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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胜洋行大黄突变

时间:2023-07-14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新来的海关税务官,在与商会掌柜们会面时,专门接见了施乃千,对他在药材特别是大黄出口经营方面所作的贡献,给予了很大的褒奖。还有,他已经安排专人对肃州城里做药材生意的商号进行排队摸底,然后登记造册,逐一给予纳税定额。他们在大打出手时,双方都受了伤,而且还是重伤。早晚的温差很大,气温也不稳定。沙尘暴来得更大了,天空与大地连成了一体,昏黄黑暗,人无法辨别方向。座下的马匹不肯前行,刨蹄跪地,战栗不已。

第十三章
喜中悲父女相隙 悲中喜宝贵施奸

1

施乃千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庆余堂药铺旁边,会再冒出一家余庆堂的字号。他命施文忠去查看一下,是什么人在开这个铺子。

阿古松的这几间铺面,施乃千曾经想盘下来,可是,刘迁当时任着道台,他说姓阿的虽然被驱赶回国了,可是他的房产并没有委托典当行代为处置,他也爱莫能助。

施乃千嘴上不说,心里却对刘迁充满了怨言。他认为刘迁故意推诿,无非是想多闹几个银子而已。否则,按常识来说,既然阿古松作为敌国人员驱逐,那他的财产也应视为敌产而充公才是。哪有人是敌方而财产却受到保护之理?

施家不是出不起这点银子,而是觉得不能开这个口子。庆余堂的买卖是做出来的,不是靠行贿捞取来的。从此,施乃千便放弃了对这相邻几间铺面的考虑。

他万万没有想到,仿佛一夜之间,这几间铺面被修缮一新,而且还挂出了“余庆堂”的牌子。这家字号的掌柜,要么是想搭庆余堂的顺风车,要么就是要与庆余堂唱对台戏。

开始,施乃千还怀疑是刘迁在捣鬼,他当初不肯帮忙,是为了给自己留后路。可是,传回来的消息,竟然是刘迁确实想盘这几间铺面,可是,他也没有拿到。

这就不能不引起施乃千的重视了。

以刘迁的势力,想盘这几间铺面,应当是手拿把攥的事情。别看他丢官失势,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在肃州为官多年,盘根错节的关系多如牛毛,却硬是没有占了上风。从这后面,可以看出对手的厉害。

新来的海关税务官,在与商会掌柜们会面时,专门接见了施乃千,对他在药材特别是大黄出口经营方面所作的贡献,给予了很大的褒奖。听说这洋人在太后和皇上面前恩宠有加,与李鸿章私交甚密。不然,李鸿章也不会把西北官差中最肥的一块肉,丢给他这个洋人。

自从宝贝闺女施念慈被季家休回,然后上了祁连山之后,施乃千一下子衰老了许多,原来乌黑的头发半数都白了。

平时在家里,他不许人提施念慈的名字,谁提他就冲谁发作。为此,张氏挨了好几次打,才把施念慈这个名字从嘴里彻底去掉。前段日子,在季朝栋扫平卧虎寨之后举行的宴会上,施乃千的心紧张得不行行,可是,当听说祁连山的匪徒早已跑光,连一个也没抓住时,他又突然放松了。

今日,天气很好,阳光很温暖,也没有风。施乃千在庆余堂办完公事,验看了几笔大黄之后,走出门来,忽然想看看隔壁的余庆堂。

于是,他便踱步过来,站在了余庆堂的铺面前面,戴上了老花镜,仔细地欣赏起那块与庆余堂一模一样的匾额来。

看了一会,他觉得匾额上的字体很熟悉。再认真看去,才发现那上面的字与庆余堂牌匾的字是一人所写,那是出自他的手笔。

他心里疑惑,这是咋回事呢?

琢磨了一阵子,他想明白了。这块匾上的字与庆余堂匾额上的字,就是调换了一下庆余和余庆的位置而已。

这让他不能忍让了。

施乃千急步返回庆余堂,唤来了施保,让他即刻把大少爷喊来。

施保见他气急败坏的样子,没敢多言,跑着出去了。

不一会儿,施文忠随施保慌慌张张地走进来。

“爹,出了啥事?”

“我让你打听隔壁的事,你打听了吗?”

施文忠松了一口气:“还没有呢,这两天洋行里很忙,马上要发一批药材,我走不开。”

“我交代的事,你也拖着不办了?”施乃千口气里充满着责备。

“爹,不是不办。我觉得也不是啥大事唦。”

“啥?这么大的事还不是大事?”

“不就是开了个药铺子嘛。肃州城里不开了几千家?”

“几千家都有名有姓。可你知道隔壁是谁开的吗?他为啥要叫个余庆堂?甚至连牌匾上的字都是偷庆余堂的?”施乃千对这个大儿子一向不满意,现在简直是失望了。

施文义走了进来。

“爹,出了啥事,发这大的火?”

施乃千气哼哼地说:“问你哥去!”一甩手,他出门去了。

施文义看了看愁眉苦脸的施文忠:“哥,咋啦,惹老爹发这么大的火?”

施文忠像见着了救星似的:“文义,你回来就好了。这事就交给你办,爹爹一向是信你的。”

“到底是啥事唦?”

“其实也没啥,就是隔壁新开了家药铺子。”

“药铺?是不是阿古松又回来啦?”

“不是,是另有人开的。”

“谁开的?”

“不知道,这不咱爹才让我去打听唦。”

“我就是这样想的,可老爹不愿意呢嘛。”

“那为啥吗?”

“就为了人家叫个余庆堂。”

施文义闻言,站了起来:“咋,他叫余庆堂?啥意思吗?”

“我也不知道唦。”

“也不知道。”施文忠两手一摊。

施文义说着,走了出来。

施文忠想阻挡他,又不好说,便随着他也出了门。

余庆堂门前,一些人正在朝里搬运药材,海喜喜正在指挥。

施文义来到门前,抬头看了看牌匾。

“果然是偷俺们的。操你的,哎,你们都给老子住手!”

他指着那群人喊道。

那群人听见喊声,都停了下来。

海喜喜转过身来:“是二少爷,你有啥事吩咐?”

“我没啥事,你给我把那牌子摘了!”

海喜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牌匾:“为个啥吗?”

“为个啥,你不清楚唦?那字是谁写的?”

