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美娇娃好心无好报 痴良策施府施愚心
1
时值正午,肃州东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叫卖声不绝于耳。
来自内地与西域诸国的商人,汇聚在此,相互交谈,讨价还价。
突然,自娘娘庙巷口钻出一伙人来,前呼后拥着一副担架,脚步杂沓地朝西大街猛跑。施文义跟在担架后面,连声哭喊:“爹,爹,您咋啦?您醒醒唦!”
大街上的行人商旅闻声,纷纷让道,诧异地望着如飞而去的这一小队人。
担架飞奔过南麻绳街与三官楼街口,从五省会馆门前经过,再穿越北烧酒巷,就到了三官庙巷施家。
施家门首,早已聚集了闻讯出来的张氏与施念慈等家人,大家惊慌失措,不知所为。担架未进巷子,就听到了施文义的哭声,这更给本来紧张的人们心里平添了几分恐慌。
抬担架的衙役并未停下脚步,直接进门到了前院的厅堂,把施乃千自担架上抬下,在炕上放平稳了,才擦了把汗,对张氏与施文义请了礼,抽身出门去了。
一家人赶紧围在了周围,只见施乃千面白如纸,没有血色,眉头却紧紧锁起,仿佛还在生谁的气。
张氏追问施文义:“到底是咋回事?你和老爷不是去鸿宾饭庄请姓季的吃饭吗?”
施文义停止了哭喊,手抹眼泪:“我也不知道咋回事。我与老爹到了鸿宾饭庄,那刘道台与季将军已经到了。他们在雅间里吃饭谈事,我与衙门的师爷等人在外面喝酒,不知为啥,道台大人就喊我。等我进去一看,老爹已经躺倒在地上。道台大人命衙役用担架抬着老爹就回来了。”
张氏也掏出手巾捂住面孔,哭了起来。一边哭还一边唠叨,无非是说施念慈一个人连累了全家不得安宁之类。
其余人也跟着哭,屋子里哭声一片。
施念慈脸色铁青,问了一句:“二哥,爹爹平日里身体一直很好,咋就突然过去了呢?那姓季的是不是使了啥坏招?”
施文义瞪了施念慈一眼:“还不都是因为你?你要是好好地嫁给季家,能有今天这倒霉事吗?老爹这一死,我们咋办?”
张氏一听,哭得更厉害了。
施念慈嘴巴张了张,想与哥哥分辩几句,却又忍了,也伏在炕尾低声抽泣。
施文义大喊:“施保,施保!”
施保答应一声,站在了跟前:“二少爷,您有啥吩咐?”
施文义急切地:“你赶紧去洋行,把大少爷喊回来,准备给老爹办丧事。”
施保应了,转身朝外面跑去。
施文义又对施念慈说:“你害死了老爹,还在这里干啥呢嘛?”
施念慈闻言愣了,望着施文义,仿佛不明白他说了个啥。
施文义吼道:“你还傻站着干啥?这里没有你的位置!”
施念慈脸色大变,胸口起伏不定,显然是受了极大的刺激。
张氏冷言冷语地:“大小姐,这里要搭灵堂了,你快着些回屋里去吧。等吊孝时,再请你出来。”
施念慈咬紧了嘴唇,控制着不让自己发作出来。眼泪在脸蛋上流淌,她双膝跪地,朝施乃千磕了几个头,一句话也没说,起身就走。
身后,忽然传来施乃千的声音:“搭谁的灵堂?想要我死,还没那么容易。”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施念慈也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地站在了那里。
2
一轮新月挂上了天空。
边塞的夜风,吹打着谯楼檐角的铜铃,叮铃叮铃的韵律使本来就空寂的小城,更增添了无尽的凄清静谧。
戍楼晓角,乃是肃州八景之一,有诗为证:
碧天如水满城霜,
五鼓初收戍角长。
入塞数声胡北遁,
残星几点雁南翔。
梅花叶落开关早,
杨柳风清拂署凉。
客枕独怜惊夜梦,
五云深处侍君王。
这夜月夜风夜的谯楼与角铃,惊着的何止是客路愁旅,就是那暖阁狐衾、玉食锦衣的人,也有睡不着的。
施念慈自被从父亲身边赶开,回到闺房,就泪流不断,寝食俱废。
小元子看着她憔悴的面容,心疼地跑里跑外,不知如何安慰小姐。她告诉施念慈,老爷的病好了。据说,在酒席上,那姓季的把小姐说得十分不堪。老爷开始还想隐忍,盼着季家能回心转意,收回休书,重叙姻亲之好。哪里能想到季家的为人如此恶劣,老爷悲愤交集,才一口气上不来,晕蹶过去。“求亲的是他们,悔婚的也是他们。世上的事难道都由他们做主才是?小姐,这些人,狗都不会搭理的。你何必为他们伤心哩!”
“我不是为他们伤心。我是为自己伤心。”施念慈恨声道。
小元子为她端来一碗“甜米黄”,放在了炕头上:“你原也不乐意与那姓季的成亲,这下子倒解脱哩。快着吃些子甜米黄,一天多不进食,你想做何仙姑呢。”
施念慈被她说笑了:“就你一个小油嘴子会说。我不吃饭,一是气大大原不该答应季家的求亲,二是恨那后娘母子没安好心,我就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只要在这个家里待一天,她就一天不舒坦。”
“还有三少爷,我看他不正呢。要说,他与你是一个娘母子奶上吊大的,咋就偏偏跟别人家是一条心哩?”小元子也跟着倾诉心里的怨气。
施念慈忽然想起什么:“哎,让你去洋行打听的事,你去了么?”
“去了。”
“打听到了么?”
“人不在了。”
“不在了?那走哪里啦?”
“说是有病,回俄罗斯了。”
“害的啥病?”
“不知道。”
“你咋不问清楚呢嘛?”施念慈口气带着抱怨。
“我找谁问去?我一到洋行,人家都把我当贼防着呢。”小元子满腹委屈。
两个人正说着,听得院子里仿佛有了响动。
施念慈吓得把碗丢下:“外面有人。”
小元子也浑身哆嗦了一下:“是哪个在外面?”
施念慈噗地一口,吹熄了油灯,起身下炕,凑近窗户玻璃,朝外观望。
小元子也跟了过来,趴在施念慈身后:“看见了吗?”
