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施念慈二度受辱 南飞雁一时困厄
1
肃州道台刘迁大人今晚实在是开心得很,他得到了一个密报,倘若是真的,那他就将时来运转,顶戴要换换珠子了。
坐落在娘娘庙巷与贡院街口的道台衙门,是一座明朝的建筑。原来这儿是兵备道衙门,与西边的参将府花园、中军游击府相邻。向南建有武庙、文庙、肃州儒学。向北有雷祖庙、大察院等,是一处文武皆备,香火旺盛的所在。
有清一朝,兵备道衙门改成了道台府衙。参将府也成了镇台衙门。武庙被毁,只剩了文庙。肃州儒学也改成了酒泉书院。
东大街为洋行聚集之地,往来客商多在南北几条巷内安身。道台衙门一带,也开有许多的客栈酒肆与茶楼。衙门里的杂役人等,办完差或趁太爷打盹休息,也会溜出来到此处耍个小钱,闹个姑娘。
刘迁性喜热闹,不耐寂寞,他孤身在外为官,府衙深深,白天审案子,办公差,迎来送往,忙忙碌碌,熙熙攘攘,颇不冷清。等到日落西山,衙役散尽,偌大的衙门里,只有一两个年老的差公,四五个当值的捕快,散落各处,连个声响也听不见。
长夜漫漫,正是秉烛夜读或三省吾身的良辰,偏偏刘道台既不喜读书更厌恶自省。从弱冠之年启蒙发读之日起,与那可恶的文字打交道已近三十余年,如今一提考试他的脑袋就大。这也是他来到肃州为官几载,却从来也不去一墙之隔的文庙或酒泉书院的原因。
大凡做官之人,若果从学问中得来,十之七八是从心底里厌恶文字的。倘若书架上也摆有四库全书,经史子集,大抵是做做样子的。而对于文人一向厌恶的孔方兄,倒是例外地亲近起来,恨不能整日钻进那钱眼里,一辈子也别出来。
因此,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结果如何,并不是最主要的,要害处是你丢没丢朝廷的脸面。倘若你维持得好,那上下左右的上司同僚必定人人称道,说你的好话。假如你为了一己的清名,光顾了百姓那点小事,而不顾及上司与同僚的利害攸关,只怕这个官也就做到头了。何况肃州地当要冲,来往的官吏,贬谪的大员,远游的文人骚客,都要请吃请喝,好好地招待,这笔费用,大多都要算在个人账上。那一点俸禄,实在是捉襟见肘。
刘迁读书时,曾经做过不少的诗篇,其中不乏胸怀大志之作。如《肃州怀古》:
百雉层城万里遥,
汉家曾此建旌旄。
不闻官吏呜宵析,
尚有番王款圣朝。
贡去天闲皆騕袅,
驮来银瓮有葡萄。
于今绝塞无烽警,
定远何须戍险劳。
唐人之中,他最喜欢的一首是岑参的《赠酒泉韩太守》:
太守有能政,
遥闻如古人。
俸钱尽供客,
家计亦清贫。
青年时的志向,壮年时的豪气,渐渐地都被官场的酒色财气四个字,消磨殆尽。如今剩下的,就是困窘的财政,烦琐的公事,恼人的身体,再加上肃州城几千家行坐地的商行,那异域风情的女子,那夜夜笙歌的销魂,都如同夏日的阳光,纵使你是祁连山峰的冰河,也有融化成水的一天。
刘迁是在肃州东关内有名的翠屏楼的雅间里,得到这一消息的。
翠屏楼名为酒楼,实在是烟花所在。里面养了一批姑娘,都是从湖广四川一带寻觅来的,大多是贫家女子,为穷困所迫,卖笑为生。
翠屏楼的老板姓吕,是个大烟鬼,只要有烟抽,啥事也不管。酒楼的生意为他的婆姨掌管,婆姨娘家姓毛,人便称她为吕毛氏。吕毛氏人长得漂亮,身材也好,就是没开怀。据说当初也曾怀过的,可后来被大烟鬼打了一顿,小产了,此后再也没怀上。
吕毛氏头脑机灵,手段也多,她接管翠屏楼之后,施展开了手段,很快就使酒楼的生意红火起来。一时间,能在翠屏楼请客,成了肃州政商文各界的脸面。普通百姓想在这里吃个饭,多花银子也不接待。
翠屏楼之所以能这么火,与刘迁有着直接的关系。刘迁第一次到这里吃饭,就对吕毛氏产生了浓厚兴趣,以至于吃的啥饭都记不起来了。他问了吕毛氏的籍贯,原来还是个邻省,就认了乡亲。刘道台还为吕毛氏取了名字,说女人也是人,为啥不能有自己的名字呢?吕毛氏乳名叫个苦丫,刘道台说不好,人活着要朝甜日子奔,干脆叫个毛甜丫吧。
毛甜丫自己觉得别扭,可道台老爷亲自取的名字,哪敢说不好呢?也只有应承下来,这名字也就叫开了。叫惯了,把毛字也去掉了,只落了个甜丫,倒也不难听。
甜丫为刘迁点了几个他最爱的肃州名菜,开了一坛汉武御酒,陪他喝了几杯,就去招呼客人去了。临行,她问刘迁:“大人,今晚不回衙里歇了唦?”
刘迁拿着一只鸡腿在啃,颔首道:“不回了,你把床铺收拾了。”
甜丫又问:“还要那个小思思陪你唦?”