海喜喜又看了看牌匾:“我不知道。”

施文义冷笑一声:“不知道还敢挂?快给老子摘了!”

海喜喜软中带硬:“二少爷,这怕不行呢。”

“为啥不行?”施文义咄咄逼人。

海喜喜说:“也不为啥,这块匾是俺们余庆堂的,跟你没啥关系吧?”

“咋没关系?我们的药号叫庆余堂,你们就叫个余庆堂?想跟老子叫板唦!”

海喜喜仍旧温顺地:“二少爷,你多虑了。药铺嘛,就是一个名字唦,能妨碍你啥子呢?”

“你少扯淡!摘不摘?”

“这个我不能摘。”

“那好,你不摘,我替你摘!来人!”

随着施文义一声大喊,一群后生从庆余堂里跑了出来。

施文义用手一指:“给老子把那牌子摘下来!”

几个人上去就摘牌子。

海喜喜吼了一声:“看你们哪个敢摘,给我上去打!”

施文忠站在一旁,正在听得热闹,突然见双方动起手来,赶紧走出来制止。

2

当余庆堂的人来酒泉书院报案时,林辅臣去北城门海关衙门工地去了。

衙门占地近百亩,除了建衙门之外,还另外建造了家属居住的两处院落,其中一处院落作为林辅臣的诊所和药铺,所建房屋达一百余间,这些都是李中堂专门吩咐建造的。

李鸿章知道林辅臣能动刀子,把人的肚皮划开,这比华佗还厉害。还知道林辅臣的娃娃多,屋子少了住不下,就特地安排为他建造一处好院子。

林辅臣上任以来,只要有空,就会来工地转转。他的心里很着急,海关要挂牌,可衙门没建成。还有,他已经安排专人对肃州城里做药材生意的商号进行排队摸底,然后登记造册,逐一给予纳税定额。

他还对海关衙门的设计提出了许多的建议和改动,使这些房屋能更舒适地为人服务。包括一些细节,如窗户的大小、房屋的间隔等等,他都提出修改意见。

余庆堂的伙计跑来找他,说了两家闹纠纷的事,林辅臣便回了临时衙门。

临时衙门的大堂里,摆了几副担架,上面躺着的,就是两家药铺的伙计。他们在大打出手时,双方都受了伤,而且还是重伤。

施文忠与施文义两人站在门口,海喜喜的脸上被抓了几道血印子,也在门口等候。

林辅臣一下马,几个人都涌上来,争相诉说自己理由。一时间,嘈嘈杂杂。

“好了,不要再吵了。你们随我到堂上说话。”

林辅臣带头走了进去。

几个人随后跟着。

堂上的情景,让林辅臣吃了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是被余庆堂的人打的。”施文义抢先说。

海喜喜反驳道:“大人,二少爷扯谎呢。是庆余堂的先打我们的。”

“到底为啥打架唦?”

“为了那块牌匾。”

林辅臣疑惑不解:“牌匾?是咋回事?”

施文忠就把当时的情景,给林辅臣讲了一遍。

林辅臣听明白了:“原来是这样。你们打算怎样解决呢?”

“我要他们把牌子摘了,不准再叫余庆堂。”施文义强硬地说。

“大人,余庆堂的牌子是你准允的。二少爷要赔礼道歉,给我治伤。”海喜喜也不示弱。

林辅臣沉思了一会,说道:“这样吧,庆余堂是老字号,连俄罗斯人都知道,是著名的商标了,也是肃州的品牌,作为政府,要加以保护。而余庆堂虽然与庆余堂有雷同之嫌,但并没有侵犯庆余堂的权利,所以可以继续使用。为了有所区分,不至于让客商产生误解,我建议再增加一个字,叫做新余庆堂,不知你们是否同意?”

施文忠当场表态:“就以大人明断。”

施文义则不服:“大人,这旧余庆堂我都不愿意,你再加个新余庆堂,不就更像是庆余堂的新字号了唦?我断难从命。”

海喜喜则上前一步,跪倒磕头:“多谢大人做主,我这就回去向老爷禀报。”

林辅臣取过鹅毛蘸水笔,匆匆写了一份判决书,让书办抄了三份,一份留底,施保与海喜喜各执一份:“本次诉讼,二比一,余庆堂获胜。这是判决书,希望你们双方能够遵守,各安本分,好好地做生意。不要再妄起干戈,聚众斗殴。休庭。”

林辅臣下了堂,朝门外走去。

海喜喜接过判决书,急忙随在后面出了屋子。

林辅臣回身,对海喜喜说:“你们的店铺名字,的确有模仿的嫌疑,不过你们是小店铺,创业不容易,况且对庆余堂的买卖也没有大碍,所以我准许你们使用。关于你脸上的伤,属于轻微伤,你跟我来,我给你抹一点红汞水,消消毒,几天就好了。”

海喜喜赶紧回答:“多谢大人。”

“从余庆堂修缮到如今,你们家老爷都没现身,不知何故?你回去告诉他,就说我请他到海关衙门来做客。”林辅臣对海喜喜吩咐。

“好的。”

厅堂里,只剩下施家俩兄弟,他们相互看了一眼,感到很不适应。

施文义迷惑地问:“哥,我咋没听明白,那洋大人说的个啥吗?”

“你傻呀,他说咱们的官司败了。”施文忠没好气地训斥他,“给你说遇事要冷静,要冷静,你总是不听。做事不得窍,惹人一场笑。”

“我咋知道这洋大人不给咱们面子?过去哪一个道台上任,不得先来拜访咱爹?”

