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尽一生的力气去说“爱”

用尽一生的力气去说“爱”

爷爷今年七十二岁了。对于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来说，似乎没有什么再能激起他们生存下去的勇气了。我见过很多上年纪的人，他们都喜欢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坐在冬天的太阳下，开始消耗一天的时光。我常常在想，这样的人生意义何在？难道我奋斗了一辈子，只是为了到老的时候能够无忧无虑地坐在太阳下，然后等着死神前来拜访？

然而，爷爷却用他的生命颠覆了我所有的逻辑。

奶奶去世的时候，我只有十二岁。少不更事的我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生死离别，面对奶奶的尸体我号啕大哭。然而爷爷却没有表达出过多的感情。他静静地坐在墙角，在阳光中一遍遍地抽着那只陪伴了他几十年的烟斗。奶奶在世之前，爷爷的烟斗总是由奶奶亲自填满。我看到爷爷在抽完一支烟斗之后，盯着渐渐熄灭的火星，眼神中满是说不出的悲伤。陪伴自己四十多年的妻子离世，谁能做到不动任何感情呢？我知道，那一刻爷爷在竭力地遏制自己的情绪，生怕一发就不可收拾。

爷爷本是一个活泼、爱笑的老人。因为父母工作的关系，我打小就在他的身边长大。饭桌上，他会和我一起数落奶奶做的饭菜；假期里，他会教给我怎样才能用最少的诱饵钓到最多的鱼。那是一个幸福的童年，只因为爷爷开心的面庞不断在我的脑海里面闪回。当我看到爷爷独自一人黯然神伤的时候，心中纵有千百般难受，可却寻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安抚爷爷。他越是不说话，我的心里就越难受。这样的恶性循环似乎没有停止的尽头。

在奶奶的灵柩下葬的时候，爷爷突然起身走到棺材前面，望着躺在里面面容安详的奶奶，泪流不止。他轻轻地抚摸着妻子的面庞，低声说了一句“我爱你”。在我有记忆以来，爷爷始终都是一个倔强的老头儿，他绝不会向任何人说“我爱你”，包括奶奶和我。虽然我知道，爷爷在内心里面永远都把我们放在第一位，甚至比他的生命还要重要，可是如此一位开朗的老人却总是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当我听到那声“我爱你”时，才真正明白奶奶的离去对爷爷的打击到底有多大。

丧事处理完毕后，爸爸妈妈决定接我到他们身边。我不同意，在这样关键的时期，我怎么能够舍下爷爷独自离去呢！然而，为了我的学业，爷爷忍痛让我跟着爸爸妈妈来到了大城市。在这里我结识了不少好朋友，学习成绩也逐渐有了起色，但每次放假的时候我都要回到那个小小的村庄，和爷爷一起度过我的假期。

爷爷不再像以前那么开朗了。没事的时候，他总是喜欢坐在那条老狗旁边，抽着大烟斗，眼神迷茫地望向远方。当我问起他在想什么的时候，爷爷总是摇摇头什么也不说，眼神中充满落日余晖映照出的落寞。也许，思念是一个人可以承受的最痛苦的事情，然而爷爷的痛苦在于，他思念的人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我的到来总是可以给爷爷带来些许的安慰。每次在我要回去的时候，他总是牵着大黄狗在村庄外面久久地守候着。因为风大，我害怕上了年纪的爷爷经受不住寒气，就劝他不用到村口去接我。爷爷却说，他希望在第一时间看到他的孙儿，他害怕自己的等待只会变成一场徒劳，所以才会一遍遍不住地张望。这让我不禁心酸，从此后即便我遇到再紧急的事情，也会按时回到爷爷身边。我知道，在我曾经长大的那片小村庄，始终有一个老人在向着远方张望，他只是为了见到自己残留在世上的唯一珍爱。

爷爷因为长期抽烟而得了癌症。手术后，他只能借助着内置在喉咙里的呼吸装置维持生命。医生告诉爸爸妈妈，爷爷将会不久于人世，妈妈把这个消息告诉给我的时候，我整整哭了一个晚上。可是我学业在身，并不能天天守候在他的身边略尽孝道。爷爷用惊人的毅力坚持着，等待远方的亲人回到他的身边。

然而，死神终究没有放过爷爷。在我急匆匆地赶回家的时候，爷爷正躺在靠窗的床上，一家人围站成一圈，他干瘦的身躯似乎已经承受不住家人目光的重压。当爷爷看到我回来时，已经黯淡无神的眼睛重新绽放出华彩。他拼尽全身的力气蠕动着嘴唇，但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把耳朵紧紧贴在他的嘴边，才听到“我”和“你”两个字。随后，爷爷眼中才刚刚升起的光芒终于归于覆灭。

我始终没有明白“我”和“你”的含义，直到爷爷的灵柩被抬到墓地的时候，我趴在他身边最后一次抚摸早已经干枯的脸颊，忽然间想起了当初爷爷对奶奶说的那句话。“我爱你！”是的，爷爷在对我说“我爱你”。他耗尽了一生的烛火，只是为了等着我的归来，对我说一个“爱”字。我再也抑制不住悲伤的情绪，在墓地上、在爷爷还没有下葬的灵柩前失声哭了出来。

此时，泪水只能说明我对爷爷的不舍，但却永远也无法带回阴阳相隔的亲人。

于是，我也在冬日的早晨坐在墙角处开始细数阳光走过的每一条路径。这时，我才清楚那些老人并不是在打发无聊的时光和等待死神的敲门，他们是在一点点地梳理着自己的思念。时间只能缩短他们和已逝故人之间的距离，但却永远也无法换回那份真挚的“爱”，因为它曾是我们用尽一生的力气去追寻的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