“不要,不要。那个女娃太娇气了,你过来吧。”
“我,我身上不方便呢。”
“有啥不方便。我就要你。”
“女人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扫兴呢嘛。”
“那就说说话好了。”
甜丫只好点头:“那好,说定了,不准胡来唦。”
刘迁笑道:“老爷说的话,还能有假。你去吧。”
2
自季良策被嘉峪关的来人接走后,施念慈就吩咐小元子收拾衣物,准备出门。
“你还真的想去唦?”小元子一边收拾,一边打问。
施念慈面无表情:“去。”
“小姐,你可想好了。要是他们再耍个奸猾,那就没有退路了。”
“好啦,不要说啦。你不爱去就留下。”
“我啥时说不去啦。你就是上刀山下油锅,我也陪着你。”小元子撅着嘴,发着牢骚。
施念慈用手摸了一下她的脸:“小元子,跟着我,委屈你了。”
小元子眼泪流了出来:“跟着你,我死了也心里舒坦。”
施念慈的眼泪,也止不住了:“从今往后,俺们就姐妹相称吧。”
小元子扑到她的怀里:“姐姐。”
施念慈答应了一声,为她擦拭了泪水:“好了,不哭了。抓紧收拾了,俺们走。”
正说着,施文忠的婆姨推门进来:“哎哟喂,这是做啥子嘛?翻箱倒柜的。”
“嫂子,我回婆家呢。”
“回婆家?哪个婆家?”
“还有哪个?嘉峪关呗。”
“妹妹,你开玩笑呢嘛?”
“嫂子,我都这样了,还有心思开玩笑?”
“那嘉峪关你还回得去?”嫂子惊讶地说。
施念慈一本正经地回道:“我男人不是来接我了唦。”
嫂子把衣物从她手中夺下:“我的傻妹子,给你个棒槌,你还认了真(针)啦?你哥就怕你上当,特地让我来看看你,果不其然。你真傻呀你。”
“嫂子,我不走才傻呢。”
“这是你的家,没人撵你。”
施念慈笑了:“嫂子,你才是个傻嫂子呢。这家人,除了我大哥和你,连爹都撵我了,我还有脸赖在这里吗?”
“你胡说呢,爹咋会撵你嘛。”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
“我真不知道。爹咋会撵你呢?”
“爹要面子,知道吗?爹一辈子都要脸面的人,我这回把脸给他丢了。”施念慈的眼圈红了。
嫂子沉默了,她看了看外面,轻声地:“是不是小妈在爹跟前说了啥?”
施念慈重又收拾东西:“不知道。说啥不说啥,我也管不了那么多哩。我走了,嫂子,你多照顾着点爹,他年纪大了,咱妈又不在了,我,我心里……”
施念慈说不下去了。
嫂子抚着她的肩膀,也动了容:“妹妹,你要走就走吧。在家里确实也不好处,毕竟是出过嫁的人了。可嫂子就是担心,万一那季家再变卦,你咋办唦。”
“人活百岁也是个死,没路走了,大不了碰嘉峪关的城墙呗。”
嫂子慌了:“可不敢胡想呢,季家要是变了卦,你就赶紧回家。不管咋说,爹也不能看着你无路可走唦。”
施念慈笑笑:“嫂子,我哥娶了你,是个有福的人。”
嫂子又嘱咐:“小元子,到那里要是有变,你就把小姐拉回来,听到了吗?”
小元子点头答应了。
施念慈说:“小元子,去让施保备匹马。”
“好的。”小元子出门去了。
嫂子眼含热泪:“妹妹,听嫂子的话,要是不好,千万要回家,啊?”
“好的,嫂子,你忙去吧。还有,你替我给爹道个别,我就不去惹他老人家生气了。”
3
宋河自南飞雁下山之后,心里一直不踏实。
他把山寨里的事情交代给了蒋三与庞鸿,决定要亲自下山一趟。一是不放心南飞雁,二是想把嘉峪关的官军动静探个清楚。
蒋三领命,带人忙碌去了。
庞鸿却不愿意留守,他说:“成天闷在这山窝窝里,人都憋屈的不行了。大哥,要不,我代您下山,走他一遭。您放心,嘉峪关的事情,我准定探个清楚明白。”
宋河盯了他一眼:“三弟,我原来也这样思谋着呢,你办这些事,没有麻达。可你平日里就贪杯误事,最近尤甚,都快成了酒傻子啦。酒后还乱性,好多后寨的姐妹都向我告发了你。”
宋河喝了一声:“好啦,别胡说啦。三弟,你要再敢对山寨里的姐妹下手,我就赶你下山。”
宋河一拍桌子:“庞鸿,你给我闭嘴!我告诉你,你要是受不了这个管束,就给我立刻下山。”
蒋三此时走进来,撂了一句:“老三,我看你就是寡妇当家,有走心无守心。”
“老二,你少黑老鸦按雀儿,以大压小。我喝点子小酒闹个女人,就有了罪啦?男人不闹女人,还长那坨坨烂肉干啥呢嘛!”
蒋三笑了:“你这个人,我看你是寡妇老婆子搽粉,骚到底了。”
宋河摆手止住了他们:“好啦,不说啦。赶明儿个你看上哪个女娃,就给你明媒正娶了。省得一天到晚惹是生非。”
“我看上?我看上的女娃,不都让你闹走了唦。”庞鸿不服气地说。
“不是我要闹走人家,这婚姻大事也得要讲究门当户对。你与四妹,还有那个施小姐,就不合适。”
“咋不合适?啥叫个不合适?不让俺试试,你咋就知道不合适?”
“大哥,老三的脑子进了水啦,你别跟他多说了,留着我慢慢收拾他。你快些走吧,迟了天黑赶不到金佛寺。”蒋三说着,对庞鸿挤了下眼睛。
宋河说:“好吧,那就这样。三弟,我走后,你们要留心,千万不敢大意。那个姓何的逃回去之后,官军一定要报复卧虎寨。要多放几个暗哨,放远点。”
蒋三点头:“大哥,您就放心吧。”
庞鸿蔫头耷脑地坐在那里,不说话了。
宋河走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三弟,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千里姻缘一线牵,你放心,我一定尽快为你寻一个好女娃。”
庞鸿苦笑了一下:“大哥,我就想要粉狐狸和施小姐那样的女娃唦。”
“好,我给你寻觅下。”宋河说着,走到门口,“备马!”
