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百科知识 我愿以一生的岁月追寻与你共度的每一个瞬间。

我愿以一生的岁月追寻与你共度的每一个瞬间。

时间:2023-07-13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机身还在剧烈震动,一些乘客已在呕吐,大声抗议。陈盈,我的恋人,我未来的妻子。此刻,我正在去海城的航线上,飞机遇到了强寒流,威胁着每个乘客的安全。他拥住她单薄的身躯,把她小小的身子揣进自己热热的胸口,“我愿以一生的岁月追寻与你共度的每一个瞬间。”罗丽诗除了给他少女的纯真的爱,并不能给他更多;自己除了出类拔萃的外形、一身才气和众多女孩青睐的目光,别无资本。

第十章 我愿以一生的岁月追寻与你共度的每一个瞬间。

李汉森靠在椅背上,侧脸望舷窗外飘过的片片轻盈飘渺的白云。

“你常常旅行吗?”旁边的美国男子显然不甘寂寞的,用生硬的汉语问他。

“是的,我喜爱旅行,而且,尽可能旅行。”他彬彬有礼地说。

“我叫乔治,刚从澳洲旅行回来。我算是旅行惯了的人,但我觉得坐飞机仍是件很兴奋的事。我儿子很迷飞机,他说长大要当飞行员。”他滔滔不绝如数家珍,李汉森微笑着倾听,不时附和几句。

空姐推着食品车过来,乔治嘟嘟哝哝地挑剔着,最后挑了杯热咖啡和一个三明治。李汉森则要了绿茶和一份报纸。

“这咖啡的味道不行。”乔治咂吧着嘴不满,“三明治有点变味。”李汉森有些厌烦,索性把报纸遮住脸,闭目养神。

忽地手臂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他张开眼,乔治端着湿淋淋的咖啡对他尴尬地笑,他的衣服、裤管、报纸都被咖啡弄湿了。乔治又是道歉又是赔礼,拿出餐巾纸要替他擦拭。

这当儿,机身明显一震,那杯咖啡索性“咣”的一声跌落洒了一地。美国人一脸不解,自己并没有打翻咖啡,何以一再出这个洋相?

未待大家明白,又是强烈一震。全舱人发出了惊叫。

空姐快步过来,脸上保持着经典的微笑,“各位先生女士,刚才飞机遇到了一些小故障,机械师正在排除,请大家不要惊慌,飞机马上会恢复正常的。”接着空姐送来各式食品饮料安抚大家。乔治哭丧着脸拒绝接受咖啡,他认定是那杯咖啡让他倒了霉运。

乘客们议论着,怀疑着,抱怨着、惊慌着。凭着几年空中旅程生涯,李汉森镇静自若。机身还在剧烈震动,一些乘客已在呕吐,大声抗议。

机长出现在机舱里,神色严峻。乔治冲到他面前,冲他挥手:“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快告诉我,我有权知道。”

机长安抚他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然后回过身,“各位先生女士。”他尽量用平静的口吻,“飞机遇到了一股强寒流——”

“我的上帝。”乔治瞪大眼,“我的人身保险刚过期。”

“我们正在奋力排除。为预防万一恶劣情况出现,请各位把一些不急用的东西交给我们,我们把它投到地面上以减轻飞机的重量。请大家穿好降落伞,我们应该做好最坏的打算。”

“见鬼!”

“我的上帝!”

“救命菩萨!”各种求救声充满了机舱,机舱里乱作一团。有个年老的外国妇人当场晕了过去。恋人们惊恐地拥在一起。女人瘫软在男人的怀里,号啕大哭,孩子们起先还对从未见过的降落伞充满新奇,见大人们一副世界末日的样子,也跟着大哭起来。

那个刚才还声称“坐飞机是件很兴奋的事”的乔治大声诅咒中国航空业。

“这是波音公司的飞机,先生。”李汉森告诉他。

空姐在机舱里来回走动,脸色苍白。面对危机四伏,没有人不会顾虑重重。把生死置之度外,需要多大的修养与忍耐。李汉森的心头也充满忧虑。油然地,他想起陈盈。

机身仍在忽稳忽颤地向前飞行。他打开航空箱,取出一本精致的日记,里面夹着一张陈盈的相片。他端详着,轻吻了一下相片中的人。

取出钢笔,他在本子上迅速写着:

陈盈,我的恋人,我未来的妻子。此刻,我正在去海城的航线上,飞机遇到了强寒流,威胁着每个乘客的安全。我不相信我会死,我们相爱苦远相聚苦短。春天到了,我还要带她去美国治病。

如果我真的不幸死了,我的财产只有她有权力继承。因为,我没有比她更亲近的人了。

陈盈,爱你,不长,就一生。

我还有最后一个愿望,这也是我有生以来最大最深的愿望。我是唐山大地震的孤儿,是在福利院中长大的。我——

“冲出寒流了!”机长冲出驾驶室,挥舞着双臂,激动地失去了一向的稳重。

惊愕片刻,全舱发出了欢呼。相识不相识的人们拥抱在一起。恋人们亲吻着,人们热泪盈眶唏嘘不已。空姐推出了香槟,到处是香槟的气浪、欢笑和尖叫声。

“我得承认波音公司的飞机还是很不错的。”乔治又在吹嘘了。

李汉森苦笑着摇摇头,“小盈,我们还是有缘的,我死不了。”珍爱地吻吻日记本,放进了航空箱。

除夕之夜。陈盈一家围坐着在包汤圆,爸爸妈妈做得又快又好,陈盈却心神不定地望着窗外,汤圆包成一坨一坨的软骨体,懒懒地趴在桌面上。

“妈,几点了?”

“六点半,小李恐怕不会来了吧。”电话铃响了,陈盈一把接过电话,禁不住心怦怦跳。

“小盈,过年好。”方晓伟的声音,充满了喜气。

“过年好,晓伟。”她不觉心底生起一丝丝遗憾。

“小盈,吃过饭去外面看焰火,好不好?”以往除夕,他们去大街上看焰火,为新年为未来而兴奋。方晓伟在电话那头期待着。陈盈一时答不出所以然,握着话筒不知如何开口。

门铃声响。“对不起,晓伟,等一会儿给你电话好不好?”她搁下电话跑出去。门外,李汉森风尘仆仆地微笑着立在她面前,瘦了,却更清俊。

陈盈深深凝视着他。两人就那么无言地站着,对看着。

门外,远远地伫立着一个影儿。久久,才缓步离去。

除夕的大街上,灯光璀璨,烟花绚烂。有人偷偷放起了爆竹,吓了陈盈一跳。

“我以前最怕过春节了,那种孤寂的滋味啊。”他心有余悸地摇摇头:“朋友同事都回家,大家再要好,过年了谁都想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谁也不希望外人来打扰。你能跌跌撞撞地去敲人家的门吗?”

“那你怎么办?”她好奇地问。

“在福利院和孩子们吃吃玩玩笑笑闹闹,很开心,但是一走开,看看一室冷清形影相吊,想想遇难的亲人,几乎都要落泪了。”他追想着以往那些个孤寂的除夕夜,眼有些湿了,在夜色中闪烁着晶亮。

陈盈禁不住握起他的手。“不过,今年是我最开心的一个除夕夜。”

四周是美丽的烟花,在夜空里迸发着缤纷的光芒,噼啪声叠然高扬,旋即,落下,满地不复美丽的碎屑。

李汉森抚着陈盈凉凉的手,送到自己的嘴边,轻呵着热气。

“回来的时候,飞机险些要出事了。那时候我想,如果说死而无憾,那就是我曾认识一个卓尔不凡的女孩;如果说死而有憾,那就是未能见你最后一面。”仰望满天绚丽,那短促的瞬息美丽。“我觉得,生命就像烟屑火花,繁华落尽后,只留满地不复美丽的碎屑。我不期望拥有永远的辉煌,只望绚烂过后,我可以很骄傲地说一句:我并没有虚度一生,我曾拥有过生命的光华灿烂。而那一段光华,是和一个我至爱的女孩一起度过的。”

