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爱在左,同情在右,走在生命路的两旁。
风云广告公司位于现代科技园区,靠近海城国际会议中心,六个镏金大字在阳光下灼灼炫目,显然是家正正派派的大公司。
陈盈端详一下玻璃橱窗里的自己。灰色套装,内衬粉红色衬衫,背一个银色坤包。淡雅而纤丽,眼底眉梢尽是自信。陈盈,你最大的优点,唯一的优点,就是“自信”,就看这一次了。她对橱窗里的自己说。
“小盈,有信心吗?”身边的方晓伟问,专注地望着她,眼底尽是激赏。别人看来不过是一个瘦弱平凡的女孩子,他眼中,却有着超凡脱俗的品位。
她笑着点点头。两人并肩走向里面。
几个年轻人围着一张会议桌伏案疾书。看见陈盈,彼此互望一眼,继续埋首,目光却随时留意她,显然他们都是来应聘的。
陈盈平静地走向招聘室。正待举手敲门,门却自动开了。
一个穿白色西服的年轻男子从里面出来,看见她,斯文有礼地让在一边。他对她微微浅笑,手里握着一卷资料。匆促中他们互瞥一眼,不觉彼此“咦”了声。
陈盈已走进了里面。
他目送了她一段。
容不得她再细想,招聘台前一个中年男子已抬起脸。
“王经理,我是来应聘翻译一职的。”她简单地说。
“请坐。”他颔首,抬抬眼镜,“你带来证件资料了吗?”她取出高中文凭交到他面前,略带紧张地关注他的脸色。
王经理讶然失声:“小姐,你该知道我们要的是大学生,你看。”指向外间的年轻人。
“我知道,我没有大学文凭。”她镇定地捋去一绺遮眉的发,真诚地注视着对方的眼,“但我希望能有一个意外的机会,我相信机会面前人人平等这句话。您能不能看看我翻译的资料?”她的心怦怦跳。他没有一口拒人以千里之外,就是一个好兆。而且,看起来,他身上的人情味要浓一点。
她译的是一则奔驰汽车广告文案,而且是一手漂亮的英文手书。这是她颇费了一番心思的。
看完文案,王经理抬起脸,摘下眼镜,定定地看了她几秒,脸上一片惊疑:“这么说,陈小姐,你是高中毕业?你完全是自己译好这份资料?”
“每一个字母都是。就在一小时前我从报纸上看到你们的招聘信息上的附录后译好的。”她的声音从容不迫。人,有时的确应该给自己一份肯定和赞许。
“那么,你有多少工作经验?”王经理戴上眼镜,询问的语气仍有着怀疑。
这是一个现实的社会,正常的游戏规则,没人可以违反,人人须遵而循之。
“为什么要有多年工作经验?”语气从容淡定,大不了被拒绝,她已有了这方面的经历,不在乎添一些或减一些,“我们没有工作经验,这是我们的弱点,但也正是我们的优势。我们没有因循守旧,没有墨守成规,没有一成不变,没有被陈旧的观念和思维束缚,我们只有每时每刻闪现的全新灵感与创意,还有——”她深深吸气,心跳得异常激烈,她甚至疑心自己会当场失态。成不成功在此一举,把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吧,接不接受是别人的事,掷地有声却是宿命使然。“最重要的是,我们有一颗——永不言败的心!”她用闪亮的目光注视王经理。
是的,她有一颗永不言败的心,永不言败。
王经理暗暗击节赞赏,这样的新鲜血液,值得为之破格。他转身从文件柜里抽出一份科技资料,递给她:“你马上给我译好,不必去外间了。”是不是有特殊照顾的味道?
陈盈微微一笑,俯首疾书。十几分钟后,一页流畅清秀的译稿放在王经理面前。他阅读着,赞叹着,文笔流畅,语法准确,用词得体。是个难得的翻译人才。
他再次摘下眼镜,一边揉着鼻梁一边细细打量陈盈:娇小的身材,苍白瘦秀的脸上是双聪慧自信的大眼,紧抿坚定的嘴唇。她并不漂亮,却有着独特的气质。貌不惊人,才华惊人,懂得如何扬长避短,懂得如何为自己开拓成功,而公司需要的正是这类人才。“这样吧,陈盈小姐,留下你的电话号码,两天后你来参加口试。如果你的确出类拔萃,我们可以为你破例。重视文凭而放弃一个有才华的人,决非是智者之举。”他说。
“谢谢。”一抹微笑闪烁在她唇边,同时,心底缓缓吐出一口长气。
“说实在的,能把一篇枯燥的科技资料译得这么生动这么准确出色,我见得并不多。风云公司不会放弃一个有用之才,这是我们一贯的用人准则。”王经理的话语中明显带着欣赏和肯定。
“我有一个朋友,他和我一样,没有炫目的文凭,但有满腔的热情和不容置疑的才气。”她乘胜追击。
方晓伟恰如其分地出现在面前,骄人的年轻,一脸自信,率真天然得就像带进了一股勃勃朝气。
“我认识你。”王经理带着莫测的微笑从招聘台后站起身,“去年在电视上看到你们学校三十周年校庆活动的场面。本来这次活动是我们搞的,后来你们校长说完全可以自己搞。想不到就是你这个年轻人,把我们的生意抢走。”方晓伟一时站在那儿,脸上的笑意有些发僵,到底年轻了些,不知如何圆场。
“说说看,你对广告的看法。”王经理敛起笑意,把滑下的眼镜抬上去。
方晓伟看看陈盈,后者正以鼓励的目光看他,他的精神振奋起来,“这是种绝无废话的工作。”他倒出言不俗。
王经理又抬抬眼镜,仔细看他的脸。
“广告能够尊重个人工作创新,又能够整合共同的工作成绩,让人有成就感,能真正施展个人的能力与才华。虽然我们没有前期的工作经验,但给我们时间和机会,相信会快速适应这种策划创意脑力激荡,富于开拓性创新性的工作。”他慷慨陈词背诵如教条,这是从最新的广告读本上移花接木过来的,倒也应用得恰如其分恰到好处。
“很好啊。”王经理从台子后面出来,拍拍他的肩,“从对手成为同仁,有意思,有意思,的确有意思。”
毕竟是聪明的,方晓伟明白了他话里的潜台词,和陈盈互望一眼,他赶紧恭恭敬敬地弯了弯身说:“谢谢王经理给了我们这个机会,以后请多多指教。”成功的机遇只青睐那些懂得如何把握它的人。
“你到底还是肯来,看来我的面子还是够大的。”此时的王经理已成为李汉森的好友王永民,他给李汉森倒了杯水,坐在他身边。他们以前是同事。“我跟老总说,有个复旦高才生,有着非凡的头脑与创意。他起先担心,说复旦的太傲,只懂得卖弄文字或者搞搞高科技。我就把你学生时做了一单股票生意把两年学杂费全赚回来的事告诉他,他才大感兴趣,要我给你发急电。”
“我是在北京混不下去了,才投到你们门下。”李汉森笑。
“什么话?你小看了我们也低估了你自己。你看——”王永民递过一张纸,“刚才我招了个高中生,就凭她敢用这张文凭来应聘,我就录用她。你知道她怎么说,她说,我们没有因循守旧墨守成规一成不变,没有被陈旧的观念和思维束缚,只有每时每刻闪现的全新灵感与创意,还有一颗永不言败的心!你听听,这样与众不同有头脑有思维的话,出自一个女孩子之口,有勇气,有能耐。”他赞不绝口,也为自己的慧眼识英才而得意。
李汉森看见复印文凭上的照片,眉目端正,苍白瘦秀,聪慧自信,气质独特。陈盈。他看见上面的名字。
“是她。”他一下子认出来,脑海中迅速掠过刚才与自己错肩而过的瘦小的身影。
“你认识?”王永民讶然。
“以后——不就认识了。”
“对了,你现在还做股票吗?这段时间股票的走势如何?”