“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过去能跟施家攀亲,那是求之不得。可现在,季家不是把妹妹休了嘛。”

“那是她自己不好,跟土匪混在一块,把施家祖宗八代的脸都丢净了,搁我我也休她。”

“算啦,闹了一场,丢人的。赶紧回去给爹说去。”

两个人相跟着,出门回了。

3

宋河在赶往金佛寺的路上,遇到了沙尘暴。

面对着滚滚而来的漫天黄沙,宋河一行只有把头脸用纱巾包起,只露出了两只眼睛。宋河很讨厌这样的装束,可又无可奈何。

西北的气候,春夏之交,界限就是这样很不明显。

整个春天,都是冬天的延续,直到四月底。尽管柳树吐蕊,草木发青,但整个大地,看上去还是灰蒙蒙的一片。早晚的温差很大,气温也不稳定。前几日温度上升,热得人甩脱了笨重的皮袄棉衣,有的年轻人干脆换上了轻薄的夏装,可转眼间,一场从新疆越过祁连山的冷气吹过来,气温又急剧地回到了冬天。许多人因此冻着了,到庆余堂抓药的人明显地增多。

等到气温明显稳定,觉得有些春意盎然了,却忽然就热得你受不了啦。五月的阳光已经十分强烈,捂了一冬天的脸,将将地细嫩了些,柔润了些,却经不住一天的太阳晒,便又黑糙起来。

这季节,如果不冷也不热,那风便会刮起来。

戈壁的风,那是真正的干风,没有一丝水汽。

在江南有句谚语,叫做“扑面不寒杨柳风”。那是说风的轻柔温润,如婴孩的小手,抚摸在人的脸上,感觉是那样的惬意和舒适。再加上红瘦绿肥的景象,草长莺飞的生机,踏青寻梅,闻香抚柳,那才叫一个江南好。

辛弃疾平生作词,大都是忧愤之句,感怀之咏,而唯独一首《鹧鸪天》,却写得春意暖暖,尽现农耕小家之美:

陌上柔桑破嫩芽,
东邻蚕种已生些。
平岗细草鸣黄犊,
斜日寒林点暮鸦。

山远近,路横斜,
青旗沽酒有人家。
城中桃李愁风雨,
春在溪头荠菜花。

沙尘暴来得更大了,天空与大地连成了一体,昏黄黑暗,人无法辨别方向。座下的马匹不肯前行,刨蹄跪地,战栗不已。

宋河他们只得下马,蜷伏在马身旁,以避开风沙的旋刮。

宋河的老家在长江边上的一个小山村,那个地方许多名人都曾光临并流连忘返,唐朝的李白还曾留下不朽的诗篇。在母亲哄他入睡的儿歌里,在夜晚炕头讲述的故事里,故乡就是一首诗,一支歌,一个美丽的梦。

在梦里,宋河不止一次地回到了故乡,那里的山是青的,水是绿的,竹林是翠的。连鸭子都是黄绒绒的,可爱的。这种长着一副扁平大嘴的小东西,从来也没有人赞美过它们。可是,一句“春江水暖鸭先知”,便让它们如诗如画,如梦如幻而千古流传了。

昨晚,宋河与施念慈吵了一架。

这是他们第一次吵嘴。

起因很简单,施念慈与他商量,要他出面去做余庆堂的大掌柜。

宋河不愿意做。

施念慈说:“你不做大掌柜,谁来做唦?”

宋河明确地回道:“我是卧虎寨的大当家,是名震河西的强盗,你要我去做啥掌柜,天天坐在柜台后头,摆弄着账本子?”

“谁说让你坐柜台啦?”

“那不坐柜台当啥子掌柜唦?”

施念慈耐心地解释:“大掌柜的就跟大当家的一样,是不管小事的。”

宋河反问:“不管小事?那药铺子能有啥大事?买药卖药,婆婆妈妈,我咋能做那个事!俺宋家世代为将,只是到了我爹,官做小了,才落到这个地步。”

“你是瞧不起做买卖的?”

“没有。我只是说我们宋家从来不做买卖。”

“那你为啥还在金佛寺开茶馆?”

“那是山寨的耳目,不是为了赚钱。《水浒传》上不也有酒馆子唦。何况,我也没当掌柜的呀。”宋河争辩道。

施念慈挺着大肚子:“开茶馆是耳目,如今山寨没有了,开药铺是为了赚钱。”

“赚钱干吗?”

“干吗?几百个兄弟姐妹都下山了,不赚钱,咋活人哩?”施念慈有点生气,“当时下山前,你也同意在肃州开药材铺的。”

宋河仍旧不松口:“当时事情急,我是答应了。可这几日,我思谋了一下,这铺子还是不能开。”

“为啥子吗?”

“不为啥,咱们都是土匪,咋能在官府的眼皮子底下开药材铺子?再说,我就是答应做掌柜,又咋出来见人?你也不能一辈子躲在这小屋里唦?”

施念慈口气缓和下来:“那你难道真想让几百个兄弟姐妹跟你做一辈子土匪?”

“你开个小药铺子就能养活几百个人?”

“只要好好做,一千个也能养。”

“那好,你就做着,要人,我给你派一些兄弟过来,他们都不是肃州人,这里也没人认得他们。”宋河终于让步了。

施念慈却说:“余庆堂没有大掌柜的,咋能成嘛。”

“要不,你就做这个大掌柜唦。你懂行,又人头熟。”宋河忽然想出了一个好办法。

施念慈有点哭笑不得:“你让我做大掌柜?我一个女人家,又怀着娃娃。全肃州上千家铺面,也没有一个女人当家的。”

宋河坚定地说道:“我看你能行呢。女人咋就不能当家?南飞雁就做了卧虎寨的四当家呢。”

“你这是逼我上梁山呢?”

“不逼谁愿意上梁山呢?我要不是季朝栋那条老狗,也不会上祁连山唦!”

施念慈沉思了一会:“你要我出头露面?就不怕季老狗把我抓起来?”

“他不敢。也不会的。”

“你咋知道的?”

“他又没看见你上山,你就来个死不认账,谁能把你咋的。就算有人看见你在山上,你就推到我身上,说是我把你又抢走的。”

“那我这身子,能瞒住人?”

“这一段日子,你先别出头露面,我到金佛寺让蒋三或者朱信先来顶着,等你生下娃娃,再说。”

“那只好这样了。你咋办呢?”

“我?我有事要做呢。从金佛寺回来,把弟兄们安置了,我就回山上一趟。”

“你回那儿做啥子嘛?”

“不做啥,看看。万一在山下待不住,也得留个退路唦。”

风沙过去了,天地还昏黄着。

亲兵们一个个从沙子里爬起来,边扑打着身子边喊:“大当家的,大当家的!”

宋河还蜷缩在那里,没有听见。

亲兵们过来,把沙子挖开,拉起宋河:“大当家的,你没事吧?”

宋河吐着嘴里的沙子:“狗日的,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没事,走唦。”

4

嘉峪关海关衙门落成,林辅臣听从书办的建议,请了肃州有名的阴阳先生陈小抟,为各个屋子里都用罗盘吊了一下方位,除了衙门公堂和书办衙役用房外,分别为娃娃和佣人安排了房间。自己与蒋氏主卧室的床铺方位,也都严格按测的卦象安放。

陈小抟问林辅臣:“大人,你也信这个?”

