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汉墓群南飞雁遇难 肃州城季良策叙情
1
六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
刚才还是晴朗的天气,西北特有的湛蓝寂寥的天空上,漂浮着几朵棉絮一样的白云。左宗棠收复新疆时,所修筑的兰新大道两旁,杨柳成行,沙枣花香。
西边的祁连山,冰峰耸立,在艳阳丽日下,格外迷人。
季朝栋的车队自嘉峪关出发,当晚便住在了肃州,歇息了一夜,次日晚上住在了总寨。季良策赴肃州上任,因为只带了两个随从,几匹快马昼夜兼程,经总寨时天已黄昏。随从问季良策是否住下,季良策归心似箭,便策马而过,这样便与季朝栋一行错过了。
次晨起来,一行人马吃饱喝足,继续赶路,从总寨出来,沿着兰新大道迤逦前行。季朝栋骑在马上,遥望祁连山,想到是自己把为患多年的祁连匪害剿灭殆尽,心中不禁升起一股豪情。
小女儿狗蛋嫌车子里闷,嚷嚷着要骑马,他便把女儿抱到了自己胸前,解开束甲带,把她放在怀里,用丝绦缚紧了说:“乖乖,抱住了,爹爹带你飞马耍去。”
说着,他脚下一磕马肚,座下的战马扬鬃嘶鸣,奋蹄腾空,奔驰起来。只听得马蹄踏在道上,如擂鼓一般,耳边厢,呼呼风响。狗蛋吓得闭紧了双眼,两只小手紧紧地抱住了季朝栋。
季朝栋不禁高声欢呼起来。
护卫的轻骑兵,也受了感染,驱动了座下马,随着季朝栋在路旁的戈壁上驰骋起来。一时间,群马奔腾,如万鼓擂动,大地为之颤抖,一股烟尘,直扑晴空。
季朝栋尽兴驱驰了一阵子,返回了车队,众人兀自兴奋不已。
狗蛋回到了车里,脸色蜡黄,扑在了母亲怀里。
婆姨埋怨道“你自己耍去,看把娃娃吓的。”
季朝栋仰天大笑:“将门无犬子。我季朝栋的闺女,那要做虎女的。”
一路上,说说笑笑,薄暮降临时,车队已抵达下河清古镇。
下河清也是丝绸之路上的一个重要驿站,商业繁华,人烟稠密,来往客商,不绝于道。
季朝栋一行在驿站歇息,早有人报知小镇的安主簿。安主簿闻知,即刻领着把总与厘金所的所长等镇上的公职人员与当地商绅,前来拜见请安。
季朝栋与众人寒暄了,安主簿说:“不知军门驾临,仓促间没有准备,卑职在鸿宾饭庄备有薄酌,为军门洗尘,还望赏光。”
季朝栋哈哈笑道:“安主簿,你太客气了。本督此次奉旨调防,路过贵地,不便叨扰。”
安主簿更加谦恭:“军门如此说,是看不起鄙镇了。军门的威名,全肃州城,甚至河西一带,谁不知晓?您围剿祁连匪巢,为地方百姓除了大害。一点小小的酒菜,哪里能够表达我们的心意唦。还望军门务必驾临。”
“恭敬不如从命,我再不答应,只怕安主簿会说我不亲民了。哈哈哈哈。”
一帮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季朝栋临出门前,对护卫的轻骑兵做了吩咐,要他们做好警戒。
把总拍着胸口表示:“军门放心,土匪一听您的大名,早就脚底板抹油,溜之大吉了。”
安主簿一行陪着季朝栋去鸿宾饭庄饮酒,临行前,又安排了书办专门在驿站摆上了几桌酒席,让他负责把护卫的轻骑兵招待好。同时,又专门从鸿宾饭庄订了一桌菜,给夫人和娃娃们送来享用。
一切安排停当,大家都各尽其欢,放心地吃喝起来。
2
宋河一个人在肃北马鬃山一带,经过艰难跋涉,终于找到了蒋三等人。
马鬃山里,有个仙姑洞,是一个天然的洞穴,里面曲曲弯弯,分布着大小不等的石室上百间,足可以藏匿三五百人。仙姑洞近年为一个女首领所占,那女的姓啥没人知道,江湖上却有个外号,名叫仙姑洞主。使得一手好枪,据说是无人能敌。
蒋三与仙姑洞主,曾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孽缘。这次祁连被破,蒋三率了一百多弟兄,从金佛寺出山,经高台、金塔辗转来到了仙姑洞,入了伙。
仙姑洞主专以打劫敦煌井马鬃山,过居延海去绥远、张家口到北京、天津的商队为生,而且有一条铁规:凡是打劫的商队,不留活口,一律杀死,就地掩埋。
宋河对仙姑洞主,也早有耳闻,这次一见,果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蒋三见了宋河,置酒相待。喝了几盅,蒋三便挑明了心扉:“大哥,你来的心思,我都明镜似的。你不用再说,我给你表明我的想法,卧虎寨那里,我是再也不回去了。”
“二弟,为啥么?咱们下山时说好的唦。”宋河不解。
蒋三眼睛喝红了:“大哥,为啥,也简单。你是圣人,吃喝嫖赌抽,样样不沾。我,还有老三,我们是俗人。自古到今,哪有土匪不劫道的?哪有土匪不抢财的?你不干。哪有土匪不耍赌的?哪有土匪不嫖风的?你也不干。你不干,也就算了。反正你也不缺钱花,不缺女人。可你也不让我们干!那我上山干吗?你说说,我上山干吗?”
宋河生气了,把酒盅一墩:“老二,你胡说啥么!”