李汉森摇摇头:“这种东西,怎么说?它不是光凭理性、头脑和智慧就能赢的,它需要方方面面的知识。政治经济金融,甚至还有些非理性的因素在内,说得好听点是运气吧。一个老婆婆做的股票,未必会比股票分析专家的差。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涉及的。这种东西,投机性偶然性太强,我并不喜欢。”
他低下头,再看手中那张纸,那个名字。他又接着说:“我喜欢的,是那种流过汗水的,淌过心血的,经过自己的努力争取来的一切。”
陈盈喝了口水,咽下一片药,继续在堆积如山的写字桌上工作。她的工作主要是翻译文案。她有一间单独的小写字间。翻译工作是枯燥而乏味的,但她喜欢。她喜欢把二十六个小蝌蚪一样的字母译成赏心悦目的漂亮中文,也喜欢把漂亮的方块字译介成异国文字,更喜欢诠注自己的这份价值与能力。
能拥有自己喜爱与欣赏的工作,她自感比别人幸运了许多。
“对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不高,近似在耳际。
全神贯注的陈盈抬起脸。
是他,两次不期邂逅的男子。那成熟稳稔的儒雅气质依旧故我。他微笑着:“你好,我们又见面了。”
陈盈站起身,有些意外:“你——也在风云公司?”
“是的。想不到我们还能再次见面。我想,世界上有些错事,可能也有该错的理由,是吧。”他是在指那次送错花的事。
陈盈笑起来:“也许,我是循着送人玫瑰的余香而来的吧。”那束玫瑰开放了很久,她还捡了最美的一朵,压在本子里,这是她学生时代就有的烟霞痼疾,并非是为某种特定的留恋或不舍。
“让你取笑了。刚才敲了好几下门不见回音,我就擅自进来。我来取那份秀雅花苑的文案,陈小姐,你译好了吗?”
“对不起,请等一会儿,还有最后一段,请坐。”
“可不可以帮你做些什么?”他毛遂自荐。
“谢谢,如果你愿意帮我校对一下。”她倒也不客气。
他坐下认真地看起来,陈盈抓紧时间译最后一段文字。两人同时抬起脸,目光撞在一起,他眼中有份激赏。陈盈易感的心骤跳几下,她按住胸口,俯首颦眉。
“陈小姐,你怎么了?”他关切地问。
“没事。喔,译得怎么样?”
“我很想捕捉住一处错误,可惜,我捉不住,你译得太好了。”
“过奖了。”她一向不习惯被人恭维,纵然他是真心的。
李汉森:“以后我们是同事。”他向她伸出手,微笑很有亲和力。
陈盈:“或许你已经知道了。”
电话铃响。“小盈,中午回家吃饭吗?妈做了几个你爱吃的菜。”妈妈慈爱的声音。
“妈,我手头还有几份文案没译好,不回家吃饭了。”
“要当心身体喔,老是加班,明天也可以做。”妈妈担忧。
“妈,我会当心的,好,再见。”她放下话筒,这些琐碎的婆妈事让旁人知悉了,不觉脸有微赧,“不好意思,妈妈一直当我小孩子看。”
“能有人把你当小孩子看,该是何等的幸福。”他若有所思地望她,她不是特别美丽,却有一头飘逸的黑发,一张瘦秀脱俗的脸,如一篇精致隽永的短章,自有耐读的光芒。
他告辞出门。一回眸,陈盈又在伏案工作了。
秋。美丽得令人炫目的季节。
陈盈缓缓走在回家的路上,身上须臾不离那个银色小包。两侧人行道上的樟树在秋风一阵紧似一阵的絮语里,苍翠依然。她爱这树,在无边落木萧萧里,仍是风骨傲然。这是一种永远富于生命力的树。
拐进家门口那条青石小巷。二十年,她一直行走在这条张开双臂即可触及的小巷里,她熟悉这里每一块清洁而方正的青石板,每一抹从缀满爬山虎的高墙上探出来的杏白桃红,哪一处有个小坑,哪一处有扇木门,哪一处有口百年古井。她爱这个地方,爱这片家园,爱它沉郁幽深的气质,更爱这里住的每一个人。
对面过来一个清瘦的妇人,行色匆匆。小巷子太小,她向旁靠了靠,眯眼看那人。她有轻度近视。近了,咦,不是晓伟的妈妈吗?
“三阿姨。”她喊。
陈盈妈妈和方晓伟妈妈曾在同一家纺织厂工作,年轻时结拜过姐妹,后来成了家,有了孩子,又凑巧住同一条小巷。上一代的亲密无间,亦默化了下一代的情同手足。
“小盈,你下班了?”方母关切地注视她,“最近脸色不错啊。”
“是吗?”摸摸自己的脸,她笑,“可能有事做了心里反而开心。”
“要当心身体啊,身体才是最要紧的,身体才是自己的。”方母好心地啰嗦。
“谢谢三阿姨。喔,晓伟呢,他回家了吗?”她随口问。
“我这就是到小巷口去看他,他没和你一块儿下班吗?”
“今天他去跑一个客户,路有些远,我先下班回家了。”
如无意外,两人早上一块儿出去,傍晚一块儿回来。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小两口呢。公司离家要横越半个海城,陈盈单枪匹马父母还真不放心。两人心无旁骛,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只觉得彼此在一起,心境极为平和自然而亲切。
他们太熟悉太了解了,熟悉得就好像是自己的左手与右掌。
“这个孩子,一工作就忘了家。小盈,这样吧,跟我一块儿回去,三阿姨烧了你爱吃的排骨芋艿煲,晚饭到我家吃好了。”
陈盈迟疑了一下。
“到家给你妈打个电话好了,走走。”方母热情地拽着她,“三阿姨家的饭你还吃得少吗?还跟我客气。顺便帮我给晓伟打电话,这个孩子一听是我打电话,总是不耐烦——”
陈盈半推半就跟着方母来到晓伟家。其实,她是很喜欢到他家去的,她喜欢那儿的每一丝空气,每一个角落。那儿,无疑也是她生活过的乐土。小时候,轮到父母上夜班,陈盈总是被托到方家吃饭;换之,方晓伟则到陈盈家蹭饭。
那回陈盈父母双双加班。陈盈又是蹭饭又是蹭睡,方母照顾陈盈睡下,回过头再给儿子洗澡,累得满头大汗。“妈妈,我要和小盈一块儿睡。”六岁的小男孩跺着脚,溅了满地水。
“不行,你睡相那样差,要是半夜里把小盈一脚踢下床怎么办?”方母一手捉住小男孩白胖的脚,防止他溅出水,一手捏着毛巾给他擦身:“看你现在就不老实。”小男孩立马停了跺脚,小声小气地央求:“我不会的,妈妈,我会很小心的,我不会让自己睡着的。”“你不睡,那你干脆坐在地上好了。”方母忍笑。
在小男孩一再央求并且保证一星期不吃零食的交换条件下,方母终于同意两个孩子睡一块儿。两个孩子躲在被窝里叽叽咕咕嘻嘻哈哈了半夜,直至方母进来巡查方才假睡。陈盈很快睡着,打起小鼾。方晓伟想起妈妈说的当心把小盈踢下床,真的不敢睡死,躲在床角落里,睡一会儿睁一会儿眼,再睡一会儿睁一会儿眼,身子一缩再缩。最后真的坐在地上,趴着床沿半睡半醒。
第二天方母进屋见儿子坐在地上,大着一双无神的眼,脸色黄黄,大骇一跳。“晓伟,你怎么了,生病了?”她摸儿子的头。儿子扑到她怀里,哽咽,“妈妈,我一夜没睡。”“为什么?”“我怕把小盈踢下床。”
此事成为小巷子里一大传闻。二十年来,两家情深无比。
“我把煤炉开旺些,再去热一热。”方母忙系上围裙。
“我帮忙。”陈盈不好意思吃白饭,到底不是小时候了。
“不用,你帮我给晓伟打个电话。”方母走进厨房忙开了。
陈盈先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妈妈听说是在方家,也就安心,只嘱她早些回来。接着,她又给方晓伟打手机,一连几次他都不应答。
想了想,拿出自己的手机给他打。很快回电。“小盈吗?”方晓伟神清气朗的声音。他的声线特别清亮干净,就像被贴上了青春的标识,不容不年轻,不容不生动。
“是我,晓伟。”她带几许腼腆,“我现在你家,三阿姨让我问你什么时候回家?”话一出口,忽然感觉不安。不安?