早有亲兵把玉雪儿牵了过来,那战马久未出远门,看见了主人一身装束,就嗅到了一股征尘的信息,喷着响鼻,鬃毛炸开,后蹄不停地尥起,显得有点兴奋与急不可耐。
宋河走出门外,回头又叮嘱了句:“二弟,三弟,务必小心。”说毕,腾身上马,两腿稍一用力,玉雪儿浑身颤动了一下,不见四蹄移动,只见一溜蹄烟,泼剌剌地出了院门,转眼间只留下一阵蹄音如鼓。
几名亲兵护卫缓了一缓,便被拉下了数十丈开外。一阵喧动,几骑马也紧追了下去。
4
杨五八带着婆姨连夜赶到金佛寺时,早已是人疲马乏,汗流浃背,快要支撑不住了。
堡寨城门已经关闭,杨五八下了马,两条腿僵硬得站立不住,只得靠在城门上,缓了一气,感觉稍好些,就用力地击打起来。
敲击声在夜里传出去很响,立时,城门上就有了人声:“你是个谁?”
“杨五八。”
“大王八?”
“杨五八,我不是王八。”
“你有啥事?”
“给婆姨瞧病呢。”
“啥病呢嘛?”
“要生娃哩。”
说着,有人下了寨墙,来到城门前,一阵稀里哗啦的钥匙声,城门吱吱地开了一条缝。一颗脑袋伸了出来,是李宝贵:“你是个杨五八?”
“是的呢。”杨五八赶紧点头。
“咋是个女的?”
“她就是俺婆姨。”杨五八赶紧从第二娇娃的后面伸出头来。
又一颗脑袋伸了出来,是张福田,手中还点燃了一支火把:“就你们两个?”
“就两个。”
第二娇娃呻吟了一声。
“老哥,快着些唦,人命关天哪。”杨五八急了。
李宝贵的脑袋缩了回去。
张福田也跟着不见了。
“带银子了吗?”
杨五八连忙回答:“带着呢。”
李宝贵的手伸出来:“拿来。”
“进寨门还要银子唦?”
“废话,这半夜三更的,谁知道你是不是土匪?”
杨五八赶紧从怀里掏出一个银圆,递了过去。
那手缩回去了,城门开了更大了一些。
“进来吧。”
杨五八答应一声,牵着马进了寨门。
李宝贵对杨五八说:“兄弟,不是老哥为难你,今晚上邪了,你是第三拨进堡子的。”
5
寻着隐隐约约的马蹄声,追了大半个时辰,天已经放亮了,可前面突然一片静寂。
南飞雁与者五儿气喘吁吁,口干舌燥,一眼望去,祁连山冲积台地展现眼前。一马平川,并无遮拦,可是,除了满川的大大小小的石头之外,连个人影儿也看不见。
者五儿说:“四当家的,俺们追错路了。”
南飞雁没有说话,朝前后左右望了望,看见右边远处仿佛有些树木,估计那里有人家。
“没有了马,这条道走不成了。沿着这条洪水沟向下走,先找个人家讨口水喝再说。”
两个人离开小道,斜刺里朝东北方向走了下去。
走了大约大半天,日头升了上来,天气越来越热。地上的石头都有点烫脚,地面上也升腾着一种雾气。两人的脚步也越来越沉重。汗已经流不出了,嘴唇也起了焦皮,身上的宝剑都成了累赘。
开始,两个人还不停地说着话,后来,渐渐地说不出来了。再后来,只剩下粗重的娇喘声。终于,者五儿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张大着嘴喘息。
“五儿,不能坐下,要撑着走。”
“四当……家的,我……走不……动了。”
“不行,要坚持走。”南飞雁艰难地说着,用手去拉者五儿,不料,手一软,她也跌坐在地上。
喘息了一会,感觉好了些,南飞雁站了起来:“五儿,咱们走。”
者五儿望着她说:“我走不动了,你自己走吧。”
“胡说呢,快起来走。”
“我不走了。”者五儿说着,索性躺在了地上。
南飞雁又气又急,伸手把者五儿拉了起来:“你看前面那片树林了吗?那里一定有人家,快走。”
者五儿睁大双眼望去,热浪之中,远处果然有一片树林,仿佛还有房屋人群。
者五儿兴奋了,迈开双脚,跑向前去。
南飞雁连忙喊:“慢着些,省点力气。”
跟着,她也一歪一扭地赶向前去。
一气下来,两个人又走了大约两个时辰,日头已经过午,地上的热浪扑人,可那片树林好像还在远方。
者五儿彻底绝望,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望山跑死马,俺们走不到地方了。”
她干哭了起来。
“那也不能在这里等死唦?五儿,起来走。”
“就让我死吧,我死也不走了。”
“不行,必须走。一定要走出去。”
“四当家的,你走吧。以后你别忘记给我烧个纸唦。”
南飞雁坐下来,抱住者五儿哭了:“五儿,都是我不好。我太意气用事了。”
“是那个坏人不好。”
“不,大当家的说过,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听不进去,才有今日唦。”
6
施乃千站在花窗后面,看着女儿出了院子,心好像一下子被掏空了。
他一生经历无数的风险,都能化险为夷,平安度过。施家的命脉也仿佛如此。从父亲施景芝到曾祖父,为了大黄几次全家被抄斩,又几次侥幸留下一棵根苗,风雨过后,又是一株参天大树,枝繁叶茂。
季朝栋的求亲,他内心虽然不情愿,可却也没有太多的担忧。季朝栋为人虽然不咋样,可他的儿子据说还是个温顺的尕娃,学问也不错,总算对得起女儿与死去的夫人了。
他哪里想得到,女儿竟会被绑票,而且还会被送了回来?
倘若绑了票,干脆不回来,生死不知,那也不失为一种结局,最起码不会让季家做出休妻的举动。
女人被休,与女人被土匪掳掠,这是两块永难消退的污痕,比死了还糟糕。死了还落个贞节烈女,还能赢得个朝廷旌表,立个牌坊,为后人作表率。可女儿这一生,该如何活人?
