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输了你,赢了世界又如何?
是年,香港回归祖国前夕。
其时,李汉森的叔父李纪甫的中南集团正在紧锣密鼓运作即将在香港上市的准备。为了锻炼李汉森的能力,李纪甫决定让他负责“中南高科”上市的各种工作。他频繁往返于北京、深圳、香港三地的证监会和各家政府机构,出入于各家证券所,把全身心投入到“中南高科”的上市运作中。
在李纪甫的大胆鼓励下,李汉森藉着与生俱来的悟性与出色的潜质,拿出当年学生时代成功操作股票的敏锐劲与洞察力,把工作进度大大提前。
在积叠了几抽屉飞机票和几大柜各种数据资料的超负荷运作后,“中南高科”股票在香港成功上市发行。
当日,股票由发行价的17.5元,一路飙升到20.5元,一跃成为一支蓝筹股,成为街头巷尾着力追捧的目标。
香港恒生指数从14000点一路攀升至16000点。
有业内冷静人士分析:中南高科的成功上市,除了公司本身的盈利能力,毋庸置疑,也与香港回归有关。
香港回归前夕,任何一支股票一经透露与中国有关,股票就被炒得通体发红。
李汉森新手操作,就把股票发行得很成功。在激动兴奋之余,对走势强劲近乎疯狂的中南高科及整个股市,产生了一丝隐隐的不安。
他翻股经,各种形态分析、亚当理论、江恩理论、波浪理论、双飞蝴蝶等市场分析指标理论,似乎没有一条证实股价会如此非理性地攀升。
他向李纪甫提出这个久久藏在心底的疑惑,李纪甫沉浸在辉煌的业绩里,对他的置疑不以为然,“汉森,中南高科股价飙升自有理由。我们是几十年的大公司,在香港东南亚有相当的知名度。我们又对外放出你是中国电子集团起家的风声。现在只要与中国有染,上市公司无一不被力炒。”
“叔叔,怎么能这样说呢?”他很惊讶。他是在中国电子集团工作过,但只是一个部门经理,怎么可以这样愚人呢?这简直就是一个国际玩笑。
李纪甫挥挥手,一付气盖云天的豪迈,“我们能不藉着这个千载难逢的中国概念把公司做大吗?放心吧,中南公司是艘巨轮,不会被冰山撞没的。汉森,你在内地呆得太久,有些观念可能一时转变不过来,对股市的变数不了解,有些股价飙升就是这样不可理喻。再过几天香港回归,公司放假三天,开个Party,大家庆祝庆祝。”
李汉森万般推脱不了同事们的好意,只得随众来到公司内部娱乐厅,取了杯酒,找了个无人注意的角落悄悄坐下。
“嘿。”一个女性清脆的声音,是在招呼他吗?
他抬起脸,一个穿着银灰色晚礼服的女郎,身材修长婀娜,面目姣美出奇,手里端着一杯绿酒,烟视媚行。他忙站起身,也许是哪个部门的,只有人家认识他,董事长的亲侄,他却认不得几个人。
“对不起,你是——”他想解释自己并不是目中无人,何况灯光又暗。
女郎笑得更欢,花枝乱颤,手中的酒几乎倾出,“你真的不认识我?”
“你是——”他凝神细看,“是你。罗丽诗。”
三年不见,罗丽诗仍是那么美丽,唯有眼角,有着隐隐然的风霜。
“你变了,变得我不敢认了。”
“是人总会变的。”
“原本,你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子——”
“你们当年不是希望我这样的吗?!独立、自信、坚强。”
李汉森点点头,“我来深圳也大半年了,整天忙得两头黑,没顾得上去拜访老同学你。”
“我们给人打工的哪比得上做大公司的你,什么时候分一杯羹给我?”
他望着罗丽诗聪慧的脸。她真的变了,当年那依人小鸟如今变成了一只敏锐的鹰。幸?不幸?
“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过世故了?”她感觉到了他的想法。
他一时无言以对。
“你也知道,在深圳这个地方,真的是个生死名利场。这些年,我搏得好累好累。有些时候,我只能是在商言商。人与人,有时真的很难交心。”是那场锥心刺骨的恋爱,从此让她看破人心?
