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皇帝协奏曲
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
孟罗两人沉溺于交欢运动。除了上班之外,每一分每一秒都腻在一起。一旦开窍,就会食髓知味,什么都想尝试。在孟觉的启发下,罗宋宋惊奇地发现这项运动,居然还有那么多的花样。他连说话都变得轻薄起来,每每闹得罗宋宋面红耳赤,总怀疑他哪句话里有弦外之音,又或者哪个动作是另有所图。孟觉也发现了她这份心思,愈发喜欢逗弄平时不苟言笑、一本正经的罗宋宋了。他有绝对身高优势,每每一进门就拦腰抱住正要夺路而逃的罗宋宋,转上几圈,然后双双摔倒在沙发上——这种小孩子都懒怠玩的把戏,他们却乐不可支,乐不知疲。
两人浓情蜜意,自然忘了时间飞逝。孟觉五六天没回去,孟家打了好几个电话来请。最后孟金贵的电话是打到了罗宋宋的手机上,很客气地说某杂志约了周末做访问,要拍一张全家福。
“请罗小姐代为转达一声就可以了。”
为此,孟觉不得不回去一趟。罗宋宋正好抽空做了卫生,又去药店买东西,回来的时候经过双耳琴行,看到一个中年女人叉着腰在琴行门口很大声的质问一名女员工。
“……人呢?”
那小姑娘不过二十一二岁,打扮得花红柳绿,嘴里还嚼着口香糖,双手一摊:“今天周末,她没上班。”
“她住哪里?”
“不知道,反正不在员工宿舍。”
“你怎么一问三不知?有你这种服务态度吗!”
“你又不买东西,还来要求我有服务态度。”小姑娘嘟哝了一句,那女人愈发凶恶了:“知不知道你们老板还要靠我老公吃饭呢!把聂今叫出来!今天非炒了你不可!”
罗宋宋走近才发现中年女人竟然是宋玲!
数月不见,她虚胖了许多,气色相当不好,手臂上的肉皮也随着怒吼左右晃荡:“快叫聂今出来!”
“哎!那不是罗宋宋吗!”小姑娘眼尖,罗宋宋想避也来不及了,“快,行行好,这个人找你。”
说着,她就哧溜一声缩进去,把玻璃门给紧紧关上了。隔着玻璃门她还不停地嚼着口香糖,好奇地往外张望。
刚才还怒发冲冠,气焰嚣张的宋玲,看到罗宋宋突然出现,整个人立刻变得无比祥和,想要过来挽她的胳膊,罗宋宋一侧身躲过,急急赶自己的路去了。
“宋宋。”
罗宋宋低着头直往前走,宋玲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
“宋宋,你走慢一点,妈妈走不动。”
外婆说她已经和罗清平断绝关系,可她刚才还搬出罗清平的名号吓人——罗宋宋只觉得一阵恶心,愈发加快了脚步。
“宋宋,我刚才也就吓吓她,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你爸联系了,他搬出去住很久了。真的呀,你外婆应该告诉过你啊。”
罗宋宋一阵狂奔也累极了,不由自主地脚步放慢了一些。但仍然没有让宋玲追上。
“你现在住哪里?哦,云阶彤庭。这个社区还不错,附近的地皮已经涨到一万四了啊……你是一个人住还是和人合租?外婆把工资卡给你了吧?里面有六万多,你拿去用呀,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不要舍不得。”
罗宋宋拔足奔进小区,宋玲仍然气喘吁吁地跟着她,保安也未加阻拦。
“宋宋啊,坐一会儿吧。妈妈走得很累啊。”
她不想回去,也不想打扰孟觉,在小区里转了几圈,见始终甩不掉宋玲,而宋玲又在不管不顾地大声疾呼,几乎要崩溃了,干脆往人工湖边的石凳上一坐,爱怎样就怎样吧。
过了半分钟,宋玲也坐了过来。罗宋宋立刻转过身,拿背对着她。宋玲呼哧呼哧喘了一会气,将女儿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宋宋,这几个月你过得好吗?”
罗宋宋把包放在膝盖上,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宋玲的辩护弱弱地从身后传了过来。
“……家属区里很多家长都打小孩。以前住北九的时候,邻居范老师,他的小孩就是打着出了国。那小姑娘学习成绩多好,又乖又孝顺,前年还把父母都接出国去了。所以我才没有阻止罗清平打你,老人也说,棒下出孝子,我们也是希望你有出息,打得越狠,越有出息……”
“外婆打过你?”
宋玲一时哽住,又心虚地解释道:“挨打算什么……我那时候上山下乡多艰苦。成天泡在水里插秧,小腿被蚂蟥咬得全是洞,肉也没得吃,你爸那时候……不说他,不说他。我只是想表达这么一个意思——我们也是艰苦过来的。我真的没有想过,对你来说挨打是不可承受的。你一直都是很柔顺,很抗压的女孩子。你在其他家长中间风评一直不错,也很给我们长脸……”
难道只有挨打么?还有那些无休止的羞辱,责骂,诅咒……他们何尝把她当过一个人?
“罗清平一直恨你,因为你不能传宗接代;但我是个女人,如果我也重男轻女,那像话吗?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夹在你们中间,我也很为难啊。我真的没有想到他会那样对你。我也恨我自己!宋宋,你是我的女儿,妈妈一直都是心疼你的。你爸虐待你的时候我也一样地痛啊。”她不停地为自己开脱,“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放你走是对是错,现在看见你好好地住在这里,我也就踏实了。”
罗宋宋紧紧咬住嘴唇;看女儿一直没有回应,宋玲也越来越泄气:“上次外婆来看你,回去之后掉了眼泪。她说她骄傲了一辈子,临了家却散了……”
不出她的意外,这句话给罗宋宋带来了很大的震撼。虽然心肠还是硬的,但她再也无法无动于衷了。
“宋宋,妈妈给你道个歉……对不起。”宋玲慢慢地站起来,“妈妈走了。”
罗宋宋坐在湖边呆了很久,两边耳朵嗡嗡直响,心也跳得慌。
最终她还是追了过去;远远地,就听见宋玲发出哀嚎的声音,拿着纸巾大声地擤鼻涕,哭得几乎要背过气。
这眼泪终于把她的心泡软了。虽然她还是喊不出那两个字来:“……我送你上车。”
宋玲立刻破涕为笑,把她的手抓得很紧:“好!好!”