宋河震惊了,他没想到蒋三的心里,还憋着这么深的怨毒。“那你要干吗?”他怒斥道。
“想干吗?哈哈,老大,你真能装。我想操女人!我想耍钱!我想,我想操谁就操谁!”
宋河拍案而起:“蒋三,你给我闭嘴!”说着,他一把抓住了蒋三的领子,扯了过来,“我告诉你,由鬼变人难,由人成鬼易。你过去做的恶还少吗?我都原谅了你,可是你今天竟敢这样撒野。我宋河也明白地对你说,你要敢再胡作非为,我就会要了你的命!知道吗?”
蒋三的脖子,被衣领勒住,喘不过气来,白胖的脸憋得像个紫茄子,在那里挣扎。
宋河的脑袋上,突然被顶了一支火枪:“宋大当家,把他放开!”
宋河转脸一看,是仙姑洞主站在身后。周围,呼啦啦进来十几个杀气腾腾的白衣女娃,都手持火枪,对准了他。
宋河松开了手,蒋三一下子瘫软倒在了地上,大声地咳嗽起来。
宋河对仙姑洞主施了一礼:“抱歉,我们兄弟说事,打搅了您。还请仙姑见谅。”
仙姑洞主横眉冷对:“他不是你的兄弟,他是俺的男人。”
宋河一惊:“你们,是夫妻?”
“一个被窝里捣捶,你说是个啥呢?”
宋河转向蒋三:“二弟,这是咋回事?”
蒋三摆了摆手:“老大,啥也别说了,驴吃小豆子,姐夫爱的是小姨子。你,还是趁早走吧。”
“你不说清楚,我不能撇下你一个人走。”宋河坐了下来。
仙姑洞主也坐了下来:“他不说俺说。俺是他小姨子,蒋三在俺十三岁的时候,就把俺睡了。后来,俺姐知道了,跟他闹,他失了手,把俺姐杀了。俺要跟他拼命,他就跑到了卧虎寨。多少年了,俺到处寻他,没寻着。俺是又恨他,又爱他。这次,他倒了霉,跑来找俺,他说,您要是还想杀俺,您就杀。您不想杀俺,俺就跟您过。俺割了他一块肉,俺舍不得杀他。”
宋河的嘴巴都合不拢了,顿了半晌,他站起身,倒了两碗酒,端给蒋三一杯:“二弟,我走了。你好自为之吧。”
说着,仰面喝干,抹了抹嘴,大步朝外走去。
蒋三大叫一声:“大哥!”
宋河回身一看,蒋三膝行而至,泪流满面:“大哥,我,不是人唦!”
宋河也哭了,弯腰扶起蒋三:“二弟,人各有志,不能相强。哥愿你开心地活人。”
蒋三重重地点了点头。
宋河盯着他:“答应哥一件事,行吗?”
“你说。”
“别再杀无辜的生命!”
“我答应你!”
宋河猛拍了一下蒋三的肩膀:“走啦!”
突然,旁边的小洞里,蹿出了一个人,来到跟前,喊道:“大当家的,我也跟你走!”
宋河定睛一看,原来是王二蛋。
3
下水清来了个戏班子,在驿站旁边的空地上,搭起了戏台,几盏汽灯点亮了,把周围照得如同白昼。
狗蛋吃了些菜饭,便闹着要去看戏。
母亲被缠不过,便吩咐一个丫鬟带她出去,同时又安排了两名清兵保护。出门前,还再三叮嘱:“不要乱跑,看一会儿就回来。”
狗蛋答应着:“好。”就不见了。
吃罢了饭,季朝栋的婆姨取清水漱了口,便上炕与佣人谝闲传。几个女儿先后出嫁,现在膝前只剩下了一个狗蛋,季朝栋也就把她当成儿子来养。狗蛋生来胆大,四岁时跟着季朝栋出去打猎,敢拿着小刀杀死一只兔子。
旅途劳累,婆姨在灯下坐了一会,与佣人说了些家常的话,就打算歇息了。
这时,丫鬟突然跑了进来,惊慌失措地叫道“大奶奶,不好啦。”
婆姨心里咯噔一下,翻身坐起来:“出了啥事?”
“小姐她……她被人绑走了!”丫鬟说着,都快要哭了。
婆姨觉得头一晕,就要倒下。
佣人与丫鬟急忙把她扶住,连声喊叫。
“快,快叫人去禀报老爷。”婆姨稳定了心神,吩咐丫鬟。
丫鬟抹着眼泪跑了出去。
婆姨焦急地说:“这是造了啥孽唦,咋老是被人家绑票?”说着,眼泪哗地就流了下来。佣人在一旁,也急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也只有跟着流泪,嘴里念叨着:“玉皇大帝,如来佛祖,天灵灵,地灵灵,快显灵吧,保佑小姐平安无事,赶紧回家。”
不一时,季朝栋赶了回来。他好像已经喝多了酒,脚步有点打绊。舌头也有些不听话,可是头脑好像还清醒。他一步跨进屋来,身后跟了一大帮人。
季朝栋一摆手:“你们都给我出去!”
安主簿等人退了出去。
季朝栋又喊:“安主簿你给我进来!”安主簿便又折身回来。
院门外,戏台上的锣鼓敲得正响。锣鼓声里,传来了黑头演员声嘶力竭的声音。
“把戏给老子停啦!把所有人都给我撵滚蛋!”季朝栋大吼。
安主簿答应一声:“是。”随即命人让戏班子停演了。
立时,外面安静了下来。
安主簿表情沉重:“将军,您不必过多担忧。令爱定会平安归来。”
季朝栋一把抓住他的脖子:“你咋知道她会平安回来?你莫非是绑匪同伙?”