“这些年,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让你——?”话被她的目光止住了。
“不要说了,汉森,永远不要让我想起这个人。”她摇摇头,“今天我来,一则你们公司邀请聚会;再则,想和你们谈谈东南亚地区代理的事。汉森,你看,这是我们公司的信誉证书,这是资质证明,这是……”她充分显示一个成功职业女性的本色。
整个深圳沉浸在香港即将回归的喜悦和期待中。
一股冷流,悄悄地自东南亚潜入,非但没有把酷暑难耐的气温调节得凉爽宜人,反而因为猝不及防的寒冷,让东南亚大大地打了一个喷嚏。世界各地都被香港那气势磅礴的风云际会所吸引,谁也没有注意到这场感冒慢慢袭来。
人潮涌动大雨如注的深圳街头。李汉森穿着雨衣,被驻港部队在暴风骤雨中仍步履一致、雄赳赳气昂昂向香港挺进的场面深深感染。
他拿出手机,给远在海城的陈盈打电话。
“陈盈,我是汉森,你现在在什么地方?看见回归了吗?”他大声喊。
“我看见了,我在看电视。场面好沸腾,只可惜我不能到香港去看一看。”她声音也很激动。
“我代你看了,我亲眼看到驻港部队进驻香港,亲眼见证了这一历史变迁。”“汉森,我看见了你——”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尖锐起来,“你是不是穿着黄色的雨衣,旁边有一个抱着小男孩的老人——”
“你在电视上看到我了——”他惊奇不已,世上有这样凑巧的事?“我是穿着黄色的雨衣。”转脸一看,身旁还真有个抱着小男孩的老人,小男孩冲他嬉笑。他一把抱过孩子,抓起他的手,冲着天空摇晃。
“你在摇他的手,小男孩在笑。”她大声说,接着又惋惜地喊:“没有了,镜头摇过去了——”由于人多喧哗手机信号不好,他们不得不中断了通话。
受这场大雨的洗礼,李汉森第二天就头重脚轻。幸好这几天回归放假,他乐得在家里休养生息。一睡就是大半天,醒来已是下午两点。他打开电视,收看财经新闻。
“……恒生指数突破16000点……”播音员在喜气洋洋地说,他可能也买了绩优股。
李汉森摇摇头,“跌破眼镜了,看不清了。”再看公司的股价,竟然升到了三十元的高位。自上市以来,除了偶有小幅震荡,中南高科风雨无阻地走了两个月,全线飘红。
门铃响,他起身开门。天使面孔魔鬼身材的罗丽诗走进来,笑容可掬,“汉森,怎么呆在家里不出去玩?”
“你来了,我怎么能出去呢?”
“尽挑好听的说。来深圳这么长时间,去过世界公园锦绣中华这些地方吗?”李汉森摇摇头。
“你还真是个标标准准的北方土包子。也好,不出去,我煮咖啡给你喝。”她说着走进厨房,像女主人似的煮起了咖啡。
李汉森有片刻的意外。想想,又释然。过了好一会儿,罗丽诗端着咖啡从里面轻盈地出来,带着浓郁的咖啡香。李汉森细细喝了口,果然细腻醇厚回味绵长。
“味道不错。”他点点头。
“当然了,著名的牙买加蓝山咖啡。”她抿了一口,在他对面坐下,凝视着他,“所以呢,我们有必要让自己好好享受生活的美妙滋味,不然,活着有什么意思。一直想问问你为什么老是忧心忡忡的样子,天要塌下来吗?”
他没有作声。她观察着他,转动着手中的咖啡杯,褐色的波纹一漾一漾。电视财经新闻中的播音员仍在夸夸其谈股市的兴旺发达。
“你有没有觉得,现在整个股市涨得是不是太离谱了?”他说。
她没有立刻接话题,待轻漾的波纹平静下来,才说:“汉森,你叔叔这么多年商场历练,看过的听过的想必不会比你少,你老是这样杞人忧天,他会很不高兴的。你知道生意人有时是很迷信的。”
“公司能大幅盈利我当然很高兴,这也是我们上市发行股票的目的所在,问题是,现在恒指每天迭创新高,连街头捡破烂的都在炒股,这股票都成什么了?美国的老肯尼迪曾经说过,‘如果股市疯狂到连在马路上扫街的老婆婆都能如专家那样说出股票上涨的道理,那就离股票崩溃不远了’。我是怕,重演1929年和1987年全球性的股灾。”
罗丽诗吃惊地张大眼。“你能肯定?”
