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祝你生日快乐
聂今果然雷厉风行,即刻将罗宋宋招至麾下,当正式员工看待,交足五险一金。两人同进同出,双耳琴行的员工尊称一声聂经理的同时,总还要和罗小姐打个招呼。可罗小姐的职位是什么呢?斟茶倒水,快递跑腿都不必做,竟像是挂了个空衔,专门陪伴聂经理。罗宋宋心下也惴惴。虽不至于觉得掉进了甜蜜陷阱,可现实也与初衷相去甚远。偏偏聂今每天又忙忙碌碌,总有做不完的工,应不完的酬,衬得罗宋宋也风风火火。
与此同时,药监局的大红人孟觉却出了事。一纸黜文,将他贬到后勤处坐办公室,专管物品分放,清洁打扫的杂务。
将这样一个人才从药品申报处撤下,很明显是伤害到了谁家的利益,成了炮灰。孟觉倒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做好交接工作,开着q7,快快乐乐上任去也。原本是罗宋宋工作清闲,要就孟觉的时间约会,现在孟觉闲散下来,倒是常常来双耳琴行看她,在伯牙路上闲逛来去。罗宋宋对于孟觉换工作一事并未发表任何意见,只是见他为了药监局一干人等的吃喝拉撒,衣食住行,时时要亲身去商场验货,不由得心疼。
“叫商家送货上门吧。”
孟觉笑而不语。坐在这个位置上,样样事情琐碎得要命。来见罗宋宋,车后总装满各式各样水果粮油,有时车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小盒子,装满各式各样购物卡——全是送到他面前,专等他老人家试过好不好,便要签订长期合同。这些东西,小衙内如何看得上眼!但偏偏就有些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能够为了卷筒卫生纸不是三层夹棉芯而嗦半天,又或者大动肝火只因为食用油居然未标注不含转基因成分……
他何尝不明白,这是有人硬生生要将他的锐气磨掉:“以前不觉得。现在才发现,民生用品的采购是一项大学问,值得好好研究。”
他对聂今的行动大感兴趣。
“聂今怎样解释?”
“她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孟觉大笑:“胡扯。她不过想看住你。”
梵音清临,罗宋宋醍醐灌顶一般,与智钢琴家的过往片段一一闪过,胸中似有万千花开花败,云聚云散,只能将头搁在孟觉肩上,轻轻一句“我已到站落车”,便闭上了眼睛。
琴行和咖啡厅的员工们看罗宋宋虽然工作颠沛流离,q7男总不离不弃,不由得啧啧称奇。但细细看来两人又不像热恋情侣,极少拖手,也没有亲昵举动。热恋中的情侣三大特征,斗闲气,说废话,发嗲痴,竟是完全没有。他们最爱做的事,是拖一车民生用品,去妇幼庇护所做义工——明显提前进入了老夫老妻的境界。于是有人蠢蠢欲动,想要挖墙脚。孟觉尚未出声,聂今先来干涉。
“小朋友,你吃过鲍参翅肚没有。”
“那种好东西,怎么吃得起。不过听说味道也不咋地。”
聂今冷笑:“听说不好吃又如何?有人拿来漱口,有人一辈子也吃不上。”
“为何看扁我?难道我永远吃不起?”
见如今的小朋友个个进取心十足,聂今只得好言劝慰。
“好好好,你吃得起。那你可知要多少鲍参翅肚,费足多少心思,才能做一盅极品佛跳墙出来?”说着,聂今自己也觉得打舌,先笑了起来,“岂有未学走,先学跑的道理?你自己想清楚。”
小朋友顿时垂头丧气,再看孟觉和罗宋宋虽然平平淡淡,却是细腻缠绵,水泼不进,再不敢对他有非分之想。
转眼到了六月二十二日,罗宋宋上班,聂今亲自捧一个小小的纸杯蛋糕和红包过来。
“罗宋宋,祝你生日快乐。”
罗宋宋双手接过,满心感动:“谢谢。”
“双耳的员工都有此项福利,力求你们心甘情愿为我卖命。”
九点半罗宋宋和聂今出去办事,她又悄悄道:“下午没有什么安排,我已借了我哥的游艇,叫上孟觉和智晓亮,出海去玩。”
“玩什么?”
“叫最好的外烩服务,在游艇上吃中饭,下午打麻将,傍晚吃冰淇淋,游海泳,钓鱼,钓得到,晚上吃鱼生,钓不到,就开到翠岛去吃海鲜。九点回格陵,不耽误你和孟觉二人世界。”
于是罗宋宋立刻打电话告诉孟觉聂今的安排,孟觉赞道:“论享受,我们个个不如聂今。”
罗宋宋买了个贝壳白相框送给孟觉,在办公室自己动手包装。聂今道:“这就是你的礼物?虽然男人已经到手,至少也该花点心思。”
罗宋宋笑道:“这份礼物的好处只要孟觉知道就可以。”
聂今定睛凝视她:“罗宋宋,你真是个牛皮灯笼。”
“哦?什么意思?”
“外表无华,内里通透!找你做朋友,一定不担心秘密被泄露出去。”
“那确实。”
“我这人爱八卦,希望你不要介意——孟七少的礼物送到了没有?”
“他将骨德咖啡厅的钢琴买了下来。”
听得那位立志吃上鲍参翅肚的小朋友顿时泄了气:“嘁!还以为真是富家子,竟然买二手钢琴送人。起码该买套有白纱落地窗的大房子来衬。出生日即母难日,丈母娘的礼也少不了。”
罗宋宋想她最后一句话,心里一动。聂今笑谈:“从古至今,没哪个童话故事里有王子送灰姑娘一套房产的先例,不过是接进自己的城堡过幸福生活。现在小朋友的胃口大得很,动辄房车配套还不过瘾,娘家人也要跟着鸡犬升天。小猪仔还知道盖自己的砖瓦房,你莫非还不如一只猪?”
聂今和员工间关系微妙,时而春风拂面,时而无比恶毒,如斯反复,倒将这班不安分的小年轻弹压得服服帖帖。
罗宋宋自从上次知道罗清平和宋玲关系日趋恶劣,一直犹豫是否应该和她重新联系。恰逢今天又是母难日,这心思又蠢蠢欲动起来。
正犹豫间,快递公司来了个电话。
“请问是罗宋宋小姐吗?”