“是三阿姨让我问的。”她画蛇添足地加上一句。
“是我妈让你这样问吗?”他笑起来,坏坏邪邪的。她都能看见那贼眉贼眼的样子了。
“那当然了,你以为我会问吗?”她脸不觉得发烫。
“我马上回来。猜猜,再过多少时间到家了?”“我猜猜?”她怔了几秒,“怎么猜?十分钟?五分钟?十秒?五秒?”
身后一个开朗的笑声响起,她转过身,一个高高的男孩子出现在面前,英姿勃发气宇轩昂。挟着年轻和朝气,方晓伟合上手机,歪着头,一脸捉弄的笑,露出那著名的半颗牙。
“又寻我开心。”她瞪他一眼,“笑什么笑,你以为半颗牙很有魅力吗?”
“当然了,什么时候我去拍张大特写,把半颗牙放得大大的,说不定马上会流行半颗牙呢。”他反而扬扬自得。
“我看你还是赶紧去申请专利,正宗半颗牙只此一家别无分店,谨防假冒。”
“你说得也对。什么时候我弄丢了,你按图索骥,看看每个人的嘴就行了。”
“马匹交易市场买马啊,我看看,是不是太老了。”两人说着乱七八糟的孩子话,又像小时候那样逗起嘴。
“开饭了,开饭了。”方母端着一大盘菜出来,差点和边说边跳的儿子撞个满怀,“你这个孩子,都这么大了还毛手毛脚。”
方晓伟舔着唇,拼命吸鼻子,“太香了太香了,妈妈做的菜一级棒,我十里路外就闻到了,赶紧跑回家。”
“去,就挑好听的说,如果不是小盈打电话,我看你什么时候才回家。”三个人围在一起吃饭,热气腾腾的青烟氤氲着浓浓的温馨气息。
“三阿姨,你煮的排骨好软,怎么煮的?教教我。”陈盈吃得津津有味。
“喏,排骨先焯一下,倒掉脏水,再放上绍酒、茴香、桂皮、葱蒜、盐,小火慢慢煨上两个小时左右,临起锅再放上些糖,保证让你鲜得掉小舌头。”方母说起烧菜经眉飞色舞,说完又叹口气,“可惜我肠胃不好,不能多吃。”她扒拉着饭粒,瞧着滋香滋油的排骨,无可奈何地说。
“学烧菜?烧给谁吃?”方晓伟眨着不怀好意的漂亮眼,咕咕地笑。
“你这个小色。”陈盈白他一眼,小声说。有时气起来叫他“小色”,即“小色狼”,狼好色被人敲掉半边牙,去掉“狼”字,实在是给他留足了面子。
“什么?”方母不明所以,看看晓伟,“你什么时候改名了?”方晓伟笑得把饭喷出来,忙不迭转开脸,桌上一片米粒的狼籍。
“你可好,越大越像孩子,连饭也不会吃了。”方母忙起身收拾,怨道,“像你这样,有哪个女孩子会喜欢你?”
陈盈低头吃自己的饭。
“小盈倒是个好女孩,可惜,唉——”方母心直口快,脸上流露出某种遗憾,待意识到不妥,忙支开话题,“哎,小盈,尝尝咸菜黄鱼汤,看三阿姨的手艺见长了没有?”
陈盈怔了两秒,又恢复常态。
“三阿姨,你烧的黄鱼汤好吃,怎么烧的?教教我。”方晓伟借题发挥,惟妙惟肖地学她的口吻。
陈盈微笑着不予理睬。
他讨了个没趣,又找妈妈的乐子,“妈,你愁什么愁?当心白发三千丈。”摸摸母亲的头,“你还不晓得你儿子是女孩子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瞟了陈盈一眼。后者若无其事。
“别自鸣得意。”说是这样说,方母脸上流露的却是骄傲,毕竟儿子一表人才,一直都有女孩为之心仪,“少惹些麻烦事让我头痛就行了。”
“不过,说真的,妈。”方晓伟给母亲夹上菜,靠近她的身边,“如果真有一天有了——有了让你心烦的事,你不头痛也不行。”
“你别吓你老妈,你老妈有高血压的。”方母埋怨,“是不是又惹哪个女孩子伤心了?”方晓伟抬起眼,深意的目光投向陈盈。后者微侧着脸,没看见他的注视,一心一意对付着碗里的鱼。方晓伟深深吸了口气。
吃好饭,闲扯了几句,陈盈告辞出门。方晓伟要送她回去,陈盈拒绝,“你一回家就吃饭,吃好饭就出门,还有时间陪三阿姨吗?晓伟,多陪陪妈妈。我自己回去好了,这么点路。”两家相距不过五十米,这边打喷嚏,那边就能染上感冒。
方母用赞叹的目光看陈盈,对儿子说:“晓伟,你看小盈多懂事,唉,还是女儿贴心。”想起失踪二十年的女儿,不由伤感。
陈盈也心头酸楚。虽然她从没见过方晓倩。她出生时,她已失踪三年。
三岁那年在小巷口边玩耍边等待母亲下班回家,这一等,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丈夫四处奔波寻女思女心切,十年前,终于含恨而终。以后,方晓伟就成了母亲唯一仅存的希望与依靠。多年来,母子情深。
“三阿姨,会有奇迹发生的。昨天,我还在报上看到一个台湾军人,找到了失散四十年的亲人。说不定,姐姐会找到的,说不定,她——就在我们身边呢。”陈盈徒然地安慰着,明知这是很空洞的。
“真的吗?”方母抬起发红的眼,脸上流露期盼。失措中的人,一点点一星星消息,都是大希冀。
“会的,妈妈,姐姐会找到,真的。现在我们俩在广告公司做事,方方面面的消息是很灵通的,明天我跟朋友们说说,总会有法子的。”
“晓伟,你可别忘了你有一个从未见过的姐姐。”方母伤感不已。
“妈。”方晓伟搂住母亲的肩,“不管何时何地,我都是你的好儿子,你会以我为荣的。姐姐一定会找到的。”
方晓伟把原原本本的事情跟同事郑重说了下。郑重名如其人,言行举止颇有郑重其事的大将风度,一听方晓伟家里竟然有这等事,吃惊不小,“平时看你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家里还有这样的故事。想不到想不到。”
“别说什么想不到,有什么办法能找到我姐姐?”