“我不敢肯定,但我很担心。”
罗丽诗沉默了会儿,抬起头,“别担心了,就算天塌下来,也有比你高的人支撑着。这样吧,请你喝下午茶。”
李汉森看了她一眼,只得点点头。
“去什么地方?”他开着车问。
“往左拐,那边有家很不错的茶楼。”她说。
到了茶楼,罗丽诗熟门熟路地跟伙计打招呼。很快,一杯普洱茶,一杯茉莉花茶送上。
“你要吃什么茶点?”她问他。
“有什么特别的吗?”“这里对你来说都是特别的。”她笑起来,扳起指头如数家珍,“鱼片粥、白果粥、及第粥、虾仁肠、莲蓉包、奶黄包、虾饺、叉烧酥、千层糕、蛋塔……”
一大串名称把李汉森惊得瞪大眼,“你还有什么没吃过的?”
“辛辛苦苦赚钱,如果连吃也吃不好,太对不起自己了。搏到尽玩到够,人活着,总得好好享受一番,不然活着白活了。”
他看着她,不由自主感慨地摇摇头。她与陈盈,是多么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或者,可以说一个是知性的人,一个是感性的人。相同的,是她们都把生命张扬得很开,很充分。一个以沉静的方式,一个以沸腾的姿势。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他不由地说。
她看他一眼,“你喜欢哪一个?”
他心头微微一震。顺着她的指向看去,才晓得她说的是茶点。她绝美的脸在热茶水雾中,看起来是那样迷蒙、不真切。她是个聪明的女性,该懂得说话的技巧吧。
“比较起来,我是喜欢清淡些的。”他咬了一口奶黄包。
她若有所思,“那么,你不喜欢浓烈的。”
“也许,这个比较符合我的品味。”
她展颜舒眉,“好,为你独特的品味,我多叫些。老板娘,再来一笼奶黄包。”那边答应着,很快送来一笼冒着热气的奶黄包。
李汉森望着热雾中罗丽诗一脸的兴味盎然,他不禁微微颦起眉头。
吃过下午茶,又拗不过罗丽诗,陪她逛了一圈街,接着又是吃饭,把她送回住处,才分手。回到住处,已是黄昏时分。感冒症状尚未消失,他回到卧室想休息一下,目光落在床头柜的照片上。陈盈浅笑着望他,他不由把手伸向照片。
照片中的陈盈微微颦起眉。
那回在福利院的院子里,她站在院落里看着半凋的花,神情难过、孤独、寥落。他其实是明了她为什么难过的,但他故意忽略了,免得她难堪。
这种神情,不期然又出现在照片中陈盈的脸上。他心头一惊。
电话铃声在此刻响起。“陈盈,我是汉森!”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喊,也不管对方是谁。那边沉静了几秒钟,好像在讨论着什么。
“陈盈,陈盈,你怎么了?”
“我是晓伟,小盈现在医院,身体刚复原。是我要打电话给你的,她不肯。”
“她怎么样?要不要紧,快告诉我。”“汉森,你觉不觉得你在深圳太安逸了些?”方晓伟的声音里有重重的责备。
他安逸?天知道。他忧心如焚。那边又是一阵静音,他恨不得从电话线里钻过去。一定是她为他的事忙坏的,他后悔不已。要知道这样,干脆捐一笔钱算了,何必一定要亲自参与,这能证明多少价值?抵得上陈盈重要吗?他真后悔。
“汉森——”她接过电话,声音细弱。
他的心一阵阵抽痛,刚才他还和别人逛街吃饭,哪晓得她又一次死去活来。只恨关山遥遥,见不得伊人面。
“我不要紧,你好吗,最近公司里事是不是很多?”
“我真的很不放心你的身体。月底我把手头的事交待好,马上来海城,回到你身边。”他毅然决然。
“你不要傻了,事业刚好开头,你怎么可以这样抽身而走?你这样怎么对得起你叔叔?我还听说,最近东南亚香港一带金融市场有些不正常,有没有影响你们?我的事是小事,不值得你花费心力,你把心思放在事业上好不好?”
“你太轻视你在我心中的地位了。输了你,赢了世界又如何?”