“是。”
“这里是夸父快递,有您的快递,请到云阶彤庭地下车库A入口签收。”
罗宋宋立刻警觉起来:“我没有订任何东西。”
“是由智先生委托寄出的家具一套。发货地明日港。”
罗宋宋太阳穴突突直跳:“不不不,这一定是搞错了。我不能签收。”
“罗小姐,我们是专业物流公司。邮资已讫,您只需签字即可,我们的工作人员会负责搬运和安装,保证妥当。”
罗宋宋只得妥协:“请等我和智先生联系。”
她深吸一口气,默念着智晓亮的电话号码,一个个数字按下去。
智晓亮立刻接起。
“罗宋宋,礼物怎么样,喜不喜欢?因为下午要出海,所以我让他们早些送货。你今天晚上就能睡在云端。”
“智师兄,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孟觉已经帮我找到之前的钢琴。”
“恭喜。对我们来说,永远是第一架钢琴弹得称心如意。”
“我住的地方似只螺蛳壳,摆下了钢琴,就再摆不下其他家具。”
“荣医生说过,你是因为居住环境差,狭小逼仄,导致4至7节颈椎有事,才会加重左手麻痹。照此看来,一张好床,比一架钢琴来得有用。”
“孟觉送我一盏床头灯,和你的家具不相衬。”
“怎会?不知你喜欢什么颜色,所以我选了最简单的黑与白,就算是赤橙黄绿青蓝紫,也不会抢色——你连礼物也不拆?这样很伤我的心。”
罗宋宋放软声音:“智师兄,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送我一只铅笔盒。那就足够。”
“不够,不够。”
好说歹说,智晓亮终于将礼物收回。聂今听了全程不由笑道:“智大钢琴家要伤心了!罗宋宋,你真不知道他的心思么?”
“是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已。”
聂未的游艇泊在百丽湾的私人船坞,环境幽雅安静。孟觉和罗宋宋嘻嘻哈哈联袂来迟,聂今打趣道:“来得再晚,这一天也总是要过去的。须知岁月不饶人。”
孟觉和罗宋宋便你一言我一语地交待。
“我们去买蛋糕。”
“栗子味的。”
“对,栗子味的。 ”
“他一脱口就说,小姐,拿25岁的生日蜡烛。”
“她马上在我身后叹了一口气。”
“我没有叹气。只是呼吸声音大了点。”
“好,你没有叹气。我立刻改口,小姐,我记错了,请拿18岁的蜡烛。”
“你嘲笑我!哪里像十八岁青春少艾。”
“好,我再折中,拿20岁的蜡烛总可以吧?”
“哪有,我说25就很好。”
“售货员终于被我们吵晕了。蜡烛一包,欢送我们到门口。”
“刚在车上我打开来看,一支2,一支5,一支0。哎呀呀,岂不成了250?”
“哈哈哈,这一笑不打紧,我差点把车开到树上。”
原来这对情侣不是不会斗闲气,说废话,发嗲痴。
大副将船开出,停在午后风平浪静的海面上。吃过饭后,就开台摸牌。罗宋宋和智晓亮都没打过,边打边听聂今讲解规矩。偏偏智晓亮手气好,一坐下就连庄三盘。
“智晓亮,你扮猪吃老虎!明明是高手,专胡熟章。”
“哪有。我们在莫斯科只玩惠斯特。”
“哎呀,高雅牌术对阵中国国粹。”
“不要得意。古话说得好,好汉不赢头三盘。再来!”
聂今虽然是技术流,可也顶不住智晓亮手气好,不管生章熟章独章绝章统统摸得到,大杀四方。
再加上诸事不通的罗宋宋,让孟觉教到无力。
到了傍晚,聂今把牌一推:“哎呀呀,我从未输得这样惨过。幸好不来钱。”
智晓亮把赢来的筹码都扔给聂今。
“我看牌品如人品,赢了大声吆喝,输了跳脚乱骂,装腔作势,患得患失,七情上面,六亲不认,统统不是君子。”
“好好好。古话说得好,赌场得意,情场失意。我放长眼光等着看。”
见孟觉和罗宋宋出去甲板上准备钓小卷,智晓亮问聂今道:“你平时打很大?”
“一百起跳,两千封顶。”
“你上次谈恋爱是什么时候?”
“问这做什么?怕我孤单寂寞,打牌上瘾,变成病态赌徒?”聂今慢慢拭手道,“总好过你,礼物送到家门口又打回来。其实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还是你故意装作看不见?”
“你的耳环很漂亮。”智晓亮避而不答,抬手去摸聂今的耳环,又慢慢俯下身来,靠近她面颊。举动亲昵,令聂今心跳,如渴水的孩子,不自禁趋向泉源。
“你说我怎会情场失意?”
他只贴耳说了这样一句话,便去准备蜡烛和蛋糕。
“那我放些歌来听听。”
聂未是彻头彻尾的怀旧者,船上只放了些老唱片。聂今挑了一张陈淑桦的精选集。首首情歌好似击中自己的心事。聂今内心酸楚,觉得自己可笑又可悲。
孟觉和罗宋宋在甲板上边喝芒果汁边钓小卷。海风将小情话絮絮地卷入智晓亮耳中。
“……搬家时卖的。”
“我记得是在一个车库里。许多旧钢琴都拿出来寄卖。”
“当时珠江也是好牌子。”
“你心痛得站不起来,蹲着看谁会买走你的琴。”
“我要求也高?太高太胖,用力击打琴键,容易坏;太矮太瘦,不够力气,如何体现它的完美音色?还有手指,要不短不长……”
“可是谁都看不中,你又不甘心。”
“唉!怪不得广东人说,卖儿莫摸头,摸头眼泪流。”
“是啊,那么好的琴,怎么没人买呢?”
“是啊,怎么没有跳出个仙女来呢……”
那些是他不曾参与的青春年代。他和她的全部过去,始于一只无心插柳的铅笔盒,终结于一只残破的右手。
“祝两位长命百岁。来来来,吹蜡烛。”
智晓亮浑然不觉,自己这话说得有些咬牙切齿了。
孟觉和罗宋宋回到格陵时孟家已经打了几个电话催他回去庆生。
“罗小姐,我的礼物呢?”
“在琴行。等等,我去拿。”
孟觉将车泊在云阶彤庭接电话。
罗宋宋自以为礼物举世无双,自鸣得意之余不禁又想起出生日即母难日的说法。母女不是天敌,怎么不能和好?
看孟觉电话中,她便在公用电话亭停下,拨通了宋玲的电话。
“喂?”
前尘往事一一浮现,罗宋宋胸口发闷,嗯了一声。宋玲正感奇怪,突然大叫道:“是宋宋?!”
莫馥君已经要睡下,听宋玲一声暴喝,立即披上睡袍:“把电话给我。”
“宋宋?”
一把苍老而优雅的声音响起,堵在罗宋宋胸口的一团气急速上升,眼泪簌簌落下。
“外婆。”
莫馥君听她声音有水汽,不由得放软腔调:“宋宋,你受委屈了!”
“罗宋宋,你在哪里,我来接你回家。”粗声粗气的,是宋玲。
莫馥君怒斥女儿:“你态度好点!宋宋,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你出走近三个月,可有片瓦遮头,寸土立足?你已经偏瘦,现在岂不是只剩一把骨头。不要和妈妈怄气,快回家。”
“我不能。”
有巴士进站,明晃晃的车灯直射过来。罗宋宋急忙挂断电话。她走出几米远去,那个公用电话开始不停地响,不停地响,铃铃铃,铃铃铃。她小跑起来,到孟觉车边,将礼物从窗口递进去。
“生日快乐。”
她装作拨刘海,偷偷将眼角泪水拭净。
“怎么不上车?”
“我回去了。礼物等你到家再拆,好不好?”
“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回去吃长寿面?”
罗宋宋先是一怔,又摇摇头。
“又不是第一次见我爸!你总要去会会他们。有我在,不怕。”
罗宋宋笑得像个傻子:“下次,下次。”
两人吻别。孟觉回到家中,一屋子都恭贺:“寿星回来了!”