院子里,清辉泄地,月色撩人。周围静悄悄的,无有人迹。花坛中,花丛茂盛,随风摇曳。一只野猫,从院中蹿过,隐入了墙角的暗影之中。
“是个野猫。”小元子出了口长气。
施念慈也离开窗户,回到了炕上,没点灯就躺下了。
3
何仁的伤口,开始化脓。
他已经打听得清楚那少妇的名字,娘家姓第二,乳名叫个娇娃。少妇的男人姓杨,叫个杨五八,是肃州乡下清水堡人。清水堡也是河西走廊的通衢大镇,从内地经肃州、嘉峪关出新疆,走西域,为必经之地。肃州的洋行在镇街上也设有收购网点,杨五八世代为猎户,进山打猎的同时,也采购些药材,卖给洋行贴补家用。
近年来,因清水堡屡遭匪患,而官府清剿无力,杨五八娶了第二娇娃之后,担心自己不在家婆姨遇上不测,于是就在山里伐树为屋,山林为家。平日里,一两个月下山一次,把打来的兽皮与采购的大黄卖了,再买些烟酒糖茶、米面油盐与霰弹火药之类,日子过得倒也平静自然。
他们在山里住久了,自然会得知一些土匪堡寨的情况,但是,因为山里散居的猎户与人家也还不少,彼此倒也相安无事。杨五八性格沉稳,为人厚道,与卧虎寨的人几乎没打过交道。他对第二娇娃说,那些上山为匪的人,许多原来也是本分的人呢。
第二娇娃生得虽无闭月羞花之容,却也五官端正,小巧可人,尤其是有一副美妙的身材。她每日里闲来无事,做完家务之后,就到周围山谷湖畔转悠,一是采些山果子与野菜,二是看看风景散散心思。
上山这几年,第二娇娃一直没有身孕。半年前,杨五八带着她下山到金佛寺堡,找了个老中医瞧看了,望了舌苔,闻了气味,问了隐秘,切了脉息,说好着呢,能怀。就抓了许多的药,带回山里,熬了喝。临行之前,老中医又把杨五八叫到内室里,授予了他一些房中之术及生娃的技巧。这些都使杨五八惊叹不已,没想到这么简单普通的夫妻俩睡觉的事情,经老中医这么一说,还有这么多的奥妙和乐趣呢。
回到山里,杨五八除了让第二娇娃照方吃药,在晚上便迫不及待地试了试老中医的独门秘诀。没承想,还真是豁然开朗,别有洞天,那人生之乐,真是深不可及呢。
于是,两个人都攒足了劲头,早晨起来就盼着日头快落,吃罢夜饭就上炕,没觉着天就亮了。如此这般,两个多月过去,第二娇娃的肚子果然就有了动静,到何仁落足果子沟,差点喂了野猪口,第二娇娃已经开怀近三个多月了。
杨五八打猎更勤快了,采购的大黄数量也增加了不少,为了多卖些银子,为没出世的儿子攒钱,杨五八再下山卖货,就不到金佛寺堡了。他顺着观山河谷,出瓷窑口,经东洞一路向西北,直接到了肃州城,把货卖给华胜洋行。这家洋行的价钱比其他的洋行价钱都高些,也不欺客。为此,他还结识了洋行的伙计保尔与庆余堂的少掌柜施文忠。
数日之前,杨五八救了何仁,见他穿着打扮虽是普通人,可从面容手相上看,绝不像出苦力的庄户人或淘金客。那么,此人是谁?进山做啥?是哪个堡寨的土匪,还是进山探风的衙门公人?两个人猜测了半夜,最后认定此人是为官府办差的。理由是假如是山中哪个堡寨的土匪,绝不可能掉进果子沟,就是万一失足掉进来,也绝不会吃那有毒的野果子。假如他是个庄户人或是进山淘金的,单身一人进山,也绝无可能。
既是进山办差的官府中人,那不是捕快就是暗探,这种人可能会给他们惹来大麻烦的。万一山里的土匪知道了此人在他们家中待过,那以后的日子就别想风平浪静了。可是,如果不收留此人,他又是昏迷不醒,腿还受了伤,推出去只能不是喂了野猪就是填了狼肚。
夫妻俩商量的结果,是救人要紧,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管咋样,先把此人悄悄地留下,把他的伤治了,等稍微好转,就让他离开。
杨五八先把何仁的毒给解了,又把他的伤口清洗了,上了些自制的药膏。这些何仁全不知道,他是在杨五八走后的第三天才醒过来的。杨五八这次到肃州,除了卖兽皮与药材之外,还增加了一个内容,就是打听一下,官府是否有啥动静?假如是要进山剿匪,那他也要提前做个准备,不行就要下山去避避风头,以免被卷进去。对杨五八来说,婆姨肚子里的娃娃才是最要紧的。
杨五八走时,千叮咛万嘱咐,要第二娇娃在家里除了按时给何仁做饭上药之外,不要对他说任何事情,以免惹来啥麻达灾祸。
第二娇娃也是按照男人的吩咐去做的,因此当何仁问起山中的匪情时,第二娇娃避而不谈。何仁哪里知道这其中的隐情呢?他还以为这个女人是山中土匪的眼线,才如此做的。
何仁心里很焦急,他见娇娃的男人一去两三天,都没有回来,便不相信他是采药去了。他既怕娇娃的男人是去卧虎寨报信,那样他又会再入狼窝虎口。又怕自己的腿伤不好,无法行走,只有在这里等死。
娇娃虽然每日里按时为何仁换药,但伤口还是发炎了。何仁疼痛难忍,有时会昏厥过去。只要一醒来,何仁都要盘算如何尽快脱身,他怕再耽搁下去,就算自己不葬身于土匪之手,也会死在野猪留下的腿伤之口。
“大妹子,你家男人咋走了几天,还不回来?”这日午饭时分,何仁没话找话。
第二娇娃手里忙着家务,嘴里回道:“他是采药去了唦。”
何仁笑着说:“大妹子,你男人的心也真够狠的。”
“咋个说话呢。”娇娃不高兴了。
“你别生气,我是说,你这样娇弱的女子,又这么水灵,他咋就舍得把你丢在这深山老林子里。这里有野兽不说,万一要是土匪来了,你一个女人,如何应对?”何仁的伤口不疼了,心里就开始想入非非。
第二娇娃没有搭理他,顾自进屋去了。
何仁感觉没趣,他拿起茶碗,把里面的水朝自己的头上一泼,突然哎哟地喊叫起来。
第二娇娃闻声跑出来:“你又咋啦?”