“那只是一段——无望的守候。”

“我宁愿守候这无望。或许,上辈子是我遗弃了你,今生才有守你候你之苦,注定要以一生的守候作为代价。”

“不要傻了,汉森,我活不长的。你应该找一个健康漂亮的女孩,不会让你时时心惊胆战。我只能是你的负荷。”她声音里有掩不住的苍凉。

“最甜蜜的负荷。”把她的手贴近自己的脸颊,他的声音低沉而坚执,“陈盈,你听着:就算你活不长,我也要和你结婚,和你成家,让你像个真正的女人一样,在这个世界上走一遭。春天已到了,我要带你到美国去动手术。”远处,依然有碎碎的烟花声,短短的绚美,仿佛述说那短短一生的辉煌与荣光。

望着夜空,他低低念起:

当你年老白了头,睡意稠。

炉旁打盹,请记下诗一首。

漫回忆,你也曾眼神温柔。

眼角里,几重阴影深幽幽。

多少人,爱你年轻漂亮的时候。

真假爱,不过被你的美貌引诱。

只一人,在内心深处爱你灵魂的圣洁,

也爱你,衰老脸上泛起痛苦的纹沟。

字字凄切,句句美丽。

望着这个不肯放弃固执的男子,慢慢地,她眼里涌出了泪水,“知道吗?汉森,你真的很傻,很傻,从没见过比你更傻的人。”

“愿意傻一辈子。”他拥住她单薄的身躯,把她小小的身子揣进自己热热的胸口,“我愿以一生的岁月追寻与你共度的每一个瞬间。”

深圳。早春二月。一切都显得春意盎然生机勃勃。

罗丽诗一手驾着车,一手轻轻梳理自己长长的秀发。目光瞥向后视镜中的人,精致、美丽,双瞳几可剪水,长睫似蝶羽微颤。额头光滑饱满、圆润白皙,任谁都有忍不住一亲芳泽的念头。她叹口气,放开梳理的手,刘海又从光滑的额头滑下,遮住凝脂面颊,她喃喃:“眉为谁匀?”

当年泪为谁零?而今眉为谁匀?

与马文辉从大一爱到大四,郎才女貌金童玉女,曾羡煞校园里多少目光。每个黄昏的湖畔,男生骑着一辆破旧的老爷车,女生咯咯笑着坐在前面的横档上,她的长发拂弄着他的脸颊,他便俯下脸轻吻长发。骑呀骑,一圈又一圈,那条爱情路仿佛可以永远这样恣意骑下去,一路上青萝拂行衣,爱路只有花香鸟语,岂来风霜雨雪?

那回罗丽诗突然头痛,整整一天,他抱着她,从清晨到黄昏,寸步不离。那天寒风萧萧白雪飘零。那天一对情侣如一对偎颈鸳鸯死生相依,多么温暖的冬日!

一帧经典爱情的不朽画页!

浪漫的爱情一经严峻现实的触动,竟会悄悄褪却那份玫瑰色。

马文辉是来自黄土地的学生,按照分配原则,他必须回到黄土高坡,回到贫瘠的故乡,奉献自己的聪明才智;而罗丽诗家住海城市区,父母只是一般的市民。

四年大学生涯,马文辉早已适应于城市而与黄土地格格不入,他深深憎恨那黄沙弥漫的山冈,贫寒辛酸的生活,他不敢想象自己回到故乡的情景。

罗丽诗除了给他少女的纯真的爱,并不能给他更多;自己除了出类拔萃的外形、一身才气和众多女孩青睐的目光,别无资本。他要爱,更要改变自己的命运。

“不能为了爱,盲目的单纯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否定掉了。”他用这样的话给自己的抉择作后盾。

黄叶无风自落,秋云不雨长阴。曾在红叶飘飘雁过长空的日子里,他们起誓“非卿不娶非君不嫁”,而誓言真如飘叶过雁。马文辉在罗丽诗的逼问下,避开她的目光,“丽诗,我对不起你……”眼里也有泪,心底也有痛。她,真的是他此生真正爱过的女孩!

……她不知道此后的日子是怎样一步一步艰辛地挣扎过来的!

那倾心爱过、醉过,实实在在拥有过的男孩,就眼睁睁地看着与别的女孩出入成双,与自己擦肩而过。那绝望的爱如何时时刻刻扎着她,那铭心刻骨的痛又如何分分秒秒啃噬她!她把双唇咬得鲜血淋淋,把手腕割得伤痕累累,鲜血与心血喷涌而出,她号啕地哭倒在地上……

那年的冬季好冷。那年的雨季好长。那年的泪水好苦……

终于,她没有死成,是亲情和友情把她从崩溃中硬生生拖出来!含泪离开伤心都市,把自己投入到了滚滚南行潮。做过倒茶小妹,工厂女工,小文员,小秘书;住过鸽笼样的集体宿舍,郊村的简陋小屋,爬满蚊蝇虫蚋的招待所。几经磨难几经挣扎。好几次,她倒下不想再起来……

如今,她已然是成功的职业女性,供职于国际贸易公司,薪资优厚,穿着光鲜,买了高级公寓,几次三番请父母定居深圳,纯朴的父母在深圳住了半个月,就被高得骇人的消费吓回海城去。罗丽诗只好做着天马行空独来独往的单身雅族。

并非没有爱,深圳的爱太多太滥,她已经承受得太多太重太沉。只想找付宽厚踏实的肩,好好靠一靠,歇一歇。但是,那付肩膀能靠吗?他有没有把依靠的权利给她?

他,是舍不得给她的呵。

目光投向前面熙熙攘攘的车流和街景。每天舟车劳顿,晨九晚五,行色匆匆,为的是什么?为名?为利?或是什么都为?名,她小有;利,亦然。而今仍是兢兢业业,不敢稍有松懈。如她,又是为什么?

路旁一排不知名的花树,飘落着不知名的花。我比杨花更飘荡,杨花只有一春忙。她茫茫然地想着。

对面一辆黑色的大奔向她急速驶来,她惊出一身冷汗,急踩刹车,已来不及了。她吓得闭上眼,脑中一片空白,眼睁睁看着车子向她撞来!

她还这么年轻,难道就这样死于非命吗?

一声尖锐的刹车声把她唤回到现实世界中,她恍恍惚惚地睁开眼。车子没有相撞,对方紧急刹住了。有人下车来,完了,要被人家狠狠骂一顿了。她直愣愣地面对着要发生的事。

一张异样的脸映入眼帘。金发,蓝眼,高鼻。

受此一惊一乍,她吓得尖叫一声。

“小姐,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从他嘴里蹦出的是一口娴熟的汉语,且温和有加。

“我,我——没事吧。”声音带着受到惊吓的暗哑。

“对不起,让你受惊吓了,请你一定要上医院看一看。”他诚恳地说。

经此一说,她才感觉到胳膊肘热辣辣地疼,低头一看,血正从衣服里面渗出来。她有见血就晕的病,脸色一下子惨白惨白,身子不由摇晃。

“小姐,你脸色不好,请你上我的车子,我送你去医院。”早有警察过来处理事故,作了简单的笔录,把罗丽诗的车开走。

罗丽诗刚想指点他急诊室的方位,他已直奔急诊室。医生护士和他微笑点头示意,熟悉程度令她大为惊讶。他竟然还亲自给她处理伤口,动作轻柔而娴熟。她一次次咽下涌到嘴边的疑问,听凭他给她拍片、消毒、上药、包扎。事毕,他扶她到休息室。

“我叫罗伯特,从美国来,就在这家医院作义诊。对不起,小姐,我第一次来中国就把你撞伤了,对不起。”蹲下高高的身子,他仰脸望着她,一脸真诚的歉意。

她低着头抚伤口,“是我自己不小心,没注意到对面的来车。”

他拿出一张名片,“这是我的联络电话,你有任何事就找我好了。这几天,你都要来换药,就找我好了。”

“不要紧的。”她有些感动。原本预备着被人骂一顿,甚至于还有“我命休矣”的念头,谁料受到了如此殊遇。

“不,你一定要重视自己的身体。请告诉我你的名字和电话,我能够随时了解你的情况。”他很认真。

“先生,责任在我,不能给你添麻烦。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我是医生,我的职业道德不容许我袖手旁观,何况这事因我而起,我是非常有诚意的。”他一脸近乎透明的单纯。

罗丽诗低头沉思了一下,“这样吧,我会跟你联络的。”

“再次向你说对不起。我还不知道你的芳名。”他遗憾地说。

“我也姓罗。”说出之后,自己也觉得好笑,罗伯特难道姓罗?

