑过去,可是他手中的鞭子还没到,那几只山羊已经逃跑了。二郎把鞭子搭在脖子里,就势从菜地里薅起两个青皮萝卜。他先掰去萝卜顶上的青叶子,然后一手一个拿着着萝卜上的泥土走回来。
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柯呀,这都是小柯给我说的。小柯在的时候,恨死他了。
二郎说着,朝别墅那边看一眼,又接着说,那会儿我就劝小柯,我说,这是长辈的事,你不管。说起来,他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是吧?可是你不知道,他有多贪财。俺姐在买这房子以前,不是在威海市里买过两幢别墅吗?有一回他跟俺姐生气,抓着卖了一套,一百多万,拿着钱人就没影了。你走就走呗,可是没过两月,他人又回来了,卖房子的钱也没有了。你说俺姐生气不生气?
我们说着,走过那个齐腰深的小栅门,来到院子里。二郎把手里的萝卜放在厨房前面的水池里,他一边拧开水龙头洗手一边继续着他的话题。俺姐生气,就让他走,你猜他死皮赖脸地说啥,他得看病。俺姐心软,就又给他一个存折,上面有三十万。可是他人走没一个星期,又回来了,说他上街乘公共汽车受不了,让俺姐再给他买辆车。你说这熊人。就这,俺姐还原谅他,要车给他买,给他买了一辆别克呀,白车。这呗,咱还不说,哎,你猜咋着,他还上网聊天勾引女人,还骗人家说他是房地产公司的大老板。
二郎说着朝那黄墙上的窗子看一眼,你说,就这样的熊人,爱色又爱财,我咋就想不通,他当初咋当县委书记了。鸡巴说话还霸道,满嘴老子天下第一,动不动就跑来给我上课,我才不听他那一套呢,你鸡巴啥本事,除了会说大话,叫我说,一百条,他没一条好的。
我说,这些事你也是听小柯说的?
对呀。他去给那个女人见面的时候,被小柯抓了个正着。小柯当时恼得想一棍夯死他!你说,他能不恨小柯吗?二郎把洗好的萝卜晾在厨房前椅子上的案板上,他拿起案子上的菜刀嚓嚓切下两块来,把其中一块递给我。我说,谢谢,我不吃。
他说,这萝卜好吃呀,又脆又甜。
我说,我真的不吃。
二郎咬了一口萝卜嚼着,边吃边说,要不我问问俺姐,一会儿给你砍个萝卜侉子,好喝酒。
我笑了笑,算是对他提议的默认。我说,你喝酒吗?
我不中,喝两盅就头晕。小柯中,他喝八两没问题。哎……
二郎说着,他从厨房门边伸手提过来一张椅子,把椅子上的一本杂志拿起来拍了拍椅子面然后对我说,你坐。
我没有客气,就在他清扫过的椅子上坐下来,我说,你也会做饭?
会两样,不吃生饭。二郎说着,在一个木墩上坐下来,他说,做饭的是老方,他回家收秋去了,过几天就回来。
哦。我顺势从二郎的手里接过那本杂志,翻了翻,那是一本《汽车的维修与保养》,我说,你喜欢汽车?
二郎说,那是小柯的。小柯特别喜欢汽车,他订了好几本汽车杂志。他没事还去修车那儿,给人家师傅请教。现在这人,为了钱,啥没良心的事都会干,你不知道,有的人,他敢往刹车油里兑酒精。
兑酒精?
可不是,一兑酒精,用不多长时候,变速箱的齿轮就不好用了。齿轮不好用,刹车就不灵,刹车不灵就得修。小柯说,那变速箱别说换,就是修一回,也得四千多。这可是坏良心的事,弄不好,会出人命。有一回我跟小柯去修车那儿,就见过一辆被撞坏的汽车,那车撞得狠呀,车头撞得稀巴烂,挡风玻璃全碎了。小柯的朋友对他说,那辆车的刹车油颜色不对,是以前被人兑了酒精。
人家咋会对小柯说?