何仁一边用手擦拭满脸的水珠,一边喊叫:“我的腿,腿又疼了。”
娇娃赶紧放下手的东西,蹲到何仁面前,用手把腿上的布掀开了,察看伤口。
何仁看着娇娃的脸,闻着她急促的气息,眼睛闭上了一会儿,仿佛是在享受着美味大餐。他笑着把娇娃的手抓住了。
娇娃正在全神贯注地察看伤口,见状一惊,赶紧抽手,却没有抽出来。她有些慌了:“你要做啥呢?”
何仁笑着说:“别怕,我就是想抓着你的手。”
“你放开!”娇娃又气又怕。
何仁松开了:“我就是想,摸摸你的手。”
“你要是再敢这样子,我就把你赶出去喂狼。”
4
南飞雁与朱信等人回到茶馆,到了朱信的密室商量。
朱信眉头紧皱,不停地抽烟,自从山寨在金佛寺开设了这个茶馆以来,还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金佛寺虽然每日里进出的人多且杂,可毕竟是一个小地方。朱信与镇子上的三教九流大都熟悉,外来的陌生人只要在镇街上一露面,消息就会传到朱信的耳朵里。
可今天的事情确实蹊跷,事先既无一点迹象,事后也没留蛛丝马迹。这夜探茶馆的神秘客究竟是谁?来自哪里?用意何在?一概都不清楚。
朱信的压力就来自这里。他身为山寨在金佛寺的耳目,四当家的行踪被人盯梢,而且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丢人不说,还变成了聋子与瞎子。粉狐狸的脾气,满山寨的人哪个不知道呢?在自己的地盘上,她竟然受了这样的侮辱,可想这心中的火气会有多大。朱信不说话,是想等着南飞雁把火发出来。
谁知,南飞雁却意外地很平静。她坐在上首,静静地喝茶,一言不发。
这安静,使每个人都感觉到了不安。他们都感觉到了南飞雁心里的怒气,就像风雨来临之前的短暂宁静一样,他们也在等着南飞雁的发作。
“咋的,都成哑巴啦?朱掌柜,你咋看今晚的事?”
朱信被点了名,不能再沉默了。他收了烟袋,清了清嗓子:“今晚之事,确实出人意料。从白天的消息来看,没有异常的人和事出现。陈乐勤那里,他去肃州几天刚回来,我与他在街上相遇,也没说啥。守堡的兵丁是李宝贵与张福田值更,他们俩是俺们喂熟的狗,有个风吹草动,早就跑来告知了。”
“既然一切正常,为啥偏偏出现有人夜探茶馆呢?很明显,这是冲着我来的。我进金佛寺,有谁知道?”南飞雁仍旧很平静。
朱信说“除了前边迎客的小二,还有我,二掌柜的,再没有别人知道了。”
“都可靠吗?”
“可靠,都是自己的弟兄。”
“那到底咋解释呢?难道就这样任人跟踪,我们却连个狗屁也闻不到?”
“我已经派人去各个客栈摸底了,要是有嫌疑的人,就把他闹来审一审。”朱信说。
南飞雁一拍桌子:“那要是查不出嫌疑人呢?就这样束手无策?铭秀茶馆是卧虎寨的耳目,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却连个信息也没有。要你们还有何用?倘若官军真的进剿山寨,那我们还不得白白等死?”
者五儿插话道:“来人既然敢入室行刺,就说明他一定知道我们的行踪。他被四当家的飞梭伤了,仍然躲得了,可见身手非同一般。要我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他敢行刺,我们也敢杀人。”
南飞雁看了她一眼:“你说的有理,可你要去哪里杀人?”
“他是在把总的公所消失的,朱掌柜的将头里说姓陈的把总今天从肃州城回来,我看,这里面有点蹊跷。咱们就去探个究竟。”者五儿说。
南飞雁眉毛一动:“朱掌柜,那陈乐勤是几个人回来的?”
朱信想了想:“是四个人。他,还有三个护从。”
“那几个护从都是镇上的兵吗?”
“是的。”
“你再想想?”
朱信陷入了沉思,半晌,忽然一拍手:“对了,有一个面生,好像不是镇上的兵。”
南飞雁随即站起来,杏眼圆睁:“鬼就出在这里。陈乐勤去肃州城,肯定是领命而回,只是,他如何知道我今晚在茶馆的,要找他当面弄个清楚。五儿,咱们走。”
朱信也站起身来:“四当家的,且慢。”
南飞雁一愣:“你有话说?”
朱信点点头:“假如事情真像四当家所说,那就不是小事。首先,陈乐勤带的啥使命回来?其次,他带回来的那个刺客是谁?还有,他是如何知道您今晚下山,宿在茶馆的?刺客负伤而归,陈乐勤必作防备,您孤身深入,那不正好中了圈套?”
南飞雁见说,问道:“那你说咋办?就这样等死?我还去不去嘉峪关?”
朱信脸色凝重起来:“看来事情有变。前几日嘉峪关的副将何仁带人进山,被二当家抓住,后来又逃出山寨,不知下落。大当家的让我们留心打探,可此人的确没有经过金佛寺。想必他是从瓷窑口出山也未可知。如果是那样,他一定是去了肃州。陈乐勤去肃州,大概也与此有关。看来,您的下山行踪,定是有人盯上了。我们要连夜派人进山,禀报大当家的,要做好应急的准备。”
南飞雁听了,牙齿一咬:“那这样说,今晚这把总公所,更要去探一探了。我要当面问问陈乐勤,他到底是做何打算?”
朱信说:“要是去探把总公所,说不定能找出那个刺客。要是找陈乐勤,他一定是在艾沃沃那里。”
“那就先去艾沃沃那里,然后再去把总公所。”南飞雁吩咐,“朱掌柜,你带上几个人,先去把总公所围住了。我去找陈乐勤。”
5
季朝栋在回嘉峪关的路上,迎上了惊慌失措的金生银与王二蛋。
两个人一见季朝栋的马队,就远远地望着马蹄扬起的尘埃跪下了。
季朝栋驱马来到跟前,勒住了马缰。
金生银大喊:“军门,坏了!”