“罗小姐,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你有事很忙,再见。”

“罗小姐,你一定要和我联络。”罗丽诗走出医院,忽然感觉,伤口已经不疼了。

清晨,罗丽诗被一阵刺痛惊醒过来。她这才发现,昨天不以为然的伤处,今天竟然痛得举不起手来。到底是凡胎肉质,经不得生钢硬铁的碰撞。

下意识地,她想起那个叫罗伯特的美国男子,叹了口气,总不能再去找他吧,让人看成敲诈勒索。给公司打了个电话,请了半天假,然后颇为艰难地洗漱完毕,吞两颗维他命,一杯牛奶,两片三明治。时尚而健康的早餐方式。

伤手不能开车,她打车特意去另一家医院,这家医院以中医而闻名。

这几天的街上很热闹,临街的店铺挂满了花花绿绿的招幅:

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

爱你一生不变。

爱你一万年。

圣·瓦伦丁节快到了吧。她记起过几天是情人节,她却求医问诊。但,圣瓦伦丁难道不正是一个沾着伤痛的爱情传说吗?爱情有诊疗的地方吗?

过了圣诞节有春节,过了春节有情人节。这些年的节日可真多。祝你节日快乐,每个人都这样说,泛泛地说,空空地说,无聊地说。每个人都快乐吗?

这个节日,她总能收到很多玫瑰和巧克力,却,没有她想要的。

她的嘴角掠过一丝苦笑。

挂号,问诊,付款,取药,几个回合下来,她忙得晕头转向。提着中药步下楼梯,迎面遇见一个面善的金发男子正走上楼。

他吃惊地停下脚步,“哈啰,罗小姐。”他惊喜不已,“你怎么会来这里?”

“这是中国,我怎么不能来这里?”她有些尴尬,只好用俏皮话跟他说。

“喔,是不是受伤的地方又痛了?”

“早上起来有点痛,不过没什么大问题。”他看她手里提的中药,笑起来:“毕竟还是相信你们自己的国药。”

“倒也不是。”感觉好像在否认罗伯特的医术,她就解释:“我们中国人现在基本上是看西医的,不过对于有些慢性病还是看中医。像伤病之类的怕留下后遗症就看中医,中药能根除病源,副作用也小,不像西药副作用大得吓人。”她不知不觉为中医说好,在异国人面前表现出从未有过的自豪感。

“你是我认识的第二百个把中医说得妙不可言的人。”

“你怀疑?”

“不不不,我这次来中国一是义诊,再则就是学习古老的中国文化和中医技术,看来我真是来对了,还认识了一个漂亮的中国女孩子,我太幸运了。”

“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支开话题。

“这是中国,我怎么不能在这里?”他也俏皮地回敬她,“我在这里学习中医术,想不到能再次遇见你,如果不是这样,我想你大概不会给我打电话。你们中国人爱说‘缘分’,我和你算不算有缘?”他张着坦荡的明眸。

这个罗伯特,对中国的东西还是够了解的。她该怎么向他解释这个既真实又虚空的抽象概念?

“缘分是我们的说法,很不真实,很不切实际。你们称之为‘机遇’是不是?不过机遇要比缘分来得实在,缘分多少有点被动,而机遇主动成分多一些。”她向他认真解释“缘分”一词的含意,冲他是真的热爱中国文化。

“是这样。”他点点头,“看来我得赶快把被动局面变成主动因素。”

什么意思?罗丽诗张大眼睛,不知所云。

查看过今天的股市行情后,李汉森拨了个内线,“小王,把今天的医学报送过来。”他特意订了几份医学报,对它们的关照等同于经济信息类的报刊。

美国著名心血管专家罗伯特来华义诊。一行醒目的大字映入他眼帘。

他抓紧报纸,迅速看下去。报上说美国丹佛医院著名心血管病专家罗伯特于日前抵深圳,在市医院开展义诊、咨询活动,只在深圳逗留一个星期。罗伯特是心血管,特别是先天性心脏病方面的专家,下站要去香港了。

算了算日子,只有两天。他紧张得手心出汗,思索片刻,马上出门。车子快速行驶在路上,好几次险闯红灯。很快到了市医院,心血管专家门诊前人潮涌动,李汉森急得直挠头,情急之下,他找到医院里的一个朋友,经过朋友竭力帮助,罗伯特答应下午与他约个时间见面。

“陈盈,我们有希望了。”他直感心酸眼热,仰望天空,发现天边有一抹亮色划破了阴霾的天幕。

李汉森兴冲冲地处理着事务,其开朗状令旁人不解。何以总经理今天这样开心?秘书借故进来给他冲咖啡,偷窥他的脸色,回去向众人汇报,总经理今天的确很高兴,看来中南高科又上扬了。

对下属,他一向是尊重有加的,不知为何,大家还是对他有些惧怕。许是因了他从来不喜形于色的性情吧。

“李总,罗小姐来了。”内线打进来。

“请她进来。”他愉快地说。

也许是罗小姐让他开心了吧,秘书小姐暗暗猜测,心里酸溜溜的。目光追随着罗丽诗婀娜的身姿,她真的是个绝色。

“丽诗,去年欠你的那顿圣诞大餐,今天补上好不好?”

“啊,事隔一年才补上,你有没有问心有愧?

“你知道我太忙了,忙得常常吃快餐,我能拉你一块儿吃快餐吗?”她脑海中迅速掠过一句“有情饮水饱”的粤港谚语,笑笑,“那今天为什么要请我?是不是什么特别的节日?”她笑意盈盈,毕竟是达观的人,这些看得很开了。

“中午约了人一块吃饭,介不介意一起去?”他约了罗伯特吃粤菜。

“原来你不是专程请我,是附加税啊。”她心里真的好失望,对去年的事她倒也不耿耿于怀了,李汉森没有专程请她,让一向心高气傲的她未免心有不悦,“不必了,下次吧。”

“丽诗,我平时真的很少有时间好好吃顿饭,去年的事我实在很抱歉。但我有很重要的事和那个人谈一谈。一起去吧,好不好?”他用诚挚的目光看她,竭力邀约她。

她终于答应。他已经很诚恳了,她再端着架子给谁看?何况,和他在一起,总是好的。

粤菜馆。招待员迎上来。“我预订了6号餐位。”李汉森告诉他。与约定时间还差半小时。招待员把他引入餐室。

“汉森,你约的是什么客人?”

“一位心血管专家。”

“什么时候与医生打起了交道?我在这儿,你的客人介不介意?”

“不会,红袖添香,该是人生一大幸事。”心情好了,他开起了玩笑。

她瞥他,低头喝茶,“想不到你也会寻我开心。”

“我说的是真的。丽诗,我公司里有好些出类拔萃的精英,什么时候介绍给你认识几个?毕竟女孩子还是有人照应着好,一个人太难了。”他坦率地说。

“你也知道一个人太难吗?”她幽幽地:“你认为我急着出嫁吗?一个人活着不是挺开心吗?我需要有人来养我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有些尴尬,“你完全有能力比别人活得更出色。”

“而今现在,有哪些人值得信任?哪些人值得托付一生?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值得收藏与珍惜的感情吗?”