安主簿轻声地一笑:“将军,你快松开。我要是同伙,干吗还回来陪着你?”
季朝栋狐疑地问:“那你如何保证我闺女能回来?你要明白,人是在你的镇子上丢的,要是我闺女少了根汗毛,我会要你的命!”说着,随手一推,安主簿摔了个马趴。
安主簿爬起来,一边赔着笑,一边对把总说:“快去派人查找,看是哪里的贼人干的。”把总答应一声,出去了。
季朝栋酒醒了不少,他喊来护卫的轻骑兵管带,命他即刻带人追赶绑匪。
婆姨一直在哭,两只眼睛都哭红了。季朝栋烦躁地吼了一声:“别哭啦!你这个女人,连个娃娃都看不住,要你有啥用嘛?”
不一时,安主簿进来了,他告诉了季朝栋,有人看见,带走小姐的是两个年轻的男子。
“他们现在在哪儿?”季朝栋闻言,霍然而起。
安主簿说:“有人看见,他们朝汉墓那边走了。我已让把总带人寻踪追查。”
季朝栋大声下令:“备马!”
不一时,他的亲兵便把坐骑牵来,季朝栋戎装披挂了,把那支左轮手枪压满了子弹,插入枪袋,拿了军刀,走出门来:“安主簿。”
安主簿随后紧跟:“卑职在。”
“你随我去!”季朝栋声音发冷。
“遵命。”安主簿答应,“将军,我回去备马。”
季朝栋吩咐亲兵:“给安主簿备匹马。”
亲兵去后院马厩,牵了一匹马来,交给了安主簿。
季朝栋下令:“见了绑匪,格杀勿论!”
几个亲兵抖擞精神,大喊:“格杀勿论!”
季朝栋扬手一鞭,座下马泼剌剌地四蹄腾空,奔出大门。
众亲兵身背快枪,手握马刀,紧随其后,奔涌出门。
安主簿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左右瞅了瞅,见院中有把看柴的斧子,过去拎了,翻身爬上马背,吆喝了一声。随着众人去了。
驿站的站长与众客商,围站在院子里,看着他们远去,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4
月光很好。
南飞雁与者五儿一阵快马加鞭,离开了下河清,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青沙梁汉墓。
从肃州到甘州之间,驿道两边,布满了汉晋墓群。这些汉墓,大小不等,少的几十座,大的上百座,延绵不绝。由此证见,自霍去病收复酒泉以来,肃州的战略地位是何等重要,当时的屯兵之多,也是罕见的。
青沙梁汉墓,位于下河清去往金佛寺的大道旁边。这一带人烟稀少,戈壁荒滩。南飞雁之所以选择在这里歇脚,是为了避开季朝栋的追击。
本来,她在金佛寺杀了庞鸿、李宝贵与艾沃沃之后,是要到嘉峪关刺杀季朝栋的。卧虎寨二次被破,使南飞雁对季朝栋恨之入骨。多年来,她对宋河一往情深,期盼着能与他共偕连理,白头到老,等助他报了父仇,就下山远走,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个安稳的日子。没想到,宋河竟然绑了季朝栋的儿媳,而且,还娶了她。
南飞雁曾经怀疑,宋河娶施念慈,还是出于报复的心理。可是,她想不明白,如果是报复,那他为何在第一次绑她上山时,没有娶她呢?当时,蒋三与庞鸿都是竭力劝他把施念慈睡了的。
后来,南飞雁明白了。宋河娶施念慈,不是为了报复季朝栋,而是他爱上了她。或者说,是施念慈的遭遇使他动了恻隐之心,他很心疼她。这让南飞雁的心里,无法平衡。
有几次,她都想杀了施念慈。可每一次,她又不敢下手。她知道,既然宋河娶了施念慈,那在他的心里,就不仅仅是一个女人,而是变成了他要保护的一个对像。她很清楚,宋河是把自己放在保护者的位置上的,包括对她。
尽管宋河从不承认对自己的感情,只是说把自己当妹妹看。可是,南飞雁相信,倘若不是施念慈的出现,那么宋河早晚会娶了自己。俗话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她不相信宋河的心是铁打的。
卧虎寨被破,宋河竟然听了施念慈的话,去肃州城做老板,南飞雁简直不能相信。她再上祁连山,重整卧虎寨,就是要让宋河看看,没有施念慈的生意,她南飞雁也能把弟兄们养活。后来,宋河闻讯上山,南飞雁心花怒放。尤其是那一晚,在山石上相依相偎,宋河拥抱了她,使她相信宋河对她的感情,不仅仅是兄妹之间那样。
南飞雁曾经幻想,要不,就这样子的格局:施念慈在肃州城里,她在祁连山上,让宋河有两个家。为了自己心爱的男人,她甚至可以做小。
不料,美梦总是难以成真,季朝栋的二次袭击,使一切都变为了泡影。
南飞雁开始仇恨这个世界,仇恨一切人。
她决心用自己的力量,把宋河重新找回自己的身边。于是,她开始了第一步行动。离开金佛寺之前,她意外地得到了一个消息,是朱信等人从嘉峪关带回来的。
朱信说,季朝栋已经升任西宁提督,三天前动身离开了嘉峪关。南飞雁一听,心生一计,她让朱信先把茶馆收拾了,再开起来,等她刺杀了季朝栋,就再回金佛寺,重上祁连山。
“把姓季的老狗杀了,卧虎寨就没有了对头。肃州城的官军,就不必担心了。”南飞雁吩咐完毕,就带着者五儿,斜插下河清,在客栈里等待季朝栋。