为此,施乃千日夜焦心,忧心忡忡,再到洋行与药号,他都觉得老脸上臊得慌,羞于见人,连说话的声调都比往日低了许多。
女儿回家,他心底又宽慰又不安,总有一种声音在催着他,有一种嘲笑在他耳边回响。可是,当他面对女儿时,他的心又会软下来。她是他的掌上明珠啊。
季良策的上门,使他措手不及。在他的经验里,还从没有发生过如此荒唐的事情。老爹休了儿媳,儿子却跑去接人,这种事情可以用伤风败俗来形容,却偏偏落到了他施乃千的家里。
张氏与施念慈的口角,他本来赖得多管。可后来施念慈越说越不像话,他实在忍无可忍。尽管张氏是续弦,可她也是施乃千的夫人。女儿再怎么娇惯,也是女儿。施乃千不能容忍秩序被打破,不管是谁,谁敢打破,他就要惩罚谁。
但是,他打完女儿,就后悔了。
知女莫若父。他清楚女儿的脾气,从小到大,都是个乖顺的女儿,可有一次,施念慈的发作与犟劲,却让施乃千领教了“虎门无犬子”的古训。那是在她母亲死后,为了一个很小的事情,施乃千惩罚她不准吃饭,施念慈就绝食不吃饭了。一连三天,粒米未尽,眼看就要不行了,就是不认错。
施乃千败下阵来。
这一次,施念慈的态度非常温顺,并未见她有顶撞之处,可她温顺的背后,施乃千感觉到的是一种决绝。
得知女儿答应重回嘉峪关,施乃千就知道女儿走的是一条不归路。
这个家,她不会再回来了。
他一直等着女儿来跟他告别,可是,等来的却是施文忠婆姨的带话。施乃千的心一下子空了。
听着马蹄声渐渐远去,施乃千的眼睛里,流下了两行老泪。
7
杨五八的娃娃还是没保住。
在金佛寺最有名的郎中严大可的诊所里,第二娇娃总算保住了一条性命。
严大可给杨五八开了几服药,嘱咐他带着婆姨回家静养:“小产动气,与大产是一样的。多喝红糖水,吃鸡蛋,有白面多做些汤面,易消化。一个月不要下地。”
杨五八含泪答应了。
“还有,一个月不能同房,记准了。”严大可特别嘱咐。
“先生,你是说,俺不跟她一个屋里住?”
“一个屋里住不要紧,可你不能干那个事?”严大可严厉地说,“不然,你就要了她的命。”
“知道哩。那啥时能干唦?”杨五八摸摸脑袋,有点不明白。
“啥时候?四十天以后,记准了。”
杨五八交完钱,取了药,把娇娃扶上马背,准备找家客栈住下。
严大可出来喊住了他:“她咋能骑马?你想要她的命唦?快把她背上走。”
杨五八只好背着娇娃,牵着马走出来。
“出了门朝左拐,前面巷口外就有一家客栈。”严大可在后面叮嘱。
杨五八出了巷口,果然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家客栈,门口悬挂着两盏红油纸灯笼。
此时,小巷静寂无人,借着昏黑的夜光,杨五八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好在他长年狩猎,练出了一副好眼力,走夜路并无多大妨碍。
快到客栈门前,从对面来了一个男人。那人走路一瘸一拐,十分艰难,看样子他也是住店的。杨五八看了那人一眼,浑身的血就沸腾起来。
那个人,正是从他家逃走的何仁。
何仁也朝杨五八扫了一眼,可是他并不认识杨五八,因此也就没有在意。自顾嘴里哼着小曲,费力地登上台阶,敲响了门。
杨五八的热血沸腾,他本能地要冲上去抓住这个狼心狗肺的人。可是,当他迈出一步时,背上的娇娃哼了一声,这使杨五八清醒下来。
客栈的大门打开了,伙计的头露出来:“客官,回来啦?”
何仁答应着,迈步进去了。
伙计刚要关门,杨五八忙喊:“老哥,等等唦。”
伙计又探出头来:“做啥呢?”
“住店。”
伙计打量了一眼:“住店?哪陀的?”
“山里的,给婆姨看病着呢。”杨五八转过身,让伙计看了看娇娃,又把手中提的药举了举,“在严先生那里抓的。”
伙计点点头:“没有单间了。”
杨五八急忙说:“我不住单间,住通铺就行。凑合一会儿,天亮了就回呢。”
“通铺也没哩。”
“那咋闹呢?我婆姨病着哩。”
“你多付五钱银子,我给刚才那个客官说说,你和他挤挤咋样?他那屋炕大。”
杨五八愣了一下,没吱声。
伙计不耐烦地:“成不成唦?不愿意我就关门了。”
杨五八赶紧点头:“好吧。”
伙计一努嘴:“进来吧。”
杨五八跨进院门,心里翻腾。
“那个客官是个采药的,摔折了腿,人好着呢。”伙计在他背后说。
8
施念慈与小元子在嘉峪关城门下等到了日落西山,也没见季良策的一丝踪影。
城上静悄悄地,仿佛里面空无一人。
小元子朝上面喊道:“喂,里面还有活着的嘛?”
她的声音,在这座空旷的孤城面前,像一粒沙子,随风飘走,连个回音都没落下。
施念慈说:“别喊啦,省点力气。”
“姓季的骗人,都不是好东西。”小元子气呼呼地捡起一块石头,朝城门砸去。
“好啦,别闹啦。”
“姐,咱们咋办呢?”
施念慈仰头看了看城上,旌旗招展,城雉巍然。又朝四下里望去,沙漠绵延,田舍绿洲点缀其中。远处的祁连山冰峰,在夕阳下闪射着夺人的壮丽。
施念慈定定地望着祁连山,半天没眨眼睛。
“姐,咱们咋办唦,天就要黑了。”小元子焦急地问道。
施念慈咬了咬嘴唇,又看了一眼城楼,斩钉截铁地说:“先回城里住下,明早启程。”
小元子不解地:“那上哪搭呀?”