后来她还是被宋玲拽上车了。云阶彤庭是个大站,过江的车一般没有位置。罗宋宋突然惊觉,宋玲的外貌残到了这个地步,居然有人主动让座。
一落座,宋玲立刻非常低声下气地对坐在自己旁边的女孩子说:“能不能麻烦您给我女儿让个座?她……”
罗宋宋正要阻止,那女孩子二话不说就站了起来,在宋玲一迭声的谢谢中摆摆手:“没关系,反正我马上就下车了。”
宋玲立刻招手叫罗宋宋来坐。
“宋宋,你工作累不累?我看你脸色不是很好,眼圈发青。”
“还好。”
“是不是经常要加班?聂今太过分了……”
“你不要去烦聂今。她帮了我很多忙。”
这样说着,她不小心打了个哈欠。
“你睡一会儿!睡一会儿!”宋玲拍着自己的肩膀,“靠在妈妈的肩膀上。来,靠在妈妈的肩膀上,没关系。”
罗宋宋想,也许一车的人都在看她们上演“母慈女孝”的戏码。
其实她不知道,连她自己都有点被感动了。她忘了也是在这辆公交车上,她把孟觉的生日蛋糕带回去,宋玲一会喝令她吃完,一会不许她动,冷笑着要她拿去给罗清平看看。结果她被暴躁的罗清平打个半死,还被糊了一头的蛋糕,宋玲不耐烦帮她洗,一铰了之。
宋玲紧紧地牵着罗宋宋的手,走进格陵大的校园。
这里是她从小到大生活,学习,玩耍,工作的地方。还只有七八岁的时候,她就能够很老练地为新生指出如何从西南角的格陵大讲堂走到北苑最美味的清真食堂去。格陵大几番翻修,更新,拆了建,建了拆,她曾经对ic卡电话亭无限新奇,而现在全校覆盖无线网络已是等闲事。
这天地更新得如此快,为何人和事却一成不变?走进家属区,重见熟悉的一张张面孔,罗宋宋有些恍惚又有些惧怕。宋玲将罗宋宋的手都要捏疼了。这是她再也不能失去的依赖。
“哎哟,宋老师回来了。”
“是啊,回来了。”宋玲满脸堆笑,把罗宋宋的手捏得更紧,几乎捏断。
那人点了点头,等宋玲和罗宋宋走远,才对着她们的背影啧啧两声:“啧啧!大罗老师跑了,小罗老师回来了。真有意思!”
回到家里,一切果然不同。所有家具全部换过,一点罗清平的痕迹都没有留下。原本布置得像个酒店大堂的客厅换掉了金碧辉煌的装饰,铺着全新的驼色地毯,靠近厨房的墙边放着一架簇新的钢琴。莫馥君和宋玲在厨房里忙碌,她坐在客厅绣着保加利亚玫瑰的布艺沙发上,像个新入狱的囚犯,十分后悔犯了罪。
“宋宋,以后这就是你的房间。”宋玲和莫馥君低语了几句,擦着手跑出厨房,将左手第一间次卧打开——那原本是宁可空着也不让她住的,“你来看看好不好?”
囚犯怀着悲凉的心情去参观自己的牢房。梳妆台,衣柜,公主床上堆满松软的枕头,蕾丝边的幔帐,组合式电脑桌上摆着一部最新的27寸iMAc。
整个房间的色调是温暖的鹅黄,她简直要受宠若惊了。
“这幅画好看吗?”
宋玲指着床头的壁画,是布格霍的《爱神》,丘比特拢着翅膀,交叉双手,古灵精怪,眼波流荡。
“多像你小时候,一头卷发。”
“你外婆和我睡大房。”见得不到罗宋宋的回应,宋玲喋喋不休地比划着,“外婆晚上要起夜,所以我们住在带卫生间的主卧里。以后我准备把你的房间和书房打通,做衣帽间,我给你买很多好看的衣服,小姑娘总穿的这样破破烂烂的怎么能行?”
“我在阁楼上有一盏灯。”
“阁楼?装修师傅说可以把阁楼带的阳台封闭起来,做成玻璃温室,养些花花草草,以后我们可以坐在阁楼上,喝喝茶,赏赏花。宋宋,你看怎么样?”
过了。太过了。罗宋宋心想。
“你看看哪里还有不合意的地方,我们再改。”
宋玲让她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待一阵,培养感情。她退出去的时候,居然还替罗宋宋掩上了房门。
“宋宋,我帮你把门关上吧。”
她的女儿惊讶地转过脸来,摇了摇头。
这样的闺房,是每个女孩子都渴望的吧?梳妆台上放着一部未拆封的iphone,但她感兴趣的是那张相框。
照片是她很小的时候和外婆还有宋玲一起拍的。她系着红领巾,穿一件鸭子图案的毛衣,下面是一条灯芯绒裤子,眉头紧紧地皱着,好像在无言地反抗:“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把我们三个框在一起?”
高压锅在厨房里发出咝咝的声音。罗宋宋听见宋玲在大声地对外婆说话,就像女儿对母亲撒娇:“我的腿有点疼。”
“怎么回事?”
“宋宋上班太累,我让她靠在肩膀上睡,但是车太颠簸了,我又叫她躺在我的腿上睡。她睡得可舒服了。”宋玲呵呵地笑着,“我看她这份工作不好,想叫她回来。时间有弹性,离家近,也不用太累。”
“下次打的回来。工作的事情让她自己定。你也不要总做出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还不知道你?要知道,哀兵战术只能用一次。”
“行了。”宋玲端出一盘水果,“宋宋,来吃葡萄。”
罗宋宋慢吞吞地走了出来,肩上还挎着从进门就没有拿下来的包。她走进厨房,打算和外婆告个别。
“宋宋,你最爱吃的八宝糯米饭已经蒸上了。”
要拒绝一个系着围裙的老人很难。但罗宋宋必须硬下心肠:“外婆,我不吃了。”
老人失望了:“为什么非要和你妈誓不两立呢?”
“以后有空的时候,我会过来看您。您就不要再往伯牙路去了,太远了,辛苦。”
老人低声哀求:“宋宋,看在‘那个人’的份上,留下来吃饭吧。”
“谁?”
“我知道你骑虎难下。所以我还请了一位你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他原本今天有个午餐访谈,为了你,他推掉了。”
罗宋宋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把他叫来干什么?他那么忙!”
她有点为难,有点不安,也有点放心。莫馥君笑道:“他那么讨人喜欢,我们就不会尴尬了,对不对?”
墙上的对讲机响了起来,正吃着葡萄的宋玲扑过去接起:“来了啊,快上来吧。”
智晓亮捧着一盆墨兰来到了罗家门口,按响了门铃。给他开门的罗宋宋,脸上甜蜜的笑容急转直下,变成错愕。
“是你?!”
