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风琴的钥匙

管风琴的钥匙

老人坐在巨大的管风琴前，最后一次抚摸着这架已经陪伴他走过大半个人生的琴。他从音乐学院毕业后，就来到这座教堂担任乐师。几十年来，他曾经见证了多少对新人在这里喜结连理，又曾经用幽幽的管风琴声送走了无数个坠落人间的生灵。对于这座教堂，对于这架管风琴，它们现在就是老人的全部。人老了，回忆便多了起来，而老人的回忆中，每一个场景都是在教堂中管风琴的旁边发生的。

然而现在，他为之贡献了一生的职位，却要把他赶走。教堂的执事说他年纪大了，理应回家颐养天年，他另外找了一个年轻人来接替老人的职位。“年轻人？没有经过世事的年轻人哪里懂得管风琴的优雅和……”还没等他说完，执事就板起一副不可一世的表情问他要管风琴的钥匙。老人这才明白，不管自己编造出多么堂而皇之的理由，结局永远不会改变。他轻轻地按下一个琴键，管风琴前面长长的铜管发出了一声如泣如诉的哀怨，仿佛是在和这位相交多年的老朋友道别。

老人禁不住潸然泪下。他一时间无法接受自己的一生就这么硬生生地被别人抢走，他更无法割舍下自己与管风琴几十年间相互爱慕的感情。最后，老人对执事说：“先生，我答应你的要求。不过作为交换，你也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执事先是一惊，他没有想到老人会对自己提出要求。不过细细想来，老人的一生都奉献给了教堂，那在他离去的时候，教堂确实应该尽量满足他的一些要求。他点了点头，说：“老大哥，我明白你的心情。你放心，我们已经安排好了你的一切，绝不会让你露宿街头的。你身为上帝的仆人，理应得到他的关爱和怜悯。不过，你也知道，我们教堂并不是很富有，所以你……”

还没有等执事把话说完，老人就抬手打断了他。老人说：“先生，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既然我在这里度过了一辈子，就不会在离开的时候再奢求几个金钱的赏赐。我只想要亲眼见一见来接任我工作的年轻人，你也知道，这架管风琴陪伴我几十年了，在把它交出去的时候，我要确保那个人能够像我一样爱他。”

“这个……好吧。”执事犹豫了一下，把刚才伸向老人要钥匙的手缩了回来。“明天傍晚的时候，他就会来接替你的工作。你有一整天的时间打点自己的行李。”

老人在执事转身离开后嘟囔了两句，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透过阳光中的灰尘恍然间又看到了当年的自己，看到了时间穿梭在不停变换的各个场景中，而唯一不变的就是他和他的管风琴。

这天下午，老人用心擦拭了管风琴的每一个琴键，并且精心校准了所有的音节。他的手指不经意间触响了琴键，一股强烈的欲望由心而生。他放下了手中所有的活计，郑重地坐在管风琴前，手指轻轻地抬起，像是触摸情人的肌肤一般落在第一个琴键上。一串醉人的乐曲流泻出来，恰似老人那颗坚强、固执的心在无奈的现实面前化作粉碎，充满了让人泪流的哀伤。

一曲终了，老人揩去眼角的一滴泪水，轻轻地把管风琴锁上。他的一生，就在这终了的一曲中结束了，或许，刚才的曲子正是老人献给自己的一首离别之歌。

教堂的门被推开了。一个只有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走了进来。老人知道，他一定是来接替自己的那个人。纵有一千个不情愿，老人还是对他报以微笑，他不想在上帝的领域内发怒，这是对他的不尊重。

年轻人一脸朝气。他扫视了教堂一周，便直接走向老人来要钥匙。老人在把钥匙递到年轻人手中的那一刻，早已经想好的话却迟迟没有说出口。最后，老人带着一丝轻蔑的神情背起自己的行李离去了。

就在他刚走到门口的时候，背后传来一曲清新的琴声。老人缓缓转身，看到年轻人正坐在管风琴前用心弹奏，阳光在他周边氤氲成了一种暖色调，似乎他弹奏出的每一个音阶都在地板上跳动。穿越阳光的重重阻隔，老人似乎又一次看到当年的自己，看到自己第一次坐在这里时的盛气凌人和豪情满志。老人再也没有多待一秒钟，他害怕自己会陷在深深的回忆里无法自拔。

迎着教堂外面的大片日光，老人再也忍不住情绪而泪流满面。

后来，老人对别人说，那是他这一生听到的最动听的一次管风琴演奏，如同天使的歌咏一般，那应该是子女们献给上帝最好的礼物。

老人暗自庆幸是自己亲手把钥匙交给了这位年轻人，这才有机会聆听到他的演奏。否则，恐怕他可能一辈子都会与之失之交臂。或许，擦肩而过的，还有老人那一去不曾复返的青春年华。

这位演奏的年轻人，正是后来以无数颂赞曲而闻名世界的巴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