孟金刚也迎上来:“寿星!全家都在等你吃长寿面。”
孟薇讥道:“尤其是五叔。等得口水流了一桌。”
孟金贵斥孟薇不懂规矩:“来来来,一起吃面。”
孟家的规矩是一人生日,平辈和晚辈要陪着吃长寿面。一盏盏长寿面端到饭厅来,孟金刚几乎是一口就吞了下去。
“五哥,你又瘦了。”
“听说有人挟太子以令诸侯,逼着他戒烟酒,戒油腻,每天散步一小时。”孟薇嫌恶地看着面条,拨了几下,“我吃不进。”
许达道:“那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临床试验的风波眼看就能混过去,他的精神也恢复了不少,又是那个不卑不亢的许大师兄。
“天子?他孟金刚都不是天子,我叫他儿子一声太子算对得起他。”孟薇将碗一推,“不吃!谁爱吃吃去!”
孟金刚的老婆还有两个月就生了,肚子愈来愈尖,养在家里比眼珠子还珍贵。孟金刚的腰板也渐渐硬了起来,仿佛儿子已经抱在手里。
“这样生活才神清气爽,五脏六腑健健康康。难道什么都由你乱来,才是喜欢你?你照照镜子,脸色多差。”孟金刚意有所指,当然是许达替孟薇隐瞒吃盘利度胺的事情。
“我脸色差?”
许达道:“是粉底,我头次帮她买,选的颜色不好。”
“气色差得粉底都遮不住。”孟金刚偏要补一句。
“喂,那姓詹的女人是不是看你没得再榨,要卖你的心肝脾肺肾了,先把你养好一点?”孟薇将长寿面倒进孟金刚碗里,“看你可怜,无谓浪费。”
孟金贵道:“小七,新工作惯不惯?今天是你的生日,吃完面,去和爸爸聊聊天。”
孟觉闲闲道:“外头传你养起一个格陵大的女学生,还是我的师妹。”
孟薇讶道:“已经传开了?爸,几时带给我看看。既然年龄相仿,做个朋友也很好。”
孟金贵皱眉道:“你为什么不和正经人家的女孩子做朋友?比如罗宋宋。”
可怜章鹃满心欢喜做了他的情人,就算不得良家妇女了。
“罗宋宋?”孟薇哼一声,“我倒是好久没有看到她。一把年纪才玩离家出走,好比妓女老来从良……”
孟觉将筷子猛拍在桌上,一盏长寿面泼溅出来。
“孟薇!谁准你用这种轻佻语气议论我女朋友!”
他轻易不发火,一发起火来举座皆惊。方才谈起孟金贵的情人,孟薇的母亲杜丽聪只是微微笑着听,现在见女儿饶舌惹事,立刻道:“孟薇,道歉!”
孟薇一向惧怕母亲,一句话胜过千担荆棘。
“我并不是那个意思。谁知道他……谁知道小叔叔和罗小姐谈恋爱呢?他们之前只是普通朋友嘛。”
“难道没有这层关系,你就可以肆无忌惮羞辱他人?”
连孟金贵也呵斥她。许达急忙替孟薇解释:“孟薇是性子冲动,说话欠考虑。我替她赔不是。”
“我性子冲动?我性子冲动也是他们俩生的!是他孟金贵和杜丽聪生的!”
孟觉愈发气盛:“这是什么话?孟薇,我不但可以不忍你,还可以替你爸教训你!”
连孟觉也失去了风度,端出长辈的架子来;孟金贵暴喝道:“还驳嘴?我和你妈就是养出了你这样的东西?你可知你妈有多伤心!还不道歉!”
孟薇敢怒不敢言。药监局贬了孟觉,明丰也再无立足之地。为何众人还将他宠着?是了,一定因为他自小失慈。
“小叔叔,我错了。”
杜丽聪道:“孟觉,请不要将孟薇的疯话放在心上。罗宋宋是好姑娘。我们都衷心希望她成为孟家一份子。”
“我只庆幸她今天没有跟我回家。”
孟觉上楼去见父亲;孟金刚无比欢畅地吃完一碗面:“大哥,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我还没说莎莎怀的是儿子,你就第一个恭喜我。你那么多眼线,孟觉恋爱,你居然不知道?”
“我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孟金贵离席,“金刚,有得吃,就多吃点。”
聂今所住社区南门外正在做轻轨工程,工地上机器轰鸣,四周全部围住,不许机动车辆通行。
自从工程启动,聂今鲜少从南门走,宁可绕远。但今天晚上她一时兴起,将车停在正门,步行通过工地围护与小区围墙之间的狭路。这条路有两百多米长,一面灯光闪烁,一面绿影幢幢,慢慢吞吞走到近一半,迎面一人直直朝她撞来。
聂今堪堪闪过,还没回过神,那醉汉手臂一拦。
“小姐,撞了人就想走?”
聂今方知遇到无赖:“那你想怎样?”
醉汉嘿嘿一笑:“拿点医药费来。”
工地上灯光昏暗,衬得那人手里一点明晃晃的寒意直逼到聂今眼里。她将身上手机和现金全数塞进那支贪婪大手。
“还有耳环。”
聂今强忍恶心:“这是正宗祖母绿,即使给了你,你也不好脱手。”
“什么祖母绿,老母绿,拿来!”
说着他就要来硬扯。聂今转身欲逃,没几步便被大力推倒。
“臭婆娘,不识好歹!”
套裙被翻至腰上,聂今拼命挣扎,醉汉愈发兴奋起来。高跟鞋脱落,她用鞋跟对准醉汉面部狠狠刺下去。
醉汉大声惨叫。这里恰巧有个专供工人出入的小门,此时小门内探出半个人身,戴着安全帽,嘴里叼着烟尾,手里还捏着一把扑克牌。
“谁在那里?阻老子发财!别跑!”
他甩了牌去追仓皇逃窜的匪徒,徒劳而返。回来时,那女人业已不见。
聂今回到家里,惊魂甫定,立刻打电话给智晓亮。
“你到家了?”
“嗯。”
“早点睡。”
“小智!”她唤他之前亲昵的名字,“我刚才从南门回来。还记不记得,当年你骑车送我回家,一直走这条路。有一次,我坐在后座上,琴谱洒了……”
“我记得。你跳下去捡,我竟然没有察觉,骑着车直往前冲,你在后面边追边叫:‘小智!我掉了!小智!琴谱掉了!哈,说琴谱掉了你才回头!’”
智晓亮淡淡道来,聂今大恸,捂住电话听筒。良久,她才强笑道:“智晓亮,我们好像并没有正式说过分手。如此良辰美景,你可否正式说一次。这样一来,即便你去追罗宋宋,我也心服口服。”
智晓亮不知她为何如此执拗,但又何尝不是击中了他的心事?他心底从未如此雪亮过。
“聂今,我们分手。”
聂今猛然挂断电话。她伸手去摘耳环,突感后背拉痛,手一抹全是血。生理上的疼痛战胜了心理;她赶紧致电聂未——这时候才觉得有个做医生的哥哥真是天赐。
聂未喂了一声,将背景里医院特有的诡寂拉得特别长:“什么事?”