那是小柯的哥儿们,小柯没少在他身上花钱。
二郎正说着,拴在门口的那条狗汪汪地叫了两声。接着,从小院的脚门前传来了车铃声。二郎说,送信的来了。
透过那个角门,我看到一个身穿橄榄绿制服的邮递员正在弯腰从包里往外拿报纸,等邮递员直起身来,我才看清那是个脸颊红润留着一头短发的少妇。
这时,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传过来,不用回头,从脚步迈动的频率上,我也能猜出那是江。她终于把要拿到的东西拿到手了。那个我不知道长得什么模样的人,给她送了一件什么样的东西呢?她走到我身边停住了,我听到她的呼吸有些急促。我抬起头来,看到站在我身边的江却是两手空空,我说,东西呢?
她笑了笑说,对不起,我要走了。
走?我下意识地站起来。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话,而是去收拾她的东西。等她把包挂在肩上,才回过头来看着我,她说,实在对不起……
我伸手止住她说,你有这自由,想干什么,你只管去。
那好,你在吧,我走了。说完,她把肩上的包重新挂了一次,就真的走了。这真的出乎我的意料,我呆呆地看着她往前走,一直到她走下楼梯口,连头都没有回过一次。看着她消失的身影,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来接她离开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重新坐下来,目光再次落在电脑屏幕上。在我感到无聊的时候,我总想通过一些文字来排解寂寞,并企图通过这些文字,寻找新的切点。
片段四:156朵玫瑰
我拿着当天的《威海日报》,沿着小径回到天鹅别墅前院的时候,正好看到那辆白色的别克在门前那条狗的汪叫声里驶出大门,在拐上大门前的公路之后,那辆车并没有停下来,而是一晃就消失了。从快速远去的汽车声里你可以断定,那辆车压根儿就没有停下来的打算。白色的别克,那开车的肯定是张。那条汪叫的狗平静下来,我看它在坚硬的水泥地上扒了两下,然后卧下来。我不知道是否去把那扇洞开的栅门关上。我看着那两扇似乎还没有完全静止下来的房门,最后还是跨上台阶,朝别墅里走去。
我轻轻地推开一扇棕色的雕花木门,在挑空的客厅里,我看到在通往二楼弧形楼梯的左侧,有一条人工瀑布从一座假山的腰间倾泻而下。在楼里建造一处山水,可见我将要进入的这幢别墅有着何等的气派。就在我要抬腿进门的时候,眼前的情景使我愣住了。从我的脚下,一直到右手的半个客厅都撒满了零乱的玫瑰,有的还被践踏过,从花瓣里挤压出来的紫红色的汁液涂在乳白色的地板上,有着一种残酷的美艳。刚才这里一定发生了激烈的争斗,我似乎能听得到那些躺在地上的玫瑰还在紧张地喘息着,在这你很难察觉的声音里,整个客厅显得十分安静。
她人呢?一种不祥突然袭上我的心头。我轻轻地叫了一声,雪青。但是我没有听到声音,这使我更加紧张,她到哪儿去了?我看一眼空荡的客厅,然后蹲在地上,拾起一枝玫瑰。这时,突然从客厅的某一处传来了她的声音,她说,别动。
我站起来,循着声音隐约看到雪青就坐在客厅靠里的沙发上,但她被一盆枝叶茂密的铁树挡住了。我小心翼翼地跨过那些撒在地上的玫瑰,绕过那株铁树,走到沙发边,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雪青的面容看上去显得十分干净,从她被描过的弯眉和涂过淡彩的嘴唇上我能看出来,在这之前,她曾经用心地修饰过自己。但是她的这种打扮和现在撒在地板上的玫瑰,显然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我一时弄不清,在她和张之间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把手里的那朵玫瑰摇了摇,看着她说,为什么要撒在地上?
她说,我喜欢。
不会吧?我回头朝地上的玫瑰看一眼说,要不,我收拾一下?