季朝栋跳下马来:“出啥事了?”
王二蛋哭丧着脸说:“军门,完了。”
季朝栋喝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到底出了啥事?”
季朝栋一惊:“跑了?跑哪儿去啦?”
“千年的老狗忘不掉万年的屎橛子,少爷他……他说去找少……奶奶。”王二蛋抢着说。
季朝栋又气又恼,举起马鞭,给了王二蛋一下,抽得王二蛋跳起脚来转圈圈,脸上立显了一道红印子。
季朝栋翻身上马,加了一鞭,如飞地奔嘉峪关去了。
6
杨五八赶着马,驮着兽皮与药材来到洋行时,正赶上施乃千被季朝栋气得昏死过去。施文忠正在洋行值班,闻讯后,匆匆向柜上的伙计交代了几句,就出门朝家里赶。
刚出门,顶头遇上前来卖货的杨五八。
杨五八一见施文忠,大声地喊道:“大少爷,大少爷,好着呢嘛?”
施文忠刚要上车,听见喊声,抬头见是杨五八,就说:“五八,你来啦。我家里有急事,你先到柜上交货,完了我再找你啊。”
话未说完,骡车已经跑了起来。
杨五八看着远去的车影,闹不明白大少爷说的啥意思,就进了洋行,把马在桩上拴了,柜上的伙计望见,都是熟识的,就走出来打招呼。
杨五八一边卸货,一边打问:“二哥,大少爷咋啦?”
“咋不敢来么,俺又没做亏心事。”
“二哥,你咋说哩说哩骂人呢?”
“我没骂你。我是说,你上次闹的那大黄,等级太次,却卖了个好价钱。你就不觉得蹊跷?”
“蹊跷?啥蹊跷嘛?那等级都是你们洋行给的,俺又不懂。哎,那个验货的老毛子呢?”
“你还找他呢?你把人家害苦了。”
“我咋害他了唦?”
“那天,保尔心情不好,走了神,多付你银子啦。为这,他都挨了外柜的揍。”
“那他为啥心情不好唦?”
“为啥?为……哎,你不是问我大少爷咋啦嘛?他就跟保尔害一样的病,都是大小姐闹的。”
“大小姐?大小姐咋啦?”
伙计看了看周围,低声说:“大小姐被山贼绑了票,又被婆家休啦,大家烦恼的,就是这个。算啦,给你也说不明白。你赶紧把货卖啦,回你的山里去吧。”
杨五八追着问:“二哥,那大小姐,她……她做了啥嘛,咋就被休了呢嘛?”
伙计不耐烦地:“你问我,我问谁去?”
“大小姐的婆家是哪里的?他家胆子有多大?敢休大小姐?”
“胆子有多大?哼,雄黄袜子麝香鞋,走过去寸草都不生。只要人家愿意,祁连山也能劈下一个角来。”
“那到底是个谁唦?”
“二哥,你就告诉我唦。”
“嘉峪关的游击将军,你死心了吧?”
“那大小姐呢?她咋办唦?”
伙计挥起拳头,朝杨五八的胸前捣了一拳:“你真是一口咬住个屎橛子,给上个麻花也不松口。大小姐被绑匪送回来了,在家里,好着呢。你就罢操心啦。”
7
施念慈正在睡觉,忽然被门外的一阵喧嚷惊醒。
小元子匆匆从门外走进来,脸色很难看。
“咋啦,出啥事啦?”
“真是一坨臭狗屎。”
“又骂哪个呢?”
“还有哪个?姓季的呗!”
施念慈的脸色沉下来:“以后不许你提这个字!”
小元子气呼呼地:“我是不想提,可人家不愿意!”
施念慈迷惑不解地问:“不愿意?谁不愿意?”
小元子朝门外一努嘴:“还有谁,季良策!”
“他咋啦?”
“咋啦,来找你唦!”
“你胡说!”
“不信自己去看!”
施念慈闻听此言,慌了,急忙翻身起来,下了炕就朝外走。
小元子在后面喊:“鞋子,鞋子,我的小姐,不是不让人家提嘛,咋听到个名字就慌得连鞋也不穿了。”
施念慈回头瞪了她一眼:“你给我闭嘴。”
小元子帮她穿上了鞋,也来不及裹脚,就出去了。
刚出门,小元子又喊起来:“小姐,快回来。”
“又咋了嘛?”施念慈不耐烦地说道。
“不咋,你穿着睡裙就出去,不怕老爷骂唦?”
施念慈赶紧回屋,把衣服换了,重又出了二门,来到了前院,看院子里已经站满了家人仆妇,在那里伸长了脖子,朝大门外看。见施念慈过来,大家赶紧朝后退了几步,闪出一条道来。
大门里面,站着的是闻讯出来的施文忠与施文义,还有张氏等人。
施念慈来到大门口,见街上立着一个披头散发,衣服零乱,形容枯槁的人,仔细打量,正是她此生再也不愿意看见的人,痴情可怜的季良策。
季良策的一只鞋子也丢掉了,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两眼定定地盯着大门,仿佛老僧入定。
大门里面,施文忠兄弟与张氏也面容严肃,不知该说什么,就那么定定地站在那里,两相遥对,好像在比试耐力。
阳光很强烈,晒得季良策的粉白脸色成了煮熟的对虾,汗水从浓发中不停地流下,把脸面上的灰尘冲刷成了一条条小沟,看上去花里胡哨,活像个讨吃。
施念慈一出现在大门内,季良策的眼睛突然亮了,他的嘴唇哆嗦着:“跟我回家吧。跟我回家吧。”
施文忠等人回头一看,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
稍倾,施文义回过神来,呵斥道:“你还嫌人没丢够?跑出来弄啥?”
张氏也跟着说:“你咋还敢出门唦,快进去!”
施念慈忍着火,平静地说:“我自己的事,我咋不能出来?”
施文义暴跳起来:“你自己的事?你把老爹都气死一回啦?你还真想叫他活不下去?”
季良策仍在说:“跟我回家吧。休书是我爹写的。”
张氏破口大骂:“快滚吧,你爹写的找你爹去!跑这搭丢人现眼!”