“聂未,我刚在小区外被人打劫,后背和大腿割伤。”
聂未厉声道:“南门施工三个多月,我早说过不要从那里走。”
停了三秒,他又低声道:“如果你不想报警,我会带药来。”
唉!十个男朋友也抵不上一个亲兄弟。
“喂!我没有受到侵犯。他伤得比我重。”
那边聂未已经拿齐药箱,换衣下楼,发动车子。
“我十分钟内赶到。阿今,不要怕。”
孟国泰的自传已经付梓,最迟下月面市。除了详细介绍孟国泰如何抓住机遇,白手起家,商海沉浮之外,亦有部分篇幅提及他的家庭。
孟觉拿了一本样书回去先看过。没谁不愿意住在家里,衣食住行总有人帮你做到井井有条。为孟觉操持家务的管家是一直伺候孟国泰的老人,早晨出门时不管整间屋子有多邋遢多脏乱,傍晚回来一定收拾得干干净净。洗晒过的衣衫鞋袜总带有淡淡竹叶香味,比旅馆更贴心。
他看了一会儿书,眼倦了,才将罗宋宋的礼物打开。礼物是贝壳白相框,夹着一张旧相片。
旧相片上,女钢琴家朱行素手捧鲜花对镜头挥手,背后是出闸入闸的人海,人海中有个清晰身影,朝镜头这边张望。
啊呀。
孟觉将照片拆出,右下角有日期,七年前的七月九号,高考最后一天上午十点差两分。为了这场夭折的相遇,他错过了英语考试。
当时确有一干记者拍照。但不知为何,这则新闻并没有见报。大概钢琴家取道格陵,转机前往梵蒂冈,算不得有多少新闻价值。当然,若他当时上前一步,即时变成明丰药业孟家七少相认生身母亲,富豪家庭私生子大起底,一定精彩。他猜得到罗宋宋从何渠道得到这张照片,但猜不到她到底知道了多久。他记得朱行素穿铁灰色开衫,咖啡色长裤,明明不足一米六,但从照片上看,却比例完美,身形颀长。她长脸尖鼻,有法令纹,发型是大波浪卷,随意披散。
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交待,也不必向任何人交待。她问过他为什么不参加英语考试;也许是那次去姬水,他长时间凝望报纸,被她发现;也许是那次智晓亮说起朱行素也有一双狮爪;也许是……唉,她只不过是因为爱你,所以你的一切蛛丝马迹都看在眼内。
他原希望枕着罗宋宋的礼物入睡,这一来反而清醒得睡不着了。大半夜开车下山,一直驶到罗宋宋的楼底,他才发现自己做了多么疯狂的事情。
哦,她还没有睡,她的窗户里透出鹅黄色的灯光。
他打电话给她。
“这么晚,怎么还不睡?”
“我在等电话啊。”罗宋宋轻轻而满足地叹息着,“咦?你怎么知道我没睡?”
她拉开窗帘,看见路灯下孟觉的车,静静地伏在那里。
“因为你和我一样睡不着……你怎么知道?”
他们练琴的时候偷偷看动画片。看《黑猫警长》,《雪娃娃》,《九色鹿》,《小蝌蚪找妈妈》。最后小蝌蚪找到了妈妈。结束时那亲切的声音响起。青蛙妈妈爱他们,就像妈妈爱我们。小小的孟觉居然嚎啕大哭,吓得支着伞的罗宋宋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孟觉很少有失态的时候,那是第一次。第二次就是他缺席高考英语。其中的豪门故事,恩怨情仇,罗宋宋现在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但该知道的,她不想对孟觉隐瞒。
“那你也知道在庇护所,是我大哥一直护你。”
“我知道。我想我迟早也会知道为什么。”
“罗圈圈。”
他的声音含着一个个的漩涡,急速地卷着她往他的世界去。
“嗯?”
“你信不信这世上有母爱天性?”
罗宋宋没有想过他会问她这种问题。但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只有同样迷惑的罗宋宋可以回答。
“……我信。”
话筒里没有了声音,罗宋宋一度以为线路断了,静静地等着那急促的滴滴声响起。
“晚安。”
她看着他的车子重又滑进夜色里,默默地放下窗帘。
这城市的夜色一向很美。炫彩的霓虹,柔和的灯光,如流水般远远地抛在车后。
当年他在国际少年钢琴选拔赛上得到好名次,孟金贵有意无意的一句玩笑话“果然继承了你母亲的天分”,当着他的面,自然地讲了出来。孟国泰看瞒不住,告诉了他前因后果,同时也严令他不许和朱行素有任何接触。
他是非婚生子。这种丑闻所造成的影响,孟家不能接受。而他那时候太年轻气盛,怎么肯听父亲的话。为了见母亲一面,不惜放弃高考。在机场他等了很久,等到朱行素出闸,他什么也不想,只是直直地朝母亲走去。朱行素也看见他了,他的面容映在她古井一般波澜不惊的眼里,还未及泛起阵阵涟漪,他的余光扫到人群里至少有十几家大报的记者举起了闪光灯,仿佛伺伏的猛兽一样,睁大了凶残的眼。那些专业人士也曾来过孟家做专访,熟悉的面孔,友好的关系——他突然警醒,这是圈套。
他是非婚生子。这种身份一旦暴露,永远也不能和长房嫡子去争什么。
一旦擦身而过,从此闭口不提。
孟国泰的自传里写到:孟国泰的发妻,孟金贵的生母卢氏出身中医世家,知书达礼,性格娴静,婚后孟国泰到格陵打拼,卢氏在乡下孝敬公婆,养育儿子。直到孟金贵十六岁时,卢氏因病去世,嘱咐儿子来格陵寻父,自此上场父子兵,两人联手度过数次危机,将明丰药业搞得有声有色。
那事实是不是这样呢?不是。事实是孟国泰已在格陵另娶妻室,哪里还将孟金贵这个乡下仔看在眼内?孟金贵读书不多,不受父亲宠爱,几次股权变动,都对他十分不利。他如何脱颖而出,成为明丰最大股东,那又是一部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谈的奋斗史。
孟金贵没有错,孟觉也没有错。但他们是亲兄弟,这就是错。孟金贵竟然给他一个圈套来钻,这让孟觉伤透了心。所谓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血浓于水,统统是胡扯。这种思想一旦生成,挥之不去。从此他冷眼旁观,看着孟金贵将几个兄弟一个个拉下马来。因为贪嗔痴怨爱,所以个个中了计。
他当然有办法让罗宋宋和宋玲终生为敌。只有这样,宋玲才不能再伤害她。但他爱罗宋宋,尊重她,不愿设计她,宁可多费唇舌来说服她。
他们两个都没有注意到,阴影里,长椅上坐着一个人。他看着孟觉驶进,停下,驶出;看着罗宋宋开窗,凭栏,关窗。
这样小小的一场浪漫。
智晓亮也曾因为好奇学过吸烟。但教授一句会熏黄了手指,他立刻戒掉。但随身带着打火机的习惯并没有戒掉。蓬地一声,燃起一簇小小的火苗,映亮了他下垂的眼角,也映亮了他心底一点悸动。
他不知道这悸动始于何,终于何。也许是琴键上跳跃的手指。也许是一头卷曲的黑发。也许是杏色外套下瘦削的肩膀。也许是无心插柳的青梅竹马。也许是楼上那位孟觉的女朋友。
第三天上午莫馥君找上门来。门面员工还以为是买乐器的客人,刚迎上去,居高临下的莫馥君拿出张纸条,念了一句。
“有没有一个叫罗宋宋的女孩子在这里工作?”