她算了一下,如果没有家眷车队,三日的行程,季朝栋大概可以到达另一个驿道重镇清水堡。可是,季朝栋带着家眷,那么,一路上磨蹭,最多也只能到下河清。
果然不出所料,季朝栋一行在南飞雁到达下河清的当晚,也抵达了古镇。
南飞雁探知季朝栋下榻驿站,而且戒备森严,正思谋如何下手,正巧碰上了戏班子前来演戏,这可是天赐良机。谁知季朝栋却未看戏,而是随着镇上的主簿去饮酒作乐。正在此时,她发现了狗蛋。
狗蛋的出现,使南飞雁调整了计划。她与者五儿商量,干脆就把狗蛋绑了,回祁连山,杀了她祭奠死去的弟兄。她听说这个娃娃是季朝栋的掌上明珠,既然一时刺杀不了季朝栋,那就杀了他的女儿,这也足够让他痛苦的了。
随着狗蛋看戏的丫鬟与两个轻骑兵,看戏看入了迷,忘记了自己的职责。结果狗蛋跑出人群,到场子外面撒尿,被南飞雁轻而易举地抓住,堵了嘴巴,蒙住了眼睛,带出了下河清。
本来,这个小小的事件,在大家都聚精会神地看戏时,也不会被人发觉。可是安主簿原来是酒泉县刑房捕快出身,他知道季朝栋夜宿下河清,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这样级别的官员,不出事拉倒,出了事,那他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因此,他安排了镇上能调动的人员,在镇子里和驿站周围布了暗哨。
南飞雁的举动,恰恰被暗哨看了个正着。
尽管布了暗哨,但事发突然,南飞雁得手之后,即上马离开了下河清。暗哨一无马匹,二没有准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姐被绑架而去。
季朝栋一行,打起了火把,驱马出镇,正好迎上了前来禀报的护卫管带。
管带在马上施礼:“回军门,听把总说,他们朝西南的汉墓去了。”
“把总呢?”
“他带着镇丁跟踪着呢。”
“走!”季朝栋一声怪叫,冲了出去。
5
施乃千突然感觉,自己老了。
这几日,他都恍恍惚惚的,不知是在梦里,还是在人间。
施文忠去祁连山里收购大黄,一去不返,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派人去山里的采药人那里,找了一阵子,也是空手而归。
一连几日,施乃千没出院子,清晨的太极也不打了,花也不浇了。每日里只觉得脑袋发沉,身子骨慵懒,坐在院子里的花坛旁,在槐荫下,躺在安乐椅上,闭目养神,眼前却是一片乱像。从老干棒赶走了野狗,把他从席筒里掏出来,到施念慈绝望而去,几十年,一幕幕,如一团乱麻,在他的头脑里,无序地梳理。
要是老干棒没有发现他在席筒里动弹了一下,没有把他掏出来,为他治好了伤,那就不会有后来的庆余堂,和眼下的痛苦。他不知道全家人都死于刽子手的刀下,他的脖子上也感到了刀锋的凉意,为啥却没有死。
后来,还是老干棒告诉了他,行刑的刽子手是老干棒的朋友。刽子手知道老干棒与施景芝一家的关系,在行刑时,别的人都是一刀毙命,而施乃千,却在刽子手的刀下,细嫩的脖子只是轻轻地被划了一道血印。
“你是被吓死的。要是鬼头刀真想砍你,你十个脖子也早断了。施家不能无后啊。”老干棒对他说。
他的眼前又出现了死去的前妻。她真是一个好女人,可是她没有福气。施乃千创业时,她受了罪。等庆余堂声名鹊起时,她却撒手西归。
施乃千的思绪,像一条河流,在七月的阳光下,在微风的槐荫里,缓慢却又舒展地流淌。在这种流淌里,他体味到了人生苦短,岁月无情。
施乃千睁开了眼睛,他坐起来,忽然想去墓地。于是,他命施保套了车,带了祭奠的物品,便上车出门。
张氏赶出来问他:“又没到祭日,你烧啥纸嘛。”
施乃千没有搭理她。
骡车出了肃州东关,一直向南,奔跑了大约半个时辰,就到了施家墓地。
墓地在一片小山坡前,面对着一处不大的湖水。占地大约有二三十亩,周遭起了一圈围墙,墙里墙外,栽种了钻天白杨。在夏日的骄阳里,形成了大片的浓荫。风一吹过,哗啦啦地响起,让人暑汗顿消,凉意拂面。
骡车进了墓地大门,一条石子通道,直达墓前。
远远地,就看见了墓前有人在烧纸钱。
施保说:“老爷,谁在那里烧纸呢?”
施乃千闻听一怔:“能看清吗?”
施保睁大了眼睛,站在骡车上,手搭了凉篷,仔细地观望了一阵:“好像是个女的。”
“走,看看去。”施乃千说。
施保加了一鞭,几匹马一阵奔腾,很快就到了墓前。
施乃千下了骡车,正与被惊着的那个女子碰了个顶面。
两个人都愣住了。
施乃千老泪纵横:“我的儿啊,真的是你吗?”
施念慈眼含热泪,双膝跪倒:“爹……”
6
汉墓群里,有几间已经颓塌的土房子。平日里,有拦羊的老汉作为休憩的避风场所,也有些盗墓的人在这里临时住宿。
狗蛋被带进了房子里,者五儿为她解开了蒙眼布,塞在嘴里的东西也拿掉了。她惊恐地四下里看了看,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闭嘴,不许哭!”者五儿呵斥她,“你爹那么坏,你还会哭?”
狗蛋抹了一把眼泪:“你们才坏呢!你们是强盗!”