那边又是长长的静默。
“还有,我的事,你先搁一搁,不要跑来跑去。或者,托晓伟办好了,只要有你我的心意在里面,也就够了。”
“汉森,过几天给你打电话好吗?”她显然很虚弱,连说话的精力也不够。
“好的,你好好休息一下。你的病,我托了很多人留意这方面的信息,世有顽疾,必有良医,一定会治好你的身体。陈盈,相信我。有事一定要给我来电话。”
放下电话,他把双手插入浓密的头发里,深深地埋下脸。
窗外,夜色辉煌、迷离、绚丽,这不知人间忧患的灯火。
一九九七年七月二日,泰国中央银行突然宣布泰铢实行浮动汇率制,取代泰铢多年来的固定汇率制。随即,又将银行贴现率调高两个百分点。
这一浮一动,牵一发而动全身,拉开了一九九七年亚洲金融风暴的序幕!
李汉森试图独善其身的目的终究难以实现。中南高科仍在高开高走。李汉森无法说服李纪甫,只能暗地里留了一手。
恒指达到史无前例的新高。
股民提着大袋大袋的钱出入交易所,笑得眼都没缝。
李汉森再也忍不住了,他急步走向董事长室。李纪甫坐在电脑前,不动声色观看股市行情。李汉森欲开口,他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两人紧盯着屏幕。
恒指突破18000点,中南高科也达到了33.2元的新高。李汉森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汉森,你有什么想法?”李纪甫脸上是莫测的表情。
“叔叔,我,我不知道如何解释这一切。”他把一份近期东南亚股市走势分析报告递给李纪甫。
李纪甫接过,纸上用红笔重重画出的字眼:泰铢重挫…菲律宾比索贬值…印尼盾暴跌…新加坡元急滑…马来西亚林吉特创最低点…东南亚汇市股市一片混乱……
李纪甫久久不掷一词。
“叔叔——”
“弓拉得太满,快折断了。”
李纪甫长长叹了口气,“我也料到了,这是国际投机客恶意炒作的结果,现在让整个东南亚来承担。我没想到会有这么严重。”
“叔叔,事不宜迟,我们应该把股票抛出去,不然真的来不及了。”李纪甫在大办公桌前坐下,拨通电话,“小王,通知各股东,开紧急会议。”
未待中南公司商议出一个不打击投资者信心的万全之策,几乎在几分钟之间,香港股市狂泻七百多点。
此后,恒指一路狂泻,江河日下。
中南公司会议室,各股东人人危如累卵,惊慌不已。
“要知道这样,我应该全抛了。”瘦巴巴的唐金山哭丧着脸,下巴尖得像一把刀,头发一根一根向上竖着。
程志和肥胖的脸肌抖动得厉害,眼珠白多黑少,骂骂咧咧:“现在只怕连棺材本钱也捞不回了,娘的。”
“纪甫,恒指跌到12000点了,道·琼斯也在重挫,不如抛股求现了吧。”连老成持重的黄道林头发也白了不少,长吁短叹。
快五十岁的张一泽仍一脸稚气,汪着一眶泪,“李董,现在你看怎么办?”
谁让你们当初那么贪心,恨不得恒指涨到30000点都好。李纪甫心里暗骂。其实,不是他没有觉出那涨得离奇的股疯,他也好几次表示要抛股求现,以免将来不防被杀个措手不及,但四个股东被水涨船高的股市挑逗得火烧火燎,哪能会想到这一步?就连自己也是抱着侥幸心理,只怕真的到了财源滚滚的时候。
现在对李汉森的劝告,不置可否。
现在,抛是输,不抛也输。壮士断臂,杀身成仁。我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孰可忍?孰不可忍?
“抛。”李纪甫发出了一个低低的声音。
当日,中南高科大量抛售,此举引发大户及散户的恐慌性抛售。
更多的大公司大集团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役中,纷纷落马。
亚洲金融风暴愈演愈烈!
“汉森,今天吃晚饭到我这边来。”临下班时,叔叔打了个电话过来,语气迟缓而沉重。
叔侄俩住同一个社区。李汉森不习惯住叔叔豪华的别墅,叔叔就在不远处把一套高级公寓给他,彼此间既能走动照应,又保持了独立的空间。平时有事总是在公司里找他,今天有什么特别的事要和他说吗?想到可能是中南高科又发生了什么变故,就马上过去了。
敲敲门,没人开门。他摸出叔叔给的钥匙打开门,迈着僵硬的步子进屋。叔叔不在,可能在洗澡吧。
他疲惫地躺在沙发上,目光在室内无目的地游走。七月是深圳最酷热难耐的季节,他的心却阵阵发冷。股市的覆巢之虞已临,中南还能以完卵之姿功成身退吗?只怕是功败垂成。
目光落在对面墙上的挂历上,惊见一个大大的黑色的“O”,圈住了“28”的日期!他一下子从沙发上弹起。叔叔一直给这个日子做着记号!