林辅臣笑道:“入乡随俗嘛。”

陈小抟有些得意地说:“大人,您找小人,算找对了。”

“为什么呢?”林辅臣不解。

“我们陈家这套堪舆之术,是祖传秘方唦。”

“哦,真的吗?”

“我咋敢欺瞒大人哩。陈抟老祖,就是我的祖宗,我是他老人家第十八代亲孙子唦。”

“陈抟老祖?他是干什么的?”

书办赶紧解释:“陈抟老祖是中国宋朝时的一个道士,修炼方丹,吃了能长生不老。”

林辅臣笑了,吩咐书办把酬金付了。

选定了良辰吉日,林辅臣举行了肃州嘉峪关海关搬迁仪式,并在翠屏楼开了十桌酒席。肃州的大小官员与士绅商界名流,全部邀请,季朝栋也在被邀之列。

宴会后,林辅臣还要与季朝栋举行关卡边检交接仪式。

酒宴上,季朝栋与林辅臣接受大家的敬酒,唯独施乃千到了季朝栋跟前,却视而不见,偏偏把他落下。季朝栋本来端着杯,伸出了手,要与施乃千碰杯,没有想到施乃千给他来了个软钉子。季朝栋的脸,登时就黑了下来。

场面一时为之尴尬。

芦县令见状,急忙打圆场,说笑话,总算遮掩了过去。

刘迁虽然受邀,但只在酒桌上露了一面,自喝了三杯,说还有些急事处置,就溜了。林辅臣不明就里,要人去找他,芦县令知趣,附耳低言了几句,林辅臣点点头,也就不再理会。

酒席宴罢,在交接仪式时,季朝栋突然提出了一个要求,就是嘉峪关海关虽然设置了,可嘉峪关守备也是负有缉查走私犯禁物品之责,因此,就算海关查验放行之货物,他仍要设卡再行查验。

林辅臣当即拒绝了他这个要求,说朝廷派他来肃州,任职海关税务官,就是要承担起季朝栋所说之职责。倘若再设卡重复查验,对商家是不公平的。嘉峪关守备只是负责守卫之职,并不承担商检之事。

“季将军,你是军人,只负责守土保边,剿匪除恶的事情,这通关贸易的事情,就由海关专司其职好了。这也是朝廷的意思。”林辅臣郑重地说。

季朝栋脸色难看,不甘示弱:“那好吧,你查验你的通关,我缉拿我的逃犯。咱们是龙恋大海虎恋山,白杨树恋的是水沟沿。”

说完,季朝栋拂袖而去。

林辅臣有些愕然,一时不知如何处置。

芦县令当即宣布:“鸣炮,奏乐!”

立时,鞭炮炸响,鼓乐齐鸣。

看热闹的拥堵了半条街巷。

5

李宝贵与张福田两个人打起来了。

结果,一个鼻子被咬掉了尖,血流满面。一个耳朵被咬下半个,痛昏了过去。一群堡丁吵吵嚷嚷地把他们抬到了严大可的药铺子,严大可看了一眼,嘴里骂道:“你们这是狗抢屎呢?咋下这么重的口?”

说着,赶紧用云南白药散为他们止血、包扎。张福田的耳朵是接不上了,只好把那吊着的耳垂揪下来扔掉,那只一直在旁边趴着的黑狗一口噙了,掉头就蹿了出去。

严大可笑着说:“耳朵都没了,还嘴硬着呢。往后再刮沙子,你耳朵可没有把门的唦。”

陈乐群闻讯赶来,一看这场面,把两个人臭骂了一通。

随后,他把两个人带到了把总公所,问他们为啥打架。

“是他先挑起来的,他说本来你走了,把总是许给他当的。”李宝贵手抱着头,抢先说道。

张福田叫喊起来:“你胡说呢。你说把总是让给你的。”

陈乐勤没吱声,听着他们俩吵。

陈乐勤也正有烦恼呢。这次扫荡卧虎寨,季朝栋对陈乐勤十分欣赏。前两天来了封信,说要调他到嘉峪关做副将,顶替何仁的位子。

陈乐勤接到信,既高兴又发愁。嘉峪关的副将相当于游击衔,是朝廷正规的武官系列。可是,副将一年的俸禄,还抵不上在金佛寺一个月的外快收入。更让他头疼的是艾沃沃。那天,他杀了何仁之后,艾沃沃先是吓得半死,后来对他有些冷淡,与他同房时,和以前大相径庭。睡在炕上,像个死人,不说话,也不动弹。

陈乐勤问:“你是咋了?”

艾沃沃回了一句:“被你吓坏了。”

陈乐勤便对她没有了兴趣,可又离不开她,于是,就痛苦起来。闲了,就到铭秀茶馆喝闷酒。一天喝醉了,对小顺子大倒苦水。小顺子便告诉他,少奶奶早就与姓何的有一手。

陈乐勤听了,酒都气醒了一半,回去后便审问艾沃沃。艾沃沃说他喝醉了,不理他。陈乐勤抽出皮鞭,把她打了一顿,身上的衣服都抽烂了。闹得艾沃沃直到现在,还不跟他说话。

他把要去嘉峪关的事,给艾沃沃说了。艾沃沃没吭气。

陈乐勤说:“你说我去不去?”

“去。升官能不去嘛。”

“那你就收拾收拾,跟我走。”

“我不跟你去。”

“你说啥?”

“我说我不跟你去。”

“为啥子吗?”

艾沃沃对着镜子,在修理眉毛:“我算你的啥人?你升官该带你的婆姨娃娃走。”

陈乐勤一把夺下她的夹子,扔到了窗外:“你也是我的婆姨,必须跟我走。”

艾沃沃笑了。她的笑很迷人,两颗虎牙显露出她的笑容很心疼。陈乐勤当初就是被她的笑容所迷惑的。

艾沃沃收起笑容,一字一句地说:“我是你的婆姨?你啥时娶的我?媒人是谁?办了几桌酒?用啥迎的亲?我做你的花轿了吗?”