“是我。”
智晓亮受到了莫馥君和宋玲的热烈欢迎,几乎赶得上国宾待遇。
“外婆,好久没有见到你。”
“是很久了。上次见面,你还这么胖,这么壮呢。”莫馥君比划着,“现在长得这样瘦,不健康!”
智晓亮又和罗宋宋打招呼,但是罗宋宋已傻掉了。在琴行,聂今不是已经暗示外婆,自己和孟觉在一起么?外婆还说会和自己好好谈谈,为什么今天又请了智晓亮?莫馥君还对着外孙女眨了眨眼睛,仿佛自己做了多么值得表扬的事情。
“看,你的事情外婆记得多清楚!”她低声道,“听说你离家出走也是为了他?”
罗宋宋气愤地看着宋玲,直看得她低下头去,嘴唇蠕动着,吐出葡萄籽和皮。
莫馥君亲手做了一桌小菜,食材都是她大清早跑到农贸市场挑选,有一道清蒸多宝鱼鲜美至极,罗宋宋却觉得难以下咽。
莫馥君一直叫智晓亮多吃一点:“饭菜还合口味吗?”
“好吃。”
“喝点果汁好吗?”
“好的,我来倒吧。”
他起身倒冷饮,宋玲大声道:“不要给宋宋倒,这几天是她生理期。是不是?”
罗宋宋这个月还没有来,但她觉得就这个问题去严肃地回答是或不是实在太荒谬。
于是罗宋宋没有吱声。智晓亮误解了她的沉默,放下碗筷:“不舒服?喝点热汤吧。”
“她不是不舒服,”莫馥君对智晓亮说,“她是看到偶像太激动。以前学琴,次次给我打电话都提到你——你新学了什么曲子,你拿了什么奖。你的成就就是她的快乐之源。”
罗宋宋打岔:“外婆,我也经常提到孟觉。”
莫馥君一愣:“孟觉?哦,那个二世祖。没什么印象。”
罗宋宋心一沉,正要分辨,宋玲自以为是地出来打圆场:“那日记本里怎么只写到智晓亮呢——‘如果永远都无法超越他,我就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好了’;‘今天收到他的生日礼物——铅笔盒,真开心’;‘他要去莫斯科了,好难过,能不去吗?真想一辈子和他在一起学琴’……”
智晓亮专心听着宋玲将罗宋宋的日记摘要一一朗诵,天真地认为这是一种母女之间无话不谈的表现。他哪里不知道呢?只是这些年来谁也不曾在他面前挑破豆蔻,显露小女儿情态。他的伴侣多数成熟果决,每段关系都是各取所需。如此娇憨可爱,让智晓亮怦然心动:“如果我有日记习惯,大概不会愿意给父母看。”
罗宋宋终于知道宋玲本性难移。这种不尊重他人隐私的态度已经融入她的血液,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错,怎样期望她改?
宋玲一脸尴尬:“我知道,这种做法不对。宋宋,对不起。”
罗宋宋知道自己掉进莫馥君和宋玲预先挖好的陷阱里:“智晓亮,你不必为难,那都是过去的事情,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她本来就长了一张寡寞的长脸,不怒自威,怒极反笑,那脸色更加扭曲,吐出的字眼也像一块块冒着烟的干冰,掷于桌上,将原本“融洽”的气氛完全冻结。吃完饭,宋玲还没有放罗宋宋走的意思,又或者为饭桌上的不愉快补救:“宋宋,你不是喜欢小动物吗,我们下午去宠物店,买一只小狗怎么样?”
罗宋宋正在厨房帮莫馥君洗碗,听了宋玲的建议,只顶一句:“然后我们一起折磨它?”
莫馥君大摇其头:“罗宋宋,你太没有礼貌,叫客人多尴尬。”
“在饭桌上,只有制造尴尬的人不尴尬。”
莫馥君知道罗宋宋容易心软,所以想用绕指柔将她缠住,最好和智晓亮两个送做堆;没想到宋玲个糊涂鬼,一而再,再而三地说错话。
“她年纪大了,给她时间慢慢改。”
“我没有时间……”
这句话深深地伤害了莫馥君:“你没有时间?!你年纪轻轻,在我这样的老人面前说什么没有时间?日积月累的伤害,吃个饭就弥补了——我看起来是这么不通情达理的人吗?有时间就来家里坐坐,和我们说说话,这样很难为你是不是?我迟早是要死的,到时候你和你妈就是相依为命了!”
“外婆,你怎么了?”罗宋宋这才感到了不对劲,外婆虽然有高血压,但一向情绪控制得很好,“你是不是病了?”
“我没病。”莫馥君把抹布一扔,“你不要咒我。”
还是智晓亮说,有事要先走一步,可以送罗宋宋过江,罗宋宋也想趁这个机会遁走,便答应了。她洗过手去沙发上拿自己的包,结果却扑了个空;再一看,宋玲不在客厅。
她气得立刻杀进为她准备的所谓“闺房”,果然看见宋玲正翻掏着她的包,不知多认真!
“你干什么!”
“看我这个臭毛病。我只是想看你带了痛经药没有。”被逮个正着,宋玲尴尬地笑笑,她也不是故意,只是养成了习惯,罗宋宋的日记本里有什么,包里有什么,那都是要经过她检阅的,“……可是,宋宋,为什么你的包里有这个。”
她手里拿着一盒避孕药,是早上罗宋宋去药店买的;罗宋宋已经气得发昏,劈手夺过,几乎站不稳。
“你用它调荷尔蒙?不会吧,你一向很正常。”宋玲道,“宋宋,妈妈是关心你……是谁?孟觉?他会对你负责任吗?”
受够了。罗宋宋眼前发黑,抖着手将避孕药塞进包里。
宋玲懊恼道:“早知这样,就不叫智晓亮来了。我没想到你和孟觉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孟觉相对智晓亮来说,当然条件更好。只是你外婆不喜欢有钱人。我会想办法劝她。”
等罗宋宋和智晓亮出门,她又关切地对女儿附耳:“你一定要叫他带套!”
罗宋宋下定决心再也不回这个恐怖的家,夺过包就和智晓亮一起下了楼。司机专心开车,坐在后座的两人都觉得尴尬,智晓亮试图和罗宋宋聊聊。
“今天怎么没有看见你爸?”