一生,不会遗忘!年年“七·二八”,今又“七·二八”。
差点忘了这个刻骨铭心的日子!他惊出一身冷汗。七月,真是不为上天所珍爱的日子吗?非要让它硝烟弥漫烟飞灰灭不可?!
叔叔穿着素净的浴衣从浴室里出来,虽然看起来精神了些,还是掩不住一脸的苍老与疲惫。
叔侄俩举酒杯望夜空。一轮圆月耀天心,静静审视纷纭的人世间。
彼此无言。面前是一张小几,三碟素菜,一杯清酒。
“爸,妈,大哥,大嫂,你们都还好吗?”李纪甫洒下酒,望着夜色清明的天空默想。“我终于找到了汉森,我把他带到了身边,可是,我没让他享受多少福气,却让他跟着受累。我是不是害了他?”
“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你们都还好吗?”李汉森心里默念。
月魂在天终不死,涧溪赴海料无还。
料无还。
终无还。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生死何止十年?这二十年,你们相聚一处,可知生者寂苦?生者艰苦?
迷矇的目光中,眼前闪回着……
是初秋的一个清晨吧。老院长、阿姨们抱着两个孩子从医院出来。
“我要回家,我们要回家。爸爸,妈妈,我们要爸爸妈妈。”七岁的李汉森和六岁的李明霞,两人包在一条大大的毛毯里,哭喊着。旁边围着好些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你踩了我的脚。”忙乱中有人大叫。
“看,有什么好看的,刚才为什么不抱回家去?”有起哄的。
“自己吃不饱还养人家的孩子。”有撇撇嘴的。
“听说是唐山大地震的孤儿,转移到了海城治病,回去又没亲人了,唐山乱得像锅粥,只好留在海城的福利院,给兄弟城市帮忙吧。”有发布权威报告的。
“听说唐山大地震有3000多名孤儿。”又是权威人士。
“不,听说是4000多。”有人更权威。
“听说那些孤儿都送到石家庄育红院去了,睡木枕头,吃玉米面,呜呜地哭着,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有唏嘘的。
“你知道死了多少人?”有小声问的。
“不知道。”回答的人也小声。没有了权威。
“我也不知道。”更小声的。
人们议论着,摇着头叹着气,然后一个一个走开。
里面传出孩子断断续续的哭声……
一阵凉风吹来,他打了一个寒噤,这个原本暑热的季节。
月已升到半空,是最圆满的时分。明月高高悬在清朗的夜空,俯瞰着人间悲欢,人间被笼罩上一片圣洁的温泽。
“叔叔,我们进屋去吧。”他说。
李纪甫看了他一眼,叹口气,“汉森,现在我只有你了,我们叔侄俩能撑得过明天吗?”李汉森鼻子一酸,扶着叔叔默默进屋。一抬头,月到天心处,风从水面来。
“汉森,你怎么样?最近压力是不是太大了?”陈盈打来电话,声音充满担忧,一向疏离金融的她,也感受到了这场风暴的肆虐。
“还好,幸亏在重挫初期大部分抛出去了,损失不算太大。”他轻描淡写,事实远没他说的这样轻松,这几天,他红着眼睛往返于深港两地,苦苦支撑着被股灾拖累的中南高科。
“恒指快跌到万点以下了,幸亏特区政府与太古、新鸿基、长江实业等大财团斥资收购蓝筹股,才把恒指拉回万点以内。特区政府也真难为了,刚走马上任,就来了个下马威。”他长长叹口气,“股市,太残酷了,这场灾难有可能还会继续下去,万点以下是迟早的事,只可惜那些把一生积蓄投在股票上的散户。”
“你们损失了多少?”
“不多。”他不想把这种刀光剑影的事说与她听:“陈盈,前几天去医院检查了吗?医生怎么说?”
“好好坏坏,也就这么回事,反正一时也死不了。”她轻松地说:“我担心的只是你,你公司里的事——”
他沉思了一下,“你知道叔叔一直不肯接受我的意见,所以我迫不得已瞒着他做了一件事——”
“什么?”