者五儿给了她一个耳光:“你还敢骂人?我杀了你!”她掏出了一对鸳鸯刀。就着月色,刀锋闪过一道寒光。
狗蛋吓得不敢说话了,蜷缩在角落里,两只眼睛死死盯着者五儿手上的刀。
南飞雁从外面进来,拿出干粮袋:“五儿,吃个夹菜饼子垫垫,等下半夜月亮落下去再走。”
者五儿从袋中掏出一个饼子,咬了一口,就朝外走:“我去把马喂了。”她的脚下不小心,被一根木头绊了一下,摔了个跟头,饼子也扔掉地下。“真讨厌!”者五儿骂着,爬了起来。
狗蛋看见她的狼狈相,扑哧一声笑了。
者五儿凶狠地冲到她跟前:“笑啥呢?笑啥呢?死到临头了,还敢笑?”
南飞雁坐下来:“好了,别那么多废话。马我喂了,你消停地歇着。”她拿了块饼子,递给狗蛋,“给,吃吧。”
狗蛋把头转向一边,不看她,也不接饼子。
“你吃不吃唦?”南飞雁问。
狗蛋说:“不吃。”
南飞雁哼了一声:“不吃?不吃你可就要做饿死鬼了。”
狗蛋借着月光,偷眼看了她一会,问:“我要是吃了,你还杀我吗?”
南飞雁没理她,狗蛋急了:“我又不认识你们,你们为啥杀我?你们闹错了吧?我爹是将军,他会杀了你们的。”
“你给我闭嘴!你爹是狗屁将军!是刽子手!是恶魔!”者五儿嚷道。
狗蛋不愿意了:“你才是恶魔呢。我爹是好人。”
南飞雁说:“娃娃,不是我们要杀你,是你爹杀了你。知道吗?他杀了我哥哥的爹娘全家,还杀了我们许多弟兄姐妹,他的顶子是用我们的血染红的。今天抓你,就是要你替他还债!你今年多大了?”
“十岁。”狗蛋说。
“十岁也不算小了,再过几年该嫁男人了。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狗蛋点点头:“我爹是好人。”
者五儿训斥道:“他是你们家的好人……”话没说完,南飞雁突然摆手,低声说:“住嘴。”便侧起耳朵倾听。
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者五儿喊:“有人。”
她们把头伸出去一看,只见远处有一溜火光,正在向这边移动。
南飞雁喝道:“五儿,快,把马牵进来。”
者五儿应了一声,迅即出去了。
狗蛋也爬起来,朝外张望,见到火光,兴奋地叫起来:“看,那是我爹,他来找我了。爹,”说着,她转身朝外就跑。
南飞雁一把把她揪了回来:“告诉你,老实呆着,不许出声,不然杀了你。”她把狗蛋的嘴巴重新堵住,把她的眼睛也蒙了起来。狗蛋挣扎着,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呜声。南飞雁急了,朝脖子处给她一掌,狗蛋的脑袋一歪,不吱声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火光也亮了,连人马的喘息声,也隐约可闻。
者五儿把马牵了进来:“四当家的,咱们走吧。”
“别着急,也许他们沿大路追呢。”南飞雁说。
南飞雁原以为季朝栋肯定回沿着去金佛寺的大路去追,可她咋也没想到,仿佛季朝栋看见了她们似的,从大路上一折,就奔汉墓而来。
南飞雁知道,现在再走,已经来不及了。她对者五儿说:“准备厮杀吧。”
者五儿早已把兵刃拿在手中,蹲伏在破墙后面等着。南飞雁也手持兵器,暗扣飞梭,平心静气地在看着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狗蛋蹲坐在她们身后,也听见了马蹄声,还听见了爹爹的声音,激动地想站起来,不料却被绊倒了,滚到了一边。
南飞雁伸手想去抓她,一把没抓着,火把已经把房子周围照亮了。
季朝栋翻身下马,对把总说:“准备攻进去!”
安主簿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他滚下马鞍,献计说:“军门,先别慌,要弄清楚里面的底细,别伤了小姐。”
一句话提醒了季朝栋,他说:“你喊话,让他们出来。”
安主簿清了清嗓子:“喂,里面的朋友,听了。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今晚这事,你们做的可不咋地道唦。季将军夜宿敝镇,那是下河清的荣耀,也是我安主簿的脸面。你们要是手头紧了,朝我要唦,咋能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呢?娃娃还小,你们别吓着她。你们这样做,那是跟我过不去嘛,臊我的毛嘛!咱有话好好说,别伤了和气。你们呢,把娃娃先放了。有啥想法,跟我提,我答应你们。”
里面鸦雀无声。
把总说:“是不是没人唦?”
季朝栋发火了:“你不是说他们朝这里来的吗?”
“是呀,我一路跟踪的,不会看错唦。”把总辩白道。
季朝栋下令:“那就进去看看。”
安主簿拦下了:“军门,不能急唦。”他又朝里喊道:“朋友,识时务者为俊杰也。光棍不吃眼前亏,看这烂杆房子,也藏不住几个人。军门可是有精兵强将唦,一旦惹火了军门,那你们可是玉石俱焚哪。”
狗蛋的挣扎声,突然传出来。
季朝栋一听,二话没说,左手持刀,右手拿枪,一头就冲了进去。
其余人见状,也争先恐后,一拥而入。
南飞雁正思谋着对策,没想到季朝栋救女心切,直接闯了进来。她一扬手,飞梭激射而出,正中季朝栋的左臂。季朝栋哎呀一声,大刀应声而落,他扬起右手,对准前面就是一枪,南飞雁胸口中弹。
者五儿见南飞雁倒下,叫了一声,冲上来就是一刀,被随后跟进的管带用刀架开,接着就是众人齐上,把者五儿围在了中间。
季朝栋只觉得胳膊发麻,他顾不得察看,到处寻找狗蛋。安主簿也拿了板斧,进来厮杀,结果只见一个绑匪,蒙了黑面与众人恶斗。他借着火把光亮,看见已晕了过去的狗蛋,缩在墙角落里,过去抱了起来。
他把狗蛋嘴里的东西拿出,又把蒙眼布取下,狗蛋看见了季朝栋,正捂着左胳膊在那里寻找,就喊了一声:“爹!”