施念慈翻身上马:“快上来。”
小元子爬上马背,紧紧搂住了施念慈的腰。
施念慈扯起马缰,“驾”了一声,那马四蹄翻飞,奔城里去了。
身后的城垛口,露出了几张晒黑的脸。
王二蛋不停地咂嘴:“心疼呀,这么好的女娃就不要了。啧啧。”
金生银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你要再这么瞎琢磨,就茅房门口栽跟头,离死(屎)不远了。”
“你看了就不眼馋?”
“有福不可重受,油饼子不可卷肉。我搂着糟糠婆姨,睡得安稳。”
王二蛋大惊小怪地:“哎呀,人家女娃娃都走哩,赶紧回禀军门去。”
9
守备将军府里,一场争斗正在激烈地进行。
季良策被绑在了柱子上。
他使劲地挣扎,弄得满头大汗,把鼻子上贴的药膏都闹掉了,脸上脏兮兮的,十分不雅。
季朝栋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脸都气歪了,手里还持了一根马鞭子。
“老子一世强悍,咋就生了你这么个窝囊废!你到底是不是我的种?啊?”
季良策还了一句:“那我就不是你生的!”
季朝栋大叫:“你还敢犟嘴?你瞧瞧你,这个样子?竟然跑到施家哀求,还挨了揍,你把老子的脸都丢光啦!”
“我接我媳妇,有何丢人的?”
“还你媳妇哪?她已经被休了!这样的破货,我季朝栋就是断子绝孙,也决不让她进我的家门。”
“不许你糟蹋念慈!”
季朝栋站起身来:“还反了你啦!老子抽死你!”
他高高地扬起手中的皮鞭,季良策闭紧了双眼。
季朝栋的鞭子落下来,却打在了旁边的椅子上。椅子扶手被抽出了一道印记。
季良策睁开了眼睛,见状冷笑了一声。
季朝栋恶狠狠地:“别以为老子不敢抽你!我告诉你,这辈子你就死了心吧。”
“不娶施念慈,我要么死,要么遁入空门。”
“你敢!”
金生银出现在门外:“报!”
“啥事?”季朝栋没好气地说。
“少……那个施家女子,走哩。”金生银站得笔直。
王二蛋补了一句:“俺们遵从军门的军令,没露头,没吱声,也没开门。”
金生银捣了他一拳。
季良策听说施念慈走了,放声大哭。
季朝栋扔下鞭子,怒气冲冲地大步迈出了门。
金生银与王二蛋急忙让开。
“把他给我放了!”季朝栋又丢下一句,走了。
10
宋河没在金佛寺歇息,在茶馆里打了个尖,喂了马,就直奔嘉峪关了。
朱信把南飞雁遇刺的事一说,宋河的脸登时就黑了下来。
他问:“刺客是谁?”
朱信道:“不知道。四当家的追到了陈乐勤那里,他也说不知道此事。可是,我们在他的公所里。发现了刺客的踪迹。”
“抓住了吗?”
“没有,只留下一些血迹。”
“那如何认定就是刺客所留呢?”
宋河沉默不语,陷入深思。
朱信不安地说:“大当家的,此事责在小弟身上,我没有保护好四当家的,理当受罚。”
宋河摆摆手:“现在还不是惩罚的时候。问题是,有谁知道四当家的当晚下山,而且住在茶馆里?他又是为何行刺?”
朱信说:“昨晚四当家的就连夜赶往嘉峪关了。今日一大早,我就派人四处打听,可还是没有头绪。”
宋河扬起了眉毛:“四当家的走的哪条路?”
“听她说,为了尽快赶到嘉峪关,她没从肃州城走,而是走沿山道。”
“不好。”宋河紧张起来,“如果四当家的走肃州大道,就没有事了。如从沿山道走,可能陷入敌人的奸计。”
众人闻听此言,都愣了。
朱信问:“大当家的,此话怎讲?”
宋河看了大家一眼:“那个刺客既然对四当家的行踪如此了解,那他在茶馆没有得手,一定还会在别的地方下套。四当家的走沿山道,他一定也清楚。”
朱信慌了:“这么说,四当家的有麻达了?”
“麻达大了。”宋河面容严峻。
“那咋办唦?”
“朱信,你立即派人进山,让二当家的坐山镇守,务必严密防范官兵偷袭。让三当家的带二十个弟兄,连夜从瓷窑口出山,直奔嘉峪关,两日后夜半,在嘉峪关城外树林里会面。另派人进肃州城,打探军情。三日后,在五省会馆等我。”
朱信领命。
宋河又说:“今晚,你亲自带人,挨个客栈酒楼夜探可疑之人,不要打草惊蛇。尤其是陈乐勤的小妾艾沃沃那里,要加倍注意。陈乐勤对卧虎寨的情况,非常熟悉,万一他反水,那就是灭顶之灾。我即刻就动身,朱信,你去联络守城门的堡丁,让他们嘴巴闭紧了,若透露一点风声出去,舌头就没有了。”
朱信答应,命人前去布置。
宋河一行又吃了夜宵,把马也喂得饱了,出门上马,朝东门而来。到了城门前,守门的兵勇已经安排妥当,立即开门。
宋河黑衣白马,一马当先,冲出城门。
其余人紧随其后,一阵马蹄声碎,消失在暗夜之中。
11
南飞雁与者五儿已经在戈壁滩上,被困了一天一夜。
她们俩又饿又渴,浑身没有一点力气,白天的阳光使她们几乎中暑。为了节省体力,她们好不容易地找到了一处山洪冲刷的沟壑,在阴影里歇息下了。
避开了阳光的暴晒,可是,口渴的嗓子里能冒出火来。
者五儿仰躺在地上,不停地说:“我渴,我要喝水。”
南飞雁四下里瞅瞅,哪里有水的影子?只有避太阳的这一处沟壑里,有些洪水流过还有点湿润的泥土。她用剑尖挑开了一些,拿手捧了,送到者五儿面前:“这里有点湿土,你舔舔,润润嗓子。”
者五儿伸出舌头,在湿泥上舔了舔,由于太着急,咽了些进去,呛得连声咳嗽。
南飞雁急忙把湿泥扔了,扶起者五儿,为她捶背,半晌,才平息下来。
“四当家的,咱们在这儿,只有等死。你,别管我了,自己走吧。”
南飞雁重又把她放平了:“我朝哪走?又渴又饿,我走不了多远,也得死。”
者五儿哀求道:“四当家的,你去弄点水来吧,我真的,要渴死了。”
者五儿的话音越来越小,最后没有声音了。
南飞雁抓住了她的手:“五儿,五儿,你不能死!你听见了吗?”