她说,你别管,就这样放着。
她的冷静让我吃惊。但我知道,在她的内心,一定是惊涛骇浪,因为我看到她的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因为我,是吧?
她看着我说,你说呢?
我看一眼手中的玫瑰,然后放在桌子上。我说,如果真的因为我,那我很抱歉。说着,我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满地的玫瑰边,蹲下来,一枝一枝地拾起来。
我听到身后传来了她的脚步声,那脚步走到我的身后停住了。
我站起来,在我的左胳膊里,驻满了紫红色的玫瑰。
雪青说,你真想帮我收拾吗?
这样,我停顿了一下又说,我觉得脸上会好看一些。
那好吧,你过来。雪青说完从我面前走过去,从那些还没有来得及拾起来的玫瑰花边走过去,我怀抱玫瑰,站在那里看着她沿着弧形的楼梯往上走。雪青走上二楼停下来,她回身俯视着我。
我在她的注视下转身走到沙发边,把怀中的玫瑰放在茶几上。
不,她说,把花拿上来。
我回头看着她,她语气肯定地说,拿上来。
我并没有去拿刚才放在茶几上的花,而是往前走几步,又在地板上蹲下来,去拾撒在地上的玫瑰。我小心翼翼地避开玫瑰枝上的尖刺。少年说我要采摘你/荒野中的玫瑰/玫瑰说我要刺痛你/使你今后常记起。你还记得你喜欢的这首《野玫瑰》吗?顽皮少年不肯放/荒野中的玫瑰/玫瑰用刺来抵抗/痛苦叹息难抵挡。我恨自己没有留下被刺疼的经历,所以我只有像少年维特一样难以排解的烦恼。啊,玫瑰玫瑰,荒野中的玫瑰。等拾满了怀抱,我才在她的注视下走上楼去。我来到她的身边停下来,看着她说,放哪儿?
她语气肯定地说,每个房间。
雪青先推开了就近的一扇门,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间有两个房门的套房,套房的客厅足有三十平方米。
她说,我要把每一个房间里都放上玫瑰!你这是给自己过不去,还是给我过不去呢?你不给自己生气不行吗?可是……一个人活在世上,真的很难把握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关系。是呀,太多的人到死也没弄明白,我们和自己相处的世界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关系。其实,我们和自己所生活的世界一直处在对抗之中。我们与身边的人对抗,与权力、与金钱、与名利对抗,而更多的时候,我们都处在与自己的对抗之中。我们不但不肯原谅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而且也不肯原谅自己。当我们太多地计较在这对抗关系中的得与失的时候,我们的视野就受到了限制。如果有一天我们明白过来这对抗毫无意义的时候,当你从这种对抗的关系摆脱出来的时候,你会突然发现,我们的生命还能呈现出另外的风景,一种只有极少数人才能看得到的风景。可悲的是,我们太多的人是很难从这种对抗的关系中摆脱出来的。雪青说着,从我手里接过一把玫瑰,走到门边的矮柜前,插到花瓶里去,然后,她走到靠外的一个房门前,一边推开房门一边对我说,剩下的放在这里。
我跟着她走到门边,我愣住了。在这之前,你让我怎样想象,我都不会想到她沐浴的房间会有这么大,光房间里的那个浴池就足有二十平方米,如果这浴池放在室外,我不会惊奇,问题是这浴池放在一个人的卧室里,它豪华的装饰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到现在我还没弄明白,你是让我帮你放花呢还是对我展示你的富有呢?她沐浴的房间就这么豪华,那么她隔壁的卧室,该是怎样的富丽堂皇呢?突然出现的情景使得我的情绪有些颓丧。在颓丧的情绪里我又下楼拿了一次玫瑰,跟着她沿着二楼通向另外一些房间的走廊往前走。在一个房间的门口,雪青停住了,顺着她的目光,我也看到了撒在地上的一些被撕碎的纸片。
雪青在地上蹲下来,拾起那些碎纸展开看着。我看到她拿纸片的手哆嗦起来,她回头看着我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对她摇了摇头。
这是他写给我的信,在监狱里写的。你看到了吧,现在他撕碎了。每次我们争吵后,他都会撕掉一封。一封一封地撕。撕吧。说着,雪青扬起胳膊,那些信的碎片就从二楼打着旋往下飘落,落在了那些还没有来得及拾起来的玫瑰上。看着那些飘落的纸片,雪青自言自语地说,撕吧,撕就撕吧,反正那是你自己的。
后来,我又跟着她从二楼来到一楼,把我拾起的玫瑰摆放在不同的房间里。客房。酒吧间。健身房。空荡荡地堆放着一些时尚杂志还没有来得及整理的书房。餐厅。厨房。最后我们又回到了客厅里。雪青从我手里接过最后一把玫瑰,在沙发上坐下来,她一边往花瓶里插花一边说,今天我买多少朵玫瑰,你应该知道吧?