季良策朝前走了两步,伸出手说:“跟我回家吧。我不休你。”
施文义转身冲季良策奔去,嘴里还骂着:“你个狗日的,酒后的胡话睡着的屁。白嘴红牙,是你们季家哭着喊着求的亲。噢,说休就给休啦?休啦又跑来欺负人,你以为你们爹是好惹的?!”
施文义对着季良策的面门就是一拳,这一拳带着复杂的情感,充满了仇恨,季良策猝不及防,一拳捣在了鼻梁上,只听咔吧一声,鼻子登时就塌了,随即,一股鲜血激射而出,喷了施文义一脸。
众人霎时都惊呆了。
季良策受了重击,初时还不知觉,接着就慢慢地栽倒在地。
施文义也愣住了,他抹了一把脸,看了满手的血,又见季良策倒在地上,心里恐慌,嘴里却硬着:“你还装死?你想讹人?”
施文忠快步走出门来,斥责道:“你惹大祸啦。来人,快把季公子抬进去!”
几个家人跑过来,抬起季良策,进了院子。
8
南飞雁带着者五儿,穿过几道僻静的小巷,来到了艾沃沃的住处。
四周黑漆漆一片,只有艾沃沃的院门前,有两盏油纸灯笼,发出昏黄的亮光。
灯影处,有一个兵勇抱着一杆土铳蹲坐在院门前石墩上打瞌睡。
南飞雁与者五儿绕过院门,来到了侧面墙角,听了一下,院中死寂无声,就朝者五儿示意了一下,双脚一拧,纵身跃上了墙头,双手按住,见堂屋东首仍有灯光闪亮,却传来了一阵阵忽高忽低的鼾声。
她一挥手,者五儿也随着跃上墙来。
南飞雁跳进院中,与者五儿从两边,向窗口靠近。
南飞雁用剑尖轻戳窗纸,透过豆粒大的小洞,朝里望去,只见靠墙的炕上,并排躺了两颗脑袋,此外别无他人。
南飞雁与者五儿来到门前,用剑尖轻挑门闩,然后示意者五儿在外警戒,自己闪进屋内,到了炕前。
陈乐勤与艾沃沃想必是小别重聚,欢乐的太累,睡得香甜。陈乐勤的呼噜震耳欲聋,艾沃沃却毫无知觉,一只大腿压在陈乐勤的肚子上,脸上笑意盈盈,看来她是对自己的日子很是满意。
南飞雁用剑尖轻点了一下陈乐勤的脖子,陈乐勤竟然未醒。他用手拨拉了一下,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南飞雁手法重了一些,陈乐勤觉得疼痛,叫了一声,睁开了眼睛,见剑尖点喉,吓得翻身爬起,跪在炕上,不停地叩头,连称大王饶命。
南飞雁冷笑一声:“陈把总,亏你还是个当兵的,连是敌是友都没看清,就喊饶命?”
陈乐勤闻声抬起头来,才发现是南飞雁。
此时,艾沃沃仍在酣睡,陈乐勤要喊醒她,南飞雁说:“不关她的事,别搅了她的好梦。你出来,我有几句话说。”
陈乐勤穿上衣服,端着油灯随南飞雁来到外间,分别坐了。
陈乐勤镇定了心神,语带不快地说道:“四当家的,我姓陈的一向待朋友不薄。你这样的做法,可有点不仗义唦!”
南飞雁也话中带话:“这我都清楚。”
“那我就不明白了,你寅夜入室,剑指我喉,莫非要做刺客吗?”
“这也正是我要问陈把总的话!”
“请有话明说。”
“一个时辰之前,我在睡梦里,也被人用剑尖指着咽喉。不过,我要不是醒得快,脑袋就不在脖子上了。”
“咋回事?”
“我要问你呢。”
“我咋知道呢嘛。”
南飞雁站起身来:“陈乐勤,看在你过去对山寨不薄的份上,我不想说难听的话。可今晚这事,不能善罢甘休。既然你不知道谁要杀我,那好,咱们就去你的公所闹个清楚明白。”
南飞雁与陈乐勤出了院门,者五儿随后紧跟。
门口的兵勇还在打瞌睡,脑袋在肩膀上晃来晃去,哈喇子流得满嘴都是。
陈乐勤踢了他一脚,兵勇吓醒了,站起来拿着土铳就要开火。
那兵勇这才揉眼睛看清楚是把总大人,赶紧溜了。
南飞雁说:“把总大人,你骂人还挺会拐弯的呢。”
陈乐勤连声叫苦:“好我的小姑奶奶,我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没有个是敢骂你的。”
正说着话,前面来了好几盏灯笼,近前一看,是朱信他们。
朱信见了南飞雁,急忙禀报:“四当家的,我们到了公所,并无有动静。我们遵您的命,没有进去。可是,也许是有人咳嗽,惊了里面的人。那人跃上屋顶想逃,我们就追了上去。没想到,那个人身手了得,他伤了我们的两个弟兄,眨眼间就没了踪影。”
南飞雁没有说话,一直走到了把总公所。
公所的大门是虚掩的,一推就开,南飞雁径直走了进去。
陈乐勤的签押房是两明一暗,靠东首是一铺小炕,炕上的被褥散乱地放着。
南飞雁走近前,伸手一摸,“还是热的。”她说,眼睛却望着陈乐勤。
陈乐勤也感觉奇怪:“这是咋回事?我今天回来,就没在屋里呆,咋会有人在我炕上睡觉?”
“打更的人呢?”南飞雁问道。
陈乐勤朝院子里大声喊起来:“臧老汉,臧老汉!”
院子里无人应声。
陈乐勤打着灯笼来到臧老汉值更的小屋,见屋门大开,进去一看,臧老汉躺在炕上,一动不动。陈乐勤上去摸了摸鼻孔,还出气。他使劲摇了摇臧老汉,老汉仍是昏睡。
“不用摇了,老汉被下了蒙汗药啦。”南飞雁用鼻子嗅了嗅,说道。
“那到底是谁干的?”陈乐勤不解地问。
南飞雁盯着他:“你真的不知道?”