者五儿吃力地又睁开眼睛:“我,渴。”
南飞雁急了:“五儿,我,有水了。”
者五儿的眼睛亮了:“在哪儿?快拿来。”
南飞雁不好意思地说:“五儿,我们,可以喝自己的尿,这样也许能救命。”
“是呀,我咋忘记了唦?听山寨的兄弟们说,他们在沙漠里迷了路,就喝自己的尿。”者五儿有点精神,挣扎着爬起来。
南飞雁又沮丧地坐下来:“一天没喝水了,尿不出来。再说,也没啥盛呢。”
者五儿想了一会儿:“四当家的,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俺们互相喝对方的尿吧。”
南飞雁急忙摇头:“那咋能行呢嘛。”
者五儿躺倒地上:“那总比渴死在这里强唦。都到啥时候了,还讲究那些。你先来吧。”说着,她张开了嘴巴。
12
杨五八背着娇娃,随着客栈伙计来到了后院的一排客房前。伙计先把马牵过去马厩里拴了,回来又把杨五八带到一间客房前,让他在外面等着。然后敲开了门,进去说了一阵,出来对杨五八说:“好了,你进去睡吧。明早起来,别忘了来前面柜上结店钱。”
杨五八答应了一声,伙计哼着酸曲去了。
杨五八推门进屋,见这屋子是里外两间。外间是一套桌椅板凳,摆放了文房四宝,想必这是给读书人预备下的。里间一铺大炕,足可以睡七八个人。
里间的那个客人,已经脱光了衣服,准备钻被窝里睡了。
杨五八伸头看了一眼,热血又沸腾起来。
原来这个客人,正是何仁。
炕头上方的墙面上,挖了一个四方小洞,里面放了一盏带捻子的石油灯。油碗里,点的是石蜡,油质不好,捻子结了灯花,火苗一跳一跳的,昏暗得很。
何仁从杨五八家偷了一头驴仓皇出逃,加上腿伤未愈,一路上驴又不老实,把他摔了几十个跟头,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好不容易逃到了金佛寺,他直奔艾沃沃家。
艾沃沃被他的模样吓坏了,他向艾沃沃简单地说了这几日的遭遇,洗了洗身子,吃了点东西,就睡了。
艾沃沃嫌他太脏,没让他亲,也没让他上自己的炕。而是给他在外间里,临时搭了一个铺,凑合着睡了一觉。
何仁又累又乏,还有伤口疼痛,见了艾沃沃,是有贼心也没有贼劲了。他打听清楚陈乐勤去肃州了,就准备先睡一觉,养足了精神,等醒了再与艾沃沃厮缠。
不想,等他一觉醒来,陈乐勤正在里屋炕上等着他呢。
何仁暗自懊悔了一回,表面上却装作很失礼,连声求饶。
陈乐勤已从艾沃沃嘴里得知了他的经历,也没有多问。何仁心里有鬼,原来也没有打算把山里的事情对陈乐勤说,他知道金佛寺靠近祁连山,谁知道陈乐勤与山里的土匪有没有瓜葛。
三个人喝了一坛子酒,说了些废话,陈乐勤又派小顺子去严大可那里讨了几副治野猪咬伤的膏药,送给了何仁。
何仁请求陈乐勤明日一早,借给他一匹快马,他要回嘉峪关复命。陈乐勤答应了,就让小顺子送他回客栈。
小顺子自从上次发现他与艾沃沃偷嘴吃之后,心里很讨厌他。把他送到了巷口,远远地望见了客栈,就托口说有事,跑了。
何仁喝了几碗酒,腿上的伤口用了严大可的膏药,也不疼了,加上与艾沃沃的骚情也没有实现,心里有些遗憾,回到客栈,也懒得洗漱,就想睡了。
这两间房,本来是陈乐勤私下里嫖风用与会朋友用的。平日里,客栈的伙计也不敢让人入住,但今晚有把总的客人,因此,杨五八求情,伙计看他的确背着病人,也就发了善心,把他安排在这间房里。
何仁喝的有些多,脑子晕晕乎乎地,伙计进来跟他商量让杨五八住一晚,他迷迷糊糊就答应了。
杨五八把娇娃放到了炕尾,何仁还抬起头看了一眼,可他压根也没想到,这两个人竟然是他的克星。
何仁头挨了枕头,就发出了鼾声。
杨五八眼里冒火,站在那里,铁拳紧握,思谋着如何处置这个恩将仇报的畜生。
原来,何仁那次握了娇娃的手之后,心里的淫念就无法克制,尽管他的伤口疼痛难忍,但他一看见娇娃的身影,就心急火燎,不能自已。
晚饭时,何仁在自己的衣服夹层里,意外地发现了一小包苍蝇粉,他如获至宝。这种粉红色的粉末,是一个绿林朋友送给他的,其主要作用是女人吃了之后,立刻会意乱情迷,无法控制。
何仁趁娇娃不注意,把粉末撒在了娇娃的碗里,结果,娇娃吃了之后,药性大发,出现迷幻景象。她躺在炕上,主动地脱衣解带,何仁乘机而上,满足了淫欲。不料,因为他动作过猛,时间又久,娇娃是有了身孕之人,哪里禁得起如此折腾。
何仁发现娇娃的下半身开始流血,慌了手脚,他原来只想成其好事,没想到弄出了人命。于是,他翻箱倒柜,寻找一些值钱的东西,要逃之夭夭。
由于腿伤没法走路,刚好圈里还拴了一头毛驴,他骑上就奔山下而去。
这一切,杨五八与娇娃都不明白,可是,娇娃的小产,却是由这个畜生闹的。虽然吃了迷情粉,娇娃的心里还是清楚的,只是意念控制了她,不能自已。
娇娃躺在炕上,看见男人咬牙切齿地站在那里,便问:“你不睡觉,在那里做啥呢?”