郑重面对着面前的电脑,笑笑说:“枉你在我们公司呆了快一年,对着一屋子的现代资讯设备,竟然想不出一个好办法?”
方晓伟左右看了一下,狐疑地:“你是说电脑吗?”
“不是它又能是谁?”郑重慢条斯理地扶扶眼镜,“大千世界人海茫茫,要找一个失去二十年联系的人何其之难?!为什么不试试用网络?!”
方晓伟的脸一下子红了。是呀,为什么没有早点想到用网络找人?他——是没用心去找。也难怪他,姐姐失踪时他还没出生,怎会晓得家里的悲欢离合?父亲去世时,他也只有十岁。记忆中父亲是个沉默而仁厚的男人。那么多年,母亲忍着失女丧夫之痛,忍辱负重含辛茹苦,把方晓伟抚养成人。
“你说得很对。”他马上回到自己的写字间,打开了电脑,进入网络。他敲打键盘指如翻飞,心也奔驰在那个畅通无阻的世界里。一时忘了时间。一个手指轻轻敲打了一下桌面,他才如梦初醒地抬起脸。
李汉森正微笑着看着他。
他们一向不大接触。李汉森经常外出。按说同一家公司做事,也不过五十来个人,大家应是很熟的,但方晓伟总感觉李汉森身上一股隐隐慑人的气质。这种——应该说是气度吧,对于女孩子,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公司里几个美眉,闲聊总是提及他,却不敢和他有所交往。而对于他——方晓伟,却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力?他应该不是那种心胸狭隘的人,他怕些什么?其实,私下里对于李汉森复旦毕业的身家,还是有一些敬畏的。毕竟,他只是个高中生。没人向他示强,他却总感觉有些气短。
一个复旦生为什么跑这儿做这份专业不对口的工作?这疑惑常打在他心头。
方晓伟也对李汉森笑笑:“你好。”
“就算工作再忙,也不至于忘记吃饭吧。”
“该吃饭了?”看看显示器右下角的时间,已过了十一点半,他竟然不觉得饿!又不免有些惭愧,自己忙的是私事,老板晓得了,该对他假以声色了。忙了一上午,全都是白忙活,手头的工作倒是压了一大堆。他不觉叹了口气,关掉电脑,起身整理桌上的资料。“我在网上找人。”他坦然地说,他是个心里有话藏不住的人。公司规定工作时间一律不得干私事,刚才他一定看见了。
“找人?”
“找一个失散二十年的亲人。”
“喔。”他应了声,看看墙上的挂钟,“怎么样,一起吃饭,边吃边谈?”
“OK。”潜意识里,他想和自己性情相异的人交往,特别是——李汉森。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内线,“小盈,该吃饭了。”
半顿饭吃下来,三个人已很熟络了。年轻的氛围,确是化得开。陈盈和方晓伟都是二十一岁,李汉森比他们年长七岁,应该说还是谈得来的。只是李汉森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公司里难得见他一面,见面时又是一付微笑含蓄的神态,怪不得大家会疏远。创意、策划、文案、设计,他方方面面都行。
“刚才听你说你在网上找人,找什么人?”李汉森问。
“是一个失踪二十年的姐姐。”方晓伟大略把经过告诉他。
“是这样。”李汉森沉吟着点点头,“她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特征吗?”方晓伟心里实在不抱什么希望,但还是把姐姐的名字告诉了他。
“方晓倩——方晓倩。”李汉森默默地把名字记住,“其实,我也在找一个亲人,也有二十年了吧。——是我父亲的弟弟,当年,发生了一些意外,失散了。”他简略地说。那么长的一个故事,有谁会喜欢听。“如果能找到他,那就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这些年,我辗转各地,为的就是能找到他。”
世上唯一的亲人?怎么回事?陈盈和方晓伟眼里打出了大大的疑问。
“我不是本地人。很小,我就失去了父母。我是在海城的福利院里长大的。”他淡淡地简单地说,话语不带平仄。这么多年,再多的波澜也该平复了吧。
方晓伟在心里“噢”了一声。与此同时,陈盈也在心底轻叹。不知为什么,听到他说“世上唯一的亲人”这句话,陈盈有不胜酸楚的感觉。
方晓伟和郑重兴冲冲地去电脑市场,精心挑选了台联想电脑。
方母不信这种像电视机一样的东西,竟然能让人们跨越时空的限制,快速获取各种信息。甚至有可能找到失散二十年的女儿!
郑重就当场演示给她看,他发了一个篇幅不长却情深意长的寻人启事贴在一个影响颇大的BBS上。郑重手中的鼠标移动着,一个信息跳到另一个信息,新闻、科技、艺术、教育、生活、医学等等,无奇不有无所不包,充分显示网络的强大功能。
“这个东西太神奇了,太神奇了。”方母直摇摇头感慨,“这是不是电视上常说的互联网?”“伯母,您可说对了,这就是互联网,现代社会没有网络,那就举步维艰了。”郑重夸张地说,对电脑极为推崇。本来嘛,他就是吃这碗饭的。
方母紧盯着屏幕,生怕错过任何信息。看完电脑演示之后,方母第一句话就是:“晓伟,你得教会我用电脑。”
“妈,你也想学电脑?”
“怎么,我学电脑不像吗?”
“不不,妈,我知道你一向就是紧跟时代潮流不甘人后的人。”
“贫嘴。”
方母使出了年轻时当纺织工人时的好学吃苦劲。在儿子的帮助下,慢慢地学会了打字、上网,如何发BBS帖,如何发E-Mail。不出两个月,方母已在网上像模像样地冲浪,方晓伟在旁看得眼都直了。“妈,你真是聪明,这么复杂的东西你都学得很好,怪不得有句话说有其子必有其母。”
“好小子,是先有你还是先有你妈。”
现在方晓伟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上网打开E-Mail,打开BBS。有好心人提供信息,一旦提及方晓倩的某一特征时,没有几个人说得上来,支支吾吾开溜大吉;甚至有人在网上讽刺他在编撰一个传奇故事,建议他应该向网络编辑抽取版税。这令方晓伟大为恼火,再次在BBS上发表声明:这是一件真实的事!事情却如石沉大海,未起一丝波澜。
方晓伟没有放弃。
这天,方母喜滋滋地告诉儿子,离此三百公里一个叫柳城镇的地方,有个人打来电话,说有个女孩子很像你姐姐,在一家公司做打字员。出生年月来踪去影甚是接近。
“你问过那颗痣了吗?”方晓伟说。
“那颗痣就长在这儿。”方母指指自己的耳朵。
“真的?我们什么时候去?”
“明天吧。”第二天,母子俩整了轻便的行李,赶了个大早,就兴冲冲去了柳城镇。
花了半天时间,好不容易找到那个人。那老头一看老太太身后还有个高高大大的年轻人,傻眼了。他是个无聊的单身汉,学会了电脑在网上溜达,不经意碰到真名实姓的方母,觉得挺有意思,几次交谈套出细节,得知她寻女心切,就动了歪心眼,想骗老太太几个钱花花,没想到老太太身后还有一个猛小子。他一边编着离谱的谎言,一边把他们领到大街上,乘着他们不备,溜之大吉。
经过这件事,方母多了一个心眼,不肯轻易相信人家了。
方母操心的另一件事,也是她久来积虑的——方晓伟的终身大事。
方母只听很多女孩子在电话里找儿子,却是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上来,从没见过哪个女孩子来家里玩,心急地托老姐妹王阿姨给方晓伟介绍女孩子。
王阿姨热心地拿来了许多照片,方晓伟逐个儿举着照片慢慢欣赏,“这么多漂亮女孩子,我挑哪个好呢?”