陈乐勤气恼地回道:“四当家的,你要再这样,就不够意思了。”
“那你去肃州干什么?”南飞雁紧逼了一句。
“是刘道台招集各县镇堡,要我们查明是谁绑了施家小姐的票,据说是嘉峪关季将军的意思。”
“施小姐不是已经被放回去了吗?姓季的还要查干什么?”
“听刘道台说,季将军窝不了这口气,他虽然把施小姐休了,可一定要报这个仇。”
“施小姐被休了?”
“休了。”
“那绑票的查出来了吗?”
“没有,上哪儿查去?我就不明白,既然绑票,一定是为了银子,可为啥绑匪既不提银子,也没撕票,却又把人放了呢?要说是害怕季家报复,那为啥又要惹这个臊呢?”
9
杨五八亲眼看见了施家门前的这一幕。
他卖完了药材,又去街上的铺子买了需要的东西,还给没出生的娃娃买了一个小皮鼓,本来想连夜回山,可想到了洋行伙计给他说的施家的事情,想起大少爷对他不错,就想到施家来见一见大少爷,向他表个心意。
哪想到,刚走到门前,就碰上了施文义打季良策。他不认得季良策,却认识施文义,他想不明白二少爷为啥这么大的肝火,一下子就把人给打死了。
他看见施文忠出来喊着抬人,也没有机会给大少爷打个招呼,就见施家的大门呼啦啦地给关上了。
看热闹的人群,还没有散尽,在那里七嘴八舌地议论不休。
杨五八却没有了心思,他想赶紧回山,家里就第二娇娃一个人,他不放心。何况现在还有一个被野猪咬伤的男人。他下山时,那个男人还没醒过来,也许醒不过来就死了。那她的娇娃会更害怕。娇娃不是一个人了,肚子里还怀着他的娃呢,那是他杨五八的种,是他的根。他要赶回去,守着娇娃,不能让她有个闪失。
杨五八牵着马,转身就朝城外走。他想起了伙计说的话,看着施家门前的那一亩,感叹还是做个凡人好,虽然穷苦些,可没那么多烦心事。守着婆姨娃娃,心静着呢。
杨五八在白家饼铺买了些饼子,又在马老四酱肉铺买了几斤酱肉,那是娇娃最爱吃的。他自己闻着那酱肉的香气,嘴里咽着唾液,喉咙里咕咕作响。他用手撕了一小块酱肉,丢进嘴里,那喉咙里仿佛伸出了一只手来,把那酱肉拽了进去。
杨五八赶紧把酱肉用油纸包好,他不敢再看一眼,唯恐多看一眼,就忍不住要吃个精光。
趁城门关闭前,他出了肃州南门,飞身上马,顺着大道,朝山里奔去。
10
施家的门房里,一片混乱。
正在安心养病的施乃千也被惊动了,他被人扶着走出卧室,来到了门房。看见季良策躺在炕上,已然苏醒,只是鼻子的伤处已肿了起来。
施文忠见老爹进来,跪下给他磕了个头:“都是孩儿不孝,惊动了大大。”
施乃千没有搭理他,走到炕前,先察看了季良策的伤情:“是谁动的手?”
施文义走到跟前跪下:“是我。”
施乃千坐在了炕沿:“为何打人?”
“打他都是轻的。他们季家也太欺负人了!”施文义愤愤地说。
“打人能了事么?”
“了不了事,看他姓季的。他只要敢来,来一次打一次!”
施文忠斥责道:“还把你日能的不行了呢,人家就没长手,等着挨揍。”
施乃千看了一眼季良策:“你们既然已经写了休书,为何还要来羞辱于我?”
季良策忍着疼痛:“休书不是我写的,我也不愿意写休书。我要接念慈回家。”
施乃千轻哼一声:“你这娃说胡话呢。你说写休书非你本愿,那你家在何处?莫非你不姓季么?”
“要是家父再不答应,我就死给他看。”季良策说得很坚决。
施乃千不屑地:“忠孝之道,在于知天下有君臣,家中有父子。尔小小年纪,父母养育之恩未报,国家奉献之道未酬,为了一己之情,口口声声以死要挟,如此,何能为君子?又何能为丈夫?”
季良策仍然不服:“我自幼读的是圣贤书,吃的是父母饭,岂敢不尽士子之忠,不尽人子之孝?此番大婚,之所以抗命,盖因家父做事,实在理屈。”
施乃千叹了一口气:“虽然你的父亲做事,确实有些差。可父命难违,你的心思也不要再放在施家了。你的姻缘如此,死了也没有用的。”
施文忠说:“大大,你看是不是把他送回去?”
施乃千站起身来:“把他抬到客房里,给他洗洗,再换身衣服。用跌打伤膏把鼻子固定了,先养两天再说。”
11
施念慈回到了房间,心烦意乱,坐卧不安。
小元子也气愤地说:“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施念慈问:“那,咋办呢?”
“啥咋办?把伤给他包包,撵出去呗。”
“你说得轻巧。把人打成那样,撵得出去嘛。”
“咋,你心疼啦?”
“闭上你的乌鸦嘴!”
“那就等着季朝栋那老狗来兴师问罪吧。”
“咱又没有错,他问的啥罪?”
“要是不打人,咱们没有错。可把人打伤了,那老狗能善罢甘休吗?”
“那他能咋的?”