季朝栋闻声,过来把她就给抱了过去:“乖乖,吓着你了吧?”就大步出了房子。
者五儿渐渐力不能支,脚下一个趔趄,被管带一刀砍中了脚踝,登时坐在了地上。众人有季朝栋下的命令,手下毫不留情,一时间,把者五儿剁成了血人,眼看活不成了。
管带命人把南飞雁与者五儿抬了出来,放在院子里,火把的照耀下,安主簿与把总上前仔细地看了一遍,不认识他们。者五儿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命若游丝。南飞雁胸口中弹,血透衣衫。把总把她的头发拎起来:“你叫个啥么?为啥要绑架小姐?”
南飞雁嘴张了张,想说什么,却声音细弱。把总把耳朵侧了,贴近她的嘴巴,想听个清楚,不料南飞雁脑袋一歪,死了。
把总气得朝地下一扔:“耍老子唦。”
安主簿弯下腰,把她们的兜搜了一遍,忽然惊道:“原来是女的。”
众人都吃了一惊,纷纷凑上来,看个清楚。把总把南飞雁与者五儿的上衣用刀挑开,露出了大半个酥胸。
管带说:“这两个女的莫不是卧虎寨的粉狐狸和她的侍女者五儿?”
安主簿又看了看:“果然是她们。”
季朝栋下令:“把这两个骚货的脑袋割了,挂到金佛寺的城门上,让祁连山所有的匪徒都看看,这就是他们的下场!”
安主簿答应:“遵命!”
季朝栋把狗蛋裹在自己的怀里,翻身上马:“走!”
7
施文义对于施念慈在肃州以及生娃娃的事情,早已经清楚。只是,他没有声张。他在余庆堂开张的那天,就让人盯着了。他曾经对刑房捕头冯九成告过密,不知道冯九成为啥没动静。后来,他又想直接对道台刘迁说,可一怕刘迁笑他人品卑鄙,二是刘迁很快也顶戴被摘,变成了平民,还时不时地跑来向他讨教做买卖的秘诀。这样,加上他的小九九,事情就搁置下来。
说起小九九,要从他与后妈张氏的关系谈起。
他和后妈张氏,年龄相仿,从张氏进了施家的门,他们很快便近乎起来。张氏每每在施乃千那里挨了打,受了气,就会对施文义诉说。而施文义也很喜欢这个后妈,觉得她与自己的脾气很合得来,因此也是无话不谈。
张氏生了施文礼之后,在施家的地位渐渐提升,施文义感到了一丝不快。他担心父亲百年之后,张氏会把施家的财产占为己有,最少也会多留给自己的小弟弟。因此,他对张氏也有所防备。张氏看出了他的心思,便趁施乃千去俄罗斯的时机,在一个夜晚,把施文义引诱到了自己的被窝里。
张氏对他说,自己是真心地对他好,就是将来老汉不在了,她还要依靠施文义呢。看老汉的意思,他死了之后,是要施文忠接班的。“你大哥那个人,死心眼,加上你妹妹那么贼,我要是不靠你,就算文礼当了家,也坐不稳这把椅子唦?”
施文义吃了定心丸,从此便与张氏一唱一和,恨不得把施文忠与施念慈扫地出门。施念慈嫁给季良策,让他们很失望,想着季家势力大,将来想独霸财产不会那么顺利。可没想到,施念慈出了一连串的事,这让他们欣喜若狂,以为是老天保佑。因此,当施念慈回家后,他们竭力撺掇,唯恐施乃千让施念慈在家里住下去。
施念慈上山后,他们没少在施乃千面前嚼舌头,目的就是不想让施乃千心软。对于施文忠,他们表面上奉承,内地里总是使绊子。这次施文忠上山采药,一去不返,也是施文义受张氏的指使,派人跟随进山,动了手脚。
所以,当施保红头涨脸地跑来,说老爷有请时,他的心里已经有数了。
“你妹妹还活着。”施乃千一见他,就迫不及待地说。那一张枯干少水的老脸上,显得有些滋润。
施文义并没有多少惊喜,只是淡淡地说:“我知道。”
施乃千有些吃惊:“你知道?你咋知道的?啥时候知道的?”
“早知道了。”
“早知道?那你为何不说?”施乃千生气了。他不能容忍施文义如此对待自己的妹妹。
施文义看他发火了,就缓和些说:“说了又咋样?又不是啥光彩的事”。
“光彩不光彩,她是你妹妹唦。一母同胞,你咋能说她死了?”施乃千说的动情,不能平静下来。
施文义瞪起眼睛,不服地说:“她就是活着,跟死了有啥不同?为了她的事,我的脊梁骨都被人戳烂了!我走在街上都没脸见人!”
施乃千拍了桌子:“我还没死呢。伤风败俗的话,还轮不到你说!”
施文义两手一摊:“我说啥?我有啥说的?说我妹妹被人休了?上山做土匪了?还做了压寨夫人?还生了个土匪杂种?”