罗宋宋大惊,没有想到折腾了外婆来找她,心里十分内疚,连忙将外婆带进办公室。聂今因伤休养了两天,今天刚来上班,并没有安排什么工作,见大名鼎鼎的莫馥君来了,赶紧将报纸一合。
“莫老师真是稀客,请坐,请坐。”
“我听见电话背景里有巴士的伯牙路报站声,所以我想你一定在这附近。”莫馥君坐下,“我有些累,倒点水来。”
聂今亲自去斟的茶,又将门关上,让祖孙二人好好谈心。
“你妈说托人问问,真是可笑!如果问得出来,怎么任你在外流浪三个月?我心急,直接找过来。”
罗宋宋一想起外婆是一家家问过来,愈发羞愧难当。莫馥君问她这几个月如何过来,罗宋宋细细回答了,但没有说自己在庇护所住过,只说是孟觉帮了很多忙,现在工作居所都稳定。
“宋宋,回家吧。你受了什么样的委屈,我也都知道。你爸已经搬出去,八月份去美国。从此你再也不必活在他的阴影下。我也不再去北戴河了。我们仨一定能好好过下去。”
她将一套钥匙和一张银行卡交给罗宋宋:“家里的锁都换了。你的房间搬到楼下,全部家具都是新的,随时欢迎你回来。还有,这是你的工资卡。你妈说你在学校工作的几年,经济做不了主。但她一分钱也没有动过。宋宋,为什么不说话?有什么想法,告诉我。”
罗宋宋哑声道:“我没有什么想法。”
“不要怪你妈妈。她这些年过得也很痛苦。”莫馥君触动了心事,低声道,“我也是个失败的母亲。你们反目成仇,我才是罪魁祸首。”
罗宋宋的眼圈迅速红了。她微微偏过脸,借喝水之机,将眼泪滴进茶杯。莫馥君微微一晃神,大脑就像曝光过度的底片一样,只剩一片白色:“我身体很好,也不需要你回来照顾我。我只希望能有一个弥补的机会。我很早就告诫宋玲,养育子女,不是为了延续血脉,而是为了社会进步。但我自己做得也是一塌糊涂。”
罗宋宋硬着心肠:“外婆,让我想想。”
“好。”莫馥君疲倦地站起身,“今天谈的也够了。你送我去坐车吧。”
他们走出去的时候,聂今迎了上来:“外婆,中午一起吃饭吧。”
“不了。”莫馥君道,“你叫什么名字?罗宋宋在你这里工作多久了?”
“我叫聂今,我会好好照顾罗宋宋。”聂今笑嘻嘻地,但见罗宋宋对她使了个眼色,还未回过意来,莫馥君已经严肃道:“不需要你关照她。孟觉,你,个个都帮她,她怎么独立生存?你们能照顾她一辈子?你是她的老板,奖罚分明是应该的。”
“可是现在有劳工法例,打骂员工犯法呢。”聂今仍旧笑嘻嘻地,“外婆,我虽然不能照顾罗宋宋一辈子,但有人可以啊。您不用担心。”
莫馥君听她话里有话,倒是怔忡了一下。
“这个我们下次再谈。”
祖孙俩走到车站,莫馥君将手搭在罗宋宋肩上:“一起回家去吃饭吧。早上出来前我腌了排骨。”
罗宋宋摇头:“那样赶不及下午上班了。”
“周末?现在我做饭,你妈的厨艺真是一点都没有进步。”
“周末再说吧。”
莫馥君便不再劝,只是叹了一口气。她这一叹气,罗宋宋又要落泪,拼命忍住。
“外婆,等我情况好点,租个大点的房子,接您来同住。”
莫馥君冷冷地看着她。
“罗宋宋,你的心也太狠了。你说可能吗?罗清平已经遗弃了你妈,我肯定不会再离开。你自己想想吧。”
公交进站了,罗宋宋看着莫馥君的背影,她头发白了那么多。格陵市六十岁以上老人可凭爱心卡免费坐车,但莫馥君一直没有去办理,坚持投币。有大学生要起来给她让座,她坚决地摇着头,将小伙子按在椅子上。
“婆婆,你坐。”
“不需要。读书很辛苦,你坐。”
她用力拉着吊环,巴士启动时,她趔趄了一下,重又站稳。
早在接到电话的第二天,她就已经过来,从南至北,一间间商铺问过去,都没有一个叫做罗宋宋的员工。偶尔从一家店出来,便忘了自己要做什么。半天想不起来,只得回家。回家之后记起,就再来,又忘记,再回去……
莫家的女性皆有高血压遗传病史。晚年又由高血压诱发痴呆。这种命运,谁也阻止不了。
罗宋宋看着公交远去,流着满腮的眼泪,低着头往琴行走,一双手扶住了她。
“你哭什么?”
泪眼朦胧中,她看见来人抿着嘴,一对酒窝闪现,以为是孟觉,于是一头扎进他怀里大哭。
“外婆太辛苦了……”
孟金贵一僵,罗宋宋也已经反应过来,赶紧站直,未及解释,一块男式手帕塞进她手里。
“把眼泪擦了。”
等她把眼泪擦干,孟金贵说:“罗小姐,我父亲要见你。”
她想这一天总要来到。逢年过节,孟家大宴宾客,也是由孟金贵引领着包括她在内的一帮孩子们,走过铺着地毯的走廊,去向孟国泰祝酒领红包。孟觉总是坐在父亲的下手,那模样,就是一个明明知道自己受尽宠爱的小少爷,却流露出满不在乎的姿态来。
见面地点是月轮湖边的一家茶轩。孟国泰不是喜爱奢华之人,点的茶也是一般的雀舌。茶侍是苏州人,丹凤眼,樱桃小口,糯米白的一口细牙,穿一件硬领盘扣的湖水蓝旗袍,髻上斜插着一只景泰蓝的发簪。
茶侍斟上茶后,随即眼观鼻,鼻观心,将手交叉放于腿上,后脖颈弯出一个天鹅般的弧度。
“小丫头,请你告诉我。当你听说我要见你时,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
黄杨木茶盘左上方雕出一尊袒露胸肚的弥勒佛,脚趾头一颗颗翘着,笑嘻嘻地望着不远处的两名总角小童,挽着裤腿,正在溪水中摸鱼。罗宋宋穿着最普通不过的短袖和及膝裙,坐在这古色古香的茶室里,实在有点格格不入。她已经由最初的惶然迅速地进入了镇静的状态,想起了自己曾经看过一部大仲马的小说,那里面这样描述红衣主教赴死的情景:“自基督教问世以来,罗马的文明已经大有进步。现在不会再有百夫长来传达暴君的口讯:‘恺撒赐你死!’取而代之,是由教皇派出的特使,他风度翩翩,面带微笑:‘教皇陛下请你去赴宴。’。”
孟国泰呵呵呵地大笑起来。他笑得那么畅快,连孟金贵都换了个翘腿的姿势。而那名苏州茶侍连发簪头的一颗菩提珠都纹丝不动。
“你看,我没有戴狮头戒指,碗柜钥匙也放在了家里。我不要你死。”
罗宋宋只是微笑地望着这位老人。他仿佛孩童一般伸出一对手,让罗宋宋仔细看了手背和手心。这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外婆,在同样的地方也长着大块大块的老人斑。
“听说我要来见你,阿薇出了个主意——拿一张空白支票摆在你面前,数字任填。可笑!”孟国泰摇着头,“你知道为什么可笑吗?”