“就怕他把二少爷抓了,再捏个罪名,砍了脑袋。”
施念慈咬着牙说:“他要是敢那样,我就跟他拼了。”
小元子一撇嘴:“你咋个拼法?用你的拳头?给那老狗挠痒痒还嫌你轻哩。”
“反正我不能让他抓人。”
“要我说,就该把二少爷抓去受几天罪,他平日里对你就没有好气。”小元子说。
施念慈吃了一惊:“你咋有这念头?他再不好也是我二哥呀。”
正说着,施保在门外喊:“小姐,老爷请您过去说话。”
12
南飞雁与者五儿离开了金佛寺堡,快马加鞭,朝嘉峪关赶路。
月亮已经坠入西边的冰峰,夜色更加昏暗了。
从金佛寺堡到嘉峪关,走直路是经红山,过东洞,穿西洞,自肃州西即可直达。但这条路相比较走肃州城,冷落得多,沿途也荒凉得多。尤其是走夜路,若没有紧急军情或十万火急的事情,一般客商行旅还是愿意选择绕道而行。
南飞雁今晚在金佛寺被黑衣刺客搅扰一番,心里有点烦躁。在陈乐勤那里又没有打探出任何蛛丝马迹,更加剧了这种心理。
她拒绝了朱信派人进山禀报大当家,待有了指令之后再定行止的建议,最终与者五儿还是要按原定计划,到嘉峪关打探消息。
“那个何仁下落不明,很有可能是从其他山口逃回嘉峪关。假如是那样,再等大当家的指令,无异于坐以待毙。”南飞雁的分析,让朱信也无话可说。
尽管是昏暗难行,好在马匹都是在黑夜中行走习惯了的,因此速度倒也不慢。过了红山,天已经微微透亮,南飞雁与者五儿又困又乏,马儿也明显放慢了奔跑的速度。
两个人在路边的一处废弃的破旧土房前下了马,稍做休息。
者五儿到土房子后面去小解,完事后又在周围转了一圈,发现屋后除了一圈残缺不全的干打垒羊圈之外,还有几个土堆子和一些腐烂的麦草,一眼土井也被埋了大半。看样子这里原先是一处客栈或牧羊人的处所。因为水源断了,只好废弃离开。
南飞雁与者五儿把水袋与马料取下,把马喂了。两人就倚靠在土房的角落里吃些干粮,虽然时令在夏季,但凌晨的山风,还是既硬又尖利。
正在吃着,忽然听不见门前的马儿嚼食声,南飞雁感觉不好,把手中的饼子一扔,持剑在手,闪出屋外,眼前的情景让她大吃了一惊。
两匹正在吃草料的马,一匹也不见了。
者五儿也随即出门,见状也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
她们急速绕着土房转了一圈,连马的踪迹也没有,就这刹那间的工夫,难道这马有地遁的仙术不成?
南飞雁纵身跃上屋顶,手搭凉篷四下里观望,仍旧毫无影子。她跃下房子,又俯身趴在枯井口,仔细倾听,果然,百丈开外,隐隐约约传来马蹄声。
南飞雁银牙紧咬:“追!”
话没说完,她人已在数丈开外。
者五儿也一股气憋在了胸口,提足摄神,紧随其后,朝西北方向追踪而去。
13
杨五八紧赶慢赶,终于在黄昏时分赶回了山里。
远远地望见自己家那几间掩映在树林之中的木屋,他的心里涌起一阵舒心的温暖,与肃州城里的施家相比,他的日子简直不能一提。可是,想起施家的烦恼,他又觉得自己的生活与神仙差不多了。
他加了一鞭,座下马“咴咴”地长鸣一声,撒开四蹄,朝着炊烟奔去。大概它也闻到了熟悉的气味,思念起那香喷喷地草料来了。
那条身高像只小牛犊似的大黄狗,如一只利箭,从林中射了出来。跑到近前,围着马蹄不停地“呜呜”乱叫,还不时地纵起身子,想跃到马背上亲热主人。
杨五八一俯身,把大黄拽到了自己的怀里,用手去抚它的脊背。大黄还在不停地“呜呜”,声音里似乎含有不祥的兆头,杨五八心里一动:“大黄,出啥事啦?”
马儿一冲进院门,杨五八便飞身而下,直奔堂屋。
堂屋里,一片狼藉。
桌上,地下,到处都是散乱的衣物,破碎的坛罐。却没有婆姨的身影,也不见野猪咬伤的那个男人。
“娇娃,娇娃?”杨五八大声喊叫着,推开了里间的门。
他惊呆了。
炕上,第二娇娃下身裸露,还有血在流出,头和半个身子耷拉在炕沿上,仿佛已经熟睡。
杨五八上前抱住娇娃,带着哭音喊道:“娇娃,你这是咋啦?你醒醒唦!”
半晌,第二娇娃终于睁开了眼睛,她看见了杨五八,心里一激动,又昏了过去。
杨五八见她的下身仍在不断地流血,顾不得其他,赶紧拾起一床被子,把娇娃包裹了,用带子绑在自己身前,然后腾身上马,在暮色苍茫中,朝山下赶去。
14
施念慈与张氏当着施乃千的面,大吵了一架,压抑多时的委屈、愤怒彻底地爆发出来了。张氏也扯开了面皮,公开叫板,不容许施念慈再在家里待下去。
这个场面,施乃千怎么也没有料到。
看着她们激烈地争吵,施乃千的血压也随即上升,几十年养成的权威,在一刹那间完全崩溃,使他不能,也不愿意接受。
他第一次打了自己最疼爱的女儿。
“你,你这个忤逆!她虽然是你的后娘母子,可毕竟是老夫的续弦,自当视同你的母亲。即使她说话有无理之处,你也应以顺为孝。何况她说的并非全无道理呢?俗话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你已经不是施家的大小姐了。你是被季家休掉的人!今后不可再任着性子胡来。”
施念慈挨了老爹的这一巴掌,尽管不重,可带给她内心的震惊,胜过了鞭挞与酷刑。自从母亲去世之后,她就如失去了护翼的雏鸟,在寥廓的天空中,不知朝哪儿飞翔。幸好老爹与两位哥哥时刻庇护着她,使她慢慢地走出了丧母的阴影。
张氏的到来,她虽然时有冲突,可也从没有想到自己是外人的感觉。今日里,老爹的一席话,点醒了她这个梦中之人。
是啊,她是个被婆家休掉的女人,是个被绑匪抢上山做压寨夫人的女人,是施家泼出去的水。她在施家,还算什么呢?原来一直以为,自己与老爹是最亲近的人,现在才明白,张氏在老爹心目中的地位,远远地超过了自己。
她哭得很伤心,一度很绝望,想到了死。
忽然想明白之后,她破涕为笑了。笑得很开心,笑得很放肆。一边笑,还一边流眼泪。
施乃千与张氏,还有闻讯赶来的施文忠兄弟,以及在门外焦急不安地小元子,都被惊呆了。
施乃千手指着施念慈,颤抖着嘴唇:“这娃,疯了。快,给她扎针。”
施文忠的眼泪哗地就落了下来,几兄妹中,他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妹妹。从季家提亲,他就不赞同,可父亲的权威使他不敢表露自己的意见。妹妹遭遇横祸,他心急如焚,一夜白了半个头发。妹妹平安回来,却被季家休了,他内心里并不难过,还有点窃喜。他觉得妹妹就不应该是季家的人,他也没把妹妹当做与出嫁前有啥两样。
可是,当他听施保说妹妹被老爹打了时,心里像被刀子扎了一样,非常难受。赶紧从商号跑回来,看个究竟。没想到,妹妹竟然出现了疯癫之状,施文忠的心里泛上了无边的悲哀。他觉得,妹妹是被逼疯的。
施文忠走过去要拉施念慈的手,被施念慈甩开了。
“大哥,我疯了,你不用管我。”施念慈仍旧笑着说。
“妹妹,你胡说啥呢?快,跟哥走,回屋里歇着去。”
“我不走。”
“那你想做啥呢?”