“你给我闭嘴!”施乃千捂着胸口,坐在了椅子上。
施文义激动地争辩:“爹,我不说她你让我说,我说了她你又要让我闭嘴。你到底要我咋做嘛!为了一个丢人败兴的施念慈,你还让我活人不?”
施乃千一边喘息,一边摆手:“你,给我滚出去!”
施文义站起身来:“好,我滚!你是不是想让那个女土匪和她的杂种回来唦?我也把话说明了,你就是现在让她回来,等你哪天死了,哪天不在了,这个家,我还是不会让她踏进半步的。”
说着,施文义转身,扬长去了。
施乃千看着他的背影,心口一阵疼痛,慢慢地栽了下去。
施保见状,忙跑进来,把他扶起:“老爷,你醒醒。”
施乃千的嘴里迸出几个字:“救……心……丸。”
8
白天蒸晒了一天的地面,到了黄昏时分,被一阵初秋的小雨洒下,热气全消了。
道台衙门前的街道,静寂无人,门口值日的壮班皂役,也躲进了大门里面的门房里,吃他的羊胡花揪片子去了。
此时,衙门的侧面小门,无声地开了。
里面走出两个人来,前面的一个,正是新任道台季良策,后面跟着的,是一个拿只包袱的跟班小厮。季良策一身青衣,头戴小帽,眼上架了副石头镜。出来后,他左右看了看,就快步出了街口,朝东城墙根的顺城巷走去。沿顺城巷朝北,不一时,就到了东城门。
此时,城门尚未关闭,进城的人已不多。他们出了城,过了武庙,从太白庙东边小巷子进去,一拐,就到了北后街,在一处院门前站下了。
“是这里吗?”季良策低声问道。
小厮点头:“是的,老爷。”
“别闹错了?”
“错不了。我盯着她们进去的。”小厮的脸上,充满了自信。
“那就敲门。”季良策下了决心。
小厮上前,把拳头攥起,咚咚咚地敲了五六下。
季良策说:“够啦。”
小厮回头,伸了伸舌头,退到了一边。
不一时,院里响起人走动的声音,季良策忽然觉得有些紧张,他后退了几步,示意小厮上前。门开了,一个中年婆姨的脸露了出来:“有啥事?”
小厮满脸堆笑:“老姨母,俺们找个人。”
“找谁?”婆姨警惕地看了看季良策。
“找个施小姐。”
“这里没有啥施小姐。”婆姨说着,就要关门。
小厮赶紧插了一只脚进去:“老姨母,别慌唦。听我说,俺们是从山上下来的,有急事要见施小姐呢。”
“山上?”婆姨狐疑地重复了一遍,“哪个山上?”
小厮一时口吃起来:“这个,嗯。”他瞥了一眼季良策,季良策正背着双手,在仰头望天,“还能有哪个山,就是祁连山嘛。”
婆姨越发狐疑了:“你们姓个啥是?”
小厮挠了挠头:“俺们姓……”季良策急步走过来:“姓宋,俺们姓宋。”
小厮诧异地望了一眼季良策,刚想说话,被季良策在沟子上揪了一下,疼得他龇牙咧嘴,闪开了。
婆姨说:“等着。”就关上了门。
小厮问:“老爷,你咋又姓宋了?”
季良策把手指朝嘴边一竖:“嘘,悄声!”
门又开了,婆姨闪在一边:“进来吧。”
季良策与小厮迈步进了院子,见小院不大,正房三间,东西各有两间厢房。正房门口,站着一个少女,却是小元子。
婆姨几步走到前面:“二掌柜的,他们来啦。”就进了西厢房。
季良策抬头一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小元子的声音压住了:“你也配姓宋?还有脸要见俺们?”
季良策说:“小姐呢?”
小厮听见小元子说话,吓了一跳,赶紧插话道:“不得无礼。他是道台老爷。”
小元子看了他一眼,季良策喝道:“闭嘴,出去等着!”
小厮委屈地撅着嘴,开了院门出去了。
“我要见小姐。”季良策说。
“干啥呢?”小元子仍不让步。
“你让我见见她。”季良策近乎哀求了。
小元子正要说话,屋里传出来施念慈的声音:“叫他进来吧。”
9
宋河单人独骑,追了一天一夜,没有见到季朝栋的踪影,才又返回到金佛寺。
在南飞雁和者五儿的坟前,宋河双膝跪地,泪洒胸前,发下誓愿:“不报此仇,誓不为人!”他带着朱信与王二蛋等人,连夜奔袭下河清,把安主簿与把总等人,全部堵在了被窝里,然后带到了金佛寺,在南飞雁的坟前,剖腹剜心,祭奠了。
诸事完毕,宋河决定走西宁,要把季朝栋生劈活剥了。朱信劝他,季朝栋如今是西宁提督,不比在嘉峪关时候了。那时山寨正旺,都没把他除了,现在势单力薄,去了也是送死。不如卧薪尝胆,积聚势力,再图报仇。
“我已经等得太久了!我一天也等不下去!”宋河拍案大吼,结果把手腕子给拍折了。王二蛋急忙找来两块木板,给他缚定了。
朱信说:“谋事在人,成事再天。当年诸葛亮神机妙算,华容道还不是走了曹操嘛。天不灭曹,就是这样来的。”
“你是说,我灭不了季朝栋这只老狗?”宋河愤怒地吼叫。
“大当家的,恕小弟直言,卧虎寨走到如今地步,有些事应当反思唦。”朱信仍旧耐心地劝道。
宋河颓然地仰天长叹:“老天爷,你不公哪!”