“什么?”李纪甫一下子从办公桌后站起来,吃惊地看李汉森,“你说你买了八千万美钞?”由于没有听从李汉森的劝说,虽然抛售了大部分股票,还是有相当一部分股票变成废纸一堆。兼之东南亚百业萧条,欧美各国亦危机潜伏,出口订单成了一沓沓废纸。中南高科近乎架空,面临被取消会籍。
“八千万,存在瑞士银行里。”李汉森低低地谨慎地说,不敢看叔叔的脸。
“太好了!”宛若绝境逢生,在中南公司苦苦支撑的暗淡前景里,猛听说李汉森还留有这一手,李纪甫搓着手,一时百感交集。看来,他真的老了。
“早在六月份,我就怀疑到东南亚汇市股市的异常变数,跟你说过多次你没有接受,所以我冒险走了这一步。我抽调资金,跟财务部订下了生死状,不让他们透露半丝风声。万一看不准的话,我也就杀身成仁。我想,不管市场怎样变化多端,这金元帝国的钞票还能算是硬通货。叔叔,请原谅我事先没有跟你商量。”
李纪甫靠在转椅上,垂了半天头,才摇动了一下,“如果你当时说了,我们可能会投反对票。看来,我真是老了,面对市场莫测的风云,我已没有当初敏锐的判别力。”像紧绷的弦一下子松懈下来,声音里有挥之不去的苍凉与疲惫,“不管这次金融风暴走向如何,不管中南公司会发展成什么样,汉森,以后这个公司,我就全交给你了。是好是坏,就看你的造化了。”他用发抖的手摸出菲律宾大雪茄,点燃,摇摇手让李汉森走出去。他想静一下。
两天后,李纪甫召来律师,把所有动产不动产和股权悉数移到李汉森名下。他想真正做个逍遥派,让自己真正放松地活上几年。
李汉森真正受命于危难之际。
8月,就在东南亚各国处在水深火热之时,国际投机商却销声匿迹,突然不再攻击。8月中旬,东南亚各国货币汇率暂时回稳,东南亚各国人们均大大喘了口气:好了,风暴终于过去了!
就像暴风雨前夕的宁静,平静的外表下孕育着一片杀机,各国显然欢乐还为时过早,新一轮的“狂风暴雨”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而已。这种宁静仅仅持续了几天,各国还没来得及揩揩身上的血迹,8月底,又一轮令人目瞪口呆的东南亚跌势瞬间而至。国际投机商再度集中火力扫荡东南亚。
9月,东南亚外汇市场的颓势仍在继续,各国经济状况继续恶化。
10月,香港股市连连下挫千点。道·琼斯工业指数狂泻千里,华尔街全线拉黑。日经指数持续下跌。
11月,韩元重挫,刮起第二轮金融风暴。
12月,亚洲金融风暴横扫全世界,全球股市不支倒地……
中南公司已接到香港证监所警告,称近期内如无法注资,将被取消会籍。电子股的重挫本来就在意料之中,能够支撑到今天,算是中南昔日好名声的造化了。
在这内忧外患愁云惨雾交织中,试图做个逍遥派的李纪甫终因心力交瘁,旧疾复发。
他拉着李汉森的手,断断续续地说:“汉森……我从新加坡回到香港,又从香港回到内地……好不容易找到了你……我们叔侄俩本来应该好好享受享受天伦之乐……我却把你拖进这个可怕的漩涡……我对不起你死去的爹娘,对不起你爷爷奶奶。……汉森,回去吧,海城也好北京也好唐山也好,那儿是还没有被波及的一片净土。……你——去歇歇吧,去歇歇吧……把公司破产算了。……我漂泊了这么多年,也该歇歇了——想不到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混浊的老泪从他血丝遍布的眼中滚落。
“不,叔叔,中南不会倒的,不会的。我一定要把中南发展下去,风暴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那么多大公司都倒了,我们中南还存在着,这不是一个奇迹吗?你也会好起来,真的。”他悲痛不已。
李纪甫含笑点点头,用树皮一样干老的手抚着他的头,“你是个聪明能干的好孩子,我相信你,汉森,中南就交给你了——”手渐渐垂下去,颓然委落。
“叔叔——”
“董事长——”
李纪甫带着憾恨撒手放弃了他一生惨淡经营的中南集团。