真的该说明些什么了,他沉思了会说:“我想,是有的。曾经我对一个女孩子说过,‘也许,事情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失坠了所有的生机。至少,受到威胁的只是其中一条鱼,并不是所有的鱼。’”

“鱼?什么意思?”她茫然不解。

“这是一个说来话长的故事,意思就是,多一些信心虽然不是活着的唯一法宝不二法门,但终不至于太失败。感情也是,挫败一次,并不等于挫败一生。”

“——听你说这话的,一定是个不一般的幸运的女孩。”她斟字酌句,细细度量。

“——不,她并不幸运。”他神情黯然地说,“她像个瘦弱贫血不起眼的中学生,她没有像一般人那样,有颗健康活跃的心。她身上常带着速效救心丸,也就是说,随时有遭不测的可能。”

她惊诧地睁大眼,怎么会这样?想象中,能让李汉森倾心的女性,一定有着绝代的风华,超凡脱俗的品味,甚至不凡的身家。

像瘦弱贫血不起眼的中学生。身上常带着速效救心丸。随时有遭不测的可能。那女孩的资本,不但不厚,甚至薄弱得不堪一击。

她感到气短。双方摆明了的巨大落差,让她去赢这场争端,自我感觉也不光明磊落。何况,那女孩在他心目中,无可置疑是不可撼的。不然,美轮美奂的她何以落不入他的心眼中?她甚至后悔一再用试探的方式,征询李汉森的内心。

“她现在海城吗?”脸上一如往常那样平静。她一向能很好地把握情感的叠印与纷纭,是多年的生命历练所赋予的,就算挫败,也要做得了无痕迹。

他轻轻点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她能像平常人那样,好好活着。”这样的心愿,无非是人世间最平常最平凡的心愿吧。

她的内心横梗过一枚锐利的刺,扎得她好痛,却也把心底最后的愚顽扎碎,化为从容。“世有顽疾,必有良医。你放心吧。”她不由说。

“丽诗,谢谢你。”他感激她的宽容与真挚,“尽管这个世界已发生了全方位的嬗变,我觉得,每个人内心深处还应该保留一份最纯净的情感,就像一块明矾,只会澄明纯净人的内心,它不会因物欲而改变,它应该形迹于物质以外。”

她细细回味了他的话,更为自己能瞬时化大愚若大智而心明眼亮。“每个人能有你这样的包容心,这个世界就完美了。”她叹口气。

“好,不说这些了,喜欢吃什么菜随便点。”他转移话题。

她嘴角漾出一抹没心没肺的笑,马上兴致勃勃地点了沙井蚝、大鹏鲍鱼、乌鱼、龙岗鸡和松岗腊鸭,边点边嘟哝着:“你害人不浅,害我这个月的减肥计划又泡汤了。记得有人说过,世界上没有比对饮食更加真诚的爱了,只有这种爱是没有一丝杂质的。”李汉森放声大笑,连连击节称好。

正说着,招待员领一个人进来:“李先生,您的客人来了。”

他忙起身伸出手,“罗伯特先生,你好。”

罗伯特笑容可掬地与他握手。罗丽诗讶然不已,是他,那个和她有撞车之缘的罗伯特。罗伯特也认出了她,惊喜地迎过来,“你好你好,罗小姐,我们又见面了。你的伤怎么样了?我可是找了你好几次。”

“已经很好了,你看。”她作出一付伸缩自如的样子。

蓝眼睛里闪着快乐的光,“我们真是有‘缘分’,可以说‘三生有幸’是吗?”幸亏他没说“三生有缘”。罗丽诗心里嘀咕了一声。

“原来你们早认识了。”李汉森倒有些奇怪了。

“前些天,我的车和罗小姐的车差点接了一个美妙的吻。”他作出一付陶醉的样子,“罗——丽——诗,美丽的诗篇。”罗丽诗笑而不语。

“罗小姐,你和这位李汉森先生是朋友?看起来你气色很好,怎么可能有先天性心脏病?”他摇摇头。

罗丽诗一头雾水,怀疑地回头看李汉森,他怎么约了个神志不清的人。

李汉森知道罗伯特误会了,忙解释:“罗伯特先生,我生病的朋友不是她,是另一位朋友,她不在深圳。我带来了她的病患资料,等会儿你看一下。”

罗伯特对着罗丽诗耸耸肩,做个鬼脸,“对不起,罗小姐。”他恢复了专家本色,认真地看起资料。看完资料,他久久一语不发,神色严峻。李汉森不敢询问,只怕这一询,会击碎所有生机与希望,他等待审判似的期望着罗伯特。

“李汉森先生,陈小姐的病属于很严重的一类,她的先天性心脏病常会引起严重心律失常、血栓栓塞,你看,这儿的胸廓已经畸形了,心脏浊音界也在增大,二尖瓣狭窄、主动脉瓣关闭不全,她是属于不典型的复合型的一类先心病,真不敢想象她能存活到现在。如果不及时手术,极有可能引发心力衰竭,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听着一串串硬邦邦的医学术语,李汉森的心抽紧了,“难道,就没有——办法了?”

“我建议去美国施行心脏瓣膜植入术,先进的仪器设备配合医术高超的医生,我有把握治好陈小姐的病。不过——”他欲语又止。

“还有什么难题?”他刚放宽的心又收紧了。

“这需要很大一笔费用。”李汉森吁了口气,“钱不是最大的问题,罗伯特先生,只要能治好她的病,再多的钱我也会出的,只要你肯帮我们这个忙。本来我就打算春天带她到美国去治病,现在有你帮助,真是太好了。”

“罗小姐的朋友,我一定会尽力帮助的。”他转过脸,目不转睛地看罗丽诗。

罗丽诗感觉自己有喧宾夺主的味道,避开他的目光,支开话题,“我们吃菜吧。”

罗丽诗走进公司电梯,两个新进公司的女孩子各捧着一大束娇艳欲滴的玫瑰,脸上也流露着羞涩而娇艳欲滴的笑意。

情人节,做女孩子是幸福的,做有爱人的女孩子是幸福的。

“罗经理。”她们跟她打招呼,有些畏怯,也有溢于言表的骄傲。

有那么一刹那,她心头掠过一丝黯淡,旋即调整到平和,“男朋友送的,好漂亮,好幸福。”女孩子们到十楼出去,她继续上十五楼,对着电梯不锈钢镜面里的人摇摇头。

办公室桌上堆满了五彩缤纷的玫瑰和巧克力,空气中飘着浓重的花香奶香。年年都有这么多花,有些是客户送的,有些是追求她的人送的,她年年都为这些东西如何处理而发愁。

找来几个大花瓶,倒水给花安好位置,已到她这里,总得给它们一个安身立命之所,才不至于辜负了花的绽放。

甫坐定。女秘书叩门而入,捧着一大簇玫瑰,庞大得几乎罩住她一头一脸,她喘着气,“罗经理,这花放哪儿才好?”她惊讶地看花,至少也有九十九朵玫瑰,是谁做得这样招招摇摇炫炫耀耀?

“谁送的?”她接过花放在桌上。

“鲜花店。喏,有一张卡。”她打开卡:祝亲爱的罗小姐永远年轻美丽。罗伯特。

怎么会是他?看着歪歪扭扭的字,她几乎失笑。他说得一口流利的中文,字却差劲无比。女秘书一脸羡慕,她还没收到过情人节的玫瑰,心眼里早就酸酸的。

“小余,你把那些花和巧克力拿出去分给大家。”她指着刚才的花。

小余乐颠颠地抱着东西出去。

放置好花,坐在桌前,对着花若有所思。猛想起,罗伯特怎么会知道她的地址?她没透露过啊。

电话响。“哈啰,罗小姐,收到鲜花了吗?”轻快爽利的声音。

“收到了,谢谢,不过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地址?”

“上次你看病我记住了你的公司地址,找到你不会是很难的事。我想请你今天共进晚餐,你同意吗?”

她一时说不出话。相识不深,交浅言重,如何是好?