“你以为你是黄花大闺女唦?我还用花轿抬你,我不嫌你是个贱货,让你跟我睡觉,就是高看了你。”

艾沃沃的脸色急剧变化着,最后,却平静了下来:“陈把总,你骂得对,骂得好。我就是个贱货。可谁叫你比我还贱呢?你家里有婆姨,生的是好娃娃,却在外面寻花问柳。望了别人的大干粮,耽搁了自家的谷米汤。你是自找的。”

陈乐勤气得脸色发白,抡起皮鞭想抽,可艾沃沃早已经把身子给了他,紧闭双眼等着挨呢。他望了望艾沃沃的细皮嫩肉,把皮鞭子一扔,抱住了她,近乎哀求地说:“我的心肝,我的宝贝。我离不开你。不管你跟多少男人睡,我都要你跟我走。”

艾沃沃任他搂抱,也不说话,紧闭的双眼里,流出了两行眼泪。

“副将大人,您,您说,俺们俩到底谁能当把总唦?”

李宝贵的话,使陈乐勤惊醒过来。

陈乐勤坐正了身子,咳嗽了一声:“你们俩真想当把总?”

“想!”

“那好,谁拿出五根金条,谁就是把总。”

“啊?”两个人同时跳了起来。

李宝贵差点结巴了:“要……要五……五根金……金条唦?”

陈乐勤点头:“对,五根,少一根不行,少半根更不行。”

张福田苦着脸说:“陈副将……将军大人,能不能再少点?”

“你有多少?”

“我,我只有一根半。”

“那你就等于放屁!快些滚着走!”陈乐勤忽然烦了,一挥手让他们出去。

李宝贵道:“我有两根半。”

“快滚!”陈乐勤生气了。

李宝贵转头问张福田:“要不,你先借我一根半,等我做了把总,赚了银子,再还给你,加半根利息。咋样?”

张福田:“绊倒趴在婊子的身上,你想的美气呢!你咋不把金条借给我?”

“你不是只有一根半唦。”

“那你也才两根半。”

“是呀,我两根半,加上你的一根半,我再借一根,不就够了嘛。”

“快着些给我滚!”陈乐勤大吼,拿起桌子上的左轮枪,哗啦上了顶门火。

两个人吓得屁滚尿流,蹿出门外去了。

陈乐勤气得半天没缓过劲来,他也不想回艾沃沃那里去。小顺子被他打发去帮大老婆收拾行李去了,眼前也没个能说话的人。

想了想,他走出门来,又准备到铭秀茶馆去喝酒。

出了门,才发现沙尘很大,整座镇子都沉浸在一片昏黄的色调之中。张了张嘴,就觉得有沙子碜牙。陈乐勤回屋里取了一条汗巾,把脸蒙了,快步穿过两条街巷,便到了茶馆。

一进门,朱信就迎上来,附耳问他:“兄弟,听说你高升了?”

“说啥呢。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哪有愿意一辈子做把总的傻子!”朱信说着,把陈乐勤领到了后院,进了上房,吩咐伙计给陈乐勤泡茶。

陈乐勤一摆手:“我不喝茶,我要喝酒。老子心里憋屈得很。”

6

沙尘暴过后,往往伴随着气温急剧的下降。

第二天的清晨,林辅臣起来做了祈祷,出门晨练,发觉外面很冷。于是,回屋里重新加了一件毛衣外套,拿起一把扫帚,开始打扫院子。

扫完院子,他又打扫衙门前的街道。沙尘很大,一扫尘土就飞了起来。

他的婆姨和几个娃娃,也随着起来。端了水盆,先洒上了水,等渗进地下,再扫就不起尘了。林辅臣与他的家人干得热火朝天,很快,衙门里的差役与佣人,也加入了扫街道的行列。

起早的老百姓开始还觉得好奇,自打他们记事以来,从没有见过当官的扫大街,而且还带着婆姨娃娃。于是,这些人也回家拿了水桶扫帚,扫了起来。

当太阳从东边露出红彤彤的笑脸时,整个肃州城的各条街道上,都站满了人。街道也已经被扫得干干净净。

林辅臣回到衙门,洗漱完毕,还没有来得及吃早饭,就被涌进衙门的本地和洋行的掌柜们围住了。

“各位掌柜的,发生了啥事情?”林辅臣从餐桌旁站起来,走到了门外。

“大人,你要给我们做主唦。”

“这买卖我们做不下去了。”

“重复收税,故意刁难,让我们还咋活人嘛。”

林辅臣举起双手:“各位掌柜的,有啥事一个一个地说,不要乱。”

结果,林辅臣弄明白了,原来,经过摸底调查,海关衙门为每一个坐商和行商都办了税务登记,还采取了一个新办法,对月经营额在一百两银子以下的小商户,实行定税制。对主要经营进出口药材和日用商品的商号与洋行,采取定点定户的办法,跟踪收税。过去洋行做买卖,都是采取落地纳税的方式。还有的仗着是洋行,有不平等条约撑腰,有的就偷漏税款,导致政府税源减少,税收困难。

林辅臣虽然本身是个洋人,可他忠于职守,廉洁奉公,对待华商与洋商,一视同仁,很快赢得了商户的称赞,肃州税收困难的局面也大有好转。

可是,最近各商户与洋行在肃州纳完税之后,走到嘉峪关,却被拦阻,不但要重新查验,还要再纳一次税。只是嘉峪关守卡的关兵不说是税,只是说交查验费。

华胜洋行的门市经理萨巴尔纳耶夫告诉林辅臣,别的洋行只是交了查验费之后,就可以顺利地通关了。可是,华胜洋行的药材,已经被没收了几次了。

他的话,也被施文忠和施文义证实了。在华商药材铺里,只有庆余堂的药材没被收过,其余的药号也只是交点钱而已。

他们怀疑,这些都是季朝栋在搞报复。而且,既然朝廷已经让他把收税的差使移交给海关,他却仍旧我行我素,这是明目张胆地违抗君命,实属大逆,应予严惩。

近千家商户联合写了请愿书,要求朝廷严办季朝栋。

林辅臣收下了请愿书,明确告诉大家,一定尽快把此事向朝廷和陕甘总督奏报,求得一个解决办法。

送走了这些大大小小的掌柜,林辅臣重又坐到餐桌前,准备吃早餐。

这时,门口值勤的衙役在门外禀报,有两个俄国人说要求见。

“他们在哪里?是做什么生意的?”林辅臣匆匆把嘴里的饭咽下去,问道。

衙役回答说:“回大人,他们不是做生意的。”

林辅臣惊奇地看了一眼外面,院子里的那株桃树,桃花开得正艳。红的花蕊,粉的花瓣,还有几只蜜蜂在花朵间飞来飞去。

林辅臣收回目光,也收回了心神。见那位衙役还站在那里,便道:“他们是做什么的?见我有啥要求吗?”