深圳街头,人来人往。深交所门口人潮涌动,人声鼎沸。股民们头发蓬乱,神情各异。
有人在股市门口哀哭,哭把身家性命全投在股市,到头来换得一堆废纸。
有人号啕大哭家人因无法承受股市惨败跳楼自杀。
有人捶胸顿足诅咒股市的冷酷无情。
有人追悔莫及地不断往墙上撞头。
有人光着脚,呆头呆脑地在人群里走来走去,眼神怪异,嘴里念念有词。
有人仰头大笑,泪如泉涌……
卖证券报的小贩举着一大叠报纸,在人潮中涌来涌去,散布着莫衷一是的各类消息。
李汉森背转身,轻轻关上窗,眼里闪过一道隐约的泪光。
李汉森支撑着僵硬的身体主持追悼会。黄道林以老友的身份致悼词,他用发抖的手捧着纸,一字一悲,一句一泪:
“李董一生克勤克俭,筚路蓝缕,胼手胝足,为创建中南集团付出了一生之心血。中南贫时,他不以为耻;中南盛时,他不以为奢。他一生无后,体恤下属,视同己出。感念其恩,何人不悲?感念其德,何人不伤?我们誓当以李董如生,扶植其侄……”
李汉森眼前一黑,终于支持不住,一头栽倒在台前。场面大乱。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他送入医院。
一群人眼巴巴地站在急诊室门口。现在大家都是在一条涛峰浪谷行将颠覆的船上,即使不指望乘风破浪直挂云帆济沧海,也巴望着能平平安安飘到彼岸,稍微喘口气。一旦折桅断杆,无疑必将葬身大海。大家的身家性命,都系在李汉森这个掌舵手身上了。
医生出来,大家蜂拥而至,七嘴八舌急切在向他打听消息。医生给了大家一个利好消息:李汉森只是过度疲劳,他需要的是放松精神好好调理一番,其他没有大问题。
大家吁了口气,放下心中千钧。“医生,你可得给我们李总好好看看,我们这些人的身家性命全系在他身上了,不,是系在你身上了,你可得帮帮忙。”程志和拉着医生的手,抖索着胖脸,呜咽着。医生抽出手,不知所措地看着程志和,他可负不起这样大的责任。
李汉森穿着病号服,面前放一台手提电脑,屏幕上绿盈盈一片,像鬼火一样。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再摇摇头。
关掉电脑,他揉着太阳穴,仰靠在椅背上,长长叹了口气。
门轻叩几下,没等他回应,就径直推开,一身洋红服饰的罗丽诗捧束鲜花,笑意盈盈地进来。
“丽诗,你想不到我会这么不堪一击吧。”他先期自嘲。
罗丽诗一笑,“你以为你永远是那么强大吗?连拿破仑都有滑铁卢之役,你总不会比他更强吧。”话中既有揶揄又有安慰。“卸下强硬的面具吧,有时柔弱一次,未必是坏事。”
“经验之谈吗?”他笑。
“不错,曾经是身前背后一刀一刀杀过来的经验,现在向你全盘抛售,不过我可不求现。”她边说边换下花瓶里已显枯萎的花,装上自己带来的水灵灵的花,“要知道,你可是我生平第一次送花的男人。”
“真的?那我可要受宠若惊了。”许是因了鲜艳的花,他的心开始明朗起来。
“是真的。”她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看他,目光中的凝注倾情,表露无遗。
李汉森有些尴尬地转开脸。
“一直以来,只有很多人送花给我,花在我眼中,如同一张纸片那样稀松平常,我从来也懒得去体会别人送花给我的心情。今天在花店里挑着一枝一枝特别水灵的花时,我才一点一点体悟到,送花给人的那种感觉,那是,一种希望对方好,希望对方平平安安无忧无惧的最平凡最朴素的心愿。”她低声说。
在她张扬的外表下,原也是有着这样一块柔软易感水波荡漾的心湾。是那年的绝恋,是而今打拼生活的艰涩,才让心湾慢慢慢慢竭泽,干枯,龟裂。遇见李汉森,他身上大气而不失儒雅感性的气质,他身上的浓情重义,让她的心,意外地再度柔软、湿润以至心波荡漾。
原来,世上还是有心动这种感觉。
原来,一切真的还没有到太失望的地步。
李汉森默然望着缤纷的花束,脑海泛起的却是那年的美丽邂逅……