罗宋宋淡淡道:“你不上网?他和女学生私奔了。”
智晓亮愕然,但见罗宋宋并无忸怩,坦然接受,话语中甚至有解脱之意,似乎不介意多说几遍:“对不起。”
“你不过是出于礼貌问一下,不需要讲对不起。”
“好,我绝不讨人嫌。”
过了一会儿,罗宋宋突然道:“智师兄,你的妈妈是什么样子的?我只知道你爸爸很严厉,可是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你妈妈。”
“虽然我没有提过我妈妈,但你应该听过她的声音。”
“什么?”
“你们不是最爱看动画片?亲爱的小朋友们,接下来请收看动画片《雪孩子》。”
罗宋宋吃惊道:“这是以前少儿频道播动画片前的旁白啊!我小时候一听到这把声音,就好开心。”
“我妈以前做配音工作。她十八岁就在儿童广播电台当播音员,后来又调到格陵电视台的少儿频道,从旁白做起。”
“你保密工作做得真好。”
“我三岁的时候她就辞职了。我爸工作太忙,我又要练琴。她毫不犹豫地决定牺牲自己的事业,全心全意地照顾我们。在国外,他们完全不能理解中国母亲的伟大之处。”
“有这样的妈妈,可以听到很多睡前故事。”
“恰恰很少。我妈虽然是配音演员,但私下里沉默,不爱说话。我爸上班总是滔滔不绝,所以回到家里也很少开口。我就更加木头木脑了。有一天中午妈在客厅看书,我在琴房抄谱,爸在书房忙,妈突然哎呀一声:‘我以为自己活在梦里呢’。我问她怎么了,她笑笑说:‘傻儿子,梦是没有声音的呀’。”
“真羡慕你有一个好妈妈。”
“你看,这就不公平了。我把我的事情都告诉你了,可你却不肯告诉我。”
“你有这么好的妈妈,还听我的破事干什么?”说着,罗宋宋就转过脸去看窗外了。
他是多么地渴望能够了解她,她却已经拒他于千里之外了。
“罗宋宋,我和孟觉,谁弹得更好?”
朱行素走进排练大厅时,智晓亮正在弹奏《伦敦德里小调》。
这是一首非常简单,琅琅上口的爱尔兰民歌。但正如老饕要考厨师的水平,就会叫他炒个白菜,拌个豆腐来吃吃,最考钢琴家功力的恰恰是这种简单到不需要任何指法技巧的乐曲。智晓亮的双手被赋予了独立的灵魂,在琴键上跳跃,舞蹈。音符好似一颗颗水银珠泻出,在地上弹跳着,渐渐消失;又好似身轻如燕的少女,在镜上踮起脚尖跳舞,在冰上轻盈地滑旋,无人欣赏,永不停歇。
毫无疑问,他想表达的是美丽而又无望的爱,正如歌词所说,倘若痴心错付,宁愿变成苹果花,在情人脚底碾碎,死无葬身之地。
那个瘦瘦的女孩子,对智晓亮一定很特别。
这样想着,朱行素朝那唯一的听众走去。
那唯一的听众有一头十分惹眼的卷发,简直不像东方人。她正沉醉于音乐中,突然听见旁边有人插嘴:“我一向觉得,这支乐曲最好的诠释是男孩子穿红色短裙,吹长笛;女孩子穿白色长裙,拨动竖琴。两个孩子都要是金色的头发,已经知道长雀斑很可恶的年纪。钢琴始终不尽如人意。”
听众反驳:“怎么会?他以指腹滑过琴键,配合脚踏板的力度,在一个长音中体现出不同层次,以达到竖琴和长笛结合所产生的综合感受。其实这种指法不稀奇,自霍洛维茨大师首创以来,有很多人效仿。但是能出神入化地运用,可不容易。”
朱行素大感兴趣:“咦?你也学过?你叫什么名字?”
那观众这才转过头来,看见是朱行素,顿时尴尬起来。“朱老师,我叫罗宋宋。”
“你叫我一声老师,可见也吃过这碗饭。你是谁的弟子?擅长谁的曲子?”
短短一曲终了,智晓亮下台来做介绍:“她和我,还有孟觉一样,都是白放老师的学生。她是天生的左撇子。”
“那巴赫一定弹得很好了。”
罗宋宋仔细观察朱行素的表情,在听到孟觉这个名字的时候,她非常自然,一点尴尬都没有。
智晓亮问罗宋宋:“现在可以说了吧——你觉得我和孟觉,谁弹得更好?”
“你是专业的,他是业余的。”
“这个答案我相当不满意。”
朱行素道:“智先生,这样为难一位小姐可不绅士。”
罗宋宋道:“是我琴艺退步太多。对了,乐陶陶最近怎么样?”
“我正推荐乐陶陶去奥加滕学习。”
不,她听出来了。朱行素心想,她只是故意隐瞒,还转换话题。真是滑头——咦,为何我用挑剔目光审视她?不不不,她和我毫无关系。
他的思想已经被禁锢在钢琴中,渴望破笼而出——她不相信这个听出了演奏技巧的女孩子没有听出智晓亮所要表达的含义。
“罗小姐,我在离开格陵之前,会举行一次内部音乐会,演奏曲目定为皇帝。我会和智晓亮同台演出。”
“皇帝协奏曲?”古往今来,一国不容两帝,贝多芬的皇帝协奏曲只会有一位天子。她和智晓亮谁是主角?罗宋宋顿时大感兴趣:“可惜是内部音乐会。”
朱行素拉着罗宋宋的手,笑道:“我和罗小姐一见如故,所以有个不情之请——每个钢琴家在公开表演前后都有自己的减压方法。有人躺在浴缸里一整夜,有人夜御七女。我的方法很简单,只是逛一次街。我对现在的格陵不太熟,不知道罗小姐可否充当向导?”
罗宋宋听的有趣,于是问智晓亮:“你呢?有什么规矩?”
智晓亮被她问得哑口无言:“……你答应朱女士吧。很多人为了能够做她的女伴而打破头呢。”
朱行素笑道:“我刚才已经告诉你了啊。”
朱行素身上有股很熟悉的竹叶香味,罗宋宋带她去了晶颐,东贸等大型百货商场,女钢琴家都大摇其头。
“我不在这些地方买东西。”
于是转战格陵最繁华的海伦路。沿街皆是各大国际品牌的旗舰店,没有谁的门面做成大众化的糖果色,都是最自我的暗金,哑灰。一面面广告牌好像猎猎的战旗,让扫货的粉红兵团们杀红了眼。
这也是罗宋宋第一次来这条街。所有商品的标价全是欧元,因为欧元一贯坚挺。各国信用卡皆可使用,以当日汇率换算。
朱行素拎的是一只路易斯威登的经典款大包。罗宋宋全身上下都是路边摊货色,件件不超过两百元——还斜挎着杂牌包。
她倒无所谓,是人穿衣服,不是衣服穿人。朱行素舒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格陵满街都是仿品,叫人生恨。还好,用水货的女人不敢走上这条街,即刻会原形毕露。”
罗宋宋心想,原来她嫌弃的是这个,所以只逛海伦路。
“罗小姐,你知道这里以前什么样吗——啊,那时候你可能还没有出世。这里是一片荒地,附近几个渔村在这里做海鲜交易,空气中都是腥味。让我看看,爱马仕的专卖店在哪里。”
罗宋宋正要去看路牌,朱行素背着路易斯威登的包,径直走到古驰的门口,问道:“爱马仕专卖怎么走?”