不知道。
不知道?她停下来,抬头看着我,你咋会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156朵,一天一朵,你自己送的,会不知道?
我没有给你送过玫瑰。
你说什么?
对不起,我真的没有给你送过玫瑰。
你再说一句?
是有人给你送过玫瑰,但那不是我。
不是你?你说他是谁?
那个给你送花的人,已经死了。
我看到雪青扶在花瓶上的手在哆嗦。她久久地盯着我,她突然抬起胳膊,用力一扫,餐桌上的花瓶就飞了出去,落在了我刚刚打扫干净的地板上。之后她没有动,而是呆呆地坐在那里,我看到有两行泪水从她的眼角里流出来。她说,你不管我是吧?
我什么时说不管你了?
说过,你说过。我就让你后悔!
我说过吗?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你就因为这句话给我赌气是吗?你是在用这句话惩罚我是吗?你是不是一直都在等着我对你忏悔?就为了这句我已经忘记的话,让你付出了二十一年的代价?
可是,我说,我是真的记不起来了。
你说,你记住啥了?我说我给人家谈对象,你说你不管。
我说了吗?
你说了,你当初就是这样说的,你不管!我的老天爷,你在试探我?可我是当真的。有谁会想得到,我们的分离,竟然是为了一句试探的话。
片段五:天鹅别墅
夜里,我被狗的汪叫声惊醒了。我打开灯,从床上起来,来到窗前,扒开厚厚的窗帘惺忪着眼睛往院子里观看。院子里十分明亮,那条狗朝着大门汪叫着,没有停止的意思。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忙穿上衣服,当我走出客房来到客厅时,眼前的情景使我愣住了。我看到,不管是一楼还是二楼,别墅里所有房间的灯都亮着,却没有一个人。在从院子里传来的狗叫声的间隙里,我能听到电流在通过镇流器时发出的“嗡嗡”声。人呢?我下意识地叫一声,雪青。
我没有听到声音,发生了什么事?我快步穿过客厅,沿着弧形楼梯来到二楼。二楼所有的房间都开着门,我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敲门往里喊叫,也没有找到一个人。最后我来到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通过打开的房门,我看到对着门口的墙壁上,挂着一个年轻人的遗像,我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小柯。小柯的遗像装在一米见宽的镜框里,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从他的眼睛里,我感受到了一种冷飕飕的死亡气息,我的头皮一紧,冷不丁地打个寒战,我急忙转身回到走廊里。
在这个没有人影只有灯光的别墅里,我感到了恐惧。那些灯光仿佛变成了许多只无形的手臂朝我抓过来。我小跑着穿过二楼靠近大厅的走廊,沿着弧形的楼梯来到一楼,我不敢在那儿停留,匆匆穿过大厅,来到院子里。