“你别贪心了,只能挑一个,依我看,这个女孩子蛮不错嘛。”方母指着其中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
“不错不错。”嘴上说不错,却始终不肯作最后决定。
“记得,明天和她见个面,吃顿饭。”方母叮嘱了好几遍,“她是王阿姨的侄女,王阿姨很喜欢你呢。”
第二天,方晓伟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陪着陈盈到医院作心脏例行检查。经过超声心电图检查,医生发现,陈盈的心脏没有向不良方面发展,这说明,她还能创造一个奇迹,比如活到三十岁。从检查室出来,两人的心情悲喜纷呈。
“小盈,你的病说不定能够自愈。你的心脏在母胎里没有发育好,现在既已出生,受天地日月精华滋润,逐渐炼成了金刚不坏之身。”方晓伟成心逗她开心。
“对呀,说不定我能够创造吉尼斯世界纪录,成为世界上患先心病寿命最长的人。”她是一脸阳光灿烂。
不知不觉中,他们的肩并拢了,手牵在了一起。
“到时候你成了一个老掉牙的老太太,拄着拐杖,我扶着你——”他遐想在迢遥的将来。
“你扶着我?”她歪过脸看他,“那你的老伴儿会不会吃醋?”
“我的老伴儿?”他怔住。
他只觉和陈盈在一起感觉很好,是一种多年来相知相惜的孺慕情怀,自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清纯眷恋。从未想到过将来,想到过伴侣,想到过一生——陈盈也能和他在一起;从未想过,他会有一个生活上的伴侣,而陈盈——也会有一个伴侣,陪伴她的一生。他和——她,总会有一天不再像现在这样亲密无间了。
他们,毕竟长大了。
这么想着,他的心开始难过起来,像正说得好好的,突地被人劈手打掉了勃勃兴致,一时捡不起话头。
“怎么了?晓伟。”陈盈看他忽然不说话,脸色也差差的。
他仍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心变得灰灰的。不防一头撞在别人身上,那人“唉哟哟”叫了起来,两人一听声音很熟悉,抬头一看,不是方母吗?身旁还有一个妇人,用疑惑的眼光看着他们。
“三阿姨。”“妈妈。”两人同时喊出来。
“妈,你怎么在这儿?”
“三阿姨,你怎么在这儿?”
方母揉着自己的头,“小盈,你是不是在例行检查?怎么样,没事吧。”陈盈告诉她身体在好转。方母很高兴,叮嘱她多注意一些会好起来的,接着,又说明了此行的目的。“我和王阿姨是来医院看小眉的,还不是晓伟这孩子惹下的麻烦。”
“我惹下的麻烦?”方晓伟张口结舌,摸不着头脑。
“昨天不是跟你说好和王阿姨介绍的女孩子见面吗?她叫小眉,就在这个医院里工作,人家等了你老半天,给你打手机又关机,小眉一生气就跑回单位,我和王阿姨这不是刚跟她解释来着。”
方晓伟这才想起,刚才陈盈做心电图时怕干扰关掉了手机。“对不起,妈,对不起,王阿姨,我——我忘了这事。”他揉着头,不好意思地笑笑。
那个王阿姨的脸色似乎有点不太好看,跟方母嘀咕了几句就匆匆走了,临走还回过头来拿生气的目光瞪了方晓伟一眼。
她生气什么?
回到家,方母做了一顿不咸不淡的饭,吃得方晓伟抱怨不已。
“有得吃还抱怨什么?不要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方母用很少有的严厉口气对他说。
方晓伟吐吐舌头,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老妈。吃过饭,方晓伟又要开溜,被方母喝住:“今天别去小盈家,妈有事跟你说。”
“我又不是去小盈家。”他不甘心被母亲识破心事,不得不老老实实回到自己的房间听音乐,心里直敲小鼓。
方母收拾好碗筷,好半天来到儿子的房间。方晓伟意外地看见母亲端着两杯咖啡。“妈,今天怎么喝起咖啡了?你不是不爱喝咖啡吗?会失眠添皱纹的。”
“妈今天就是要清醒着跟你说说。”方母坐在床前的沙发上,大大喝了一口咖啡,苦得直打哆嗦。
“瞧瞧,何必跟自己过不去。”方晓伟斯文地抿了一小口咖啡,摇摇头,“速溶咖啡,没有品味。”
“我今天不是来跟你讨论咖啡的品味。你自己说说,你自己老实跟妈说,你——”方母喘了口气,显然很激动,“你和小盈到底怎么回事?”
“我和小盈?!”他很惊讶,“没事,没什么事,你看有什么事吗?”
“在医院里,王阿姨还责备我来着,你儿子明明有女朋友,寻我侄女儿什么开心?你说,我的面子往哪儿搁?”
“小盈——是我的——女朋友?!”他指着自己的鼻子,不可思议地问。
“不是吗?在医院里,王阿姨和我都看见你们手拉手,靠得那么近说得那么亲热,随便什么人都会这么想。”
“天哪天哪,这,这真是一个大误会,我和小盈怎么会是——”蓦地,他不语了!他和小盈,陈盈,是——他的心意外地怦动起来,他怎么会没想到呢?怎么会!猛放下手中的咖啡,咖啡溅出来,在桌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深深的“!”。
他转身冲出门口。
“怎么了怎么了?我话还没说完,你去哪?晓伟,你给我回来,给我回来,你这个臭小子。”方母在身后气咻咻,闹不清自己哪句话触动了他的神经。
“去证实我伟大妈妈的伟大发现!”他高喊。
他一路小跑。月儿张着满月的脸,愉快地送他修长英挺的背影没入夜色。他的心儿在跳、唱,舞蹈。他来到熟悉的门口,门已关上了,手碰到门环,又轻轻放下。他倚着香樟,双手插着裤兜站在那儿。
天上的月圆、大、白,地上一大片树枝疏落有致的月影。他蓦地感觉天地无比剔透,天象无比澄明。
过了一会儿,窗口出现了娇小而玲珑有致的身影。那身影低着头,安静地在看在写着什么。时而消失,这时分他觉得有如亿万斯年!片刻又回来,这时刻又令他心花怒放欣喜不已!他觉得这身影从没像现在这样清晰过,这样深深铭刻在心底。
他就这样站了很久,连露水打湿了衣襟、眉梢,他亦浑然不觉。露水挂在他年轻的眉际边,一滴将坠未坠的水珠,月光下淡淡发亮。
第二天,方晓伟看见陈盈,竟莫名其妙地心慌意乱,眼中闪过一丝惊惶,他怕昨夜的举止被陈盈无意中窥到了。
“晓伟,你怎么了?眼睛红红的,昨晚没睡好?”陈盈看他脸色暗暗,眼睛像兔子一样红红的,随口问道。
这一问,把方晓伟问得更是脸红心跳,一向洒脱不羁的他,居然扭扭捏捏,揪耳朵抓头发,手足无措起来。
“是不是昨天没见那个女孩子,被三阿姨骂了一顿,哭鼻子来着。”
“是啊,妈妈要我过几天再去见那个女孩子,你说我去好还是不去好?”他觑她的神情。
“你方晓伟眼里见过的女孩还少吗?还在乎多见一个少见一个?”她径自走自己的路。
“哎——”吃不准她的似笑非笑,他拦住她的脚步,“你——没生气吧?”
“我生气?”她莫名其妙地睁大眼,“我为什么要生气,我生气什么?”