“孟家赚来每一分钱都有血有汗,拿来买断感情,是对明丰的侮辱。”
“对极了。”孟国泰不禁重新审视起这个坐在他对面的女孩子。她不再是那个站在罗清平身后唯唯诺诺,全无生气的小丫头,比他印象中讨喜得多。
“谢谢。”
孟金贵不难看出,罗宋宋的镇静自若不是装出来的,比起茶侍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令他刮目相看。
“我深受包办婚姻之苦,所以对自由恋爱一直相当赞成。请喝茶。”
“我相信您对我并无偏见。”罗宋宋道,“可也一定有什么原因,促使您单独约见我。”
苏州茶侍伸出皓腕,碧绿的茶水倾泻入白瓷茶杯。在这样幽暗的茶室里坐着,感觉时间都走得格外慢些。
“来,说说看。你眼中的孟觉是什么样的?聪明自不必说。风趣,幽默,活力充沛,正直不阿,这些褒义的词语都不吝于加诸于他身上……就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一点阴影也没有。但他真的是这样的人吗?你们在一起,迟早你会看透这一点——他身上流着我的血,所以他会自然而然地变成一名心狠手辣的商人。为什么商场如战场?因为流血断颅都是等闲事。”
“孟先生,您也这样想么?”罗宋宋问孟金贵。
“我也认为孟觉潜能无限。”孟金贵道,“迟早会让我们大吃一惊。”
“而你呢?小丫头,你来自于肮脏的家庭却没有沾染卑劣的气息,那说明你的内心深处更加容不得一点罪恶。知道你现在的状态吗?沙漠中的旅人,看到可以歇脚的绿洲,走近了才发现是海市蜃楼。那时候再来绝望,追悔莫及。”
罗宋宋沉默了。
他总是叫她罗圈圈,一圈圈的漩涡,引诱着她向他卷去。一想到他,所有的回忆都是彩色的,有蓝的天,白的云,绿的草地;他爱穿一件印着机器人的T恤衫,洗到发白的牛仔裤;他有明亮的眼睛,深深的酒窝,宽阔的胸膛,有力的臂膀;他们一起学琴,一起参加比赛,一起上课,一起爬山,一起毕业,然后分道扬镳。
她流浪时,他翻遍整个格陵找她;她回来了,他没有任何条件就原谅了她;恋爱了,他送她到楼下,总是拉着手不愿离开;他送她台灯,旧钢琴,和她一起钓小卷,喝果汁。
如果没有孟觉的守候,毫无疑问,她也会变成罗清平和宋玲那样的人。尖酸,刻薄,阴暗,暴躁,不停数落别人的坏话,随意践踏别人的尊严,一辈子活在地狱里被烈火焚烧。
也许哪一天他将回到那个只有金银色彩的世界里去。他会像孟金贵那样,抹着发蜡,梳一丝不苟的发型,穿登喜路的手工西服,面带虚伪笑容,措辞有礼,心里想的全是利益——她能想象那样的孟觉吗?
“也许我真的不了解他。”罗宋宋干巴巴地说。
看啊,她犹豫了。孟金贵心想,人嘛,都是自私的……
“但我能肯定,我不会离开他。他好,我就跟他一起好;他坏,我就跟他一起坏。”
“哐啷”一声,罗宋宋转头朝向声音的来源,原来是孟金贵一时失手,茶杯掉在了地上,碎瓷溅到了茶侍的脚背,沁出一颗颗血珠。她惊讶地望着孟金贵,就好像在做梦一样,突然被惊醒,浑然不觉发生了什么事情。
“很高兴今天重新认识你。”孟国泰沉默了两分钟,看了看表,“也该放你回去上班了。最后我有个不情之请。”
“您请说。”
孟国泰很满意。今天的谈话,令他对罗宋宋有了个很好的印象——聪明,但并不咄咄逼人。以她的智慧,不至于猜不到他要说什么,但她没有自作聪明。
一个自作聪明的女人是很难让人忍受的。
“今天的谈话只限于这间茶室。”
“是。”
其实她长得并不难看。孟国泰甚至觉得可以算得上面容清秀。啊,原来是耐看型。这样倒不错,他见过不少女人,年轻时愈是倾国倾城,老了愈是看不得。而她一生都不会有美人迟暮的痛苦。
“希望将来有一天,因为孟觉,我们之间的聊天可以变得轻松愉快。”
“一定会。”
话题到这里也就差不多结束;茶侍带罗宋宋去洗手间。
“你怎么看?”孟国泰问孟金贵。
“她的身上看不到罗清平的势利和虚伪,也看不到宋玲的冷漠和尖酸。倒是有几分莫馥君先生的智慧。”孟金贵想了想,又补充道,“她和朱女士的性格也有几分相似。”
“孟觉能得到她的青睐,倒是很有福气。有她在身边,他不会误入歧路。你知道,我一直觉得亏欠了这个孩子。”孟国泰饮了一口茶,低声道,“她让你摔了茶杯的那段话,孟薇她的亲生母亲对你说过一模一样的吧?”
孟金贵的颊部抽动了一下。
“是。”
孟国泰笑着,用一种让孟金贵无比厌烦的了然口吻:“如果她活着,哪怕还在监狱里,你都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想到最心爱的人会和自己一起滑向深渊,你拼死也会爬上来。”
孟金贵起身:“爸,我送罗小姐回家。”
从茶馆出来,罗宋宋才发现太阳真是烈,晒得她一头一身的汗。待她上了孟金贵的车,冷气充足,不由得打了两个喷嚏。孟金贵一边开车一边道:“罗小姐,你面前的手套箱里有纸巾。”
“谢谢。”
罗宋宋打开隔板,一块男式沛纳海赫然在目。孟金贵看了一眼,淡淡道:“送这块表给我的女孩子说,凭这块表,可以为我做任何事情——这实在是太意气。万一我提出些她想都想不到的不堪要求,可怎么办得到呢?要知道我这个人,很是以捉弄人为消遣。”
“我对人性很有信心。”
孟金贵冷冰冰地看了她一眼。
“罗小姐,以退为进这一招对我无效。在孟家,你有多讨老爷子欢心,就有多招人憎厌。”
罗宋宋于是闭嘴了;孟金贵倒是很有绅士风度,一直将她送到双耳琴行。
“我暂时想不到有什么需要罗小姐帮忙。所以这块表还是由我暂时保管。”
罗宋宋鞠了一躬,走进店里去。
她的腿很长很直,棕色的鱼嘴鞋上露出一圈幼细的脚踝,像是泥里长出来的两茎瘦藕。
孟金贵突然感到一阵抑制不住的愤怒,几乎要破腔而出。
晚上孟觉来接罗宋宋下班,两人慢慢逛到孔府路上的不厌馆去吃素炸响铃和鹧鸪粥。
炸物需配着粥来吃才消滞。在姬水时,莫馥君每天早上用来佐粥的定是三碟果蔬,一碟炙肉,一碟醉螺,一碟腐乳。老派知识分子总对孔夫子有敬意,这六小碟的规矩一直保存着。
触景伤情。罗宋宋将今天外婆来找她全盘托出。孟觉问:“你怎么想?”