院子被从别墅的窗子里射出的灯光照得雪亮,可是,院子里也没有一个人。那条狗还在对着院子的大门叫着。那狗每叫一次,它脖子里的铁链都被得哗哗作响。狗的叫声在空旷的夜间显得人。我绕过那条狗,走到铁栅门前,看到那门并没有上锁。我拉开大门走出去,等站在公路上回过头,看到那座我刚刚离开的建筑,在黑夜里像一个通体透明的怪物。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从天鹅湖那边传来了雪青的尖叫声。循着声音,我看到在黑暗里不停地晃动着一道灯光,从灯光上下晃动的幅度来看,拿灯的人正在往这边走动。我忙迎过去。随着和那灯光的靠近,我听到了张的声音,他说,慢点,慢点……
在雪青不停的尖叫声里,我听到接近我的脚步发出噗噗的闷响,我断定那是行走人的鞋子里灌了水。在从别墅那边照过来的灯光里,我看到雪青趴在二郎的后背上,她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她一边舞动着手一边喊叫着,小柯,小柯……
背着雪青的二郎和我擦肩而过,张拿着手电筒匆匆地跟在他的身后。他们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谁都没有说话。接着,他们走进大门,穿过被灯光照得雪亮的院子,匆匆地进到别墅里去了。
我走过铁栅门,在院子里停住了。片刻,我在二楼雪青房间的窗子里,看到了晃动的人影。接着,二楼其他窗子里的灯光,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又过了片刻,一楼窗子里的灯光也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到了最后,除去二楼雪青的房间,整个别墅里的灯光都消失了。随着灯光的消失,那狗的叫声也消失了,世界仿佛一下子跌倒在了安静里。
我站在院子里没有动,我看着从二楼窗子里照出来的灯光,我不时能听到雪青的喊叫声。过了片刻,别墅的房门打开了,在微弱的灯光里,我看清那是二郎。二郎看我一眼走下台阶,他在台阶上坐下来,脱下鞋子,空着鞋里的水。
我走过来,也在台阶上坐下来。我悄声地说,怎么回事?
俺姐跳湖了。
跳湖?为什么?
去救小柯。
救小柯?
俺姐想我表侄都快想疯了。她一做梦就会梦见他,她说小柯怕黑。刚才你都看见了,她把楼里的灯全都打开了。
二郎说着朝楼上看一眼,压低声音说,都是他,把俺姐害成这个样,还说俺姐神经病。哼,我看他才神经病!
我们正说着,雪青的喊叫声又从二楼传过来。
二郎说,你不上去看看?
我朝二楼的窗子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二郎看着我说,你是不是怕他?
我说,我怕他干啥?
那你为啥不上去?二郎说完,他穿上鞋子,站起来走到大门边去锁门。我坐在那里迟疑了一下,这才起身走上台阶,推门走进别墅。在一楼的大厅里,雪青的喊叫声更清晰了,你别拦我,她说,你别拦我。
在雪青的喊叫声里,我走上二楼。然后我穿过雪青套房的客厅,在她卧室的门前停住了。她卧室的房门开着,我看到雪青正在撕打阻挡她的张。张一边拦住她一边压低声音说,喊什么你,有病不是!
雪青看到我,她停下来说,我有病,来,你给俺评评理。
张回过头来,他一看到我就放下拦她的手。雪青也不再挣着往外走,她对我说,你说,小柯站在湖水里喊我,我能不管吗?
张说,你听听,是不是有病。
雪青突然对着张喊道,你出去!
好好,我出去。张说着,真的走了出去。
雪青看张走出去,她伸手拉住我说,你信不信,我每次从梦中醒来,都会听见小柯在湖边叫我,你说,小柯叫我,我该不该去救他?