“——没什么。”他低下头,心里竟然有一分怅然若失,他——自作多情了?
吃过午餐,陈盈躲在公司的小图书馆里看书,有人轻轻地叩玻璃窗,抬头一看,原来是李汉森。“陈盈,中午不要看书了,我们打羽毛球,怎么样?”
“羽毛球?”陈盈眼睛一亮,她喜欢这类轻量运动。与李汉森相处,她感觉如逢故人。人与人之间,该是如此随分随性吧。
绿坪上,羽毛球随着两人精湛的球技像白鸽一样在蓝天下活泼地飞跃。
“陈盈,想不到你的球技这么出色,要知道在学校里我曾获过羽毛球冠军呢。”李汉森大感意外。
“所以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句话很有道理了。”她颇为自豪。
羽毛球又飞过来。她轻巧地跃起,伸臂,仰脸——蓦地,一阵锐痛自胸口划过!痛彻五内!球拍落在地上,她捂住胸口软软地倒下去。
“陈盈,你怎么了?”惊见变故,他飞奔过来。
她脸色苍白,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陈盈,陈盈。”他焦灼地低喊,握住她冰凉的手。
“——那个小包。”她微弱地说,“里面有药。”他手忙脚乱地取出一个小瓶子,来不及看一下就倒出药,“是这个吗?”她无力地点点头,李汉森小心翼翼地扶起她,把药倒入她口中。
片刻,她终于缓过气来。
“我扶你回去。”他心头涌上疑虑不安,“去医务室看一下吧。”“不必了,老毛病,没什么的。”她淡淡地。
“你太累了,老是加班,陈盈,你太不爱惜自己了。”他痛惜地微责。
“只因为太爱惜,才舍不得浪费。”她幽幽地说。
“不要透支自己的生命。陈盈,我们还年轻,日子还很长——”
“我没事了。”
刚从外面回来的方晓伟听说陈盈发病,急急赶过来问长问短。
“我说过没事了,晓伟,真的没事,你别像个老太太似的问个没完。”陈盈忙着自己的事,对方晓伟的紧张既感动又有些不耐。
“真的没事?别骗我又骗自己。”方晓伟一脸严肃,“今天别加班。”
“不要,晓伟。”她忙拦住他,“别说什么,什么也不要说。”公司上下没人知道她的身体状况,除了方晓伟。她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
“那你还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吗?”
“好了,今天不加班不就行了,别嚷嚷得我被人家炒鱿鱼。看你管我管成什么了。”她斜他一眼,半嗔半笑。
娇嗔的模样令方晓伟怦然。接着,他又去找李汉森,细细问清刚才发生的事。
“晓伟,陈盈不过是偶尔晕了一下,可能是加班太累了,没什么大事吧。”李汉森不明白他何以紧张成这样,不免有些淡然。
“偶尔晕了一下?你说得这样轻松,你知道这样的事多发生几次对她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生命的威胁你知不知道?”他被他淡淡的神态激怒,敲着桌子喊。
“你说什么?——生命的威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睁大眼。
方晓伟知道自己说漏嘴了,站在一边只顾自己气鼓鼓。
“晓伟,你再说一遍,什么叫生命的威胁?”他捏住他的肩,捏得他好疼,紧张的样子出乎方晓伟的意料。似乎,他比他还要——在乎。
方晓伟张张口,正想说些什么,急促的手机声响了,他这才记起自己是回公司取资料的,还得赶到客户那儿去。“这样吧,现在小盈也没事了,我还得出去一下,如果下班之前我还没赶回来,你能不能送小盈回家?”方晓伟用征询的目光看他。
他点点头:“我会的。”下班后,李汉森来到陈盈的办公室,她忙得不亦乐乎,脸色倒好多了。
“你怎么样了?”他专注地望她的脸。
“没事了,谢谢。”她感激他的关怀。
“今天有没有加班任务?我和你一块儿译。”“正好没有。”她望窗外。“也许要下雨了。”这秋天说变就变,刚才还是秋高气爽,这会儿阴霾沉沉的。
“别担心。”他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把伞。
雨真的下了,淅淅沥沥淋淋漓漓,夹着凉凉的秋意。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当心着凉。”他迅速脱下外衣,披在她肩上。
“不要。”她想拒绝。
“别固执了,我送你回家。”他不容她回绝,“你样子我不放心,毕竟,事情是因我而起的。”声音里有让人无法抗拒的关怀与温和。
“你不必自责,事情跟你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是我自己——太差劲。”
拦了辆车,很快到了陈盈家附近,小巷子太小车子进不去,他们下车步行。
伞下的世界格外安全而温暖。雨水飘在陈盈米白的呢裙上,李汉森护在有水洼的一边,不舍地说:“当心裙子被淋湿,过来点。”小小的伞应该靠拢些才不会被淋湿。
“不要紧。”
“小时候特别喜欢淋雨,喜欢踏水洼,溅得一身泥水,没少被院里的阿姨们责备过。”
“想不到你还这样调皮。”想细问,又怕触痛他,她只好泛泛地说。
“喜不喜欢余光中的文字?”他忽地兴味盎然,想调动颇显伤感的气氛,“他有许多关于雨的文字。”陈盈微笑着点点头,余光中沧桑而练达的文字,一向是她的最爱。想不到他们有许多同好。
“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蝉声没落,蛙声升起。一池的红莲如红焰,在雨中。”他的声音在雨中格外柔和而富于磁性。
“一夜的雨声说些什么呢?楼上的灯问窗外的树,窗外的树问小巷口的车。”她念起另一首。
“如果夜是一场青雨淋淋,幸而我还有一盏台灯,一把精致的小雨伞,撑开一盖暖黄的光晕。如果死亡是一场黑雨凄凄,幸而我还有一段爱情——”他蓦地住口了。
“为什么不念下去,很好听啊。”她不以为然,那是她不止一次的体验,已无所谓一语成谶。
“听听那冷雨,看看那冷雨——”他念起了另一首,“下雨了,温柔的灰美人来了,她冰冰纤手在屋顶拂弄着无数的黑键啊灰键,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黄昏……”她亦在心中默默吟诵:“手牵手在雨中狂奔而去,把年轻的长发和肌肤交给漫天的淋淋漓漓,然后——”他们同时想到了那一段,“然后,向对方唇上颊上尝凉凉甜甜的雨水。”那是多么年轻不怕痴狂的岁月!
她的脸发热了。与生俱来柔弱的心怎能面对这份沉蕴的关爱?!隔着半透明的伞,雨水砸在伞面上,迸出一层层雨雾,宛若一朵时隐时现的雨中花。雨中,有株无名花树轻轻落下一地香泥,那样安静美丽的世界。
妈妈焦灼地站在门口张望,看见女儿,高兴地迎出来,“小盈,刚才爸爸去公司接你呢。”
“我忘了打电话回家。”陈盈像小孩一样吐吐舌头,“我同事李汉森,他送我回来的。”
“小李,谢谢你,谢谢你送小盈回家。”妈妈一叠声感谢,“快请坐,看你们淋湿了,小盈,你要当心啊。”边说边拿毛巾给她擦雨水。
李汉森不无羡慕地望着亲爱的母女,这么大的女孩了,母亲还当她是小娃娃一样地疼爱。
糟糕。她是有点鼻塞头眩,那熟悉的心悸感又来了,她不由得按住胸口。母亲是了解的,放下毛巾匆匆跑进里屋。
“陈盈,告诉我。”他终于想解开埋在心底的疑惑,“为什么一直这样苍白憔悴?”