“五点钟我来接你。”他自说自话。

“不用了,我自己来。”她不想他开着大奔太招摇。此语一出,才知道自己落入了自设的误区。但,去就去,总不成他会吃了她。何况,避开这个缠人的节日也好。

普通的中餐馆,却布置得烛影摇红,情调旖旎,有些不伦不类。罗伯特可真会找地方,看来他的“中国通”是副牌的。

蓝宝石一样明澈的眼盯着她,举起手中的酒杯,“明天我要回国了。为我在情人节与一个漂亮的中国女孩子共度,干杯。”

“为你平安回国,干杯。”

“你们中国人对人最大的祝愿,就是‘平安’吗?”

想了想,她肯定地点点头,“对,有平安,才有一切,才有可能用生命再次创造未来。”

“看来,我们的冒险激进思维,也该好好调整一下。”

“对啊,不顾后果的冒险无疑是鲁莽的,它没有考虑下一次创造的可能性。”

“我还会来中国的。还想冒一次险,因为这里给我的印象太深。”

“是吗?中国最令人难忘的是什么?”她不经意地问,出于礼貌。

“你。”他坦率地。

她惊讶地张大眼,差点把酒杯摔破。这个罗伯特,总是让人受惊。

“罗小姐,我发现我爱上你了,下次来中国,我要带上我母亲留给我的钻戒,向你求婚。”山姆大叔坦率突兀得令人惊诧错愕的个性,根本就容不得柔情流盼、似沾非著、九曲回肠的情爱缠绵演绎,爱了,就爱了,没有一丝一毫的暗示、婉转、做作和拖泥带水。

罗丽诗哭笑不得。这算什么,相识还不到一星期,和她想象中那种深情如许含蓄典雅的爱情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

“罗小姐,你太美太美了,从没一个女孩美得像你这样,有你这样美丽可爱的女性做妻子,我一定会很幸福的。”他没有像别人那样许愿给她幸福,反而自我陶醉于自许的“幸福”。

可是,她竟然没有一点反感。

恍然间,心底张罗起零星的记忆的碎片……

“丽诗,你太美太美了,从没一个女孩子美得像你这样,我一定要娶你为妻。我一定会给你幸福的。”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记忆的碎片只是烟灰一样刹那灿红,旋即黯黯地弹落在心底,一阵刺痛,她手中的酒杯一侧,洒出些酒。

“罗小姐,你怎么了?”

她从太虚幻境中醒来,“没什么,今天事太多,我有点累了。”

“好,我送你回去。”他体贴地站起身。

她侧过脸看这个伟岸如岩的异国男子,一股奇异的烟草气息袭向她鼻端,温温的,融融的。心头不知怎的一宽,忍不住有泪流的冲动。换一种方式生活,未尝不是不可以的。

“喔,对了,请问你是什么星座?”他一本正经地说。

她又忍不住想笑。这是个很有趣的情人节。

有叔叔在,纵然英雄迟暮,却是虎威犹存。叔叔一走,董事们嚷嚷着把公司清盘算了。唐金山和程志和眼见得大势已去,再也不愿挂着一个空空的董事虚名,把手中股票悉数抛出,此举顿让全集团人心惶惶,大家争相抛股求现,并私下里打着算盘另谋生路。

李汉森经过几个昼夜苦苦的深思熟虑与判断分析,斥资千万,毅然收购了一部分股票。他在等待黑暗中的一片曙光。

带陈盈去美国治病的行程,一拖再拖一延再延,他实在无法抽身离去。陈盈更是拒绝这个时候去美国,任人怎么劝说也不肯。

峰涛浪谷里的中南公司全体上下巴望着他。

他在道与义之间苦苦喘息。

一九九八年六月,华尔街股市峰回路转,出现上涨趋势。受此拉动,东南亚股市表现出不俗迹象,香港恒指劲扬。亚洲各地股市竞相拉出红线。亚洲有了复苏的趋向,投资人信心恢复,利好消息时时四处飞扬。

李汉森敏锐感觉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把手中的股票全盘抛售。此举无疑是自断后路,中南已宣布退出股市,但也及时弥补了前期的大额亏损。

“汉森,眼看着股市又要复苏,中南已在上扬,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们中南还有上市的一天吗?”张一泽问,他手中股票已不多,正为太早抛售而后悔呢。

“张伯,你知道人死前会有什么迹象?”他冷静地说。

“什么?”张一泽眨巴着红红的小眼睛。

“回光返照。”

果然,不出几天,亚洲股市又风云突变,李汉森及时躲过一劫。

股市搏击,让李汉森苦不堪言,心力交瘁。

一直承诺春天要带陈盈去美国治病,到秋天了还没实现;一直许愿要建福利院,还是一个空中楼阁,什么时候才能如愿以偿?!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以笔支额,目光茫然,落点无从,连门敲了好几下都浑然不觉。

门开了,财务部经理老邵手里捧着报表进来,在桌上放下,欲言又止。

“老邵,你有事?”他看他神色有异。

老邵脸色涨得红红的,有点要哭出来的样子,“李总,我知道这样做很不好,我跟董事长这么多年,他一直都厚待我,现在他走了,我知道这样做很不好——”

“你想说什么?”他已猜出几分。

老邵抖索着手,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得很旧的信笺,头也不敢抬地递到他面前。辞职信,只三字,李汉森已不想看下去,把信反面覆盖,对他颔首,“好吧,我同意。”

“李总,我真的没办法。”老邵泪如雨下,也不拿纸巾去擦,“我家有五口人,有老娘,有两个十二岁的双胞胎女儿,老婆身体又不好,是个药篓子,靠我一个人的收入——现在公司这样子,我实在是迫不得已——”

“你打算怎么办?”递给他一张纸巾,他平静地问。

老邵用纸巾擦擦鼻涕泪痕,“回内地,回杭州老家,那里受金融风暴的影响小一些,有亲戚帮我找好了位子——”原来,他早有打算。弃暗投明,良禽择木而栖,怪他不得。

李汉森拿过电话,“小王,给老邵结账,多算两个月薪水。”

“李总——”老邵的泪又出来,忙用袖子去擦。

“我不会怪你,换作我,也许走得比你更早。老邵,你走我就不送你了,中南如果还有发达的一天,你想来,我去接你。”他诚恳地说。

“李总,谢谢——”他只好更加用劲地擦着感恩的涕零,边擦边走。

“老邵。”李汉森走到他身边,老邵惶恐地看着他,唯恐他改变了主意。“谢谢你,那次,帮我把钱汇到瑞士银行。”他重重地握住他的手。

送走老邵,李汉森把头靠在椅子上,长长地叹了口气。暝色渐渐四合,而窗外灯火辉煌,车如流水马如龙。螟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不知怎的,他想到了好久没想到的一句唐诗。

人喊马嘶的商场把整个人变得浑浑噩噩,真是不知今夕是何年。

傍晚,他回到住处,连晚饭也累得不想吃,就疲惫地斜躺在沙发上。钟点女工赵妈过来,“汉森啊,我做了你爱吃的烧鹅,还有蜜汁叉烧,你吃点吧。”李汉森不喜欢赵妈叫他“李总”、“李总”的,他喜欢赵妈喊他“汉森”时那带粤语的长长尾音,感觉亲切而家常。

“赵妈,我暂时不吃,你放桌上好了,你先回去吧。”

“汉森,你别担心,中南高科我也买了,还没抛出去呢。”

“你还没抛?”他一下子坐起来,“赵妈,你快抛吧,趁这几天股价还没回落,快抛出去算了。”他知道赵妈是好心,希望用微不足道的资金助他一臂之力。

赵妈看着他,心里疼惜这个没有丝毫老板架子,反而亲和得如同自家孩子一样的雇主,叹口气,“那我先走了,等会儿你用微波炉热一下再吃,喔。”

音质优美的音响里低回着理查德·克莱德曼“秋日的私语”。铮铮,琮琮,琳琳,琅琅。那些秋日,尔雅咖啡馆,美丽的倾诉,化作一屋缤纷的音乐,由心键轻轻拂过。

除了必要的应酬,他更喜欢独自享受一份简约的人生。当然,能和自己所爱的人拉上长长的窗帘共进一顿简单的晚餐,那不啻是幸福人生。幸福于他,竟是如此单纯!但在他眼里,却是遥遥无期。

音乐停顿。室内一片静寂。他久久跌入那伤感的氛围里,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天花板出神。

回想起大学毕业以来的一段段历程,那时虽说也有竞争也有拼搏,但其程度岂可与而今樯橹灰飞烟灭的激烈同日而语?