真是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朱行素先买了两本记事本,四条围巾热身,然后便开始一个店一个店地逛下去。她逛街和别的女人不同,似乎对自己走过的路线十分清楚,绝对不会重复踏上原先的路线,拂过的衣架也绝对不会再沾。她买东西很快手,衣服裤子甚至不试,看中了直接拿最小号即可。一班sales强作镇静,但眼睛直发绿光,她们虽然是见过大场面,但这样的客人也确实百年一见。她刷的是瑞士一家百年银行的无上限信用卡,正面用激光打出一枚持卡人的指纹。
有sales甚至破天荒地亲自拿一件深灰色的风衣推荐给她,被朱行素否决了:“颜色太暗了。”
她看一看罗宋宋,又笑一笑:“有别的颜色吗?鲜艳一些的。”
于是她又买下一件五位数的杏色风衣。
“罗小姐有男朋友吗?”
“有。”
“就是智晓亮刚才提到过的孟觉吧。”朱行素又背过身去,专心挑选衣服。
她还买了许多男士衣袜,包括一对情侣表。罗宋宋听见sales窃窃私语。
“看来是真的。听说她要和瑞士一位银行家结婚了。”
“那对表款式太年轻。”
“这你就孤陋寡闻了。听说那位银行家今年才三十二岁,有世袭子爵的头衔。”
“天哪!真叫人嫉妒。”
罗宋宋本来想帮朱行素拿几个袋子,sales们也殷勤地过来推荐送货上门服务,统统被朱行素拒绝。
“那样还有什么逛街的意义?我就喜欢双手拎满名牌袋,最好还勒出红印,上车时也不要放在车尾箱,全部簇拥着我,那时才感觉自己有女王气势。”
扫货完毕,她们坐在街角的咖啡厅喝咖啡,标价令人触目惊心,每一口都好像在喝金子。
“罗小姐自己点些甜点来吃吧。”朱行素将菜单递给她,“不要客气。我是年轻的时候太爱吃甜的,把牙齿都吃坏了。幸好现在懂得节制,不然老了可怎么办。”
罗宋宋也就不客气,点了一客有奶油馅的牛角包。她中午吃得很别扭,现在早已饿了。
“你累不累?”朱行素一边看她啃面包,一边闲聊式地问她。
“心好累。我平时买一件一百元以上的衣服都要斟酌半天。逛了这么久,也觉得低于四位数的衣服怎么穿得?长此以往,我要变成拜金女了。”
朱行素哈哈哈地笑起来。她笑起来很放肆,引得那些低头小口啜饮咖啡的贵妇们都纷纷侧目。这一双双聚焦而来的目光中罗宋宋似乎看见一张熟悉的脸,但只是一闪而过就已经消失了。
“拜金不要紧,只要有这个资格。你如果嫁给有钱人,就要适应这样的生活,不要小家子气。”
庞然慢慢地喝着咖啡。她今天穿着一身黑衣,是纪梵希当季新款,夸张的金属腰带将她的腰身收得极紧,十指上鲜红的蔻丹,慢慢地翻看着一本法国杂志。
司徒勤差不多这时候会打电话过来了——果然,电话铃声响起。
“庞小姐,你在哪里?”
“我刚做了指甲,在海伦路喝咖啡。”如果是以前认识她的人,一定会诧异于她的改变。她的声音这样懒洋洋,简直不像以前那个充满活力的庞然。
“什么颜色?”
“大红色。”
“很好。正好衬你新车的颜色。”
“好的呀。”庞然软软地回答。
“我叫司机开过来接你。你转一转,练练手,六点整到我家来吃饭。是时候介绍我的表弟给你认识了。”
“好的呀。”她继续软软地回答。
司徒勤轻笑一声:“除了拜金之外,你真是无可挑剔。”
庞然反诘:“我不拜金,你能认识我?”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庞然继续慢慢地翻她的杂志。听见十点钟方向传来一阵放肆的大笑,她抬头望了一眼,竟好像看见熟人,但并不真切。大约过了十来分钟,一辆全新红色minicooper停在了街口。
她原先还存侥幸,见司机已经下车朝咖啡馆这边走来,顿时怒火中烧——她明明说的是Z4,却只有minicooper。就好像上次说要爱马仕的铂金包,千辛万苦拿到排队号,结果后来换成凯利。
她只爱飞机上的司徒勤。司徒勤是iT新贵,一手创立网上王国interron。买了一架湾流5,自己却玩小型喷射机。大概原因是他的身高仅有一米六五,坐在机长座上,可幻想自己是巨人。
是司徒勤先看上了身材高挑的她,主动搭话:“庞小姐,可有男朋友?”
某次她在机上为司徒勤服务,襟翼全闭的情况下他还可以拉起机首,滑回机道,一瞬间庞然就爱上勇敢果断的小矮人。
正焦躁中,随着那司机越走越近,她突然心一惊,险些叫出来,司机先看见了她。
“庞小姐。”
“哦,是你。我记得你。”
“庞小姐好记性。”
她起身,看了看十点钟方向的罗宋宋。她正和一个女人谈笑风生,四周围簇拥着无数的名牌拎袋。有个袋子倒了,里面一条爱马仕丝巾掉出来,就那样随意地落在地上。而她们两个聊得那样投入,完全没注意。
为什么她永远也赶不上她?!
司机人高马大,坐在minicooper里十分拘束,于是换了庞然开。
庞然居高临下:“喂,不是因为我投诉,所以你被迫换了工作吧?不过这份工作的收入应该不错。”
“霞客是正规旅行社,他们很尊重游客的意见。当然,你也不是唯一投诉我的人。”
“就你那脾气,怎么还能找到这份工作?司徒最不喜欢别人一言九顶。”
“庞小姐,我是复员军人,学过格斗术,有A级驾照。司徒先生请我一个,等于司机加保镖。”
“这么说,以前在旅行社开大巴倒是明珠暗投了。”
“不能这样说。”
“以前你只是一个大巴司机,现在你为司徒开车。”
“一份工作而已。”
“是吗?我感觉你的火气可没有以前那么大了。”
“庞小姐不也一样么。咱们都是欺软怕硬的货色。”
这话说得有些孟浪了。庞然第一次仔细端详他。他脸很黑,牙齿很白,油油的头发压在一顶帽子下面。
“你听说过司徒的表弟吗?”