她摇摇头。与其让别人为自己担忧,还是把不如意留给自己。
“可不可以告诉我?最起码我是你的朋友。”他的诚恳几乎打动了她。你没有这个力量,她在心底喟叹。
“你不该这么苍白,你还这么年轻。”他的声音有几分微责。
他以为她怎么了?——以为她斯人独憔悴,有怆痛的——感情的过去?她哑然失笑。
他被她笑糊涂了,“每个人或多或少总有不如意,但——”
“小盈,快吃药。”妈妈拿来了药和开水,在李汉森不解和关切的注视下,陈盈吃下药。端详了女儿一会儿,妈妈才放心地走开。
陈盈把那瓶药递给李汉森。
速效救心丸,五个触目惊心的字眼。李汉森惊疑地望着她。
“先天性心脏病。”她淡淡地说,脸上是风淡云轻的微笑。
李汉森撑着伞,落寂地走在长长的雨巷里,雨水把青石板淋得格外干净,雨巷里只有他一个人,响着空空的跫音。他内心亦是一片烟雨濛濛。
第一眼见到陈盈,他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那看似误会的相识,是不是一种必然的相遇?最美的邂逅?夙世旧侣,是不是可以这样解释?
爱在左,同情在右?
心中恍惚划过一段诗句碎片。
同情?是的。同情。当你担负起了与她相同的情绪,此时的同情是怜惜,却不是怜悯啊。那么,同情,是否也可以解释为爱的一种?!
苍白瘦秀的脸,聪慧自信的大眼,安然恬静清淡相照的个性,卓尔不群超然物外的气质。她没有美丽的外貌,但有优秀的内在。一切令他欣赏又激赏!
这样一个特别的女孩,却身患沉疴!命运!如果真有命运,未免太不公平了。
他是个孤儿,是福利院的阿姨们把他抚养成人。那养育之恩无时不忘。或许,命运嫉妒她兰心蕙质而又父母双全,克扣下了她的健康?但,怎么可以?!这样一个卓尔不群的女孩!这样一个令他一见倾心的女孩!怎么可以?!
如果,命运注定了她与健康无缘,你又将如何?纷纷茫茫的雨夜里,有个声音冷然相询。
走在生命路的两旁,随时撒种,随时开花,将这一径长途点缀得香花弥漫。
回顾,向雨丝深处,仿佛望见陈盈苍白而卓然的面容。
“陈盈,我不会放弃你的,一生,一世!”他一字一句发自内心说。
使得穿花拂叶的人。踏着荆棘,不觉痛苦。有泪可挥,不觉悲凉。
“晓伟,我有事找你。”一回到自己的住处,他马上给方晓伟打电话。
“现在?你知道现在几点了?”那边的人很惊讶。已经是晚上十点,一般的人已入睡。
“是有关——陈盈的事。”
“小盈怎么了?”对方声音一下子高起来,“她是不是又病了?”
“没有。你能不能出来一下?”
“好吧,什么地方见面?”
“我们常去的尔雅咖啡馆。”方晓伟对吵醒了的母亲撒了一个谎,匆匆出去。
晚十点半,两个人在尔雅咖啡馆见面。“到底怎么了汉森,小盈没事吧?”方晓伟对李汉森半夜三更找他颇为不解。
后者沉默片刻,然后说:“为什么不告诉我,陈盈患有先天性心脏病?”
方晓伟用怪诧的目光看他,觉得他问得没头没脑,“为什么要告诉你,告诉你又有何用?你又不是医生。”
是的,他有能力拂去她头顶上遍布的阴霾吗?他有能力拔掉那柄悬挂在女孩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吗?他是济世者吗?面对生命的沉疴,他根本就是无能为力。但,至少——他可以用自己仅有的力量,去维护一些,去支撑一些,去承担一些,让她有歇息舒展的瞬间,那——也是好的。
“至少,我——我们的支持,可以让她离生命的威胁,远一点,再远一点,不是吗?”他沉沉地说。
方晓伟怔怔地望着他,他远比自己想象中,要来得深沉,来得真切。
方晓伟悄悄回到家里,久久不得入睡,双手枕在脑后,斜斜地躺在床上,卧室里的灯光一直亮着。
等了好久的方母支持不住昏昏入睡。半夜惊醒,心里直纳闷,就悄悄过来,在方晓伟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灯光还是一直亮着,她忍不住敲门,“晓伟,你睡了吗?怎么还亮着灯光?”里面的人没吱声。
方母吓坏了,忙跑回房找出儿子的钥匙,对了半天锁孔才对准,打开门,儿子好端端地斜躺在床上,直愣愣地瞪着天花板。“晓伟,你怎么了?”方母摸摸儿子的额头。
方晓伟从太虚幻境中醒过来,看见母亲站在面前,惊诧莫名,“妈,这么晚你怎么到我这儿来了?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我正想要问你呢,刚才接了一个电话急急忙忙出去,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缄默片刻,心烦意乱,口吻也就不怎么和顺,“没什么事,妈。我现在长大了,不是任何事情都得向你汇报的。”
“什么?你用这种口气跟妈说话?”方母气急。
“妈。”他自知自己心绪不好,“是一个朋友有麻烦事,我,我心烦着呢。”方母看了他一会儿,叹口气,“你早点睡,别明天起不了床。”关上房门,她走了。灯光把她的身影拉得有些寥落、孤单。方晓伟看着母亲的背影渐渐消逝在黑暗中,心头涌起难以名状的滋味。
第二天,方晓伟一起床,就感觉头晕目眩鼻塞喉痛,浑身酸疼得要命。糟了,感冒了。今天还得去跑一个约了很长时间的重要客户,这样的状态怎么做事?
他跌跌撞撞起床,到了门口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他沮丧地退到床沿上,歪歪地有气无力地坐着,脑子像被糨糊糊住,一片昏昏沉沉。电话铃刺耳地响起,把清晨薄薄的空气一下子拉破,他吓得心惊肉跳,触电似的拿起话筒,机械地“喂”了声,声音粗粗的,哑哑的,像被锉刀胡乱地锉了锉。
“晓伟吗?你今天怎么不上班?”是陈盈清脆娇润的声音。
“我——我可能病了。”他嘶着嗓门。
“怎么会病了?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教训起我来还像模像样,自己怎么也不珍惜自己的身体了?”她咯咯地笑起来,“生什么病,看过医生了吗?”
又嗔又笑的声音让他心花灿然,他趁机夸夸其谈,“我也不知道,浑身又疼又酸又麻,还恶心,会不会得绝症了,小盈,你可得来见我最后一面。”
“胡说八道,再说这样的话,我可不理你了。我看八成是感冒了,赶快吃药吧。三阿姨现在是不是和我妈一块儿去晨练了?等她回来,快去医院看看,听到没有?”她恩威并施,语气像个姐姐。
他被她骂得心里甜丝丝的,这样的口吻这样的嗔爱,可真是甘之如饴。他趁机打蛇随棍上:“你来看看我嘛,小盈。”
“这样吧,我中午下班过来看你,你要吃什么东西我给你带来。”
“我想吃——”他转着眼珠,“西瓜吧,你带个大西瓜过来。”都快冬天,亏他想得出。放下电话,他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感觉身体好了许多。他打开音响,随着音乐跳起来,跳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什么,关掉音乐,拿起电话,“汉森吗?我是晓伟,是这样,我今天病了,你能不能代我去高科技园区那边的宏观公司去一趟,好的?谢谢了,谢谢,改天我请你吃饭。”打开音响,他手舞足蹈起来,为自己的聪明而高兴。
陈盈说不定会邀李汉森一块儿来,现在把李汉森名正言顺地打发走,他就能和陈盈单独在一块儿了。——现在,他和陈盈单独相处的机会,似乎越来越少了,李汉森总是不失时机不落痕迹地参与进来,就连下班了还有意无意地和她闲谈。
她对他们平分秋色,看不出她亲了谁疏了谁。
——那么,是他,方晓伟参与了他们,而不是他——李汉森参与了他们?!忽然想到这一点,一时呆若木鸡不知所措,额头上急出了一圈汗!