衙役想了半天:“回大人,好像是做啥探险的。”

林辅臣兴奋了:“探险家?快去请。”

7

施念慈快要临产了。

宋河一去不复返,余庆堂的事,全靠她在幕后指挥,海喜喜与几十个从星星峡赶过来的弟兄,在药铺里不停地忙碌着。由于不熟悉这个行当,收购大黄难免受一些欺骗。

施念慈便在每晚关门打烊之后,坐了骡车到药铺去,连夜把大黄分类,并叫海喜喜他们一些开药铺的基本常识。

一天晚上,施念慈处置完药铺的事务,出了大门,打算回西城墙的住处时,忽然发现夜空中,一轮月亮又大又圆,高高地挂在那里,把无边的清辉洒向大地。微风吹来,飘过一阵花的香气。而紧邻的庆余堂院子里,传来了一个她熟悉的声音,那是她的老父亲施乃千在说话。

施念慈的心,一下子柔软起来。她忍不住想走过去,看上一眼父亲。当她刚迈步走向隔壁时,那院门忽然开了,几个人出了门,朝她这边走来。为首的,正是施乃千。

施念慈与小元子,急忙转身,逃也似的回到余庆堂。

她们把大门刚刚关上,施乃千等人就走了过去。

顺着门缝,施念慈看见父亲的头,向这边转了一下,仿佛是要看穿这大门里面的秘密。她赶紧缩回了脑袋,等那脚步声渐渐远去。

不知为什么,施念慈的眼里,流出了泪。

隐隐约约的,她感觉心里很疼,可又说不出来。

小元子似乎很理解她,没有说话,吩咐车夫把车备好,然后扶着施念慈上车,回家去了。

骡车走过静夜的街道,蹄声均匀地撒在路上,传出有节奏的动感来。

月光如水,倾泻地面,使清冷的土地有了些微的温暖,这就是家乡带给人的踏实。几年来,施念慈在祁连山上,卧虎寨中,尽管睡觉有人巡夜,吃喝有人伺候,可她时时从梦中惊醒,觉得心底里不能安宁。现在,即使她只能在黑夜里活动,可她觉得这街道,这城墙,都是那样的温馨。

骡车经过鼓楼时,她们被巡夜的兵勇拦住了。

“做啥子的?”兵勇打着灯笼,朝前照着。

车夫回道:“余庆堂的,送掌柜的回家歇息。”

领队的兵勇觉得蹊跷:“掌柜的这么晚还没歇息?打开轿帘,让我们看看。”

车夫不愿意:“真的是余庆堂的掌柜的。”

“少废话,打开检查。”

有兵勇上前来,就要揭开骡车轿帘。车夫阻挡,被推了下去。

正在嚷乱的时候,轿帘掀开了,小元子从里面露出半个脸来:“谁在外面吵嚷?”

兵勇们一见,都觉得稀奇。他们都听说过余庆堂的事情,也知道余庆堂的掌柜迟迟不露面。可是,没有想到,在这月光清辉的夜晚,他们真的看见了余庆堂的掌柜,且还是一个丫头,这么年轻,这么心疼。

兵勇们不禁浮想联翩,看得呆了。

小元子一声娇斥:“看啥子看嘛?你们到底想做啥事?是拦路,还是打劫?”

兵勇们醒过神来,忙朝后退了几步。

小元子喝令车夫:“车夫,走唦!”

车夫连忙操起缰绳,一屁股坐上了车辕,扬手就是一鞭子:“驾!”

两匹马猛然发力,骡车一个趔趄,冲了出去。

几个兵勇差一点被骡车轧上,急忙朝后躲闪,有两个站立不稳,仰面跌倒,摔在了大街上。小元子看得好玩,咯咯地笑了起来。

马蹄声伴随着小元子的笑声,撒在了夜空里,远去了。

8

回到了家,小元子打发骡车回了余庆堂,自己搀扶施念慈开门进院。

车夫还有点害怕,方才的一幕使他心有余悸,担心回去再遇上那帮巡夜的兵。小元子说:“你胆子放大些唦,你是余庆堂的车夫,又不是个贼,你怕啥嘛?”

车夫只好壮着胆子,赶上骡车走了。

进了院门,施念慈方才开口:“小元子,你今日还真像个掌柜的哩。”

小元子不好意思了:“姐姐,我也是壮着胆呢。就觉得你在车里,我谁也不怕唦。”

小元子开了房门,让施念慈先进去。施念慈却住了脚,沉吟道:“小元子,要不,你就把大掌柜的当上,咋样?”

“我?”小元子吓了一跳,“你没开玩耍吧?我咋能当大掌柜唦?”

“你看我这身子,越来越沉,快要出不了门了。可药铺的买卖才将开张,许多事都要费心打理。泉生他们对这行又不熟悉,你跟了我这么些年,在洋行里也耍熟了,我觉得你能行呢。”

“我做不了,真的。我咋能做掌柜的唦。”小元子坚决推辞。

施念慈进了屋,小元子帮她把外衣脱了,扶着她上了炕,施念慈感觉很累,想躺下歇息,可还是坚持着坐了起来,用手抚摸着肚子:“小宝宝又在蹬呢。”

小元子为她脱了鞋子,扯下了裹脚布,扔在脚盆里:“他想赶紧地出来呢。”

“哎,你去找稳婆了吗?”

“找了,也说好了,随叫随来。”

施念慈想了想说:“小元子,方才的话没说完。药铺的事,你还真要担起来呢。”

小元子愁眉苦脸地:“姐姐,不是我不担当,是我担不了唦。我就是一个丫鬟,咋能做这么大的事?再说了,我也不敢在城里抛头露面唦。”

“你怕啥吗?”

“我啥都怕。你想想,要是老爷和大少爷他们看见了我,还不得追问你的下落?我咋说唦?要是传到姓季的耳朵里,还不得把我们抓起来,送到大牢里等着砍头?”