“听说过。司徒先生非常疼爱这位表弟。”
“疼爱?不见得吧。至少司徒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起。”
“司徒家所有人在二十年前的一场海难中丧生,只剩下司徒先生和表弟卢先生。但是卢先生有个怪癖……”
“什么怪癖?”
“痛恨有钱人和高科技,司徒先生首当其冲。司徒先生曾经说过,只要有人能改善他和他表弟之间的关系,他可以付出全副身家。卢先生喜欢的东西,司徒先生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要帮他弄到。卢先生读完书出来找了几份工作都做不下去,也是司徒先生暗地里替他找好位置。”
“我对姓卢的没有好感,以前遇见过一个是怪胎。希望司徒的表弟好相处。”
“卢先生其实人不错。对了,卢先生也在药监局工作呀!和庞小姐说不定还是同事呢。”
“他叫什么?”
“卢睦峰。”
是时候介绍我的表弟给你认识了。
庞然突然福至心灵。从来司徒勤都不是在为自己找女友。
一记惊雷响过,有雨点打在车窗上,渐渐连成一片。minicooper前掠过一位青春无敌美少女,穿着廉价衣衫,抱起自己的小狗紧紧护在怀里,跑到邻近的屋檐下去避雨。
庞然无声地笑起来。求仁得仁。
“下雨了。”
突如其来的大雨困住了罗宋宋和朱行素,她们带着一大堆的购物袋根本拦不到出租车,智晓亮派来接她们的车则在过海隧道堵住了,一筹莫展。
这时候罗宋宋接到孟觉电话,简直有如神助:“我已经到家了,你在哪里?这么大的雨。”
“我在海伦路逛街。”
孟觉噢一声:“怎么想起去那里?”
“说来话长——我和格陵爱乐的朱行素老师在一起。”
孟觉没有回答;她怕他生气,心里忐忑得很,但想起自己初衷并不是要造成这局面,应该交给孟觉决定。
孟觉认真地分析着路况:“这个时间,这个天气,过海隧道一定堵得好像停车场了。”
“那你来接我们?”
“好。”
他当然不会走隧道,而是从苹洲大桥绕了个圈子,磨磨蹭蹭一直开了四十五分钟,才到海伦路的路口。罗宋宋看着他下车,撑了一把硕大的黑伞,穿的一件深红色T恤。
他又把这件衣服翻出来。这是孟觉的幸运T恤。大学时候,他总是穿这件衣服去请老教授们划重点,考试。
“这位是朱行素老师。”
“您好。”
两双狮爪礼貌地握了一握,又松开。
“上车吧。”
孟觉帮朱行素将所有的购物袋都塞进后车厢,朱行素坐在一堆奢华当中,愈发衬得她瘦骨嶙峋。
一路上三个人一句话也没有说。一开始的沉默也许是因为陌生,也许是因为尴尬,也许是因为害怕。而后就一直这样惯性地沉默下去,只有仪表盘上的红白LEd灯在闪烁。
“孟觉?”
朱行素不了解格陵的交通状况,但罗宋宋已经看出来了——孟觉在不停地绕远,绕远,即使是为了避开堵车,也完全没有必要——他是希望这条路的终点永远不要到达。
“什么?”
“……好像到处都很堵呢。”
朱行素抱歉道:“让你的男朋友这样奔波。”
“没关系。朱老师您难得回一趟格陵,我们很应该一尽地主之谊。我和孟觉都曾在白放老师门下学过十多年的钢琴。虽然并没有继续音乐的道路,但我们都是爱乐之人。”
“为什么你们不继续学琴?是因为家长不喜欢,还是觉得以钢琴为主业没有前途?我们那个年代,艺术生很难拿到政府的奖学金出国进修,除非有企业资助。”
“我是天分有限,他是因为从小梦想做超人,学琴无法激发潜能,愤而改学生物,希望有朝一日研究出基因改造人。”
“哎,罗圈圈,不要乱讲。”
“我哪里乱讲?小学三年级,作文《我的愿望》,你写的就是想当超人,得了优,还在我们面前朗诵呢。”
“这么久的事情,你还记得。”
“记得。我还记得每年他的生日,都会有大蛋糕送到琴室来——他真是在很多很多爱里长大的小孩。我们只想做牙科医生,钢琴老师,漫画店老板,他已经上升到锄强扶弱的高度。”
“不,不嗦。”朱行素急切道,“……我很愿意听一听。”
罗宋宋心跳得好像打鼓一般。
“记得初二下学期的劳作课,要用鸡蛋做‘我的一家’。我们的爸爸妈妈,兄弟姐妹加起来最多也就四五个,大家都很快就做完了,只有他做得满头大汗——孟家所有的家庭成员,包括管家用人,加起来一共有五十多人呢!老师发的材料不够,他就自己去买,还不让人帮忙,一共做了五十三个不倒翁,连刚出生的苏玛丽也有。为了安置它们,孟爸爸定做了一个玻璃展示柜。我看见过的哟,大大小小的不倒翁好像做操一样集中,每个鸡蛋前面还放着小牌子,注明是谁呢。孟薇好喜欢,又专门拿去做了防腐处理,现在还保存在大小姐的闺房里。”
罗宋宋从来没有这样健谈过,路太短,要说的又太长。不过是一句,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不过是一句,没有妈妈在身边,他们有没有欺负你?这两个人却怎么样也说不出口。
原来她一直没有将这些年都理顺。她总觉得智晓亮是她的灯塔,但孟觉才是那个真正影响她灵魂的人。罗清平打她,骂她,羞辱她,让她对自我认识产生偏差,她自我厌恶,偏激,怯懦,固执,易感,几乎没有社交能力。但宋玲总算作对过一件事情,她送罗宋宋去学琴,这让罗宋宋认识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朋友。她学会了健康和独立的思考方式,能很快摆正心态,分清人性善恶,不让那些坏的事情再影响到她的性格。
这些都是她的收获。无论出发点如何,过程多曲折,她曾经多么的摇摆,结果是好的。上帝给了你很差的父母,就用极好的朋友来弥补。遇到孟觉她觉得很快乐,同样,能够和她一起成长也是孟觉的幸运。他出生单亲家庭,兄长虽多,受尽宠爱,可真的好孤独。这样的小孩很容易变得暴躁易怒,自我孤立。他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在意身边的人和事?也正是认识了她,他才开始被需要,才变成了现在这样的好男人。
没有彼此在人生道路上的陪伴,他们是不可能成为现在的模样。
“你们有结婚的打算吗?”