他在屋内像一头困兽一样转了半天,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
他等着门被敲开。
门真的开了,他抬头一看,却见母亲站在门口,他嘟起嘴。
“你今天怎么不上班?”方母纳闷。
“我感冒了,生病了。”他懒洋洋地说,把自己夸张地扔在床上。
“你这个孩子。”方母手忙脚乱地从药箱里找出感冒药,倒来开水,然后坐在床上看儿子服下,“晓伟,不是妈妈又要责备你,这段时间来,你好像变了个人,整天恍恍惚惚神志不清的,人也瘦了许多,你到底怎么了?”
“是吗?我现在变成这样了?”他不相信似的摸摸自己的脸。
“是不是——因为哪个女孩子?”
方晓伟惊悚地跳起来,“没有没有,你别乱猜。”
“我不过随口说说,你干吗慌成这样?心虚什么?就算有女孩子,也是正常的,男孩子长大了应该谈恋爱,妈又不是出土文物老古董,只要是正经人家的女孩子,人大方一点,懂得礼貌礼节,妈会像你一样地去喜欢她的。家里只有我们母子俩,我不疼爱你还去疼爱谁呢?如果你爸爸你姐姐在——”说着说着,方母又伤感了。
方晓伟搂住母亲的肩,为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心神不安魂不守舍疏忽了母亲而内疚不已。毕竟,他是母亲唯一的寄托与期望。
“妈,明天我到别的网站上再发几个帖子,看看能不能找到姐姐。”
“发的还少吗?我看是没有希望了。”
“妈,只要有千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们就不能气馁,你说呢?”
正说着,门铃响了。方晓伟三脚并作两脚,快快过去开门,门外站的正是笑眯眯的陈盈,手里捧着一束鲜花,映得人更加清秀。
“小盈,你真的来看我了。”明知陈盈一定会来的,他还是喜出望外,接过花,把脸凑近闻着,“还从没女孩子送花给我呢。”
“我还给你带来了一个客人呢。”陈盈笑着回过身。李汉森施施然地从后面过来,手里提着一个大网兜,里面装满了水果。
方晓伟心头一沉,脸上还是堆满了笑意,“汉森,你好,你也来看我了。”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以示友好。
李汉森向他说明自己已处理好所托事务,要方晓伟不必牵挂在心上。方母又是沏茶又是削水果,忙得不亦乐乎。李汉森似乎对方家的家居更为感兴趣,和方晓伟聊了几句,就跟着方母进厨房帮忙去了。
方母对他一个大男孩竟能烹饪之事大感吃惊。李汉森人长得高大英挺,言辞之间大方得体有礼有节,把细细琐琐的庖厨之事做得有条不紊,让方母顿生好感,不免对自己的儿子有几分不满。
“小李,没想到你一个男孩子还能做这些家务事。我家晓伟啊,可真是四肢不勤五谷不分,能有你几分勤快,我这个当妈的就心满意足了。”方母打心底里喜欢儿子的这个朋友,不免问起家长里短,“你妈有你这个乖儿子真是有福,是不是妈妈教的这手做菜的好本事?”
正在细细剁着肉末的菜刀一下子落在手指上,“啊”的一声,李汉森迅速把手指裹在另一手心里,鲜血从指缝里流了出来。
方母慌忙放下手中的活,“小李,你怎么把手指切开了?”一边急急找出创可贴,“快,贴上创可贴。”李汉森看着方母细心地把自己的伤口包好,那份母性关爱,令他无比激动。
“真对不起,小李,好好地把你的手指弄伤了,你快去客厅跟晓伟他们聊天,这里真不是你们男孩子呆的地方,去吧去吧。”
“没事,伯母,是我自己不小心,我是真的喜欢做做这些事,干这些活让我——让我有种——家的感觉。”他说得有些艰涩,斟酌着字句慢慢地说。
“你老家在哪儿?”李汉森低下头,没有说话。他抚着胸前一条细细的红线,像是什么挂件。方母也是明白人,见他不愿开口,知道他家里定有什么变故,便也不追问。
突然,他说了:“我家在北方,在唐山。”
“唐山?!”方母吃惊。像她这样年纪的人,对于唐山的记忆是很深的,这曾是一个带着灾难、毁灭、死亡的地方。
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这个普通的日子,对于唐山人,对于一代中国人,曾是一个世界末日!
“你的家——”方母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身上也无来由地寒嗖嗖起来。
李汉森沉默片刻,然后缓声说:“那儿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方母感觉全身在发抖,她感到无以言喻的寒冷!这种感觉,是李汉森带给她的吗?还是来自于某种不知名的遥遥的呼唤?
“一家子大大小小十几口人,一下子说没就没了。当人们把我从瓦砾堆里扒出来,母亲把我紧紧抱在怀里——”
方晓伟和陈盈开着玩笑正好过来,没头没脑地听了半句话,都莫名其妙。“怎么了汉森?在讲什么悲情故事,我妈妈可是感情特丰富,看电视老是为古人担忧,动不动就抹泪。”方晓伟不知轻重地还在开玩笑。
陈盈瞪了他一眼,她显然已明白了些什么。方晓伟吐吐舌头,躲到一边去。
“小李——”方母歉然,她以为自己家里够不幸了,想不到还有比这更悲伤的故事。一时,她对他更有了一种怜惜疼惜感。
陈盈也很不安。唐山大地震时她刚出生,根本就无从知晓。
“那年我七岁,后来伤员大转移时人们把我送到海城,再后来就到了福利院。”他兀自望窗外,风把外边挤挤挨挨的绿幽幽的灌木吹得起起伏伏,浮浮落落,陈年心事一样辗转迭荡,随风随浪。“我有个叔叔被转移到了北京。以后天各一方,失去了联系。几年来,我辗转各地就是为了一点点蛛丝马迹的线索,希望能找到他。他也许是我世间唯一的亲人。”
二十年前那场震惊中外惨绝人寰的大地震,死难数十万,多少家破人亡,多少流离失所,多少孤苦无依。陈盈只是从大人口中偶然听及过。眼前,就是活生生的劫后余生者!
她惊极而无言。只觉得,人的生命中那么多大痛大伤,竟是如此的近在咫尺,犹在耳际的听闻与鼻翼的息脉之间。
“对不起,对你们说了这些听也听不懂的事。”他顾虑到他们的惊愕,没有理由让别人为自己承担那些既已逝去的生命悲情,“有朝一日如果我有能力,我要办一所福利院,让失去父母的孤儿健康快乐地成长。”遂又展颜一笑,“只是,我这一生再没机会吃到妈妈做的饭菜。”
“小李。”方母拿一条毛巾卷着边角拭眼眶溢出的泪水,“我以为我们家里够不幸了,想不到,你——有比我们更不幸的遭遇。以后,一个人做饭吃太辛苦,就上我们家吃饭,有我们吃的,少不了你喝的。不嫌弃的话,就当这里是自己的家好了。”
李汉森望方母一脸慈容,禁不住眼眶泛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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