施念慈说:“这些日子我反复想了这事,咱们也不能老是藏着掖着。我爹和我哥他们你不用担心,他们和我已经断绝了关系。我是他们泼出去的水,他们是不会再把我收起来的。我他们都不愿意管,还会管你的事唦?至于姓季的老狗,也不用多虑。他在嘉峪关,又不经常来,来了也不会到药铺子去,你不用多虑。”

小元子说:“那万一要是知道了呢,咋办?”

施念慈看着小元子,突然有了主意:“小元子,你要不是小元子呢?”

“你真会开玩耍,我咋不是小元子?”

“我说的是真的。我想让你改个名字。”

“改名字,为啥嘛?”

“你要不是小元子,就能够抛头露面了。对吧?”

“你是说,让我改名换姓?姐姐,如果是那样,我觉得还是你自己改吧。你干脆就女扮男装,不更好唦?”小元子说着就有些兴奋了。

施念慈摇摇头:“我这样子,还咋女扮男装唦?再说,也没有必要。小元子,你换个名字,就做二掌柜吧。等我把娃娃生下来,我就来做这大掌柜。”

小元子拍手道:“就是呀。我都给人家说了,余庆堂的掌柜叫方人也。那我是你的妹妹,就叫方人元吧。”

施念慈笑了:“方人也是我把施字拆开了,方人元不是个女娃娃的名字,你就叫个方笑元,好吗?”

小元子想了想:“方笑元,方笑元,好吧,我就叫方笑元,方笑元就是我。”

施念慈又说:“还有,俗话说,女大十八变,你离开肃州三年多了,与原先的模样也大不相同了。我看,你要是再把发髻和衣服都变了,恐怕连我爹他们也未必认得出来。”

“真的?要是那样,就太好了。”小元子惊奇地说着,凑到镜子前照了一番,“我咋觉得我没变唦?”

施念慈说:“你自己看自己,哪能看出来呢。不信,过几天,我安排一桌酒席,让你请几家商号和洋行的掌柜吃饭,你看他们能不能认出你来?”

小元子一听,赶紧摇手:“那可不行,要我陪他们吃饭,吓都吓死了。我只有伺候人的本事,没有人伺候的福气唦。”

“从现在起,你就是余庆堂的二掌柜,你不是伺候人的,而是被人伺候的,记牢了。”施念慈加重了语气。

小元子点头答应:“好,我是二掌柜,我是二掌柜。可是,姐姐,我不陪他们吃饭唦。”

施念慈笑了:“别吓,我是逗你耍呢。你以为那些大掌柜,愿意和一个女娃娃同席吃饭?”

小元子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鬼脸:“我才不想陪那些臭男人吃饭呢。”

施念慈打了个哈欠:“睡吧,累死我了。”

小元子闻言,抬腿上了炕:“好姐姐,我的眼皮都睁不开了唦。”

说着话,眼睛一闭,就没动静了。

9

小花园里的几株月季花开得正好。

阳光一照,鲜艳夺目。在色彩单调的金佛寺小镇上,能看到这么亮丽的鲜花,也只有艾沃沃这样的闲人,才有这心事,才有这能耐。

艾沃沃刚刚从城墙上下来,她在那里坐了大半天,啥也不干,就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清晰明亮的祁连山。

天空一片蔚蓝,蓝得发青透明。

在蔚蓝的天空下,祁连山的冰峰闪现着银色的光芒,庄严,肃穆,圣洁,看着使人心里安静。苍褐色的山体,蕴藏了无尽的力量,像西部的男人,粗犷,豪爽,沉默而寡言,却使人产生信赖感、依托感和安全感。

无端地,艾沃沃竟然流出了眼泪,这连她自己都莫名其妙。快三十岁的女人,从堕落在青楼里卖笑的生涯起,她很少从内心里流泪。如果哭,那也是被男人逼哭的,骂哭的,甚至是打哭的。若干年后,她仿佛只有笑了。她找了个有本事的男人,陈乐勤的投机与搂钱的本事,在男人中是很少见的。他能在一个很低层的职位上,很快找到一个不起眼的小镇子,却能飞快地发横财,这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艾沃沃不清楚那些身居高位的大官是咋样发财和敛钱的,却亲眼看见过成堆的银圆与一块一块的金子,被陈乐勤收入囊中。她是见过大钱的女人,可跟了陈乐勤之后,她才闹明白啥叫钱。

这几年,她多多少少地也捞了一笔私房钱,那是些淘金客为了溜陈乐勤的沟子,巴结她的。不过,陈乐勤防范得很严,轻易不让她得到这样的机会。当初,她还以为陈乐勤是怕出事,今天她才明白,这是陈乐勤防着她呢。他不愿意让她也有钱,那样,他就不好控制她了。

艾沃沃曾经有过梦想,就是陈乐勤会把他的大老婆休了,把她纳为正室,然后,带着大笔的银子回到南方老家,在杭州西湖边上置一处大大的宅子,再生一大堆娃娃,从此过上神仙般的日子。

这些,也是陈乐勤告诉她的。

可是,自从那次陈乐勤当着她的面把何仁剁了之后,她的心底里对陈乐勤产生了一个深刻的变化,她怕陈乐勤了。她觉得陈乐勤的眼睛里,隐藏着一种极深的东西,那种东西是男人特有的,就是最珍贵的东西被人偷了之后的那种眼神。

陈乐勤还是要她,可与以前有了不同。以前,那是真把她当心爱的宝物在玩耍,现在,是把她当成了一种发泄的东西来糟蹋。陈乐勤像是有着许多的愤恨与怨气,只有在她的身上时,才能发泄出来。

艾沃沃生完气,想想自己的所为,觉得对不起陈乐勤,也便忍了。她更加殷勤地迎合陈乐勤,试图用更多的谄媚来挽回陈乐勤变冷的心。结果,艾沃沃发现,男人的心,一旦变冷,或变硬了,是很难再把它们暖回来的。

于是,艾沃沃的心,也慢慢地变冷了,变硬了。

这样,陈乐勤更加频繁地要她,连她身上不干净时也不放过,每晚都把她折腾得死去活来,同时,也把他自己累得半死。两个人陷入了一种癫狂的状态,好在这种状态很快就要结束了。陈乐勤高升了。

艾沃沃就是不明白,陈乐勤杀了何仁,季朝栋为啥还重用他?