“当然。”孟觉说。罗宋宋急忙补充一句最常用的话:“到时候请您一定要来!”
无论如何,这条路的终点格陵爱乐还是到了。罗宋宋和孟觉帮朱行素把东西拿下车,被阻止了。
她已经享受了买的过程:“这些礼物送给你们。”
难怪智晓亮说人人都爱和朱行素一起逛街。她今天至少刷了十多万欧元。
“请你们一定要收下。”
从孟觉出生到今天,中间隔了二十五年。除了不停地刷卡之外,朱行素似乎还没有找到其他可以表达母爱的方法。
“罗小姐真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子。你们能一起长大,真是令人欣慰。”
“能够相遇,我们都很幸运。”
“那你谢谢……朱老师吧。”孟觉从头到尾,没有和朱行素有过眼神交流。但这时,他看了朱行素一眼。
这一眼,胜于千言万语。
罗宋宋抱了抱朱行素,后者背上的骨头一根根戳出来,好像一把利刃——她瘦的好像挂在胸口的一件心事,被利刃割成一条条。
“谢谢朱老师。”
孟觉就这样让她走掉了。罗宋宋轻轻地拉着恋人的手指,他像个提线木偶一样,罗宋宋扯他一下,他就开口叫一声。
“朱老师。”
朱行素的背影滞了一下,她几乎是立刻转过身来,带着一种被需要的渴望。
“我想以后我们可以互相打打电话,发发邮件什么的。”他又变成了罗宋宋认识的那个孟觉,一笑露出两个酒窝,“也许我们会去瑞士旅游,您能接待吗?”
朱行素颤抖着,热烈地张开了双臂:“无限欢迎。”
回到家后,罗宋宋把所有礼物都分门别类整理好。
朱行素为什么生下孟觉,为什么离开孟家,为什么和自己的儿子永不相认,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和孟觉的心结正在慢慢地解开。
孟觉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罗宋宋将朱行素送的每一样礼物都举起来给他看看。原来她逛街的时候就已经计划好,从头到脚,从手表到鞋子,从睡衣到正装,买了个遍。
难得她竟然知道孟觉的尺码——如果一个母亲有心,怎么样也能够打听到自己孩子的细节。
孟觉就像个宠坏了的孩子,收到了久违的礼物,免不了要唧唧歪歪地评价一番。
“我最讨厌这个牌子的睡衣,广告语是如肌肤般丝滑——那不就是穿了等于没穿!还有手表,我都有十几块。”
罗宋宋白了他一眼。孟觉理直气壮地摊摊手:“她根本不了解我。这些东西简直要把我打扮成一个娘娘腔。”
每个男人都会有脆弱的时候。他们也会希望有一双充满母性的柔韧的臂弯,将他们顽固的头颅拥在怀中。所谓的百炼钢,终究抵不过绕指柔。罗宋宋爬上沙发,将孟觉沉甸甸的脑袋轻轻揽进怀里。
情人在她怀里扑哧一声。
“我没事。我想我们以后还有大把时间慢慢地去互相了解。”
“喔。我只是想抱着你,就像刚才朱老师抱着我一样。”
“你今天晚上真唠叨啊……原来女人唠叨也可以这样可爱……”
他一面这样说,一面伸出手来紧紧地抱着她了。
七月底的空气中流动着兴奋的燥热,仿佛一点就着。受邀参加格陵爱乐内部音乐会的业界名流和中外媒体在互相通气之后发现,原来大家都没有收到场刊。也就是说,除了曲目已经公布之外,钢琴和指挥的名字还在保密中。
越神秘越让人倍感兴趣,大批新闻人士都聚集在大剧院门口等待采访荣誉团长智晓亮。他一向对媒体十分友好,也许肯在演出前透露一两条线索。也有记者十分聪明,早早在员工通道守株待兔,结果真的看见明丰的小孟先生和女伴挽臂而来。
而且他心情非常不错,虽然有些惊讶,但立刻转头对他女伴道:“不要怕,这是学端旗下的《金字塔》杂志,从不无中生有。”
“小孟先生,能不能破例照一张?”
“请不要这样。今天我不是主角。”
“小孟先生总叫我们失望。”
“拿名片来。我结婚,一定请你到场。”
记者极高兴,又偷偷观察小孟先生的女伴。社交场中的适龄女性,他都有印象,但这一位真是从未见过。不施脂粉的一张容长脸蛋,个头小巧,穿的是式样简单的奶油色连衣裙,颇有古典气质。
记者个个眼光毒辣,看过的美女不计其数,早已练就一对火眼金睛。长相和肤色都可以后天修改,头发,耳垂,脖子,指甲,指关节,手腕,手肘,膝盖,脚踝这九样细节,只要一样不过关,便不是名媛。
他只扫了罗宋宋一眼,已经断定这位一定是大家闺秀,系出名门。
“这位小姐贵姓?”只要报出姓,他就能够知道她的家世背景,“祖上姓庄?姓莫?姓戚?还是姓包?”