我说,应该。
雪青说,你听,听见没有,小柯又在叫我。
雪青说着走出卧室,我一时不知该怎样办才好,只好跟着她走出卧室。我看到张坐在套房客厅的沙发上,他看我走出来就站了起来,你看到了吧,还说没病。
走到门口的雪青突然停下来,你有病。
张不接雪青的话,而是看着我说,你跟着她,看她去弄啥。
雪青说,你说弄啥,我去找小柯。她说着,转身走出门去。
张对我说,你跟着她,看她想弄啥。
我只好出来,跟着雪青沿着二楼的走廊往前走。在暗淡的光线里,雪青穿着刚换上的黑色衣裙就像一个飘动的幽灵。我跟着她来到小柯的房间里,她打开灯,小柯的遗像再次出现在我面前。雪青来到小柯的遗像前突然平静下来,她在小柯遗像前的椅子上慢慢地坐下来,她看我一眼,用手拍了拍她身边的另外一张椅子。我只好走过去,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她说,你听,你听见没有,小柯在叫我。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话,而是看着墙壁上的小柯。
雪青突然拉住我的手,她看着我说,我知道,小柯就在这房子里,可是他就是不肯出来见我,你说,我急不急?所以我就把楼里的灯都打开,一间一间地找他,楼上楼下,连卫生间我都不放过。可是我怎么也找不到他,他肯定是在我不注意的时候跑出去了。我就跟到院子里,一听,小柯果然在湖边喊我。你说,小柯喊我,我能不管吗?我啥都可以不要,我不能不要小柯。你知道吗,等我跑到湖边,小柯就站在湖水里叫我,他说,妈妈,妈妈。你说,小柯在湖水里受罪,我能不管吗?我就不顾一切地扑到湖水里。
我说,你那是在做梦。
做梦?你也说我是在做梦?
我说,人生就是一场梦。
一场梦?
这梦不光你自己做,我们所有的人都在做。
你也在做梦?
对,我也在做梦。
我把她从椅子上拉起来。我说,你累了,走,回去休息吧。
她迟疑着,她显然是在思考我刚才对她说的话。我把她领出房门,关上灯,我们一块儿回到她的卧室里。张仍然在套房的客厅里坐着,但是我没有理他,而是和雪青一块儿走进她的卧室。没有雪青喊叫的房间仿佛一下沉到了寂静里。就在这时,在雪青床前的矮柜上,我看到了一幅装在框里的画。我走到矮柜前,拿起那幅画,那是蒙克的《呐喊》。在这里能看到蒙克的作品,确实让我感到意外。
我在奥斯陆买的。
奥斯陆?
我买了他很多的画册。
在哪儿?
你想看吗?
如果方便……
雪青没等我说完,就走过来。她弯腰拉开柜门,从柜里出一叠画册来,放在床上。
我弯腰翻看那些画册,那确实都是蒙克的作品。
雪青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他吗?
我停下手来,直起身来看着她。她说,因为我曾外祖父见过他。
施道格?
对,他还给我曾外祖父画过像。
这真让我感到意外,我愣愣地看着她。
这时,张出现在卧室的门口,他看着我说,怎么,你不信?
张说着走进屋来,如果你不相信,那我就来告诉你。1908年,她曾外祖父得了抑郁症,那个时候他还是个水手,他待的那艘货轮正好停在哥本哈根,所以他就住进了当地的一家精神病医院,你们刚才说的这个叫蒙克的画家正好也在那里住院,所以他就给他画了一幅像。
那画像还在吗?