“不知道。外婆这么大的年纪,还忙忙碌碌……”罗宋宋眉头紧锁,“那个家里,有太多不好的回忆。”
孟觉知道她指什么。一旦涉及这个话题,他也无可奈何。
“为难的事情先放一边,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苏玛丽要放暑假了,邀请我们去北京玩,怎么样?我可以请年假。”
“她不回来么?”
“不回来。或者我们去哪里度个暑假如何?像上学时那样。”
“我不想离开格陵。”
孟觉看了她一眼,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用来下饭的话题毫无滋味,只能喝点小酒。不厌馆里有自己酿的杏子酒,酒色微黄,入口酸甜,罗宋宋喝了一盅,又喝了一盅。孟觉料得她满腹心事,陪了一小杯。
是孟国泰那段话起了作用了吗?酒意里,她觉得今天的孟觉格外不一样。
“你想请假就能请假吗?”
“无所谓。”孟觉随口答道,“我已经得到足够经验,不会在药监局呆太久了。”
罗宋宋又喝了一盅。孟觉叫人来把剩下的酒收走了。
“你是不是很有钱?”
孟觉先是一愣,然后露出了温柔的笑容,“还可以。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UFO,去乌托邦。”罗宋宋支着头,嘟嘟哝哝地抱怨着,“私有制是万恶之源。”
买单走人,罗宋宋一直贴在孟觉背上,随着他走路的动作,小脑袋左摇右晃。孟觉笑着揽住了她的肩头。
“傻瓜,是不是要我背你?”
罗宋宋摇摇头,抵着孟觉的后心往前走。
“快,我们去乌托邦。”
“你不是不愿意离开格陵吗?”
罗宋宋顿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格陵没有乌托邦吗?”
“当然有。等我请个假,帮你去找。”
孟觉打电话回去报备,既然喝了酒,他晚上就不打算开车。他先送罗宋宋到了她楼下,醉鬼坚持自己没醉,为了证明给他看,走着直线把孟觉送到他楼下。孟觉当然不会让罗宋宋自己回去,再次把她送到公寓门口。
“你就乖乖地回去睡觉吧。”
等他乘电梯下楼时,罗宋宋又急速冲了进来。
“我还是送送你——我是罗宋宋嘛。”
孟觉真是拿她没有办法。可是除了比平时固执外,她还真没有一点喝醉的迹象。两栋楼隔着两三百米的距离,他们硬是来回走了五回。连保安都惊动了,问他们是不是丢了钥匙,要不要去找物业帮忙。
两个傻冒一阵大笑,拉着手一溜烟跑到楼下,刷卡进去。
“哎,这是我家。”
“胡扯。别送了,你回吧。”罗宋宋挥了挥手,走进电梯,按了六楼。
孟觉也走了进来,按了九楼。
“咦,你进来干嘛?”
“我住九楼。”
“两栋楼合体了?……好像是的。”转眼六楼到了,罗宋宋稳步走出电梯。
孟觉按着掣等她。他心里觉得特别好笑,好笑之余心里又漾着不一般的情思。
罗宋宋晃了一圈,灰溜溜地回来了:“怎么开不了门呢?”
“楼层没到。”
“哦!”罗宋宋恍然大悟,“早说嘛。”
等到了孟觉的公寓,罗宋宋立刻欢呼一声,脱掉鞋子,撒丫跑进客房。
“哎呀,终于到家了。”
她一沾着枕头就睡死过去。孟觉看她睡着了,才又出去了一趟。
“咦,我的灯呢?”
黑暗中的罗宋宋抱怨着,她摸了半天也摸不着自己心爱的台灯。
孟觉忍住笑。
“醒了?这是玛丽的房间。”
这下糗大了。罗宋宋一看夜光闹钟,凌晨两点。
“好像倒了时差。”她揉着眼睛,“清醒了。”
“对了,有样东西是你的。”孟觉拿来一个大盒子,在她床边打开。是一个巨大的菱形风筝,缀着几十只发光二极管,一闪一闪。
“哎呀,还真让你找到了。”罗宋宋讶道,“你……刚才出去买的?”
“广场上很多人在放风筝。”他说,“看,一觉醒来,它就带你到了乌托邦。”
罗宋宋摸着风筝,一排排的LEd灯泡发出幽幽的红色光芒。她关上盒子,探身亲了孟觉一下。
“谢谢你。我真的很高兴。”
孟觉抵着她的额头,轻声道。
“把你的心完全地放在我这里,就永远都不会伤心了。”
“拿去吧。”她拉着孟觉的手,伸进自己的衣服里,颤抖着声音,“它是你的。”
她穿的是前扣式棉内衣,只要他的手略动一动,就能解开——孟觉还是把手抽了出来。
“睡吧。明天还要上班。”
她居然很快又睡死过去。倒是孟觉翻来覆去难以入睡,于是走到厨房去喝点冰水。
“给我也喝点。”罗宋宋吐词不清地站在厨房的门口,见孟觉没有反应,她走向前去,从他手里一把夺过水。
孟觉猛然转过身来,狠狠地吻住她。他饥渴地吮吸着她的唇瓣,作为回报,将嘴里的水渡过去给她。
不知是冰水还是舌头的魔力,撩拨着她的神智,全身发软,如痴如醉,紧紧地抓着他的背才不至于瘫软下去。
他吻了很久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亲昵地蹭着她的鼻尖,喑哑着嗓子问她。
“还要不要?”