杨五八的脸色很难看,他用手一指何仁:“俗话说,冤家路窄,一点不假。你看那里躺着的是谁?”
“管他是个谁,俺们睡俺们的觉。俺累了。”
“他就是那个畜生!”
“啊,你说的当真?”
“你来看唦!”
娇娃撑起身子,伸头看了一眼,脸色变了,呼吸急促起来。
杨五八赶紧扶住了她:“别怕,有我在,他不敢再欺负你!”
娇娃羞愧难当:“我……我不想活了。”
杨五八抱住了她:“娇娃,又不是你的错,你干吗寻死?我不嫌弃你,一辈子都不嫌弃你。”
娇娃哭了:“咱走,咱不在这屋里住。我想回家。”
13
宋河一行纵马奔驰了一夜,天明时来到了废弃的客栈,众人下马,吃干粮,给马饮水喂草料。忽然,一个亲兵从围墙后捡了一只水袋,跑了过来:“大当家的,这儿有一只水袋。”
宋河接过来一看,脸色变了:“这是四当家的水袋,咋会丢在这儿呢?”
众人面面相觑,也闹不清是咋回事。
宋河急步走进屋里,仔细地查找了一遍,发现了一些干粮碎屑,还有半只没吃完的饼子。拿在近前端看,认出是卧虎寨的饼子。
宋河走出屋子,发出指令:“四当家的在这儿打过尖,可能遇上了敌人,连饼子都没有吃完,就匆匆走了。大家散开,四下里寻找,看还有啥线索。”
众人四散开来,分头寻找,有的人腿快,一眨眼就走出了二里地远。
一会儿,大伙儿又回来了,有的拿着散落的干粮,有的找到了掉下来的马具。经过辨认,都是四当家与者五儿所有。
宋河的脸色板了起来:“看来,四当家的的确遇上了强敌,从散落的干粮与遗失的马具来看,她们的马也跑了。这样,四当家的就无法通过戈壁。大家分成四路,从这房子开始,向东南西北分开寻找,正午时分,无论找到找不到,再回到这里聚合。走吧。”
宋河亲自带了一路,朝东北方向跑了下去。
茫茫戈壁,烈日当空,人喘粗气,马喷热浪。
宋河站在马身上,四下里张望,连个人影子也不见。平日里,翱翔在辽阔的天空中的猎鹰,也不见了踪影。
一道山洪冲刷的沟壑,横立在眼前。
宋河吩咐:“就沿着这道沟朝前走。”
宋河在前,几个亲兵随后,沿沟帮子前行。
天气越来越热,马儿喷鼻的响声越来越大。人也昏昏沉沉的,睁不开眼睛。
宋河却精神不减,两眼盯着沟里沟外,唯恐漏过蛛丝马迹。
却依然没有人迹。
大家都有点泄气,纷纷议论:“骑马都这么艰难,人步行咋能跑到这儿来?咱们是不是走错了?”
宋河不为所动。他说:“四当家的如果真的没有了马匹,而且又遇敌人追杀,那么,显然这道沟是一个天然的防御屏障。弟兄们不要灰心,抓紧寻找。”
众人这才打起精神,朝前搜索。
一个亲兵突然喊起来:“那里有人!”
宋河急忙顺着亲兵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一处峭壁下,躺着两个人。仔细打量,正是南飞雁与者五儿。
宋河飞马向前,几个亲兵也兴奋起来,紧随其后。
眨眼间,来到了近前,宋河跳下马来,大伙儿也赶到了。
沟壑很陡,没有路,也不知南飞雁她们是如何下去的。宋河纵身跳下,急步来到南飞雁身边,只见两个人眼睛紧闭,好像已经昏迷过去了。
宋河朝上面喊道:“快拿水来!”
亲兵拎了两个大水袋,扔了下来。宋河伸手接住,打开了扎绳,扶起了南飞雁,把水袋的水嘴放进南飞雁的嘴里,小心地灌了一口,只听南飞雁喉咙里“咕嘟”一声,接着又灌了一口,又是“咕嘟”一声,几口灌下去,南飞雁睁开了眼睛。
其他的亲兵也用同样的方法,一个人扶起者五儿,一个人喂水,不一会儿,者五儿也醒了过来。
两个人看见了水,不管三七二十一,夺过水袋,咕咚咕咚地大口喝了起来,众人赶紧把水袋夺下。宋河说:“小心呛炸了肺,慢慢地喝。”
两个人又喝了一气,解了渴,才把水袋放下。
宋河站起身:“走吧,回聚合地点再说。”
南飞雁这时才清醒过来,她靠在宋河的肩上,软绵绵地叫了一声:“大哥,你怎么来啦?”就又晕了过去。
14
凌晨。
天还黑着。
半弯月仍在祁连山的观音山峰顶流连徘徊,仿佛不愿沉入那雪峰之后。
闪烁了一晚上的银河星汉,似乎疲倦了,一个一个地悄悄隐去,只留下那几处著名的星群,还在夜空中与月亮为伴。
东边的天际,光晕在缓慢地变化,由浅入深,层次不停地转换,丰富而多姿。
启明星出现了,越来越亮,与西边天际的太白金星遥相呼应,预示着黑暗与白昼的分界线。
第一拨早起的人们开始出现在金佛寺的街道上。
几声清脆的马蹄声,敲响了古堡的黎明。
值更的堡丁,张着嘴巴,打着哈欠,斜背着火枪,揉着惺忪又布满眼屎的双目,手拎着哗啦作响的一串钥匙,出来开城门。
“早啊,李老哥?”