经过商议,宋河还是暂回肃州城养伤,朱信带领其余的弟兄先把茶馆的摊子支起来,算做个地盘。好在金佛寺新任的把总也是原来的堡丁,与朱信交情不错,在这里隐蔽也还安稳。宋河无奈,只好如此。
10
屋子里的气氛,沉闷起来。
施念慈坐在炕沿上,不时地逗着琳娜玩。
琳娜能在炕上爬来爬去了,她看着啥东西都新奇,嘴里不停地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
季良策坐在椅子上,目光里充满了痛苦,还有一些妒忌。有几次,他看见琳娜朝炕边爬,想起身去拦挡。可是,施念慈却比他手快,一下就把琳娜又拉回了炕中间。
“宋河啥时候回来?”季良策憋得难受,找个话题说。
“咋,你想把他抓起来唦?我也是土匪,你也可以把我送进大牢里嘛。”施念慈没好气地抢白他道。
季良策笑笑:“你想哪里去了。我要是想抓你,还用这样登门?”
“那谁知道呢?反正你们季家吃了人,连骨头也不吐。”施念慈怨恨地说。
施念慈的心里,被季良策的突然登门闹得乱七八糟。她从没想过这辈子还会见到季良策,也没有去想这件事。她昨天刚被保尔的出现,惹得心绪不宁,今日又遇见了这个她最不想见的男人。咋回事呢?她想不明白。咋就摆脱不掉他们呢?而且,保尔和季良策竟然一个成了洋行老板,一个成了肃州道台,这就是说,无论她施念慈想在肃州经商还是活人,都绕不开这两个男人了。
要想摆脱他们,除非与宋河远走高飞,今生今世再也不要回来。可是,宋河的冤仇未报,他是死也不会离开肃州的唦。
小元子告诉她,听说季朝栋升到西宁去了,她的心里宽慰了一些,也许,宋河会带她去西宁,去寻季朝栋报仇。不过,她却不能够去,她现在想的是,咋样给娃娃一个平静安稳的日子。娃娃还小,经不起折腾。宋河去西宁寻仇,带着娃娃咋能行呢。
与爹爹的相见,也让她有了一丝牵挂。她看见爹爹明显老了,眼神里没有了当年的气魄,更多的是一种无助和渴望。她的心如乱麻,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与爹爹分手时,两个人都哭得哽咽。
季良策见施念慈沉默不语,知道她还恨着自己。可他满腹的话,却无从谈起。就像一个拳师,面对的是一个毫无功夫的人,便无法切磋一样。他这次回来,怀着很大的希望,能再与施念慈破镜重圆。几年的宦海沉浮,他在官场上,已经历练了一些招数,能够应付自如了。可是,在婚姻大事上,仿佛走了背字运,总是忘不了施念慈那张脸。在京城,他的恩师还有一些翰林院的同僚,都曾为他提过亲,女方不乏名门望族,大家闺秀。多少次,他也曾强迫自己,忘了施念慈。尤其是当他想起施念慈上了祁连山,与宋河在一起时,一股怒火便压抑不住,想另寻佳媛。可是,每当就要定亲时,他又总是推翻自己的想法,找托词回绝了人家。为此,他在京城里很是得罪了一些人,包括他的恩师与好友,也对他这种举动不能理解,认为他中了邪魔。
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一切的因由,都是施念慈引起的,也是因她而无法结束。
这次回到肃州,当他得知施念慈就在城里时,心里充满了期盼。他微服私访,就是要看看她到底对自己还有没有一点情感。没想到,他见到了施念慈与她的娃娃。他注意到了施念慈看娃娃时的眼神,那种眼神,是只有母亲才有的。温暖、包容、喜悦、关爱。她的视线,也总是在娃娃身上,很少转移别处。
这使季良策心里产生了巨大的失落与惆怅,一瞬间,他甚至非常仇恨宋河。他觉得是宋河毁了自己的幸福。他想到了报复。
外面响起了初更的梆子声,琳娜也已经睡熟了。
施念慈看了看季良策:“太晚了,我要歇着了。”
季良策坐了一晚上,却只说了两句正式的话,可是,孤男寡女的,这么晚了还在一起,确实不合适。他起身告辞,说:“我听说了余庆堂大黄出口的事,要是有啥难处,我可以找海关的林大人疏通。”
施念慈面无表情:“多谢。”
“宋河倘若进城,我就是不追究他,只怕酒泉县与安肃兵备使者也不会放过他的。你叫他小心为是,最好还是不要进城。免得一旦犯事,国法难容。”季良策临出门,又回头谆谆嘱咐了一番。
施念慈点点头,没说话。
季良策又说:“你只管放胆去做买卖,只要我在肃州一天,没人敢动你一根毫毛的。”
小元子为他开了大门,季良策一脚门外一脚门里,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施念慈正倚着门框,在看着他。顿时心里一热,招了招手。
小厮在门外,等了如此之久,早已不耐烦了,可又不敢远离,只能在巷子里来回走动,心里不住地埋怨道台老爷真是个贱胚子。
终于等到门响了,季良策迈步出来,唤了小厮回府。此时,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巷子里有些黑,季良策扶着小厮的肩膀,高低不平地朝前走。不料,迎面奔来一匹马,差点撞上了他们。幸好小厮闪得快,把他朝路边一拉,那马擦身而过。当季良策回头要斥责几句时,惊讶地发现那马却在施念慈门前停了下来,骑手翻身下马,急促地敲响了门。
季良策停下脚步,站在那里看了一回,见门开时,小元子低声说了一句“大当家的”,便知道是宋河回来了。
一股冲动,使他想转身回去,要与宋河论个是非,可是,走了两步,他又住了脚。小厮说:“老爷,走不走唦?”
季良策一摆手,大步走了。
小厮满腹狐疑,却不敢开口问,赶紧随后,出了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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