星眸半睁,罗宋宋咽了口口水:“要……”
他的一双手臂将她箍得更紧,冰箱门被重重地带上了。半瓶冰水咕噜噜地滚到她脚边,她晕头转向间踩上去滑了一下,还不及呀一声,孟觉已经将她拦腰抱起。
贴近他的胸膛,满耳朵全是他急如鼓点的心跳声。知道这颗心是因她而钟情,羞涩之余她又不禁感到荣幸。
“你的心跳得好快。”
“你也是……”他还没说完,又急不可耐密密麻麻地吻下去,仿佛她每一寸每一分都妙不可言,不能放过。
她难耐地扭着不盈一握的腰肢,脚趾蜷缩,挑逗地划过他的大腿。她比掉进青要山的水潭更狼狈,里里外外都湿透了。他得意极了,手指从她的锁骨之间滑下去,轻佻地将一路遇到的衣物一一解除,一波波的燥热从两人相贴的肌肤间传来,她最私密的地方也在磨蹭中颤抖得厉害。她恍然大悟——他一定是在脑海中演练过千百次,不然动作不会这样熟稔而狂烈。只是在关键时刻,他托着她的腿弯,侵入的姿势是青涩而僵硬的。一刹那她觉得腰要断了,抓着他的手臂,抑制不住痛叫出声。听着令人心醉的呻吟,孟觉伏在她身上,一边在温暖潮湿中律动,一边轻轻地噬咬她的脖颈。
“……我爱你……”
“……我也是……”
在身体如此契合的情形下,什么话都是多余的,每个深吻都触发他更狂暴地深入和占有。热汗落在她的胸脯和小腹上,又被用力吮干。她迷失在这幸福的晕眩里,抽搐着弓起身子,却被他抓住,一翻身按住了她的腰侧,令两人契合得更紧密。
狂乱颠簸中她昏昏沉沉地想:颠鸾倒凤是不是这个意思?可是她思考不下去了,几次要死掉,而他还没有结束的意思。
极乐过去许久,他才恋恋不舍地抽离,喉咙里残留着几声喘息,将她抱到洗手间去。花洒下,孟觉轻柔地帮她擦拭污迹,她看见他的手臂上有两条十公分长的抓痕。
“疼不疼?”
“你问我?”
他吻着她的脖颈,一手抚摸着她的胸脯,一手朝下滑去,时轻时重地挑捻揉捏着。
“不要……”
花洒里持续不断喷出的热水,抽打在她的背上。她无力地将臂肘撑在洗手台上,羞得抬不起头来,再次觉得腰要断了。
章鹃先去西苑美美地吃了一顿麻辣烫,然后拿着两串鸡翅慢悠悠往寝室走。自从和孟金贵在一起后,她一直吃不饱。
今天已经是离校的最后期限,学校里到处上演着离别的戏码。有年轻的情侣站在树下,男生将行李往地上一掼,红着眼睛大吼。
“那你想我怎么办?”
今时今日的章鹃可不会浪费时间看吵架。津津有味地啃着鸡骨,她打开了寝室的大门。
汤园园下午要去澄海路办签证,正在一堆垃圾里找她的荣誉证书。突然听到开门声,回头一看,原来是肄业的章鹃啊。
“你来了?”汤园园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说话的声音都欢快得很,“好久不见了。”
章鹃哼了一声。
“喂,快把你的东西都收收。”说着,汤园园就一屁股坐在床上开始发短信,“我的几张校级证书也不知道被你塞到那里去了。签证要用。”
“你的东西别问我。”
“不问你问谁?”汤园园翻了个白眼,“我不在这里住,你好歹把寝室收拾一下。看看多乱!还有酸奶,你不喝就扔掉,都长霉了,真恶心。”
章鹃冷冷道:“好久不见,你说话还是那么刻薄。你的酸奶关我什么事?我又不住寝室。”
汤园园把手机收起来:“这么说,外面的传言是真的?哎哟,还真没看出来,你这件衣服是迪奥的吧?”
她正得意呢,汤园园讥道:“花里胡哨的,真难看。衬得你老了十岁。”
章鹃大怒。汤园园和罗清平的风风雨雨已经闹得全校皆知,人称罗宋汤事件,她竟然还敢出言讥讽?
“总好过你穿艾格的破T恤!”
任由她搓圆捏扁的奴隶居然敢一句九顶,汤园园立刻瞪起一双眼睛,还没等她发难,有学生们经过半敞着的寝室门口,见里面有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故意喊了一句。
“就是这个寝室,专出小三。”
“那个和罗清平搞上的?”
“不然还有谁?除了她,还有个傍大款的……”
“长什么样?”
“傍大款的那个还可以……挺清纯……”
她们的声音渐渐远去,房内的两人都傻了。
一个想着汤园园做第三者什么也得不到,还是穿以前的旧衣服;一个想着章鹃不过以色侍人,将来难免下堂,都对对方产生了怜惜之心,反而没有再吵下去。
章鹃把路易威登的包包往堆满旧书的桌上一放,挽了挽袖子,露出卡地亚的手镯,默默地蹲下去开始收拾杂物。过了一会儿,汤园园也开始动手收拾了。
“这些是你的……还要吗?”她将两本厚厚的英语书递给章鹃。章鹃转过身来,脖子上挂着一件观音,在轻轻晃荡。
“按斤卖还得几块钱呢……算了,扔了吧。”
汤园园没话找话:“你的玉真绿。绿得吓人了都。”
章鹃拿两个指头拈着玉佩给汤园园看。
“这是老坑玻璃种,最好的翡翠。原来戴在他脖子上,我要,他就给我了。”
汤园园想到古话说“男戴观音女戴佛”,但难得地没和章鹃抬杠:“肯定挺贵的。”
汤园园终于在一堆卷子里找到了那几本荣誉证书,放在她带来的纸袋里。
袋子里还有两本暗红色的证书。章鹃看到了,手一伸:“给我看看吧。”
“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两个破本子。”虽然这样说,汤园园还是把毕业证和学位证递给了章鹃,“……你真的不再想办法了?哪怕再读一年……”
章鹃将证书丢还给她:“没必要。我对格陵大彻底失望了。”
汤园园有点心慌,如果章鹃知道是她和罗清平从中使坏,会不会……不会的,她马上就要飞到大洋彼岸,去开始全新的生活了。这里的一切她都不再想不再管。
收拾过后的寝室更加脏乱,章鹃只是拿了一些日用品和小饰物,汤园园的杂物更是不准备要了。值班室的大妈来看了几遍,催促她们赶快整理。章鹃把东西一收,正准备离开,汤园园忸怩着把自己的电子词典拿出来了。
“你的词典……后来一直没有找到吧?给你。”
“你出国不是更需要么?”
“没关系的!”汤园园大方地将电子词典塞进她手里,“英语真的很重要,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有机会,还是最好拿个大学文凭。”
“那这个给你。”章鹃一时激动,豪爽地将腕上的手镯褪下来给汤园园,“我祝贺你能有出国深造的机会。将来学成回国,不要忘了我。”
汤园园不肯收,章鹃硬要塞,汤园园只好问她要了手机上古琦的手机链。
“一定要送,就把这个给我。镯子我绝对不收。”
“好。”
汤园园替她拿了一部分东西一起下楼,分手的时候,两个人还抱着掉了眼泪。任谁看了,都会为她们姐妹情深而感动。
“你一定要保护自己。”
“你也是。”
“被欺负了要告诉我。”
“你也是。”
汤园园想了想,低声道:“我不会和罗清平一辈子。你也是,要及早为自己打算。”
“我知道。”
“保持联系。”
到最后,汤园园也没有告诉章鹃,这部电子词典其实就是章鹃的。何必呢?那会将最后一点点的温馨也破坏殆尽。
不过这个归属问题对她们来说也不再重要了。她们已经不再是当初为了一点点鸡毛蒜皮吵得不可开交的单纯女生。
从此这四年同寝生活的乐与愁,都只存在于记忆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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