这四大姓已经囊括格陵的四大名门。
罗宋宋不及反应,孟觉已经笑答:“她未来姓孟。”
孟觉和罗宋宋落座时,整个管弦乐团已经就位,进入倒数阶段,专等钢琴和指挥。欣赏古典音乐和流行演唱会不一样,并不喧杂吵闹,更何况这是内部音乐会,在座的都是圈内熟人,十分亲切。聂今也在场,穿一身彩色斑斓的纱裙,如穿花蝴蝶一般,正和邻座窃窃私语。
聂今眼尖,看见孟觉和罗宋宋,微微招手示意。罗宋宋发现,这么重大的日子,聂今并没有戴视若至宝的耳环。
灯光转暗,朱行素和智晓亮携手一起从幕侧出现。朱行素穿一袭黑色泠泠绸长裙,颈中挂着一串珍珠项链。智晓亮是黑色燕尾服,衣襟上绣着两排金色花纹,手里拿着指挥棒。
大家已经隐隐猜到了什么,屏气静声等待乐起的那一刻。
朱行素走到钢琴前坐下;智晓亮走向指挥台。罗宋宋握紧了孟觉的手,手心传来同样的激动。
当智晓亮手中的指挥棒扬起,朱行素的双手停顿在琴键上方时,媒体纷纷按下闪光灯;当指挥棒落下,琴键按动,那庄严,宏大的乐曲由弱至强,仿佛宙斯众神的军队,夹雷霆万钧之势,滚滚而来。
十九世纪初的维也纳,正是在烽火连天的背景下,空怀一腔爱国热情却饱受病痛折磨的贝多芬完成了博采古典派和浪漫派之长的第五号降E大调钢琴协奏曲。皇帝的悲歌,赴死的英雄,是这宏伟乐章的主旋律。指挥与钢琴,钢琴与乐团,乐团与指挥,以手势,琴语交谈,激辩,气势之磅礴,场面之华丽,乐思之繁复,使得无数的乐团为之倾倒。它是古典派的巅峰,它是浪漫派的先河,它是钢琴协奏曲中的皇帝,地位无人能及。
钢琴是乐团中的将才,而智晓亮已经无法满足。他希望成为指挥之帅。在这场演出中,他展露出了庞大的野心,他手中的魔杖卷起了一浪高过一浪的海啸,拍打着奥林匹斯山,颠覆所有人的思想,洗涤所有人的灵魂。
众神之海恢复了平静。再次的雷鸣,是全场不息的掌声。全体乐团成员不得一次又一次地谢幕——由智晓亮指挥,朱行素演奏的皇帝协奏曲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几家要在庆功宴上采访他的中外媒体已经迫不及待地围住了他和朱行素。
“这是东方女性首次驾驭皇帝协奏曲这样大气磅礴的乐曲。”一位来自瑞士的记者赞叹,“难怪中国这片神奇的土地出过女皇帝。”
“好的音乐无分国界,也无分性别。”
“智晓亮先生今天的演出令人印象深刻,十分完美。”
“从老柴奖到现在,智晓亮先生总是让我们既惊且喜。”
“我在维也纳时,已经系统地接受了一段时间的指挥练习。但是我更加希望能够和一位东方的钢琴家合作进行我的首次指挥演出。就这样。”
“为什么会选择皇帝作为首次演出的曲目?”
朱行素敏感地发现智晓亮眼神飘移,心不在焉,于是替他回答道。
“从来不是我们选择乐曲,而是乐曲选择我们。好了,先生们,宴会上再见。”
智晓亮将手中的花束随便塞给了一位大提琴师,即刻跳下台去。
他心中的海浪还没有退去,他在退场的人群中疯狂地搜索着他的皇后。
他找到了,他的皇后和骑士耳语几句,然后孟觉先走了。
他看见了,他的皇后踩着轻盈的步伐走上了一条和散场方向截然不同的走廊,她的双手挥舞着,好像在模仿指挥的动作;他迅速地隐入黑暗中,凝视着她转了一个圈,哼的是伦敦德里小调。
他听见了,他的皇后自言自语地说:“真厉害啊,智晓亮。你总是想到做到。”
啊,原来她都知道。她听他弹《伦敦德里小调》时已经明白他的决心。
“罗宋宋。”
“你怎么在这里?”罗宋宋先是吃惊于智晓亮的突然出现,又解释道,“有记者,孟觉和我分开走。我现在要去和他会合。”
“罗宋宋,我有话和你说。”
说完这句话,他就急急地越过她向前走去,用胸卡打开了走廊尽头会议室的大门,他不确定罗宋宋会不会跟着他走,一瞬间他几乎想将她强抢进来。
“你的脸色非常难看。”
她绞着手,脸上充满了真切的焦虑。
智晓亮站在窗前,紧紧地攥着拳头。
“罗宋宋,我很矛盾。作为一名指挥,我起步太晚;作为一名钢琴师,我还有大好前途。我不知道怎样选择。”
“可是你的双手已经不能完满地表达情感了,不是吗?作为一名钢琴家,你永远也不会满足。只有站在指挥台上,你的全部胸臆才能得到完全的抒发,这就是我今天晚上听过这场演出后的感受。”
“我差一点就退缩。这是我第一次公开以指挥的身份演出。上场前,我怕得浑身发抖。可是我不能让你失望……”
他缓缓地曲起左膝,跪在地上,去牵罗宋宋的手;罗宋宋后退了一步,可是来不及将手背在身后,她声线中掺入了一丝惊慌。
“智师兄,你这是干什么?”
她挣扎着,手指在他的手心里慌张得像失去了所有毒牙的蛇。
“罗宋宋,听说你爱过我?”
那被他制服的人儿平伏了一些,叹息着亲口说出这个秘密。
“是啊,我爱过你。谁不知道呢?”
“不,我不要爱过。我要你爱我,就像我现在爱着你一样。”
他那下垂的眼角,象牙色的皮肤,傲慢的姿态,卑微的求爱,在月光下具有强大的说服力。在音乐殿堂里,有睥睨天下的皇帝对你求爱,谁不想成为拥有全世界的皇后?
可那皇后顿时如坠冰窟。她压根儿没有想过,也不想陷入这样的困窘里。
“太迟了。”她使劲把手抽出来,“太迟了。”
“我知道,你还是自由身。”智晓亮将她的手背紧紧地压在嘴唇下,“我要和孟觉公平竞争。”
罗宋宋感到一阵颤栗从手背传了上来,“我的心已经不自由。”
“智晓亮,她已经选择了我。”
孟觉突然出现在会议室门口,他疾步向前,将智晓亮的手拨开。
他有些恼火,但十载同窗的友谊阻止了过激的动作。罗宋宋站在他的身后,她望着智晓亮的眼神,有痛苦,不忍,悲哀,怜惜,独独没有爱。
智晓亮站起来:“你在这里更好。我不应该将罗宋宋托付给任何人。我应该亲自给她幸福。”
孟觉刚才听到他狗血的“公平竞争”宣言,就已经动了火气:“早那些年你干什么去了?现在想起来又要争?你当她是什么?智晓亮,你不了解我,我这个人非常自私,我能和你分享友谊,但绝不和你分享爱情。”
智晓亮道:“罗宋宋,你刚才说,迟到总比不到好。我总是醒悟得比较晚,不要因此不再爱我。”
他不知为何想到了孟薇。她也曾这样卑微地求过他施舍,那一刻他曾经思索过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可他太傲慢,拒绝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
于是现在,他什么也没有剩下,在罗宋宋面前,他也成了爱情的弃儿。
“智师兄,你看见远处的那一点光芒没有?那是海面上的灯塔。现在,直到永远——你在我心里,就和它一样明亮。”罗宋宋缓慢而坚定地摇着头,“一样遥远。”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