“我,我找那个姓季的去!”
施念慈说着,眼珠一转,夺门而出。
施乃千拈须长叹:“老干棒爷呀,祖宗,施家又要败家了。”
张氏冷着脸作答:“我看这妮子是装疯卖傻呢。”
施文义也跟着附和:“就是,大大,你话说得也太重了。妹妹她胡闹一通,就会败家?我不信。”
施文忠瞪了他们一眼,没说话,追了出去。
15
季良策在客房里卧炕静养,不知为什么,尽管被打折了鼻梁骨,皮肉之苦也很疼痛难忍,可他躺在施家的土炕上,心里却平静如水。
他甚至想,要是能一辈子都在这里躺着,不回嘉峪关那个家里,未必不是一种幸福。
但躺了半日之后,他觉得缺少了点什么。前思后想,才明白从进施家,还没有见过施念慈。至此,他才明白,他一切的平静与安宁,还有那莫名其妙的幸福感,其实全部来源于那个叫施念慈的女人。没有了她,这施家的土炕一样不可爱,不温馨,不舒坦,不可留恋。
可是,如何才能见到那个可人儿呢?又如何才能躲在这里,多待些日子?想到自己的父亲会派人来逼迫自己回家,说不定还会为自己的荒唐举动受到惩罚,可不管怎么样,他都要想办法见到施念慈。
他想,施念慈还是愿意回嘉峪关的,不然,为什么她被绑匪放回来不直接回肃州而是到嘉峪关呢?怪就怪在老爹身上,他硬要说什么名节。按他的想法,只要自己乐意,管他狗屁的名节干吗?
正在炕上胡思乱想着,门“砰”地一声被推开了。
季良策吓了一跳,以为是施文义又来找他的茬子呢。挨了那一拳之后,他从心底里有点怕这个大舅子哥。可是,他定睛一看,心里乐了,原来是施念慈。
施念慈被一股怒气顶着,闯入客房前,还想着见着季良策,就把他从炕上拎起来,扔出大门去。当她面对躺在炕上的季良策时,却又愣在了当地。季良策的鼻子肿得很高,连两边的腮帮子也跟着像发面团一般鼓了起来,整个脸全变了形,看起来滑稽可笑。
施念慈满腔的仇恨与愤怒都是由此人引起,看着他的怪样,实在又笑不出来。
“你来啦?请坐。”季良策的鼻子不通气,说话声音囔着,怪怪的。
施念慈突然又来了气:“你真是个贱胚子,挨了打还美气得很呢?嗯?”
季良策翻身坐起来,靠在炕头上:“挨打是我自找的,活该。”
“你真不要脸!”
“你骂得对!骂得好!”
“你爹,你,你们一家人,都不是个东西!”
“骂我就可以了,我家里人就别骂了!”
“我偏骂,就不是东西!”
“好。骂得好!”
“你到底想做啥?”
“接你回家。”
“回家?谁跟你回家?”
“你唦。”
“我凭啥跟你回嘛。”
“你是我的夫人,太太,说句乡俗,是俺的婆姨。”
“臭不要脸,谁是你的婆姨?你找你爹要你的婆姨去。”
“我爹做事是欠妥当,可我是真心的。满大清朝,我只娶你施念慈一个女子,永不纳妾。”
“你还想纳妾?”
“我对王母娘娘起誓,今生今世,绝不纳妾。”季良策举起右手的拳头。
施念慈更加气愤了:“我只说你是个坏人,没想到你坏得那么狠。快着些滚吧!你待在这里,一千年也没人跟走的。”
季良策真诚地表白:“我不要一千年,我只要一天。我求你明天跟我走。”
“你真想让我跟你走?”施念慈忽然平静地问。
“真心的。要不真心,让我瞎眼瘸腿。”
“那好,你起来,俺们现在就走。”
“现在?”
“是呀,你不愿意?”
“愿意,愿意。不过,你能否等我先回嘉峪关,等我说好了,再来车轿接你?”
“闹了半天,你还是没地方安排我?”
季良策翻身下炕:“不是没地方,是我不能如此草率地对待你。”
施念慈冷笑了一声:“那你打算咋样对待我呢?”
季良策激动地说:“我这就回嘉峪关,你等我的信息。安排好就来接你。”
“那好,我等着你。”
季良策脸色因激动更加变形了:“我这就回去。”
他匆匆忙忙地朝外就走,与站在门外的施文忠和小元子差点碰了个对面。
“慢着。”施文忠伸手拦住了他。
季良策抬头看见是施文忠,赶紧行礼:“大哥,我要赶回嘉峪关呢。”
施文忠脸色似铁:“你们方才说的,我都听见了。我明了对你说吧,这事不能成。”
“咋不能成?念慈都答应哩。”
“她答应了不算数。”
“哥,我答应了,算数。”施念慈不慌不忙地说。
“妹妹,你疯了?”
“我就是疯了。爹都说我疯了。”
“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我是施家泼出去的水,与这块地没有瓜葛了。”
“大大那是说的气话。”
“是气话也是实话,我总不能一辈子在施家吧。”
“你就不能再找个好人家?非要到那姓季的家里?”
“哥,这不是你该说的话。”
“我是生气。咱是嫁不出去还是咋的?”
“生气也不能不讲理,只要他季家收回休书,我就还是季家的人。”
季良策在旁边插嘴:“你放心,我一定要爹爹收回休书。”
施文忠哼了一声:“只怕是你一相情愿。”
正说着,施保过来禀报:“大少爷,嘉峪关来人了,老爷让你过去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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