记起自己曾对王永民说过:这种东西,怎么说?它不是光凭理性、头脑和智慧就能赢的。它需要方方面面的知识,政治经济金融,甚至还有些非理性的因素在内,说得好听点是运气吧。一个老婆婆做的股票,未必会比股票分析专家的差。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涉及的。

而今他涉及了,是不是就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他是不是真被迫到了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的境地?当初院长竭力支持他来深圳,如果他知道了这付场面,真不知会作何反应?福利院——他要建一所想象中孩子们的安乐园的梦想,什么时候才能成真?

他更想起那个独立不倚的独特女孩。如果,她能在身边。如果,她能以洞烛幽微的思维,卓尔不凡的见解,加上女性的温婉与纤细,三言两语,语短情长,四两拨千斤,必定能抚慰他焦头烂额的情绪。

不知何时,他迷迷糊糊地睡去……

……空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四周死寂一片。天色越来越暗,暗得近乎怪异。天边有红不红黄不黄的云层,压得好低,几乎迫在眉睫……

突然,“呜——”一个像火车声的声音从床底下窜出,在他耳边尖鸣……

“啊——呃——”更远处,一个像野兽一样的声音在凄厉地嗥叫。是狼!他固执地认定。他吓得毛骨悚然,紧贴着墙角落……

“妈妈,妈妈。”他惊恐地哭喊……

“轰!”“啪啦!”一堵墙倒下,断裂的砖块砸在妈妈的脚上,顿时,鲜血冒出来。红得那样惊心动魄。蓬起的尘埃又蒙住了他的双眼……

在他童年的眼中,墙是以缓慢的、狰狞的、吞噬的、毁灭的姿势,向妈妈身上倾塌下来的。四周的尘埃缓缓扬起……

妈妈张开双臂扑向他,眼里是无比的悲痛与绝望,她凄厉地喊:“汉森——”

他满头大汗,从沙发上坐起,瞪着对面青白得刺眼的墙。又是这样的梦!片刻,又颓然倒在沙发上。他太疲惫太困倦了……

……四周一片灰蒙蒙,看不清前方,也看不清来路。他在湿湿漉漉的迷雾中漫无目的地走着。好像有人在追着他,在呼唤他。声音好熟,身影好迷蒙。他寻声觅去,却找不到出路,到处是壁,到处是墙,到处是障碍,那呼喊越来越焦虑,他急得满头大汗……

心一急,就醒来。又是大汗淋漓。他感觉整个人都快虚脱了。

好像有铃声在响。一凝神,真是门铃。他头发凌乱拖起脚步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苍白瘦秀的女孩,微笑地风尘仆仆地站着。银灰色的风衣,长长的黑发上斜斜别着一枚银色的发夹,气质素朴而亮美。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她。

“怎么,不欢迎?”她的笑容可掬。

他从梦中醒来,“陈盈,怎么会是你,怎么可能是你?”几乎是一把抱住她,内心的喜悦无以复加,“刚才正做着梦,有人在喊我,想不到是你,陈盈。”

她任他抱了一会儿,微红着脸轻轻挣开他:“对不起,事先没有通知你。”

“什么时候下飞机的?身体吃得消吗?累不累?吃过饭了吗?在门口站了多久?”

等他急切地问完,陈盈才一五一十道来,“六点的飞机,已在飞机上吃过了,门口站了半个小时。”

“什么,半个小时?”他后悔得直敲自己的头,“我真不该睡得这样死,你为什么不打电话?”

“都打了。”他一看,手机里果然有她的电话,“万一我不在深圳出了远门怎么办?为什么不事先通知我?我好到机场接你。”他又心疼又嗔怪。陈盈微笑不语。他醒悟到,如果她事先打了电话,因她的身体,他会拒绝她来,为他的思恋,他巴望她来到身边。他会取舍难定迎拒无从,她那么善解人意,不会给他两难的抉择。

“我是到花城出版社谈出书的事,顺便过来看看你。”她轻松地说。

“你还去了广州?天,你跑了多少路,你的身体——不说了不说了,我们吃饭,到外面去吃吧。”他去拿衣服。

“不,还是在家里吃点好了。”她随意地说。

乍然听到她说“家里”二字,竟让李汉森的心大大地怦跳一下。看陈盈的神色又没什么异常,他也不想点破,只好像揣着一个不便与人说的甜蜜秘密,微笑地放入怀中,留待自己慢慢受用。

他把菜放入微波炉加热,又动手做了一个浓汤。

不过两分钟,现代机械把菜热得滋香滋香,两人面对面坐着吃饭。他端着饭碗净看对面的人,忘了吃饭。陈盈很快吃下半碗饭,显然她真的饿了,让他心里一牵一牵地痛。

她感觉他在看她,“这样看我做什么?你再看我可不好意思吃了。”

他低头扒饭,边说:“刚才迷迷糊糊还梦见你。”

“我在做什么?”她很好奇。

他迟疑一下,“看不清,正着急,被门铃惊醒了。”没有说出那份障碍感,这不是很好的感受,还是让自己独自承担好了。

“早知这样,我不该扰人清梦。”她打趣。

“让你干等了半个小时,我正内疚着,再让你等下去,我的犯罪感岂不更深了?吃菜,多吃点,我有个钟点女工叫赵妈,做得一手好粤菜,怎么样?”

陈盈微笑颔首,接着问:“这段日子,你的压力是不是很大?”

他没有回答。

“亚洲金融风暴的影响,不可能不渗透到国内。今年三月份华东商品交易会,参观人数和交易额比以往有大幅度的下降,难得见到以往东南亚香港的主要客户。所以我想,你在电话里一直说的很正常,未必是实际情况。”面对他眼里的疑问,她又接着解释:“华交会的部分资料是我们译的,还有一些广告方面的业务是晓伟公司做的,所以我就了解得比较详细些。”

李汉森苦苦一笑,“这次的风暴,可以说是横扫千军。原先打算的以香港为窗口,以东南亚为重点的方略,现在无疑是失措之举。不过现在我有了阿Q心理,那么多大财团大公司都倒下了,我们目前尚能苟延,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陈盈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这次来深圳,一则是为了出版事宜。另一方面,也是担忧在这次风暴中李汉森会不会折戟沉沙。她虽遥在千里,看不到他纷纭的心事,但能明晰地触到他杂乱的心情。她关注着他,牵系着他。

“汉森,你承受得了吗?”她不无担忧地。

他看她,那眼里试图维护的意思与无可奈何的忧患,蓦地感到,他面对的前所未有的困境与挑战,不该让她来为他荷起。他不能照顾她,反要她担心。

他挺起身子,眉宇之间是舒朗与无惮:“不管前面是地雷阵还是万丈深渊,我都将一往无前,义无反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两人笑起来。这是新上任的国家总理在记者招待会上发布的著名演说,也表明了李汉森面对困境的决心。就算只为她因他不再忧虑,他也要这么做。

随后,在李汉森的坚持下,陈盈住进了他的住处,而他则到公司内设的宾馆里打了个窝。赵妈见一向对女孩子敬而远之敬谢不敏的李汉森,对她竟然亲昵有加情有独钟,自是心领神会,愈发做出一手好菜。

李汉森把公司里的事务交给助理,然后带她游深圳大大小小的景点。陈盈一方面希望李汉森能放松精神,另一方面又怕误了他的公事,不免有些为难。

“来深圳这么长时间,我还真的没有好好游玩过。如果你放弃这次鼓动我的机会,下次再也没有了。”他微笑地对她说。

深圳虽说是高度发达的现代化都市,却有相当丰富的旅游资源。境内山峦叠翠树木蓊郁青山绿水,与富有艺术风格的现代建筑交相辉映,呈现出迷人的都市风情。

他们徜徉在绵长的大亚湾海岸线上,看碧波荡漾,水绿沙净……在古风犹存的南头大鹏古城追寻遥远的积尘往事……中西杂混古今共存的中英街上看世事的变迁……有时去青青世界享受山林野趣和怡然自得的田园风光……在中华民俗文化村欣赏多彩多姿的各族文化艺术和古朴淳厚的风情习俗……还去野生动物园与人类的朋友友好相处……看世界之窗辉煌的人类文明发展史,一眼望尽千年世界文化……而在锦绣中华里,则更是一天畅游万里大好河山……