赶着驮队的客商对堡丁打着招呼。
李宝贵擦着口水:“你早。”
“老哥,真是辛苦唦。”
客商递过一盒卷烟。
李宝贵伸手接了,放眼前瞅瞅:“洋烟?”
客商点头:“洋人的东西新鲜。”
“新鲜不假,可还是兰州的水烟好抽,地道,有劲。”李宝贵拆开烟盒,抽出一支。
客商赶着牲口出门。
“走好唦!”
李宝贵喊了声,要关城门。
“慢着些,慢着些。”
一声急促的喊叫,远处一个人牵着马,快步冲过来。
来人到了近前,原来是杨五八。
他显得有些慌乱,冲李宝贵点点头,就要出城。
李宝贵伸手拦住了他。
“淘金的?还是采药的?我咋眊着你眼生呢?”
杨五八挤出一脸的笑:“我是采药的,赶早进山。”
“采药咋还驮着个女人?”
“她是我婆姨。”
“婆姨?她咋趴着?”
“她病了。”
“病了还进山?兄弟,你是图财不要命?”
“没法子唦。穷人嘛,命贱。”
“就是的,就是的。”
“好了,看你也不容易,快走吧。”
杨五八如获大赦,擦去满头的汗水,急急忙忙地,出城去了。
15
艾沃沃的手臂搭在陈乐勤的脖子上,使陈乐勤的呼吸遇到了困难,于是,他就醒了。
陈乐勤睁开了眼睛,先是看了看艾沃沃的白胖胳膊,轻轻地拿开。然后又伸手在炕头摸出自己心爱的夜光怀表,打开盖,看了看时间,才凌晨五点,张开嘴巴来了个哈欠,就翻了个身,把带毛的粗腿压在了艾沃沃的肚子上,睡了。
一阵敲门声,让陈乐勤浑身一哆嗦,他伸手从枕头下面又摸出一把短剑,翻身下炕。
艾沃沃嘴里咕哝了一句,眼睛都没睁,又翻身睡去。
陈乐勤走到门口,喝问了一声:“你是谁?”
门外响起小顺子的声音,很急:“报,我是小顺子。”
“有啥事?”
陈乐勤的声音有了不满。
“淘宝客栈的伙计来报,说发生了命案。”
“没死透,还有气。”
“知道了,你带人先去,我就到。”
小顺子答应一声,去了。
陈乐勤回转身来,去穿衣服,艾沃沃被惊醒了。
“天还黑着哩,你起来做啥子嘛?”
“淘宝客栈杀了人。”
艾沃沃惊叫起来:“杀人?我的天哪,杀的谁?谁杀的?”
陈乐勤:“我咋知道。睡你的觉。”
“我害怕。”
“我怕杀人。”
“没人杀你,睡觉。”
“我睡不着。”
“那就起来。”
“我跟你去。”
“你真烦人。”
陈乐勤带着艾沃沃来到淘宝客栈,小顺子已经带着十几个堡丁到了,正在勘验现场。伤者被抬出来放到了院子里,陈乐勤上前一看,叫了一声:“何老哥,咋是你唦?”
何仁满脸是血,可不能说话。
艾沃沃也惊叫一声,捂住了眼睛,浑身颤抖。
陈乐勤看了她一眼:“你要是害怕,就回家去。”
艾沃沃摇头:“我不回去。”
陈乐勤又问客栈掌柜:“谁是凶犯?”
客栈的伙计来到近前:“禀报大人,凶犯可能是同住的客人。”
“同住?那间客房不是不准住人吗?”
伙计慌张地回道:“是没有住,可昨夜,何大人住进来后,有一个汉子带着个女人,说是来看病的。当时,客房都满了,小的就跟何大人商量,何大人同意让那个人住。小的咋能想到,那人竟然恩将仇报呢。”
“你看见那个人行凶了?”
“我没看见,可是,那个人要早走,到柜上结店钱,完了我想去房间看看,才发现何大人被害。”
“那个人姓啥?叫啥名字?从哪来?到哪去?”
“他没说,我也没问。”伙计回道,汗水就下来了。
陈乐勤冷笑一声:“阎王爷贴告示,哄鬼呢!既然凶手无名无姓,来无影去无踪,那定是你谋财害命,行凶伤人。来人哪,把掌柜的和伙计一块儿绑了,带回把总公所。”
掌柜的与伙计扑通就跪下了,大呼冤枉。
“你们既然冤枉,那就把凶手交出来。”
“把总大人,把总老爷,我们真的是冤枉,我们哪敢杀人呀。那个人虽然没留姓名,可他是个真人,他来金佛寺给婆姨看病,还抓了药,是严先生给他看的。严先生可以作证唦。”
陈乐勤背着手,围着两人转了一圈:“果真如此?”
掌柜的与伙计磕头如捣蒜,脑袋上都鼓起了包:“要是有半句假话,甘愿受死。”
陈乐勤喝了一声:“起来吧。”他又走到何仁跟前,把手背放他鼻子前,“还有气。小顺子,找副门板,把他抬了,去严大可那里,一是看伤,二是查人,完了向我禀报,快着些。”
小顺子答应:“得令。”就吩咐开了。
陈乐勤搂着艾沃沃,准备回家,走到门口,又回转身交代:“小顺子,再派个弟兄,去城门口,问问值更的弟兄,看是不是真有个带婆姨看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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