当然在。就在她曾外祖父老家的房子里挂着。你以前不是画画吗?有机会你最好再到挪威一次,去亲自鉴定一下,看看那画是真的还是假的。
张不但对我使用嘲讽的语气,而且用嘲讽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在这里,特别是在这个时刻,我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我放下手中的画珊,看了一眼雪青,走出去。
那天夜里,我再也没能入睡。黎明的时候,我走出了天鹅别墅,沿着白天走过的小径,来到别墅后面的小院里。我走过鸡舍一边的小门,来到田野里。然后我沿着天鹅庄园外边的那条水沟,穿过一片低矮的松树林,来到了海边。黎明的海浪拍打着灰色的沙滩,远处的海和天连在一起,在黎明的黑暗里,我无法分清它们的界线。
我从包里拿出一本书,那本不知被我翻过多少次的《蒙克》。我打开它。蒙克的作品,那些我熟悉的作品在我的眼前翻动着。我知道,在《呐喊》同一背景下,蒙克还作过另外两个主题的绘画,《不安》与《绝望》。在蒙克的艺术生涯里,他总是一而再表达自己对生命的焦虑。他常常把人生的不安和绝望,同置在相同的背景之下。那充满了血与火旋涡的背景让你过目难忘。其实,我们人类的存在,就是生的重复和死的重复,就是痛苦的重复和疫病的重复。你看这幅《病中的孩子》,蒙克在不同的年份画过这幅画,可以这样说,《病中的孩子》就是蒙克童年的经历,是他关于疾病、痛苦与死亡的不断重复。出生在1884年的蒙克,在五岁那年就失去了母亲。而他姐姐去世的时候,蒙克才十四岁。而蒙克本人,幼年的时候也身患肺病。死亡和疾病带给蒙克的阴影是巨大的,他在不同时期都曾经重复创作过关于死亡、疾病和痛苦的绘画,用来表达他在不同时期的感受。我不知道雪青在看到这幅《呐喊》时,会有怎样的理解和感受,但我相信,雪青肯定读懂了蒙克。因为她和蒙克的童年,有着太多相似的地方。但这同时也让我感到不安,因为我永远也无法知道,那个站在桥上的面如骷髅的陌生人为什么尖叫,就像我不知道雪青为什么喊叫——是因为小柯吗?不,我并不那样认为——一样,我也没弄清她面对湖水喊叫的真正含义。
午夜阳光
那天我在维多利亚咖啡馆一直待到深夜。等我从咖啡馆里出来的时候,街道里的车辆已经稀少下来,可是编织在城市上空里的灯光(这和我在长兴岛号上看到的灯光有什么区别呢?没有),仍然使我无法看到真正的夜空(在我的家乡颍河镇,现在肯定是满天的星斗。那些我和童年的她一起躺在颍河岸边的草坡上看过的星斗,还是那样灿烂吗?可是现在,那些我梦寐中的星光,被蜘蛛网一样的灯光给遮蔽了)。在这个看不到星光的城市里,我像一片没根的草叶在街道的河流里漂流。
我的手机短信响了。我断定那是江发过来的,如果她聪明,她就应该给我一个离开的理由。可出乎我意料的是,短信却是我前妻发来的。她太知道我的生活习惯了。她告诉我,我的女儿已经两天没有到学校上课了,她失踪了。这真是要命。我当即和她约定在某个街口见面,然后商量着是报案还是寻找。我们商谈的结果是,她去报案我去寻找,我们不敢有一丝的含糊,虽说我们已经离异,但我和她就这么一个女儿。那天我寻找的重点是网吧,没有超出我的推断,在找到第七个网吧的时候,我果然在一个光线暗淡的角落里看到了她的身影。
你知道,这种麻烦在我们的生活里会常常出现。所以在后来的一个月里,由于一些不得不应付的杂事,我这篇关于雪青的小说一直没有进展。生命的焦虑总是无法摆脱,就像我这没有进展的小说一样,江也像断了线的风筝,飘出了我的视线。我曾经给她打过几个电话,她的手机都处在呼叫转移的状态。可令我愤慨的是,她竟然一次也没给我回电话,她在我的生活里消失了。
临近春节,准确地说是农历腊月二十八这一天,我回到了故乡颍河镇。这是我的计划,无论如何,今年我也要陪着年迈的父母过个春节。到家的第二天,我去了坐落在镇外106国道边的医院。我去那里并没有明确的目的,我就是想去看一看。雪青当年生活过的医院,现在完全变了模样,连一点能引起我回忆的物证都没有。我怀着颓丧的心情回到家里。母亲正在厨房里洗水果,她探出身来对我说,有人来找你。
谁找我?
母亲说,李香铺的,我认不准。
李香铺?难道是二郎?我推门走进屋,果然是二郎。二郎看我进来,忙站起来。
是你呀。我说,坐吧。
我们坐下来,我看着他说,回来过年了?
二郎说,过年。
我说,回来几天了?
二郎说,二十三,祭灶那天。
我说,过了年还去吗?