李汉森陪陈盈去出版社取来清样,作最后一遍的校稿。陈盈匆匆吃完晚饭,就埋头在电脑前校样。李汉森拉上窗帘,调好台灯的适宜亮度,给陈盈泡来热热的咖啡,然后自己就静静地坐在一边翻书。

窗外的月光携着树影透过细木格窗,打在地上的投影,遂也成了一方方边缘朦胧的细格,格子里填充着树影影绰绰幽魅的抽象效果。室内虽则一片静寂,却蕴藉着怡人的宁馨与安然。

陈盈全神贯注逐字逐句校对。李汉森不时抬头,目光落在她脸上,久久凝神。

他的心思并不在书上,完全在她那儿。他喜欢心爱的女孩在他的看护下安然无恙地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他喜欢她在他面前好好地走来走去、说说笑笑,他更喜欢那份他为她守候而她为他存在为他平安的满足感。

人生无法餍足太多的奢求,而他的愿望,那样小,那样平凡,那样不易得。

改完一段稿子,陈盈直起腰,眼前感觉一花,身子不由摇晃,李汉森及时扶住她,“太累了,休息一会儿吧。”

“如果不是你在这儿,能有这样好的机会修改稿子吗?前段时间到处闲逛,现在再不抓紧时间,我怕对自己也难以交待。”

他扶着她,好一会儿才摇摇头,“你太苛求你自己了。”

陈盈继续在电脑前校样。所幸这份清样没有太多可勘误之处。改完了最后一个字,她用发颤的手点击“保存”,长长地吁了口气,胸口蹿跳得厉害。李汉森见她脸色苍白,就扶她在沙发上坐下,倒来开水和药丸。

她看着掌心中小小的药丸。她的生命,竟然系于这小小的药丸,仰仗这非生命的物质,才让生命得以延续下去。服下药,她把脸侧向另一侧,目光茫茫然注视着一个虚无的方向,内心竟然没有完成后的喜悦。

看着她寥落索然的神情,李汉森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起看过的一本书。有一种鸟,从离开巢穴的时刻,就一刻不停地在寻找着荆棘树。找到后,义无反顾地把身子扎向长长的荆刺,鲜血如同艳丽的烈焰,在那一刻倏然绽放最后的光芒。然后,唱响了一生只能唱一次的歌,凄绝而悚然。它的全部生命,就在这如同烈焰焚身的刹那间,诠注了一个叫做“永恒”的名词。

她岂不也是这只荆棘鸟?!

平庸的日子,无疑对她是一种无情的扼杀;一生,她都在寻找着一种活着的痛感,致命的邂逅。也许,只有巨痛,才能赋予她更深的意义。唯有把自身扎得血淋淋,完成凤凰涅槃的痛苦蜕变,短暂的生命,才能在刹那间抵达生命极致的辉煌!

“你,是一只荆棘鸟。”他眼里闪着晶亮的光。

她承合他蕴藉着痛悸的目光,“是的,我只能让自己受伤,把自己扎得很痛,也许是宿命使然吧。前生,我是一只失败的荆棘鸟。今生,不得不酹血相向,以还前世的夙债。”她看过这本书。

“没有什么事,值得——用整个生命去坚持。”

她久久不语。也许,这是真理。是谁说过,不是为逃避虚伪而死,就是为追求真理而亡。

“我已经为你联络好美国的医生了。秋天,无论如何也带你去动手术。”

她能明白他为她的孤心苦诣。多年来踩踏着生息的双脚,已然步履凌乱,是该好好休养生息一回了。但,就算她有幸能让生命一延再延,一续再续,她仍是她,那个努力把生命往纵深里推去,要把短促的一生活到淋漓尽致的陈盈啊。

因为,她生生世世都是一只荆棘鸟。荆棘鸟的宿命是寻找致命的邂逅!

“我也知道,有时我的活法也许真的很累,很辛苦。我也想活得逍遥些,闲散些,但是,总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推着我,不让我稍有松懈。”她无奈地摇摇头,“如果能够用整个生命坚持得来,那也是在所不惜的。有些时候,就算动用与生命等长的一生,也换不来什么。人这一生很难有什么值得执迷不悟,就让我坚持些吧。也许能坚持一生,也许能坚持一天,也许,只能坚持一次。”她坚持着,由此而负载了浓重的积淀。羸弱的生命,才不至于太单薄太飘渺。这,也许就是她不管不顾自身存在的理由吧。

他再也说不出什么,双手按在窗台上,望窗外流光溢彩的大街。

她见他颦眉忧郁的样子,心中一阵不忍,她山长水远来到他身边,不但不能解脱他的忧虑,反要他为她难过?

她走到他旁边,望向夜深圳,外面华灯齐放,一街灯光如河流。人在车河灯河中载浮载沉,不知今夕何夕。“深圳人太会生活了。”她感慨。

她一向疏离于这种实实在在红尘滚滚的生涯,这样的生活虽喧嚣了些,却也不能不说是极富诱惑力的。他能在这样的环境中仍能保持一贯的自我,虽日日奔逐于软红万丈的通衢,内心仍是绿荫成幄,森然成荫而了无纤尘,这样的定力,应是来自某种无形力量的支持吧。

“如果不是你来,我还不会去这些地方呢。”原本让他觉得繁杂喧哗的城市万象,现在却变得亲切可触。是她在旁的缘故吗?一切变得有情有味了。

“真的?那你还是托了我的福。”她打趣。

“你在,去什么地方对我来说都是不一样的;你不在,去什么地方都是一样的。这次你能来深圳,真让我觉得有点不可置信。印象中,你一直是离我远远的。知道吗?每当有时碰到很特别的事,第一时间,我想到的就是你,我想,如果你在就好了,如果能和你一起分享快乐就好了,那样的话,快乐就多了好几倍。”她的目光自软红万丈中移开,回过身看书橱里的书。

书橱上方有一幅画——希腊神话。古希腊著名雕塑家格马利翁王子爱上了他用大理石雕琢而成的美女伽兰忒亚,真诚的爱意打动上天,石像复活,成了他的娇妻。陈盈看完画,回过脸,正对上李汉森注视着她的目光。

“希腊有很多这样的神话,还有一个,安菲翁的音乐感动了石头,使石头自动聚集在一起,建成了底比斯城城墙。我想,即使无法感动一个人,当时那种值得去感动的情怀也是很美的,世上能有多少值得你去感动的人和事呢?”

面对他深意含蓄的话,陈盈无法与他坦然放谈。只能顾左右而言他,“我看过一本书,有人把朋友分作好几类。一类是高级而有趣的朋友,一类是高级而无趣的朋友,还有一类是低级而有趣的朋友,最后一类是低级而无趣的朋友,不知道你把我划到哪类里去?”歪着头看他。

“哪一类都不是。”他微笑着摇头。“我们之间不应该再用朋友这个词。也许你在回避着什么,顾虑着什么,什么时候我们才能真正面对,不必躲闪,不必掩饰?我对你付出的不止是朋友的感情,难道你还不应该明白?”他怜惜地抚她瘦瘦的双臂,然后把她轻轻揽在胸前,“你又瘦了。一直说春天到了要带你去治病,可现在秋天了还没成行,陈盈,会不会怪我失信?”

她轻轻摇头,心头散开一点一滴泫然的悸动。

理性告诉她要回避,感情却让她趋向这份浓浓的深情。千里怀人月在峰。她越过千山万水而来,不也想着寻觅些什么吗?在感情的命定与未定之间,有谁能够知道哪一种是最好的把握与度量衡?