更让她想不明白的是,陈乐勤明明已经很厌恶她了,却还要把她带在身边,要她随着到嘉峪关去。她想,既然都这样了,就是再去窑子里做妓女,也不能跟着陈乐勤受折磨了。

思来想去,太阳便升到了头顶,艾沃沃觉得晒得不行行,还有些渴,就站起身来,朝城墙下走去。

正午的时分,五月的阳光也已经有些蜇人,白皮肤露在外面,一会儿就变成了红皮肤。艾沃沃的皮肤白皙细腻,出来时又没戴凉帽,脸上便如同喝了酒一般。

城墙上没人值守,艾沃沃觉得很奇怪。其实,一是祁连山里的土匪被赶跑了,二是陈乐勤要走,新把总还没定人选,堡丁们落得清闲。这会儿正是犯瞌睡的时辰,找个凉快点的地方眯上一会儿,最是舒坦不过了。还有谁愿意这会儿在城墙上暴晒呢?

下了城墙,艾沃沃把手中的汗巾展了,用来遮阳,迈开三寸金莲,袅袅娜娜地朝家里走去。

这时分,在她的卧室里,陈乐勤与李宝贵正在达成一桩交易。

李宝贵昨晚做了一单买卖,他翻墙入室,当了一回蒙面大盗。在金佛寺堡开“广源兴”杂货铺的山西人李松轩,是远近闻名的肉头户,据说有数万家产,大都运回老家盖大院了。李宝贵平日里与李松轩以老乡相称,又是本家,便哥哥长弟弟短地走动着,很密切的样子。

李松轩是个生意人,异地他乡,能遇上这么个热心肠的本家兄弟,那是求之不得的。何况李宝贵在金佛寺的堡丁当中,还是个小头目,说话管点事。攀上了这个弟弟,等于上了一道保险,做买卖就没人敢来撩骚。

李宝贵为了当上把总,回去后半宿没睡着。这是块到嘴的肥肉,咋能让它飞了呢?如果是别人做了把总,那他李宝贵还是老兵油子一个,吃点喝点,小打小闹,啥时能发财?眼看自己三十多了,却连个婆姨也讨不上,都没脸回家见爹娘。

李宝贵暗暗发誓,一定要做这个把总,不论想啥法都要做上。正想得脑袋疼时,猛可里有了一个主意,去李松轩家里抢。凭他的估计,李松轩家里藏几根金条是没啥麻达的。说是去抢,李宝贵心里是想先借着,等做了把总,赚了钱,再还给他。再怎么说,他李宝贵还不是个坏良心的人唦。李松轩待他不错,他不能忘恩负义。

李宝贵拿起衣服和一把短刀,又从墙上扯下了张福田的一条黑腰带,把门开了,溜出去。到了院子里,他松了一口气,把衣服反穿了,用黑腰带把脸蒙了大半。腰带上有一股怪臊味,他也顾不得了。翻墙出来,到了街上,城墙上值更的堡丁正打着三更梆子。

夜深人静,月光泻地。李宝贵专溜墙根,来到了李松轩的杂货铺外面。

西北小镇和乡村的房屋,多是干打垒墙壁,一般都不甚高,尤其是像金佛寺这样有着高大寨墙的小镇子,里面的居民所住房屋院墙,也就是高过人头,一踮起脚,院子里外的人就可以面对面谝闲传了。

李宝贵身为堡丁,又在盛年,虽无武功,一把子力气与利索还是有的。他跑了几步,手扒院墙,登了上去,复翻身下来,就到了院子里。广源兴杂货铺是前铺后家,院子紧连着卧室。

李宝贵来到门前,没费力气,用刀尖拨开了门闩,轻推一下,门悄然无声地开了。

李松轩夫妇睡在哪里,李宝贵是清楚得很。他很快就来到炕头,用刀对准了熟睡的李松轩,低喝了一声:“别出声,我只要金条不要命!”

不料,那晚李松轩不在家,他下乡收账没有回来,炕上只有他的婆姨与一个娃娃。婆姨惊醒后,见刀闪寒光,小便失禁,把炕都尿了。娃娃睡得沉,没有醒。

婆姨哆嗦着说:“大王,我们是小本生意,哪有金条唦?您高抬贵手,放了俺们吧。俺给你找点银子行不?”

李宝贵冷笑一声,怪腔怪调地:“你把我当傻子呢?谁不知你家有金条?快些个拿出来,不然,先奸后杀,还稍带着娃娃。”

他把刀尖朝婆姨的脸上划了一下,用了点力气,有血从婆姨的脸上流下来。

婆姨哭了,哆嗦着下了炕,从炕洞里取出了钥匙,却咋也打不开炕头上的箱子。李宝贵一把夺过来:“你真是个笨女人!”

他把刀放下,两手摸着大铜锁,摆弄了半天,总算打开了。伸手在箱子里寻了一下,摸出了三根金条,喜不自禁,赶紧取出来揣进怀里。又摸了一阵,只有些银锭和几张银票,也一股脑儿都揣了。

回身去拎刀,却不见了。

李宝贵心里一紧,再去寻摸,却碰在了钢刀上,手腕被划伤了。他骂了一句,再去握刀,却又不见了。

他觉得奇怪,便抓住了婆姨的手,才发现,原来刀在婆姨的手里攥着呢。

“你想做啥呢?”他低声地喝了一声。

“大王,你……你别……杀俺……们唦。”婆姨瘫坐在炕边,手里紧紧地握着那把刀。

李宝贵拽了一下,没把刀拽过来,急了:“你再不松手,我就杀了你。快把刀给我。”

婆姨浑身发抖:“俺不……你别杀俺。”

“我不杀你,”李宝贵心里着急,把婆姨搂住了,想从她手里把刀子拿过来。

婆姨更加害怕,以为李宝贵要糟蹋她,便想挣脱开,一不小心,把炕前的夜壶打翻了,发出很大的一声响,随即,很浓烈的一股臊味散发开来。

娃娃被惊醒了,他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坐在那里揉眼睛,喊了一声娘。

李宝贵更加着急,不顾一切地把刀硬生生地抽了出来,婆姨的手被割破了,吓得哭喊起来。

李宝贵匆忙之中,蒙脸的黑腰带也被刮掉,他顾不得捡起来,就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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