二郎说,去啥,不去了,俺姐把那房子都卖了。
我吃了一惊,说,为什么?
张东风死了,你不知道?
他死了?我睁大眼睛看着他说,咋死的?
车祸。也是出车祸死的,听说是刹车失灵。
刹车失灵?他那不是辆新车吗?
谁说不是。事就这么邪,新车也会刹车失灵,一头扎进了山沟里。
母亲端着水果走进来。母亲说,谁呀,谁掉到山沟里了?
我对母亲说,电视上说的。
我从母亲手里接过水果,放在茶几上。母亲说,这上了年纪啥好处呀,啥都记不住,我也看电视,可都是瞎看,转脸就忘,啥都记不住。母亲说着又走出去。
二郎说,报应,这样的人,早晚不得好死。
我说,那你姐把地卖了,她住哪儿了?
二郎说,俺姐去挪威了。
我说,挪威?
俺姐临走的时候,让我给你带回一封信。二郎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封信来。
我接过来看了看,那信是封着的,我就顺手放在了茶几上。
那天二郎没有久坐,他说他还要赶集办年货,因为那封信,所以我也没有诚意留他。等二郎离开后,我有些迫不及待,等我打开那封信,我看到了两样东西。一样是一张来自挪威北角的明信片;另一样,是一张五万元的支票。明信片我是熟悉的,因为一年前我给江寄过。而那张支票,让我感到迷惑不解。她为什么给我留下一张支票呢?是她付给我的156朵玫瑰的钱?不可能。我知道,她也知道,那些玫瑰,无论如何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难道是她约我去北角看午夜太阳的路费吗?可是想看午夜太阳时间还早,那要等到五月,这对于我来说,那时光是有些漫长。我有什么理由可以提前动身呢?这时我突然想到了蒙克,想到了蒙克给她曾外祖父施道格画的那张画像。我想,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理由了。
三月里的一个夜晚,我站在文化路与农业路交口的东北角等一个朋友,因为我托他帮我定了一张从北京飞往哥本哈根的机票。朋友说,这个班次需要从莫斯科转机。他说,如果你运气好,就能在到达哥本哈根的当天,乘上斯堪的纳维亚航空公司飞往卑尔根的航班。但我并没有那么着急,在我浪漫的计划里,我应该在哥本哈根停一下,去看一看当年蒙克和施道格住过的那家精神病医院。但事情是另外一种情景,那天晚上我没有等到给我送票的朋友,却意外地看到了江,她和一个相貌平平的男孩子手牵手从对面的街道走过。但是我并没有叫住她,我拿电话的手在哆嗦,你可以想象我当时的心情。由于愤怒,我不停地拨打朋友的电话,可是他的电话始终没法接通。到了第二天,我接到了朋友的家人打来的电话,原来昨天他在来给我送票的路上,出了车祸。在前往医院的路上,我接到了一个短信,那是江发给我的。
思念是吹过牧场的风吗?它吹得杏花白了,它吹得桃花红了。她数着一朵一朵流云,在杨树下等白了头发,在夜露打湿了衣襟。她是一只无枝可栖的鸟吧,她不知来处亦不知归地,她的故乡就在清冷的月光里端坐,她在清冷的月光下寻找着干净的墓地。
在昨天夜里,在那个街角,她一定也看到了我。可是等我把电话给她打过去的时候,她的手机又处在了呼叫转移的状态。这使我更加愤怒,我毫不犹豫地把她的短信删除了。我坐在朋友的床前,看着他痛苦的模样,想了想,又拿出手机,把江的电话号码也给删了。我憎恨地想,把干净的墓地留给你自己吧,我要到北极去。在北极午夜的阳光下,那里的荒芜与寂静,你是无法想象得到的。
【注释】
[1]索伦·克尔凯郭尔(1813—1855),丹麦基督教思想家,存在主义先驱。主要著作有《非此即彼》《哲学片段》《生活道路的各个阶段》《恐惧与战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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