他把她拢在胸前,抚她的长发,吻她的眉际额头。陈盈怕冷似的轻颤着,落下不知名的泪。他没有问她,轻轻吻去,然后,去寻她凉凉薄薄的唇……

窗外拂来南方初秋清凉的风,冰蓝色的夜空,品黄色的月,窗下沙发上的两个人全身笼着一层银薄光泽。他们之间没有烈焰燃烧般的激情,却有着长沟流月去无声一样绵绵长长而不绝如缕的柔情婉转。

或许,情到浓稠时,只可取得小小一瓢,于弱水之中,化融为淡定从容,方可饮得生生世世。

送走陈盈,李汉森一时像跌入真空,久久回不到原来的状态。坐在办公室里,人常呆呆痴痴的,久久回味与陈盈在一起时的朝晖夕阳,风晨月露,欣慰中带着无来由的伤感,惆怅里夹着莫名的喜悦。有时悄悄地笑笑,有时静静地拧眉。

陈盈深圳一行,无疑意味着她与他的情感有了实质性的飞跃与升华,她不再像以往那样对他若即若离,似近还远。

她除了对自己的病还抱着自卑自弃的心理,其他还有什么不能与他对等的呢?她的聪颖、能干、优秀、独立不倚,远远超脱于他,他有时甚至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如果她一再一再拒绝他的话。

潜意识里,他感觉到,她与他已有了某种默契,如果她治好病,那么,他就能与她携手走上梦想中的红地毯。她不曾给他这样的许诺,但他相信自己的预感。

办公室里早风传着李总的女友国色天香,也有好事者透露说根本不是那个常来的罗小姐,而是另有其人,是个容貌平常并且瘦小得像个中学生一样的女孩子。

“李总怎么会喜欢那样的女孩?不会是公司亏了那么多钱,心理变态了吧。”这是个让全公司好事者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但见罗丽诗又施施然进来,众人闭嘴不语,眼角的余光却留意着。

冰雪聪明的罗丽诗怎能不感受到人家目光中的异样,先发制人,笑吟吟地开口:“汉森,玩了这么多天,还以为你是乐不思蜀了呢。太让人失望了,也不介绍女朋友给我认识,说说,该不该罚?”

李汉森笑着,“好,你说罚什么,我舍命陪君子。”

“哇,不会这么可怕吧,要你的命做什么,如果陈盈知道了还不向我来索命。”她心头有失落。

“你连她的名字也知道了?”

“当然了,我有眼线。”李汉森知道一定是好事的任远告诉她的,这家伙恐怕还对她念念不忘吧。

“她是一个——很特别内秀的女孩子,你如果和她做朋友,获益匪浅。对了——”他拿过桌上一叠资料,“也是阴差阳错,陈盈前脚刚走,昨天罗伯特就寄到这些资料。听说你过几天要回海城,帮我带去好不好?”

罗丽诗略感意外,想了想马上爽快地答应,心里有那么一份见猎心喜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孩子能让李汉森倾情至此?

秘书送来报纸,特别地看了罗丽诗一眼。一向洒脱的罗丽诗竟然脸红了。

戴着墨镜的罗丽诗拖着大大小小的行李走出机场,边走边看手中的纸条。接着招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此行目的地。

车子奔驰在海城的大街小弄里,她极力想象着陈盈的模样,以及与她见面时的情景。能让李汉森钟情的女孩不会是简单的吧,她该用怎样有礼而不失矜持的姿态去面对,不至于让自己陷入被动无趣的局面。

车子在一个老社区停下。罗丽诗站在一堆行李中间,讶然地看着普通的旧楼,李汉森喜欢的女孩子怎么会住在这种敝旧而狭窄的地方?

她默默地打着腹稿,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按响门铃。门开了,出来一个苍白瘦秀的女孩子,胳膊弯里夹着纸袋,一付要出门的样子。

“请问,陈盈在吗?”她打量着她,心里寻思着不会是她吧。

“我就是。”陈盈惊讶地望她。

罗丽诗突兀地张开嘴,愕了片刻,才说:“我是李汉森深圳的朋友,我叫罗丽诗。他有些东西托我带给你。”这个苍白不起眼的女孩,她和李汉森?罗丽诗无论如何也联想不到一块儿。

“喔,请进来坐。”陈盈打开包得严严实实的纸袋。里面是资料、信、照片,还有一大包瓶瓶盒盒的药。照片中的两个人徜徉在水绿沙净的海岸线,在充满山林野趣的青青世界,在古朴淳厚的中华民俗文化村,在万里大好河山的锦绣中华……

他有心陪她游走,却连陪她吃顿圣诞餐的时间也匀不出!一切还用得着解释吗?罗丽诗心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打开资料袋,是罗伯特有关陈盈病情的一些建议和处方。

“谢谢你。”陈盈收起纸袋。

“汉森是我复旦的同学。我放假回海城,他嫌邮递太慢,怕不安全,所以托我捎给你。另外,让我看看你,你——身体怎么样?”

“没什么,从小,也习惯了。”她淡淡地说。

“汉森对你——好关怀。”她已打乱了腹稿。

“我们以前是同一家公司做事的,我身体不太好,他很关心照顾我,我只是他的好朋友,小妹妹,其他没什么。”递给她一杯热热的茶,“深圳的秋天应该很凉爽吧?”话语中带着浓浓的牵情。

这个李汉森喜欢的女孩子,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张扬与自负。

“汉森告诉过我——”短短几分钟,罗丽诗已为这个清淡相照的女孩所折服,忍不住替李汉森说情,“他说,他的内心深处始终为你保留一份最纯净的感情。你像一块明矾,一直澄明纯净着他的内心。”

陈盈低下脸,“我并没有答应过他什么,是他太固执了。”

“你知道吗?汉森读书时是我们班里最迟开窍的男生,我指的是感情方面。你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只知道闭门造车的人,有朝一日也会对女孩子动情。记得毕业晚会上,大家谈了对将来另一半的期望,很多男生希望另一半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你知道他怎么说?”她注意着她的神情。

陈盈淡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他说他相信‘一见钟情’,一眼能引起心的共鸣的,就是他所寻找的女孩子。当时有很多人笑他,都大四毕业了还相信中学生的那套纯情故事。现在回头看看,有多少人是以现实功利的心态攫取了所要的,又有多少人坚持了内心的初衷?只有他,只有他一个人。”她是有感而发。

“他有时——的确太固执太偏于感性。这对他并不好。”

“汉森真的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尤其是在深圳,那样一个物欲横流物形于迹的现代社会,尤其是——对你。这样的固执,毋宁是太珍贵太珍贵了。陈盈,相信现代医学,会把你的病治好。”她喟叹。世上并非没有真情爱,只是,太珍稀太难得了。陈盈,你实在是不幸又万幸的女孩呵。

送走罗丽诗,陈盈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倚在沙发上,止不住心潮起伏。罗丽诗也许说的是真的,她怎能不明白李汉森无时无处不袒露着的爱?

凝视照片中李汉森宽容温厚的笑容。她的心隐隐然作痛,脸更加苍白了。

“我真的很想你,汉森。”坚强的她眼角渗出了泪水。

她是在与生命和爱情抗衡。

每一次胜利,赢回寂寞的泪水。头上那柄达摩克里斯之剑时时闪着凌光,随时要落在她羸弱的生命里。她怎让最爱的人,因为最终必定失去她而怆痛?!与其如此,不如把感情埋在深心处,永不开启!

不幸者是一个人能够爱却得不到爱的温存;更不幸者是不能爱什么的人;最不幸是一个人没有争取幸福的决心。是密茨凯维支说过的吧。

既然,她是个最不幸的人,是上天判给她这样的命运,在她的生命未能得到上天的意外垂青之前,她只能让幸福与自己无缘。

爱,是永不止息。爱,是恒久忍耐。她记得圣经上这样说过。是的,她愿以一生去爱李汉森,无言地,沉默地,压抑地,忍耐地,恒久地。

纵然她的一生或许并不长。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我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