……柔黄、粉红、纯白的康乃馨,伴着娇艳鲜红的玫瑰,还有点点星星的满天星,洁白如玉的百合。这样一份盎然有致还沾着露珠清新的美丽……
……她指着花,“我认得它的,它叫康乃馨,它叫玫瑰,它叫百合。所以,我可没有认错。”他动容。这样柔性与智慧并重的女孩,不多了……
……他对她说:“送人玫瑰之手,留有余香。花是为每个人开放的,送花的初衷,就是祝愿人早日康复。”
……“谢谢你的花。还有你的祝愿。”
她回过脸,再次向他致意……
“你在想什么?”罗丽诗的询问把他从回忆中唤醒。
“没——什么。丽诗,谢谢你的花,你的祝愿。”
“也许,这份祝愿,并不是你所期待中的吧。”她幽幽地说。
他心底滑过一丝神伤,心中在默认。
圣诞节快到了,这些年,西方的生活方式与习惯已经渗透进深圳人的思维观念。只可惜深圳少了圣诞节独有的白雪皑皑,但对于罗丽诗来说,这个圣诞节同以往的节日相比,多了份期待与热望。
她在半个月前向李汉森发出了邀请。开始还怕他邀约频频,甚至会回海城过节。后来才知道,对于洋人的节日,李汉森并没有她想象中那样热衷,他甚至于忘了有这样一个节日。在他心目中,中国传统的春节才算是真正的节日。不过他还是答应了她。
她喜滋滋地购买圣诞礼物,装扮圣诞树,把家点缀得五彩缤纷。
她买了很多菜,中式、西式都有,还精心煮了一锅五色神仙汤,这是她给自己的拿手菜起的名字。白的冬笋、黑的香菇、红的牛肉片、黄的玉米粒、绿的豆子,在沸腾的汤中翻腾,冒着诱人的香气。她舀了一汤匙,尝了尝,鲜得掉眉毛。
把一盆一盆菜放在餐桌上,打开音响,音响里传出圣诞颂。她特意挑的。她边忙乎着,边支棱着耳朵听外面的门铃声。
等了很久,门铃依然没有响起,而天色已渐渐暗下来。手伸向电话机,又缩回来,等等吧,也许他正在路上,也许路上很挤,也许他挤在车河里干着急。
再等了会,门铃声仍是寂静无声,她终于耐不住了,走向电话机。
铃声在此刻响起,她一把抓起。
“丽诗,是我。不好意思,我不能来你这边了,公司里有几件很重要的事亟待处理,我实在分不开身。”他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歉意:“我知道你一定忙乎了很多天,让你白白等一场,真的很抱歉。”话筒一点一点向下滑,深圳的冬夜,竟然也会这样冷,暖气开得不够吗?渴望了那么多天的一室暖融与笑语,转瞬间,成为摸不着触不到的虚无。
“喂喂。”手里的话筒传出焦虑的呼喊。
她猛然惊醒,提起,“喔,没事的,去忙你的事吧。反正——”扫视空空冷冷的室内:“有几个同事陪着我,没事的。”心头有一滴泪落下。
“改天我请你吃饭,算是今天的赔偿好不好?”那边仍是深怀歉疚。
“唔。”淡淡地应了声,“厨房里的汤可能煮过头了,我去看看。再见。”她放下电话。
转过身,胡乱地翻弄着抽屉,不知想找些什么。翻出一包香烟。她的手不由伸向它。也许想找的就是它了吧。转了几个身,找不到打火机,便往厨房走去。打开燃气灶,幽蓝的火苗蹿上来。灶还是微温的,心却已是凉的了。
把烟支放在蓝色的火苗上,人呆呆痴痴的。火很快舔噬烟支,不觉噬到她涂着粉色豆蔻的指尖上,她才从灼痛中惊醒。扔掉成烬的烟支,另换一支,专心致志地点燃,这才踱出厨房。
细白的烟支衔在她红薄晶亮的唇间,弹指之间,已有一连串烟雾袅娜在黯然的眉际,愈发眉目不朗。原本吸来苦涩的滋味,愈加辛辣酸涩。
淡淡薄薄的青烟,袅然上升寥廓而游于无垠之境。窗外,万家灯火。何处传来圣诞颂的悠悠乐声。
桌上的神仙汤飘渺着几丝若有若无的雾气,热菜已成寒食。今夜是圣诞节,不是寒食节啊。她在心底怆然低呼。
烟灰成烬,一段一段弹落在地板上。无声无息。也不去管它。就像弹落了一地成烬的寂静,和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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